人潮。
当数万人一起大声呼喊的时候,那就如同海水一片潮声。起,伏。起的时候似乎可以看到接触苍穹的曲线,落下来可以听见无数细小的嘶叫尖叫。
灯火。
所有彩色白色的灯光都是百万度的火焰,可以感到面上一股股热潮涌来,头发都直立了,虽然它们一直冷静不动毫不摇晃。而当它们摇晃闪动时,比摇动的火焰更加吸引人,向而扑火。
在这种时候,自己不存在了。
存在的只是光,声,影,色。
一种疯狂无法自制的热潮。
存在的只是视线交集之处。那些声音与那几个影子。
心脏不受控制地乱跳着,身体与头脑都不受控制地发热发狂。
下意识咬紧牙,按着自己的胸口,似乎怕不小心放开就有东西喷涌而出。无论那是鲜血还是什么,到如今,还有什么重要的。能有什么比这数万个相同的声音重要。能有什么比这令人崩溃的热潮重要。
一切都不再重要了。谁的话,谁的脸,谁与谁。
目光交集处,那一切都被爱着。无论是谁,谁的脸,谁的举动,谁的声音。狂爱,连自己也不由害怕起来。害怕这狂爱的热潮,害怕这人潮,害怕自己。
害怕这一切会结束。
站在人潮的前端,似乎乘驾着潮水,看到台上似乎也发狂的人影,身子开始发抖。
全身放松坐在桌前,又一次把靠得过分近的眼睛从屏幕前拉开,摸摸有点油的鼻尖。桌上放着马克杯,一包肉干。左手拿着肉干近似小心翼翼地咬着,一边用右手操作鼠标查看网页,慢慢地敲字进去。
这种非常放松的状态在点到自己的网站上时是绝不存在的。那时候他会正襟危坐,飞快地在四处查找更新的痕迹,尽快留下回复。开玩笑,一个回复代表一笔利润。虽然都不大,积少成多嘛。而每次看到更新他都会神经质地来回反复看好几次,皱眉在手边的本子上记下时间和内容。虽然这生意在考季才比较繁忙,现在的考试越来越多了,内容也不断改变,一定要跟上潮流,甚至超前,才能好赚。
而在看别的时候,他唯一紧张的是肉干碎末有没有四处掉,桌上四周堆放的纸张有没有悄悄地滑乱。这种有些神经质的习惯是在上学时养成的,因为他总是将其他的玩意藏在功课书下偷偷进行,所以必须随时注意着房间外的动静,怕家人突然进来撞破。
七海再次拉开自己的抽屉,确定里面的东西都一丝不苟地呆在原位,再合上。拍干净身上可能存在的肉干碎末,他挪动身子坐直,鼠标点开自己的网站——七海网。这是个私密的考试参考网站,所有最流行的参考书与考试信息都可以在上面找到,七海是这个网站的创建者与管理员。这里的资料大部分是他收集的,也有别的会员的分享,只是象征性收点费,以维持网站的费用。真正赚钱的部分是网站的点击率和广告,以及七海调查意见后制作的参考书。应该说,网站与书都是非法的。不过非法与违法在字面与实质都有差距,七海便这样偷偷摸摸地赚钱,并且越做越顺畅。当初上学的时候深恶痛绝的东西现在成了他的饭碗,想起来真有些无语。
音箱里突然爆发的声音吓得他一哆嗦。页面上多了个播放器,正放着货真价实的电子噪音音乐。七海咕噜了两句,查看编辑记录,原来是娱乐版的版主干的。往常干净的页面上还有一行字飘来荡去:“庆祝本站休闲版帖子突破xxxx大关!为各位送上效果极赞的WE LIVE一首!加油!”七海网站的休闲版算是亮点,自成立以来就有无数考生在里面用各种形式发泄。通常只要不过分,都由得他们闹。有时候还真会出现非常有质量的帖子。这个休闲版主本来也是七海的客户,百年重考生,后来接触久了发现对网站管理也很熟悉,就干脆给他管这个版,每个月按打工费算。听说现在他也不考了,直接靠打工和七海的分红活得好好的。
七海对着那狂乱激昂的节奏皱皱眉,咕噜着将播放器由自动播放切换为手动播放。为了众多辛苦的考生着想。最近WE这个词被提得很多,似乎站里有很多人都是这个乐队的迷。真不知道这些考生哪来的强壮心脏听这种噪音。
七海抄下为数不多的更新,看看那行飘荡的字,关掉。
似乎任何兴趣在作为工作之后才会出现很多令人厌恶之处。很多时候人并不需要爱上自己的职业,这是七海一直秉持的观念,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会花那么大精力搞网站。想尽办法让自己超脱是每个人自觉不自觉在进行的目标。当然,他的工作并不是完全与此无关的。七海的工作是一个出版社的资料采集助理,不起眼且不用动脑。虽然听上去不怎么光彩,但七海自己知道自己并非完全靠此生活就行。这工作的好处是在自己到处乱窜的时候可以尽量摸鱼,而,通过工作,他认识了不少出版社和印刷厂的关系网络。就是这样,阳奉阴违的活着。
“老师,我在这里下就行了!”七海小心地喊住司机,一边对车上的采编弯腰。他们一行人刚完成了今天的采编任务,一路准备回出版社。由于公司没给七海配备什么,很多后续工作都是带回家完成,只要及时上报且保密,公司也乐得省开支。采编啊啊着向车窗外看,正停在一家书店外面:“不错啊,常常充实自己,很快就会独当一面了。别忘了任务时间哦!”七海局促地鞠着躬,背着自己的资料夹从面包车上下来,拉上车门。
等车开远了,他走入书店。书店前台有几个客人,营业员正忙着,七海冲她招呼一声径直朝里面走,已很熟的样子。穿过排布整齐的书架,通过一扇小门,里面就是经理室。经理正和另一个员工蹲在地上点一堆书。七海敲门:“我来了!到了吗?”
经理头也不抬:“就在我面前!”
“不用点了,我相信你。先给我一套。”七海拍拍经理的背催促。
“这么急?什么相信我,怎样也要点好才能入库……”经理咕噜着从每堆上抽出一本,反手拍在他手里。
“走咯!”七海熟练地从桌上的纸绳卷上扯出一根纸绳将4本书扎起来,打开经理室另一扇门走出去。外面是后巷,他的山地车牢牢锁在一边。
送货是给外地会员的优惠。现在常有人考前才坐新干线到东京,找个旅馆住几天,考了就走。应该是因为越来越多已工作的人也进入考场的缘故吧。也因此,七海网站原本的邮递业务之外出现越来越多的外送业务。赶得急的,有时七海自己就充当派送员。
是不是该招几个打工学生?七海一路盘算着。
直到到达目的地,眼前的现实把一切念头从他脑中轰走:五星级酒店,居然。
“是什么人啊!居然这么奢侈!”七海不敢在门口停车,在周围绕了好久,总算找到地下停车场一个隐蔽的后门入口。费劲口舌让守门人准许他把车暂时停在里面,七海飞奔着朝里面赶去。
事实证明,现实能力有时与考试能力是截然不同的。七海把最新的参考书交给这个奢侈的会员,飞奔下停车场。原本就不清静的地方又开始大批进车,陆续有人从各车上下来,纷纷向一边的电梯走。看起来像某个商务会议的成员。七海小心地避开人群,一边尽量快地把自己的车弄出去。隐蔽的入口离正式入口不远,也许是因为正门让给了大群车流,那里现在也开始有车进出。当七海成功地将山地车避过一辆大面包的前端和中端,却被它屁股后面突出的安全杠撞到了资料夹。
直到下一辆车上不耐烦地叫“搞什么”时,他才算手忙脚乱地拣完资料。七海一边鞠躬道歉,一手抱住资料,一手把车掌住。
后面这辆凌志缓缓地擦着他往里开进去。靠近七海的副座上玻璃摇在最低,一个衬衣袖口翻开的男人对他说:“小心点哦。”听声音正是刚才说话的人。从窗口匆匆扫一眼,后面的人都东倒西歪地打瞌睡,而司机戴着浅色墨镜,从侧面看去鼻梁挺拔高傲,看也不看他地把车驶进停车场。这一车的男人全穿着破烂的庞克风衬衣T恤,蓬松凌乱染成黄色红色的头发长到背部。七海呆愣地目送车子进去,回头想想,这车子里居然挤了5个大男人,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七海哗啦啦地把车子骑回书店,经理已经点好书入了库,把写好的单据交给他:“书走得不错,下次我要加定单了。”七海看看那张纸,弹一下:“可以,我再提10%好了。”经理伸手打他的头:“臭小子乘火打什么劫!说好包销一年的,敢临时加价?!”七海护着头喂喂地叫:“临时加单不合规矩的啊!我要去勾兑印刷厂啊……”经理毫不手软啪啪地扇在他头上:“做生意要讲信誉!讲信誉知道吗!你刚才拿去的书还没给我包销费!加价?加价?!给我滚出去!一分钱也不给!”七海哎哟叫着被他轰了出来,店里的客人都诧异地望过来。经理在门内大声叫:“臭小子,最多给你5%!不然一分钱也别想拿到。”七海躲避着人们的目光,对门口的收银小姐吐吐舌头,赶紧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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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阳光落下来,一切都带着透明的黄色。七海跑来跑去有些热了,有点后悔把车留在书店。这个时候敞开衣服,骑在车上慢慢晃过快下班的寂静街道,感觉就像还在中学时的清爽。他的注意力散漫地铺散在路边,发觉自己正经过这个区最有名的LIVE HOUSE。这个时间门还没开,隔着玻璃可以看到那块有些污迹的白板,第一行大大写着“WE! Most powerful live!”时间正好是今晚。七海突然想起网站上娱乐版主的广告,不由笑起来,他拿出手机拨电话。
电话那头岛崎的声音还迷迷糊糊的,一定又是晚上通宵。听到七海的话他先嗯了两声,声音突然清醒起来:“什么?!真的?!”
七海瞪瞪眼睛:“嗯……再看一遍。没错。”
“%◎¥%×※,他们真的来东京了?天哪!要知道那个LIVE是我特地跑到横须贺听的时候录的!”电话那头一阵乒乒乓乓的嘈杂声,岛崎不知跳起来怎样,痛叫起来。“七海今晚你一定得带我去!不说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马上出来坐地铁,你来接我!”不待七海搭话,啪嗒一声挂断了电话。如果当年他也是这么冲劲十足,东大也不成问题吧。七海无奈地收起电话,去接他。一个路痴要你给他带路算是最便捷不可推卸的责任了。
无意间满足一个人类似一生梦想的愿望是七海没想到的。岛崎——七海网娱乐版版主现在连看他的眼神都变得无端殷勤起来,让七海不由担心如果自己真的搞错了,他会不会被分尸。岛崎请他在附近的店吃了点东西,两人坐在咖啡屋里一直等到LIVE HOUSE开门。这可能不算这个HOUSE的大型活动,意外地人不多,岛崎提拉着自己的相机MP3等装备轻易地排队进去了,离开场还有近一个小时。
七海脖子上挂着岛崎塞给他的备用相机,没有跟进去。虽说他对这完全没兴趣,却必须等到最后带岛崎回家,而且还被当作了后备资源。他有些踌躇地在LIVE HOUSE门口站了会,来来去去打扮夸张古怪的潮流者们不时用尖锐诧异的眼光盯着他。即使听到里面开场,外面的人流也不见少,甚至有进不去的歌迷或站或坐在周围,一边竭力听里面的动静一边神经质地大小声尖叫。当然也有听了一半出来的人,多半是在乐队交替的时候。HOUSE每晚至少有三个乐队演出,而写在第一的并不一定第一个出场。七海抽了几支烟,实在没精神,在HOUSE后面小巷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
喧闹声将他吵醒,七海有些迷糊地看着四周,险些被几个膝盖顶到脸。他哎哎叫着,伸手护住相机。但四周的人激动地不断涌来,他一时无法站起来,只能一手护着相机一手尽量隔开人们的腿,心里大怄:“搞什么!”
随着几声尖叫,有东西撞到他的背:“喂,你挡到路了。”
七海没好气地大声说:“真不好意思,但我现在没办法站起来啊!”
背后的力量增大,在他被顶飞之前一只手抓着他的后领将他拎起来,另一个声音说:“这小子,居然在这里睡觉,被踩死也是活该。”
七海勉强站直身体,周围几十个面目恐怖的庞克人尖叫着朝他挤过来,顿时吓醒了他残存的瞌睡。
背后的手把他往前推:“多谢你给我们当肉盾。就这样走过去。”
尖叫声几乎要把他的耳朵震聋了,几十双各色长指甲拼命向他伸来,撕抓着。七海被背后的人推着走,右臂死死挡在脸前,一边拼命从缝隙中挤出去。但很快他发现自己根本挤不过去,后面推着,人快被两边挤扁了。
七海忍无可忍大吼起来:“到底在干什么!不要脸的家伙们,我要叫警察了!想被抓起来吗?!”
周围的人似乎被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群魔们瞠目结舌地静止了一秒。
就这一秒钟,背后的人突然大力把他推出去:“快!”七海扑地被他硬生生从暂时静止的人群中推开一条路,被推着狂奔起来。街道上一阵狂乱的脚步声。
等他糊里糊涂跑一大圈,兜回HOUSE的停车场,人群基本被甩掉,剩下几个也喘得要死,没有战斗力了。七海只觉像经过一场大战,累得喘不过气,脸和手臂还在刺痛,许久没运动过的大腿肌肉疲累地预告明天会有要命的酸痛。
七海甩开一直在背后像马鞭一样催促的手:“搞什么……”
一直跟在后面的一个人扑到旁边一辆灰色的四方大面包车上,大笑起来:“搞什么……不要脸的家伙,要叫警察了……真是理直气壮啊!哎哟……笑死我了……”这个大把红头发竖着就像印第安酋长的人一边笑一边喘,忙不过来,大咳起来。七海瞪着他,这时背后那个一直推他的人拍拍他的背说:“不管怎样,谢谢你了。”
七海这才发现,这几个跑到最后的人全部顶着夸张的头发和浓妆,穿着令人咋舌的花哨庞克服装,每个人手里还提着箱子。他总算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表演完的某个乐队,自己恐怕不小心坐到了从HOUSE后台出来的要道上。这算是解释了方才他醒来被吓到的场景,如果不是他当肉盾,这几个人今晚肯定不能完整地从那群疯狂歌迷中通过。
背后那个手劲奇大的人也顶着一头竖起来的桔红色头发,安慰地拍着他的背。除了还在笑的那个,另几个已经打开灰色大面包,把东西放上去。七海摸着自己刺痛的脸和前臂退开几步,那几个人纷纷坐上去,桔红头发把大笑的红头发推上车,自己坐在副驾上。车子启动,缓缓开出去。
七海走回HOUSE的前门,发现岛崎正在台阶上跑来跑去找他。他一出现岛崎就跑过来:“你跑哪去了!我要用相机啊!”七海咬牙把相机取下来塞给他:“差点就死了。你还不走?我自己走。”丝毫不理他在后面絮絮叨叨出来找不到他结果错过了WE的退场,七海一边走一边小心地摸脸,明显摸到几根肿起的指甲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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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种无理智的冲动,七海能够体会。比如站在足球场和篮球场上时,不管你是否站在某一边,那气氛自然地让你血冲上脑,脸颊发烫,手舞足蹈,大叫大嚷,患得患失。一种群体性传染。不过就七海来说,这种气氛在离开了那种环境之后就不再起作用了,要他前前后后跟着追着始终保持头脑发热实在很困难。他也实在难以相信很多可以搞定名校数学建模比赛这样的家伙居然也能出现这样的状态。有时候那些休闲版上的推荐文章自言自语得让他快喷笑出来。这对于沉浸于自我情绪而认真写文的会员们来说很失礼,因此他很少在娱乐版的文章后跟贴。不过娱乐版的点击越来越拔高却是事实,连他也不得不关注起来。上次岛崎在LIVE HOUSE拍录到的资料很快以各种活动与奖励的形式登出,引发了BBS上一阵点击回复高潮。七海在工作时忍不住偷偷点进去看,点击率又创造了一次新记录:已接近每小时刷新300次。“这里可是考试网站呢,这小子。”七海咕噜着,点入了点击率最高的照片。突然一只手拍在他肩上:“七海!”七海直觉地一颤,顺手将窗口关掉。
编辑部的藤原把脸靠过来,七海仰着身子拉开距离:“吓我一跳,藤原小姐有事吗?”藤原一副怀疑的表情盯着他:“你又在摸鱼了?”七海干笑两声。她用手里的纸张敲了一下他的头:“采编让你去测景,地址在这。”把一张条子放在电脑前。七海看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庆幸自己反应快速关了窗口,不然一定会被压榨请吃饭。他一把抓过那救命条子,中气十足地叫:“是!立刻就去。”抓住包冲出房间前没忘记把电脑关掉。
出版社有几个销量很不错的杂志,因此采编的架子也大了。测景就是观察环境,以便进行拍摄,其实在正式工作前花点时间就好,但七海像这样被差出去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车马费却没有变化。“不知道要用自己的东西到什么时候哦……”七海骑着电机车叹气。
等找到纸条上的地址,才发现是个地下车库。刚进去的地方停了几辆车,再往里就看见随意排放的音箱器材和乐器。几盏节能灯在头上发出白光,整个地方破烂而局促。七海慢慢绕过前面的话筒架和箱子,走近整个地方最引人注目的那套深蓝色的架子鼓。那蓝色漆皮在灯光下泛着亮丽的光彩,金属架一尘不染,鼓皮是透明的,看上去非常脆弱。
七海近乎发呆地看着架子鼓,猛然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有人走过来,他急忙转身,感觉挎包的背带紧了一下,随即车库中一阵震耳欲聋的哐当声。
架子鼓旁边独立的铜钹几乎肢解地倒在地上,七海挎包里的纸张资料也散了一地。七海只觉头皮发紧,一边一迭声地道歉,一边赶紧收拾起来。开门的方向几个人的声音在不远处停住,气氛似乎有点凝固。七海点头哈腰地站起来,看到那个站在最前面的人面色铁青地盯着他刚扶起来的铜钹。
“实在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还好似乎没有坏……”七海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赔礼。那个人身材瘦弱,鼻梁高挺,蓬乱的黄色头发几乎像稻草一样。他看也不看七海,径直走到铜钹跟前,伸手乓当一声把它连架子一起又推倒。车库里良好的扩音效果直要把人耳膜再次震破。
七海被他冰冷的态度搞得狼狈不堪。那人视若无睹地走到架子鼓后面,仰在椅子上,似乎想睡觉了。另一个戴着帽子和大眼镜的家伙从齿缝里发出嗤一声,上前拎起铜钹放好:“这家伙是谁啊?”
“我,我是AA出版社的采编员,实在不好意思……”空旷的车库里突然出现一个接一个的人,自己还不小心把别人东西碰倒引来反感,七海手忙脚乱眼花缭乱。又有人拍他的肩膀,七海只有老实地转身鞠躬,这次对方愣了愣,忽笑起来:“唉?怎么每次见到你都这么狼狈?”
这句话让其他几个人都诧异地再次注意过来,连那个睡在椅子上的人也抬起头。七海也诧异地打量面前这个人——正常的板寸短发,浓眉细眼,轮廓非常有男人味,笑起来却有些羞涩。这男人转头对着另几个同伴:“上次在LIVE HOUSE,我们的肉盾哪。记得吧。”这时在七海的脑中却想起某个五星级酒店的车库里,那辆凌志的副驾上坐着的正是这个男人。
另外的人听他这样说,都稍微停下来再次打量七海,这次气氛好了很多。那个戴着帽子和眼镜的人啊哈一声过来抓住七海的肩膀,将脸贴很近地盯住他,啧啧弹了两下舌头,吃吃而笑:“想不到就是你这样长相的人居然带着我们跑了几条街啊。看上去就像中学生,体育很好吧?哈哈哈,要叫警察的人,啊哈哈!”透过紫红色的大蛤蟆镜七海能看到里面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露出来的五官很清秀。七海听出来他就是当晚笑到快翻倒的红色头发。
这下七海的感觉不是尴尬而是荒谬,他只能默默拿出出版社的介绍信递给那个短发男人,对方和气地同意后开始用测光器和相机采景。这个乐队的5名队员或站或坐,开始自顾自地练习起来。仰在椅子上的瘦弱男人将枯黄的长发向后一抖,抽出架上的鼓槌转了几圈,开始猛力砸铜钹,顿时贝斯和吉他的声音都被压了下来。七海匆匆收好器材,在一片耳鸣中草草地道别跑出车库。乍看到外面的天空他几乎有点眩晕,仿佛刚死里逃生。那个鼓架后的男人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七海清楚地感到自己被讨厌了。他感觉极差地打开挎包检查是否拿齐了东西,这时听到背后的人叫他:“喂。”短发男人笑着看他,又看看手中的信,“七海,是吧。请你转告贵社,我们随时恭候你们的采访。下次来的时候请先联系我,这是我的号码。”七海赶紧记录下来。名字是东日。东日微笑着再次拍拍七海的肩膀:“不要垂头丧气的,没关系。世上总会有几个脾气不好的人,好好加油吧。”车库里面传来大声叫他的声音,东日最后冲他努努嘴,跑回了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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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脾气这类东西,每个人都会有吧?”
在想尽办法把跟老师再次约去采编的任务推给别人后,七海一晚上坐在电脑前郁闷,看到岛崎没上线,还是忍不住发了个短邮过去。一会儿手机响了,岛崎在那端口齿不清地说:“打游戏呢,这会儿脾气可不好。”
“再怎样,不过是碰倒了,也扶起来了,还认真道歉。为什么对别人这么苛刻呢?想起来很过分。就是这样的人,音乐也跟要打架似的,你们还这么多人喜欢?!”
那头嘈杂的背景音乐里劈劈啪啪响一阵,岛崎似乎忙中抽空回答道:“就是喜欢啊!每天都要谦虚礼貌人前带笑,就要这种生气的认真,绝对的愤怒,绝对的伤心,绝对的美妙啊。认真真实的,懂不懂?”
手机中持续着游戏的声音,一个人沉默地走神,一个人也沉默地继续嘈杂的游戏。
听了半天电流声后,岛崎的声音忽然又响起来:“说起来七海似乎是个容忍度很大的人,其实是头骡子吧。”嘿嘿笑几声,“平时很能忍受地埋头工作,但会突然莫名其妙地产生反抗情绪呢,好几分钟里只管闹别扭,顶撞每个人,像预感到马上要地震的动物一样。”
七海点了几下鼠标,呲牙。
“啊!啊啊!死了!死了死了死了!”那头忽然传来极度绝望的叫声。
“去死吧。”七海挂上电话,什么认真真实什么骡子动物,乱说话的人果然会遭到天谴。他关掉网页,翻开自己记事本——上次书店老板说了要加订,得更紧找印刷的上家。养家糊口是辛苦的,谁还这么虐待自己去听那种折磨神经的歌。岛崎常常笑他除了赚钱的点子想得快,其余的生活方式跟老年人差不多,完全暮气沉沉没有朝气。哪有比天天努力赚钱养活自己的人更有朝气的呢?现在的学生,脑袋里的东西真让人无法了解。之后岛崎多次拜托他去打听LIVE HOUSE的表演情况,但再没见过有WE演出的消息。可能这个乐队只是被请来演了一次就离开了。期中考马上要开始,BBS上的热潮总算有降温的趋势。生活总是要继续的,生活基本上是平淡无奇的。
七海不太喜欢变化,比如加订的变化,看上去他的生意好了,但这样低声下气的请客吃饭实在让人难受。对面坐的人好歹还是以前同学,也一副端着架子的模样,不但要赔小心,还得听他不时地炫耀几句,什么做业务就是比做技术好。“当初七海你不是不想做跟人打交道的事吗?现在事业也算有了,但还是必须跟我们一起应酬呢。”对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点点头,“那时你也是对这些娱乐场所不熟悉的人之一,在人群里相当低调,现在也知道要在这种地方请客呢。”这里是一个品味不低的西餐馆,七海给两人叫了全套牛排餐,还点了酒,对方则一边品尝一边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评价着,还是为了凸现自己的优越感吧。“不管怎样,就当老同学叙旧吧。”对方笑着喝光了杯中的红酒。
接近尾声时对方忽然聊到同学会。“你这家伙实在无情。似乎一次同学会也没来过吧?”同学会?嗯,从来没有人通知他,所以他从来没出现过。正常。对方一边意犹未尽地摇晃着酒杯一边道:“不过我们也几乎忘了,如果不是你那位同室提起的话。他跟你真是两种人呢。圣兼人,完全是人气偶像的样子,总被一群女生和尾随者包围着。不知道你们怎么会合得来?据说你甚至给他踩背哦?哈哈哈,当时传说你完全成了他的狗腿。”
对方已经是半醉的状态,一直不停地絮叨着。
这个餐厅灯光昏暗,桌上的蜡烛一直是餐厅品味的一个象征。七海的脸处在光圈之外,保证他可以静静地不动声色地坐到最后。最后,那个家伙还保留着几丝足以爬上出租车并答应帮忙的清醒。七海保留着微笑送他上车,挥手再见。最后,走回餐厅,坐在原位。服务生收走盘子,上了一杯清水。
蜡烛灭了。
短暂的黑暗后有人走过来换蜡烛。
新的香氛蜡烛亮了起来。穿着米色西服背心和白衬衫的服务生在桌边站了一阵,忽然把蜡烛端起来凑到七海脸边。七海猛地惊醒过来。那张浓眉细眼线条粗犷的脸望着他微微一笑:“哟。”
来上晚班的东日刚刚换下其中一个服务生。他躬腰站在桌边:“跟朋友来吃饭吗?”七海看着他没说话。东日盯紧他的脸:“脸色很不好,像是失恋的表情哦。如果是刚才那个快喝趴下的家伙,我倒以为你想揍他一顿。”
七海想拿出钱付帐,是时候回家了,但身体却出奇地僵硬,似乎是被冰冻在座位上,动也不能动。他有些惊恐地望着耀眼的蜡烛火光和东日的脸,连嘴和舌头都冻住了,说不出话来。
东日看着他的脸色,慢慢道:“不如我请你喝酒吧。等我几分钟,我去找经理调班。”东日似乎才来上班没多久,经理的表情非常不悦,但东日仍然连强带哄地脱了制服,坐到七海那一桌。他点了琴酒。金色的液体在杯中发出奇异的香味。“后来来照相的助手不是你,我就说千鸟那家伙肯定吓到你了。真不好意思,那家伙有时莫名其妙地脾气大。其实平时他也会干些蠢事,那时候倒就会傻笑。”东日一边倒酒一边轻松地聊天。
莫名其妙啊。想想当时岛崎似乎也这样形容过自己。说起来,莫名其妙的东西其实也是有原因的。只是平常没有人注意到那些原因的积累吧。没人注意到,那种张扬的乐队之类的人也会这样吗?七海动动手指,握着酒杯喝了一口。琴酒的味道在舌尖上缓缓化开。
东日笑了笑:“喔。我看见经理在瞪我了。真好呀,七海君,和朋友在这种地方吃饭。如果不是托你的福,我还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打工的地方喝酒。”七海听着,有些不太肯定地看看东日,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你们的团员要靠自己打工来支撑生活吗?”
似乎看到重病的人终于好起来,东日露出有些欣慰惊喜的笑容:“哦呵呵。啊……怎么说呢……在家乡大家也是把乐队当作正业在做。不过无论在哪里,收入还是不能完全指望。除非签到某个公司,做LIVE是不够的。不过现在大家还不想放弃这样的生活——可以得到人们直率的反应,比什么报酬都好啊!”
七海默默地点头。这样的想法他很了解。也曾经有人给他提过网站商业化的建议,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也许在这一点上,他和这些追求理想的人有相同的理念吧。
“啊,不过这可不是访问。你要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不要告诉你的采编老师哦。”东日眯眯眼睛,对他举起酒杯,“如果被人知道我们打工的事,恐怕以后我们工作的地方都会变得很危险了。”
七海感觉自己微微笑了笑,点头。
临走前东日非常热情地邀请他有空去车库看他们排练,七海只是礼节性的答应了,但心情总算好了起来。回到家之后,他突然想到——如果他们打工当场被歌迷碰到认出来不也是很危险吗?可惜当时没问他。等到洗漱完毕上床睡觉时,他似乎已完全忘记自己在那间昏暗的餐厅里面对熄灭的蜡烛时那几乎堕入黑洞般的绝望。
[ Last edited by 十三月 on 2005-12-6 at 21:26 ]
[ Last edited by 十三月 on 2006-1-5 at 18: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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