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在他快要接到那封将会改变他一生命运的电报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家院子里,坐在他爷爷年轻时种下的紫藤花长成的架子下面,坐在他最喜欢的那张祖上留下来的用柳曲木做成的躺椅上。手边的小桌上,还沏好了他最喜欢的从他的茶园刚刚采摘杀青的雨前龙井。
他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睡著了,又觉得自己是清清醒醒的。
像是做梦,又像是回忆。
他梦到了,或者回忆起了自己很小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带著婉晴在茶园里恶作剧。
那时候管工的还是胡六叔,每回要是被胡六叔抓著了,他总会一手拎著自己,一手拎著婉晴,骂骂咧咧地找母亲告状。
母亲每一次都会很生气,总罚他们跪在祠堂里悔过。那时候的父亲,会一脸无奈地在门口张望,会第一个跑来通知说母亲点头饶过了他们。
婉晴跪著的时候,自己怕她会哭,就不停地和她说话,可是到了最後,先哭出来,却总是自己。
想到这里,他笑了。
个子小小的婉晴,比谁都要倔强,就算是受了委屈,她也一声不吭的。只会用她大大的眼睛,固执地盯著你。
怪不得母亲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说:“这丫头难养著呢!”
她们在以後的许多年里一直水火不容的,也许就是因为婉晴的脾气和母亲一样地固执。谁也不肯让著谁,谁也不肯迁就谁。
婉晴从走进这个家门开始顶撞母亲,母亲就和她斗了一辈子的气。到了最後,就算是母亲临死前的那一刻,还是没有忘记念叨婉晴。
後来想想,母亲是不放心,她总说婉晴是一团炽热的火,每一个靠近的人都会被她炙伤。
事实上,现在的他不得不承认,母亲是对的。
也许,从一开始……从自己第一眼看到婉晴开始。所有的事就像当时从自己手里飞走的那只风筝一样,失去了控制,失去了约束,失去了……
他睁开眼睛,从院墙看见後山的茶园,觉得和现实突然有了一种落差。
他无忧无虑的时光,患得患失的时光,焦躁不安的时光,还有平静如水的时光……所有的一切,像是用了几百年……
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却只有这一片茶园,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是这样,青青翠翠的。在雨雾里,在他的心里,朦朦胧胧地存在著……
他这才注意到,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
他喜欢这种带著清冽水气的时节,婉晴就和他正相反,她最讨厌这种会令她觉得全身生锈的阴雨天。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要多,不知道……
“老爷!老爷!”
远远的有急促的呼喊把他从梦里,或者说回忆里惊醒了过来。
他刚坐起来,就看见应该和惠嫂一起去了城里买杂货的山水一路跑了进来。
他看见山水从胸前的长衫表袋里拿出了一张纸,粗粗黄黄的,是那种很劣质的纸。
那麽劣质的纸,山水居然会怕弄湿了,把它藏在了胸前?
“老爷!”山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汗水混著雨水正从脸上滑落下来,眼镜上都是水气,让他一时间分辨不出山水现在的表情。
“怎麽了?”他站了起来,从小桌上拿起了手巾,递给山水。
山水没有接,他把那张粗黄的纸递了过来,嘴角抿得紧紧的。
他看著,也没有伸手去接,可他看见了,在那张纸的抬头,用黑色的粗体繁楷印著杭州电邮局的字样。
“是什麽?”他问。
“您的电报。”山水的嘴角抿得更紧了:“从上海发来的。”
他坐了下来,平静地说:“山水,给我念念。”
“老爷……”
“念啊!”
山水又站了好几分锺,才开始念。
那是他在上海的一个老同学打来的,内容很少,只有十八个字。
“韩子矜先生,顾婉晴小姐意外身故,请速来沪。”
山水很快地就把这十八个字念完了,然後,低下了头,静静地站著。
他慢慢地靠回了躺椅,然後,再没有什麽反应,宛如化作了一具石像。
雨渐渐大了,茂密的紫藤花架已经挡不住雨水,干燥的青砖地面慢慢地开始被淋湿了。
手边的雨前龙井,已经变得冰凉……
第一章
一九三六年 上海
他正从船上走下来,过多的人流把他冲撞得脚步不稳。他走在边上,可扶手上一片片的锈迹斑斑,让他拒绝伸手去抓住。低头时又看见自己白色的长衫下摆不知什麽时候被染上了黑色的污渍,他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子矜!韩子矜!”
他抬头看去,岸上人群里正有人朝他用力挥舞著手臂。
是高显庭。
他勉勉强强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看见他了。
好不容易走下了那一段举步维艰的铁板路,又挤了太长的时间,他才和高显庭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
“子矜,好久不见了!”
他点了点头,回头看见山水已经跟了过来,才转过头,对高显庭说:“好久不见。”
“跟我来吧!我的车停在码头外面呢!”高显庭知道他最讨厌人多又不整洁的地方,赶忙带著他往外头挤去。“这段时间全国各地都有难民什麽的往上海进来,没办法,谁叫形势吃紧啊!南方这里算是安全的地方了,不过,我看也玄著呢!这年头,什麽事也说不准的……”
他跟在後面,也没有答话。
不一会,已经挤出了码头。
他走出人群,厌恶地看著自己凌乱狼狈的长衫。
“子矜,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呢!刚才我看见你从船上走下来的时候,那种皱眉头的样子,就想起当年……”
“高显庭。”他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高显庭一怔:“我想先去看看婉晴。”
“不急嘛!”高显庭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我定好了饭店,不如先放下行李,洗个澡吃好饭,休息一晚,明天早上我们再去。你看,这天就要下雨了……”
“高显庭。”
“好吧!”高显庭叹了口气:“在这里等我,我去拿车。”
“她……现在在哪里?”
“法租界的圣安东尼教堂,我和那里的神父认识,暂时在那里帮婉晴找了个地方。”
他点了点头。
高显庭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韩子矜站在那里,和四周所有的东西都那麽地格格不入,他孤傲苍白的脸上带著一丝倦怠,就像……一个在森林里迷了路又强自镇定的孩子。
高显庭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婉晴的死,已经完全地把他击垮了!
法租界 圣安东尼教堂
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天色很暗,而且下起了小雨。
他让山水和高显庭留在车里,他想单独见见婉晴。
他照著神父说的位置,沿著小路,走进了教堂後面的墓园。
在一块新立的墓碑前面,他停了下来。
顾婉晴小姐之墓
(1910-1936)
墓碑上简简单单地刻著这几个字。
“婉晴。”他轻声地说:“我来了。”
风吹动了四周的树木,叶与叶的摩擦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他抬起头,天上的雨像银丝一样落进了他的眼睛。
“婉晴。”他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水从他的眼睛里又流了出来,落到了地上,钻进了地里。
雨渐渐大了起来,大颗大颗的雨水溅进了他的眼睛,让他再也看不见任何的东西……
“你是谁?”
他怔了一怔,才转过了头。
一个撑著黑伞的男人站在他的身後。
“你认识婉婉?”看他不回答,那个男人又问。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没有太多原因的,他立刻开始讨厌眼前这个穿著笔挺的黑色细条纹西服的男人。
他讨厌这人太过深沈的眼睛,他讨厌这人无比整洁的外表。
让他最最讨厌的,就是那一声“婉婉“!
这个人是谁?他有什麽权利称呼婉晴叫做“婉婉”?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等一下!”那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认识顾婉晴小姐,对吗?”
“放开!”他冷冷地压低了声音,冷冷地直视著那个人的眼睛。
那人和他对视了一会,才慢慢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等一下!”在他想要走开的时候,那个人又说话了:“雨很大,这把伞你拿去吧!”
他再一次地回头,再一次地皱起了眉。
“不用了。”他拒绝。
然後,他再也没有回头。
走出了教堂,山水立刻走过来给他撑伞。
“子矜,你在里面……有没有遇见什麽人?”上了车,前座的高显庭没有急著发动车子,反而这麽问他。
“高显庭,你瞒著我什麽?”他用手拨开前额上滑落下来的碎发。
“我……”
“我可以谅解你一直对我有所隐瞒,不过你应该很明白婉晴对我来说意味著什麽。我希望你能够坦白地告诉我,刚才在墓园里面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还有,婉晴究竟是怎麽死的?”
高显庭犹豫了一会。
“你是不是不知道从何说起?那麽,我来帮你开个头好了。我们就从跑马场开始说吧!”他接过了山水递上的手巾,轻轻拭去了脸上的水渍。
“你……”高显庭吃了一惊:“原来,你知道……”
“我虽然不在上海,但总有别的办法知道她的消息。”他制止了高显庭要做的解释:“我绝对没有怪你的意思,她的性格我最清楚不过了。我也知道,你瞒著我是出於善意。”
“对不起……”
“婉晴出来的时候没有带多少钱,她又没有一技之长。除了美貌和年青,她能靠什麽生活?”
“在那种地方遇见她的时候,我的确是吓了一跳。” 高显庭叹了口气:“我根本不敢相信那个上海滩最有名的交际花顾婉婉,会是照片上的婉晴。我根本不敢告诉你她在上海干什麽,除了帮你看著她,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麽,她是怎麽死的?真的就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是失足落江?”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第二天看到报纸才知道的。但是,我觉得这件事,和江楚天脱不了关系。”
“江楚天?”他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刚才进去了,你没有看见他吗?”
“那个人……”那个撑著黑伞的男人?
“那些都是他的手下。”高显庭指了指教堂门口的几辆黑色的德国产“大众”牌轿车,还有那些衣冠楚楚撑著伞站在雨里的男人们:“江楚天是现在上海滩最有名的大亨,他是靠走私军火起家的,发了一大笔的国难财。最近这两年,虽然表面上像是转做正行了。不过,在私底下,他仍旧掌控著整个上海的地下黑市。这可是是个很不一般的人物啊!”
“为什麽说……婉晴的死会和他扯上关系?”
“因为……婉晴和他……关系密切……而且,那天晚上,他可能是最後一个见过婉晴的人。”这句话,高显庭说得特别含糊。
他略低下头,沈默了一阵。
高显庭突然觉得车里的空气有些稀薄。
“婉晴喜欢他?”他问。
“也许吧!至少,这些年,他可能是和婉晴走得最近的人。”
“是吗?”他淡淡答了一句。
“子矜……”
“走吧!”他抬起头,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高显庭只好发动了车子,准备离开。
他侧过头,看见那个叫做“江楚天”的,据说和婉晴关系非同一般的男人正走出了教堂的大门。
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个男人也看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一个锐利,一个深沈,同样毫不退缩地对视著……
江楚天……
他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
江楚天站在那里,直到看见那辆汽车开出了自己的视线。
“天爷。”一直站在他身边,为他打伞的男人轻轻喊了他一声。
“云轻,去打听一下,那个和高显庭在一起的男人是谁。”
“是。”卫云轻回答,又提醒他:“天爷,利华洋行的杨董还在等著呢!”
“走吧!”江楚天低头进了车里。
其他人也纷纷上了不同的车子,不一会,车队缓缓地开动,离开了教堂。
江楚天忍不住回头看了,这时,他的脑子里闪过一句话。
人间四月芳菲尽。
婉婉,就像是最美丽的花朵,却也没有办法存活过花期。
不期然地,回想起了刚才在雨中遇见的那个男人……
他为什麽会和那个有名的大律师高显庭在一起?
那个人,看上去那麽地苍白,那麽地疲惫。可为什麽还能有那麽孤傲的表情?
他又是婉婉的什麽人?为什麽会用那种尖锐的,带著不悦的眼神看著自己?
那个人……
……那个人啊!你第一眼见到他,就会觉得……这个人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的,一定在哪里见过他的……然後,你就再也没有办法把他忘记了……
车窗外,天色全暗。
雨,越发大了。
“子矜,我们回去吧!”
“不,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可是……”高显庭看了看四周:“很晚了,这里环境太复杂了,不适合你。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看来,你还是把我当作那个不经世事的大少爷啊!”他微微抿了抿嘴角。
“子矜,别喝了,你今晚上已经喝得太多了。”高显庭一把抓住他又举到唇边的酒杯。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著高显庭,直到高显庭自动地松开了手。
他微斜酒杯,任由著辛辣的酒顺著喉咙落进了心里。
“子矜。”高显庭不安地看著他:“我以为你不喝酒。”
“我以为婉晴一直活得很好,我以为她会一直按著她想要的方式生活下去。可是……”他看著空空的酒杯,玻璃在暧昧的灯光里折射出朦胧的七彩色:“你看,很多事都不会按照我们的以为存在。”
“你是不是後悔了?早知道这样,你当年又为什麽……”看著他半垂的眼帘,高显庭没有再说下去。
“我这一生之中,只有她能让我作出那样的让步。”他扬高下颚,看著天花板上五光十色的彩灯:“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对她,我就没有办法硬下心肠。就算我不能理解她为什麽会想要这样的生活,可是她求了我,我就没有办法拒绝。”
高显庭看著他,几次欲言又止,实在想不出来该说些什麽好。
韩子矜……真的变了很多,当年那个锐意飞扬的韩子矜也渐渐地磨尽了棱角,岁月……把一切磨出了刻痕……
“这世上,有什麽是恒久不变的呢?”韩子矜闭上了眼睛,一切的喧闹在他的脑海里沈淀下来……
二楼,一张高背的沙发放在隐蔽的落地格窗前面。
透过格窗,江楚天正专心地看著那个和这里格格不入的男人。
没有一丝的刻意,一眼就能自自然然地在人群里把这个人分离出来。
这个人,不适合这里,不,也许这是一个放在哪里都不是十分适合的人。
一个高傲又意志坚定的人,没有一丝虚伪和浑浊的眼神。
这样的人,是怎样的生活所能造就的呢?
这样的人,怎麽会在这样的乱世中存在著呢?
这样的人……
“天爷?”看到他突然站了起来,他身边的卫云轻吓了一跳,连忙走了过来。
“那是谁?”江楚天的眉头皱了起来。
卫云轻顺著他的视线看了下去,一楼的大厅里,起了一片骚动。
“那是李宏久,他在法国领事馆当翻译,平时常常在这里喝酒闹事。”卫云轻大致看了一下:“应该是他又借著酒劲找麻烦,我这就下去处理。”
“不用了,你接著做你的事,我去吧!”江楚天接了口,转身走了出去。
卫云轻疑惑地看著楼下。
这种小事,为什麽天爷会亲自出面呢?
再一看,那和李宏久起了冲突的,不就是……
“放开你的手。”韩子矜厌恶地看著眼前这个浑身酒气的男人。
“多少钱一个晚上?”醉眼朦胧的李宏久晕乎乎地笑著说:“实话告诉你,大爷我不喜欢小相公,不过要是你这样的,倒也真想尝尝鲜。大胆地说吧!多少钱一个晚上?大爷我有的是钱!”
“滚开!”他用力一掀,甩开了那个酒鬼。“你敢再说一个脏字,我就把你的眼睛给挖出来。” 李宏久被他甩了一个踉跄,撞到了好几个人才停了下来。
音乐声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往这里看过来。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李宏久重新站稳了以後,怒气冲冲地追了上来:“什麽个东西,一个小相公居然敢踩到大爷头上来了。我今天要不给点颜色你看看,还真以为大爷我是白混上海滩的啊!”
被围观的人群堵住了去路,他只能停了下来。
这一停,被李宏久追了上来。
他不耐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後转过身来。
“我说了,聪明的就快给我滚!你要敢再胡说八道,我就不客气了。”
“你小子说什麽呢?你以为有高显庭给你撑腰就了不起了啊!”李宏久打了个酒嗝:“我可告诉你,大爷我是法租界领事助理,他高显庭不过就是个小律师,他算个屁啊!”
他看著李宏久又抓上自己衣袖的手,眼帘半垂了下来。
“快放手啊!”正从人墙外面挤进来的高显庭第一句话居然是这麽说的:“子矜,不要啊!”
“太晚了。”他的声音阴冷而低沈:“我警告过他了。”
下一刻,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只看见他伸腿一扫,顺势把脚步虚浮的李宏久脸朝下按倒在地,膝盖顶在李宏久的腰上,把李宏久的手反剪过来。
然後,卡拉卡拉卡拉卡拉!
在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之後,李宏久的手被弯折成了恐怖的角度。
“啊──!”李宏久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
在李宏久的声音渐渐嘶哑的时候,他微微俯下身开了口:“你应该觉得庆幸,要是在十年之前,我一定会把你的这双蹄子剁下来。”
李宏久在躺地上直哼哼,像是什麽力气也没有了。
他手一甩,把李宏久看起来已经很可怕手臂松开,又引来一阵嘶哑的惨叫。
围观的人群自动往後推了几步。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居然随手就拧断了别人的手臂?
“子矜!”高显庭终於挤了进来,他蹲下去看了看那个倒霉的酒鬼,松了口气:“还好,只是脱臼。”
“请让一让。”这个时候,另一边又有人走了过来。
“江先生?”高显庭站了起来。
“高律师,好久不见了。”江楚天微笑著和高显庭打招呼。
“这件事……”
“啊!全部经过我都看到了。”江楚天看了看穿著藏青长衫的韩子矜:“这件事并不是这位先生的错。”
韩子矜也看著他,神色如常,眼睛里一片清冽,根本就不像刚刚做过那种残忍的事情。
“韩先生是吗?”江楚天伸出了手:“你好,我叫江楚天,是这间大西洋夜总会的老板。”
韩子矜看著他伸出的手,过了很久,他说:“我不习惯和别人握手。”
江楚天好脾气地把手收了回去。
“希望韩先生不要误会,我们这里是正规安全的场所,只是偶尔有客人喝醉了酒会闹闹脾气。”江楚天笑著说:“实在是很抱歉,让韩先生遇到了这麽不愉快的事,今天晚上的一切费用就算在我的账上。”
“这个……”
“他是你什麽人?”没等高显庭说什麽,韩子矜抢先开了口。他看著地上直哼哼的那家夥,问江楚天。
“他?”江楚天一愣:“什麽人都不是,只是一般的客人而已。”
“那你为什麽要为了他而道歉?”韩子矜微仰著下颚,那使他原本就有些锐利的眼神更显得刺人:“我打了他是因为他得罪了我,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至於酒钱,我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说完,他像是看也不愿再看江楚天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他面前的人群从中分开,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里都带著惊讶。
这个人……居然敢这麽跟上海滩的头号人物说话……
“江先生,真是不好意思。”高显庭笑著说,略微有些尴尬:“我这个朋友就是这样的脾气,十几年了都不见他改过,要是有什麽得罪的地方,江先生可要多多地包涵啊!”
“哪里!”江楚天也回过了神,把目光收了回来。“倒是让你们遇上了这样的事,我也觉得抱歉呢!高律师可要好好地替我向韩先生陪个不是啊!”
高显庭点头称是。
“那……这位先生……”他低头看见地上已经因为疼痛晕厥过去的男人:“还是我找人来……” “就不用麻烦高律师了,这样的事我会处理的。”江楚天扬了扬手指,立刻有人走了过来。“把这位先生送去仁爱医院,等他酒醒了以後,跟他说,以後大西洋夜总会不再欢迎他的光临。要找乐子,回他的法国领事馆吧!”
“其实……”高显庭说:“江先生也没必要这麽做,我看这位先生他只是喝醉了。何况我的朋友已经让他吃了苦头……”
“高律师,我心里有数,你就不用再说什麽了。”江楚天看了看门口:“我看你还是快些出去吧!韩先生恐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那我就先告辞了。”高显庭看了看门外抬头不知看著哪里的韩子矜,急忙点了个头,匆匆地走了出去。
韩子矜抬著头,看著屋顶上五光十色的霓虹彩灯染亮了夜空,心里又一阵的紧缩。
……是为了什麽呢……这种糜烂堕落,夜夜笙歌的日子……
他不明白,就算是来到了这里,他依然不明白。
这种宛如末世即将来临,每个人都在拼命挥霍时光的地方……心灵那麽干净的她怎麽能够适应……
她……为什麽要过这样的生活……
“子矜!”
他低下头,看见高显庭走了出来,微侧过头,掩去了几分外露的感情。
“走吧!”他说:“我累了。”
“等我一下。”高显庭急急忙忙跑去一旁开车过来。
他跟著走了几步,忍不住回过头,再看了一眼那灯火辉煌,纸醉金迷的地方……
江楚天走了出来。
台阶下,韩子矜正遥遥回首。
那种遥远而悲伤的神情让他蓦然站住了。
……当我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我就觉得那痛苦会通过他的眼睛,渗进我的灵魂……
直到韩子矜上了车,走远了,江楚天还是站著。
他的脑海里,回荡著这样的话语。
这话是谁在说,又是对谁说的呢?
这一刻,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只觉得,有一种痛苦……正慢慢在渗进他的灵魂……
第二章
昭华路三百三十六号 江公馆
韩子矜看了那黑底金字的门牌好一会,才摁动了门铃。
“吱”的一声,门上的浮窗打开了,露出一双眼睛。
“你找哪位?”那双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会,才带著浓重的本地口音问他。
他愣了一愣,才明白是什麽意思,於是回答:“我姓韩,我想找江楚天先生,请问他是住在这里吗?”
“你等等。”门里的那人关上了浮窗,可以听见有钥匙相互撞击的声音传了出来。
韩子矜往後退了一步。
旁边的楼梯上头的一扇小门被打开,露出一张纯朴老实的中年男人的脸。
“请进来吧!”那男人招呼著他。
韩子矜走了过去,从那扇门里走进了昭华路三百三十六号。
在就要提脚跨过门槛的刹那,他的心里不知为什麽兴起了一股冲动,恨不得就此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城市。
可他还是硬生生地压制住了这种冲动,他是韩子矜,韩子矜是不会退缩的。
他撩起了长衫,从从容容地垮了进去。
那像是看门人的男人要他等著,接著跑回了门边的小屋,可能是去打电话通报。
他站在台阶上,远远地看著草坪那边那栋砖红色的西式洋房。
在他的印象里,所谓的大亨和那些一夜暴富的流氓混混没什麽区别, 这种人总是是穿著质地最好的西装,表面上举止得体,一掷千金来掩饰他们的出身,可惜骨子里还是脱不去那种残暴和低俗的本性。他们可能不明白,越是这样,就越容易显得不伦不类,别人就会越发注意到他们的出身。
那个江楚天,看起来倒没有那些欲盖弥彰的味道。不过,一个靠战争发达的军火贩子,能有多好的涵养,多大的善心?
这时,那看门人走了过来,说请他进去。
他点了点头,走下了台阶,往那栋砖红色的洋房走了过去。
穿过修剪整齐的草坪,他走近了那栋精美的洋房。
然後,他看见了走出门口的江楚天。
“江先生。”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韩子矜停下了脚步,冷淡地说著。
“我说是谁?原来是韩先生啊!” 江楚天带著笑容迎了上来。
“很抱歉要打扰你。”
“哪里的话,有这样的贵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江楚天站到了他的面前,笑容灿烂地看著他。
韩子矜看了看他,也就跟著他走进了门去。
坐在柔软的米色沙发里,韩子矜端起了送上的茶,吹开了杯面上的浮叶,浅浅地尝了一口。
只是这浅浅的一口,他就放下了杯子。
“怎麽了?这茶有哪里不对吗?”坐在对面的江楚天前倾著身子问他。
“没什麽。”他抬起了眼睛,和江楚天对视著:“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品茶,而是有事想要问问江先生。”
“喔!是吗?”江楚天靠到了沙发靠背上。“不知道是什麽事呢?”
“我去了顾婉婉小姐租住的公寓,房东说江先生在她出事以後就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我今天来,就是想要要回那些东西。”
“我一直很好奇,韩先生和婉婉,不,是顾婉晴小姐,究竟是什麽关系呢?”江楚天勾了勾嘴角:“从那天在墓园里见到韩先生开始,我就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著。因为顾婉晴小姐从没有说过,她还有韩先生这样的一个朋友。”
“婉晴她……是我的表妹。”韩子矜半垂下了眼帘,看著几上的细瓷茶杯:“我接到了她出事的消息,从杭州老家赶了过来。这世上,我算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表妹?”江楚天挑起了眉。
“所以,我希望江先生能把她的遗物交还给我。”
“倒也不是什麽太大的问题,不过,你应该知道,她和我关系真的很好。她就这麽去了,对我真的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江楚天叹了口气:“我想,如果韩先生不介意的话,我也想保留几样她的东西,做个纪念。”
韩子矜眉头一跳,嘴角抿得更紧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怎麽,不行吗?”江楚天看著他:“韩先生不会这麽不近人情吧!”
“无所谓。”韩子矜紧皱著眉,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那就多谢韩先生了。”江楚天仔细地看著他,突然说:“韩先生,你和她果然是表兄妹啊!你们两个人,长得很相象呢!”
韩子矜突然间站了起来,江楚天也急忙跟著站起。
“江先生,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我就不打扰了。”韩子矜面无表情地说。
“韩先生这就要走?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不如就留在舍下吃个便饭吧!”
“不用了,请你把婉晴的东西给我就好。”
“啊!韩先生,你受伤了?”江楚天惊愕地看著他的右手。
他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右手拳缝里流出了一缕血丝。
江楚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想要查看一下。
“没什麽,可能是不小心划伤了。”韩子矜用力地把手抽了回来。
“不行!还是看一下……”
“我说不用了!”韩子矜提高了声音,江楚天的手停在了半空。
这一刻,韩子矜的目光是那样地锐利,锐利到江楚天觉得自己就要被这种目光给刺伤了。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韩子矜微微转移了视线,把手放回了身侧。
江楚天看著滑落的鲜血滴到了韩子矜白色的长衫上,皱起了眉头。
“多谢江先生的关心,不过这没什麽,我自己会处理的。”不知为什麽,韩子矜把右手侧放到了身後,不想让江楚天看到他流血的样子。“请你把婉晴的东西给我,好吗?”
“婉……那个……你一个人来的吗?”
韩子矜不解地点了点头。
“东西很多,你的手又受了伤,我怕你一个人拿不了。”江楚天站直了身子,看著他说:“要不这样,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不用麻烦……”
“我坚持,如果韩先生不愿意的话,我会觉得很不开心。”说到这里,江楚天放软了声调:“就当是看在婉晴的面子上,给我一个机会好吗?就当是我再送她一程。”
韩子矜的眼神一暗。
“好吧!”过了一会,他轻轻地回答:“那就谢谢江先生了。”
“请往这边走!”江楚天举手示意了一下楼上。
韩子矜越过他,率先上了楼梯。
江楚天走在他的後面,目光却没有离开他受伤的右手。
鲜血已经开始凝结了,残留在皮肤上的血迹慢慢地变成了暗红的色泽……
其实婉晴的东西并不是很多,除了江楚天要求留下的一些照片海报还有一块怀表以外,总共整理下来也不过两个皮箱而已。
可到了最後,他还是没能拒绝江楚天要求送他的坚持。
走到屋外,才发现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夜晚的上海格外地华丽,各种各样的颜色和声音充斥在空气之中。
因为正要穿过最繁华的地段,车子前进的速度十分缓慢,江楚天时不时地侧过头看看坐在身边的韩子矜。
而韩子矜就像完全意识不到车窗外是一个多麽五光十色的世界,只是一径地看著前方,幽黑的眼眸里没有一丝的情绪。
“你和婉晴认识多久了?”他突然开口提问,让江楚天感到有些意外。
“大概有五年了吧!”
“原来,她一到上海,就认识了你啊!”
“那个时候,我刚刚在上海滩闯出了点名堂。”江楚天握著方向盘,微笑著陷入了回忆:“她长得那麽漂亮,又在歌厅讨生活,时常会有人打她的主意,我看不过去帮了她的忙,後来也就慢慢熟络了。到熟悉了才觉得,这个风情万种的婉婉小姐,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呢!”
韩子矜侧过头来,仔细地听著。
“後来她越来越红,我也慢慢地有了今天的位置。我不知多少次提议她不要再做了,我又不是养不起她,可她就是不愿意。”江楚天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不过还好,至少没什麽人再敢对她有非份之想了。”
忽然看到韩子矜一脸的黯然,他急忙收住了笑容,心里想自己是说错了什麽,惹得韩子矜不高兴了。
“你……很喜欢她?”韩子矜轻轻地问。
“是啊!我很喜欢她。”江楚天坦然地回答。
“你有多喜欢她?
“只要她愿意,我一定会娶她的。”
“那麽,她死了,你为什麽看上去并不伤心呢?”
“那有什麽用呢?像我这种人,早就习惯这种事了。”江楚天洒脱一笑:“在这样的时代,这种事在每个地方天天都在上演。就算我再怎麽伤心,日出之後,生活还是需要继续下去的。”
“是吗?”韩子矜低下了头:“那只是因为,你没有把她看作最重要的,绝对不可以失去的。”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所有的郁结全部从这口气里散发出来。
“那我该怎麽办?”江楚天看著他,忍不住有一丝嘲讽:“难道说,要为她殉情才说明我很爱她?”
“至少,你会说不出这样的话来。这种事,是不可能习惯的,这一生……都不会习惯……”
说完,韩子矜就把头扭了过去,面对著车窗外。
就著霓虹的倒影,江楚天看见有一滴泪水从韩子矜幽黑的眼睛里滑了出来,经过他苍白的脸颊,跌落进了他白色的衣物……
……只要一看到他的眼泪,我就会觉得,我犯了世上最严重的错误,我让他为我哭了。谁都不能让他伤心,谁都不可以。包括我,也是一样……
江楚天调转头来,直直地看著前方。
最重要的,绝对不可以失去的?
他反复地想著,心里隐约地不舒服起来。
在韩子矜看来,他和这个叫做江楚天的男人之间,应该是不会再有什麽交集的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的事,往往太过出人意表。
就像你不想去找麻烦,麻烦也会自动找上门来一样。
他看了一眼眼前的这群脏兮兮又乱七八糟的人,心里一阵厌恶。
又要弄脏了!
“滚开!”他冷淡地说。
“呸!”带头那个,唯一看起来稍微干净一点的人朝地上吐了口口水:“老子倒要看看你还能嚣张多久!”
“白痴。”他面无表情地看著眼前这个两只手吊在脖子上的猪头男人。
“给我上,把他两只手给我跺下来!”猪头的脸上阵青阵白:“老子就不信今天还有谁来救你!”
他看著那群拿著刀冲上来的小流氓,皱起了眉头。
早知道就不要一个人到天台上来了。
真是麻烦,连想清静一下也不行吗?
他侧身避过砍来的一把生锈的刀子,一拳打在那家夥的腹部。
手上一阵发痒,他觉得有什麽东西从那件脏得分不清颜色的衣服上面爬到了自己的手上,连忙又把拳头收了回来,拉起衣袖拼命擦拭。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把刀从他的侧面劈了过来,他狼狈地闪过,抢到那个人的面前,扬起的拳头因为看见一团油污漆黑而打不下去。
手臂上一痛,还是被旁边涌过来的人划出了一道口子,这还得感谢那把刀子不够锋利。
他低咒一声,不断推倒了身边晾著被单的竹架子,挡住他们,慢慢地推到了天台的边上。
他朝下看了看,发现这两层楼的高度还是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这个时候,那群家夥已经从被单下面爬了出来,又挥著刀砍了过来。
他眼角余光正好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车上走下来,急忙大声地叫:“高显庭,接著我!”
再也没有犹豫,他手一撑,翻过了矮矮的围栏,就往楼下跳去。
背上一痛,他知道自己又被砍中了一刀……
高显庭刚从车里走出来,就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看见阳光里,有一个黑影正朝自己扑下来,慌乱中准备伸手去接……
韩子矜闭著眼睛,只觉得撞击到了一个稍有弹性的东西上面,然後又一起摔倒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手臂受伤的地方被紧紧地抓住了,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子矜!这是怎麽了?”高显庭慌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为什麽要跳楼?”
“放手!”他抬起了头,却看进了一双深沈的眼睛:“是你……”
接住他的……居然是江楚天……
韩子矜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反应迟钝,还张著手站在旁边的高显庭。
江楚天也发现自己手抓著的地方一片潮湿,急忙放开,看见雪白的衣服上一片鲜红的血渍,像是一下子呆住了。
“你没事吧!”韩子矜看他一脸呆滞的表情,以为他接住自己的时候受了伤:“是不是撞到哪里了?”
“子矜,你在流血!”高显庭的声音简直高了八度。
“这我知道!”被他的声音震得有些晕眩,韩子矜生气地说:“你还不帮我起来。”
高显庭急忙七手八脚地把他从江楚天身上扶了起来。
“你没什麽事吧!”韩子矜看著江楚天,皱著眉问。
江楚天的手下已经把他扶了起来,除了衣服有些脏以外,他看起来还好,但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
“你……在流血……”江楚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废话!”没想到这家夥居然会和高显庭一样说出这麽蠢的话来,韩子矜没好气地回答:“你不会是撞坏脑子了吧!”
他才不信江楚天这样的人会因为看到一点血而大惊小怪的。
“是谁?”江楚天的声音低沈了下来,隐隐带著一种狠历的味道。
韩子矜抬起头,江楚天也跟著抬头。
背著光,李宏久一片死灰的脸落进了他们的眼里。
“真是麻烦。”韩子矜喃喃地说,身子微微晃了一晃,又引起了高显庭的一阵惊呼。
“子矜,你怎麽样了?”高显庭想去扶他,却发现他背後全是鲜血,一时不敢下手:“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江楚天这才看见他的後背已经被鲜血浸透了,脸一下子刷得雪白。
韩子矜一个晕眩,往地上倒去,被江楚天一下子搂到了怀里。
赶往医院的途中,始终保持著清醒的韩子矜看见身边江楚天死白的脸色,总感觉有些奇怪。
奇怪,他看上去没受什麽外伤啊!怎麽会一脸难受的模样?
难道真的是撞到了哪里,受了内伤吗?
江楚天侧头看著韩子矜额头的冷汗不断滑落,脸上渐渐失了血色,心里一阵绞痛。
该死的,我怎麽会让他受这麽重的伤呢!
仁爱医院
高显庭不停地走来走去,江楚天则目不转睛地盯著手术室的大门。
“天爷。”卫云轻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恭敬地喊了一声。
江楚天跟著他走到了另一头的转角。
“办得怎麽样了?”他的声音沙哑冰冷,脸色阴沈。
“李宏久已经被关进了警察局。”卫云轻顿了一顿:“他和张副局长好像是表亲。”
“怎麽?以为躲到那里,我就动不了他了?”江楚天冷冷一笑:“去跟罗局长说,那是我要的人,是想和和气气还是撕破脸,让他自己权衡去吧!”
“是!可是,天爷……”
“怎麽?你有话说?”江楚天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我这麽做有欠妥当?”
“云轻不敢!”卫云轻稍稍低下了头。
“那是他自找的,谁让他……”
“天爷!”卫云轻抬起头,才发现江楚天已经急急忙忙走向了打开的手术室大门。
那个叫韩子矜的男人,为什麽会让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天爷这麽大失常态?
看著江楚天眉宇间那麽明显的紧张,卫云轻心里的不安愈发扩张了起来。
“你怎麽样了?”江楚天问著刚被推出手术室的韩子矜。
“还好。”韩子矜的脸上满是疲惫,有些虚弱地回答。
“痛不痛?”江楚天一脸痛苦地看著他。
“你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韩子矜对他说:“我觉得你比我严重多了,你是不是受了伤,怎麽比我还痛的样子?”
江楚天突然怔在原地,脸上的表情霎时凝固住了。
看著被推远的韩子矜,他发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自己为什麽这麽慌张?
自己为什麽无法容忍他受到伤害?
自己为什麽为了他不惜得罪那麽麻烦的人?
为什麽看见他的鲜血,觉得……心都被拧痛了?
你知道吗?我直到现在还是认为,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够让我这样痛苦了。也许这一辈子,我就是为了把欠他的债还给他才来到这世上的,一直就是这样的,一直就是……
你笑什麽?我没醉!怎麽会是胡说呢?你还是不相信吗?那我敢跟你打赌,只要你看见了他,就会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只要你见过他,就知道我为什麽会说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了。他是那麽干净,一点点尘埃都沾不上他……
不过,你可不许把他抢走喔!他说过,这一辈子,他都只爱我一个人的,不论我们之间……
真的?你真的答应了吗?这是你自己说的,可不许反悔喔!要是有一天你反悔了,我一定会用力取笑你的!
因为,你抢不走他的!他说了,只爱我一个人……是一辈子呢……
江楚天,你真可怜……
我疯了吗?也许,我真的是疯了……子矜子矜,我的子矜……
顾婉婉,你早就预料到了,是吗?
你用你绝顶聪明的脑袋设了一个太过美丽的圈套,你现在是不是正躲在什麽地方嘲笑我的愚蠢呢?
对,我很蠢,明知道不应该,可还是一步一步陷了进来……
江楚天,你一定会和我一样的,因为你和我一样,身上沾满了洗不干净的灰尘。所以,我们永远没有办法拒绝他……
江楚天,你听过吗?青青子矜,悠悠我心。只为君故,沈吟至今……他是子矜,那我,就是那“君”了吧!真好,真好……
江楚天闭上了眼睛,狠狠一拳打到了墙上。
鲜血涌出了皮肤,留在了雪白墙面上。
不,这种疼痛,还远远不够……
第三章
“……”
断断续续的声音惊醒了躺在沙发里的江楚天。
他急忙坐了起来,走到了床边。
“婉晴……婉晴……”床上的韩子矜满头大汗:“不要……婉晴……”
江楚天想要帮他擦掉额头的汗水,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婉晴……”韩子矜平时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一片迷朦,没什麽焦距地紧盯著他。
“你没事吧?”江楚天虽然知道他是神智不清,但心里还是一堵。
“婉晴……他们说你死了……是假的对不对?我一点也不相信……”就著微弱的灯光,韩子矜的脸上一片不正常的红豔:“我来接你了,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江楚天皱起了眉,想抽出手来,没有想到韩子矜的手劲很大,现在更是用尽了力气抓著他,一时也挣不脱。
“婉晴……”韩子矜抓著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喃喃地说:“别这样了……我知道,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你一点错也没有……这麽多年了,你对我的惩罚也够了吧!就算你还没有原谅我们,也不要一个人离开了,我不放心,我不放心……”
“我不是顾婉晴。”江楚天沙哑地说著。
“婉晴……你还记得吗?我们屋子後头的那片茶园……我们小时候,最喜欢躲在茶树下面,每次那些采茶的工人走过的时候,我们就在下面拽他们的脚,吓得他们直叫……”韩子矜恍恍惚惚地笑了:“还有,院子里的石榴树每年还是会结好多的石榴,只是你不在,我都不许他们去采……村口的桑树去年枯死了,真可惜,今年夏天就没有桑椹了呢……”
“够了!”江楚天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别再说了!”
“婉晴……”韩子矜怔怔地看著他,下一刻,眼睛里滑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你为什麽这麽凶?你还在生气对不对?你真的这麽恨我吗?我也没有办法啊!我也没有办法的啊!”
江楚天没想到这个平时冷傲的人会在自己面前毫无防备地哭出来,还哭得这麽伤心,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一下子就愣住了。
“子矜?”这时,门被打开了,高显庭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这个情况也是一愣。
韩子矜抽抽噎噎地抓著江楚天,江楚天一脸的无措。
“子矜。”高显庭凑了过来:“你怎麽了?”
“高显庭?”韩子矜眨了半天眼睛,勉强认出了眼前这张有点熟又不太熟的脸。“你怎麽在这里?”
“你受伤了,你不记得了吗?”高显庭小心翼翼地说著:“你是不是疼得厉害?要不,你先放开江先生,我这就去找医生过来好不好?”
“什麽先生?”韩子矜面对高显庭说话的时候神态显得十分正常:“这是婉晴。”
“这……”高显庭为难地看了一眼脸色不是很好的江楚天:“江先生,我看子矜他可能是烧糊涂了……”
“婉晴……”韩子矜还是一个劲地拉著江楚天。
“我不是顾婉晴。”江楚天的脸上一片深沈的神色,不知在想些什麽。
“胡说!你就是婉晴!”韩子矜咬著牙,旋即却又放软了声调:“婉晴,不要和我生气了好不好?我受伤了,好痛好痛呢!”
江楚天反手带上了门。
站在走廊上的高显庭回过头来看著他。
“他睡著了。”江楚天淡淡地说。
“你别看他平时那麽冷酷,像是什麽也不放在眼睛里,其实那是因为他的骨子里太单纯固执了。所以,婉晴的死对他的伤害才会这麽严重。”高显庭推开窗户,看著远处慢慢升起的旭日:“他们两个人都太好强了,明知道只要退一步就不会两败俱伤,可就是没有人愿意先说出第一句。我真不明白,他们上辈子是不是仇敌?也许他们生来就是为了让对方痛苦的。”
江楚天走到窗边,从口袋里拿出了细雪茄,放进嘴里却又拿了出来。
“我听说在他小时候,曾经有一个和尚路过他家,要求他的父母把他舍给佛祖。他的父母不愿,老和尚临走的时候叹了口气,说他大有佛缘,要是入了空门,必定能得正果,可是留在俗世的话,只会为俗缘纠缠一世,难得解脱。”高显庭找出火柴,划了一根:“要说这种神乎其神的事,放在别人身上,我当然是不信的。可要是他,我就觉得太合适不过了。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衫,站在人群里,却偏偏像是一个人待在旷野里一样。我就想,这世上果然有这样清风霁月,超然物外的人啊!”
江楚天就著火柴点著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其实,他现在已经变了许多,要是换了以前,他那晚真会把那双乱碰他的脏手给跺下来。”高显庭笑了笑,回忆起以前那个锋芒毕露,时时刻刻刺得人发痛的韩子矜:“外表看不太出,但他很会打架。他应该不是打不过那群人,八成是因为看见那群人太脏了,宁愿跳下来也不愿和他们硬拼。”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麽?”江楚天夹著烟,靠在窗框上:“他是什麽样的人和我有什麽关系?”
“我以为,你想知道。”高显庭温文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你很关心他,不是吗?”
“是吗?”升腾的烟雾遮住了江楚天脸上的表情。
“江先生,我们也认识不少时间了吧!”高显庭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倒是转了话题。
“是啊!有一段时间了。”江楚天轻轻挥散了眼前的烟雾:“你高律师手上办了不少的大案子,在法律界声名赫赫,是上海滩的名人。这几年你一直是婉婉的裙下之臣,几乎天天来大西洋夜总会捧场。我们虽然没怎麽说过话,不过也算是老相识了。”
这几句话说得带著些轻佻讽刺的味道,高显庭却像是毫不在意。
“江先生在上海滩是头面人物,和我这种靠嘴皮子讨生活的人是不同的。”高显庭笑著说:“我知道江先生是个聪明人,也就不转弯抹角了,子矜他不适合上海这种地方,和江先生你更是有著天差地远的距离。我想,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动身返回家乡,也许这辈子和江先生也不会再见了。不论江先生对他抱著什麽样的想法,或者……婉晴的事,我想,都不宜让他知道太多。”
“哦?高先生你这是在教我怎麽做吗?”江楚天在窗台上摁熄了烟,随手弹出了窗外。
“不敢,只是我想,江先生你也不会愿意把子矜牵扯到你的那些事情里面去的。”高显庭严肃地看著他:“子矜是一个很敏锐的人,他迟早会发觉不对劲的地方。以他的脾气,会出什麽事谁也说不准,你不会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吧!”
“会有什麽事?”江楚天的面色阴沈下来:“高先生你不要信口开河,你这是在暗示什麽?”
“我当然明白江先生你有你的的难处,但子矜是我的好友,我想……”高显庭停了一停:“失去婉晴对於子矜来说已经难以承受了,请你不要把他卷进无法脱身的麻烦里去。”
江楚天扬起了眉。
高显庭转过脸,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世上不会有永远的秘密。”
十五天以後──
江楚天推开房门,走进了病房。
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雪白的褥子更是一点折痕也没有。
韩子矜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著外面,阳光照射在他苍白的脸上,别有一种孤绝的美丽。
江楚天走过去,拢起了在半空飞舞的窗帘,轻声地问他:“我听医生说,你想出院?”
韩子矜眼睫一挑,向他看了过来。
江楚天被他看得一怔。
“是的。”看了他一会,韩子矜才收回了目光,冷淡地答了他。
“可你的身体还没有……”
“我很好。”韩子矜打断了他:“这个地方,我不想再待下去了。”
“那麽也好,不如搬到我那里,也方便……”
“江先生。”韩子矜皱起了眉头:“我的事,还不需要你来费心。”
江楚天的脸色沈了一沈,但还是把不满强压了下去。
“那你是不是要搬回饭店去住?”他笑著问。
“不,我要回去了。”韩子矜半垂下了眼帘,看著自己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离开上海,回杭州去。”
“为什麽?”江楚天上前了一步,忍不住透露了几分焦急。
“为什麽不呢?”韩子矜反问他:“我为什麽要留在自己不想待的地方?”
“为了……”江楚天猛然打住,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讲这些话的立场。
韩子矜冰冷地勾了勾嘴角,那笑容刺得他浑身发痛。
他嘴微微张了几次,也没有办法说些什麽出来。
面对这个男人,他的脑子就像是完全被凝固住了,千般主意,万种心思只能在喉咙里打转,直闷得胸口一片苦涩……
江楚天不说话,韩子矜也就不理他,只是一个人低头坐著,看著自己的指尖,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说些什麽,要说些什麽……
江楚天僵直地站立在那里许久,才勉勉强强地说出一句话来。
他说:“一路顺风。”
这四个字说完,他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韩子矜皱著眉,看著被他用力关上的房门。
这个人怎麽回事?为什麽总是感觉他古古怪怪的?
转过头,窗外柔和的阳光照射到他脸上,他惬意地闭上了眼睛,无法抑制的叹息却从唇角流泻出来。
“婉晴,我们要回家了……”
门外,江楚天盯著被自己关上的房门,咬了咬牙,脸色铁青地离开了。
“什麽?你说你不走了?”高显庭惊愕地盯著面前一脸平静的韩子矜,手里还拿著刚刚买来的船票。
“是的。”
“为什麽?今天早上不是你坚持让我去买船票的?”高显庭有些著急地靠过来:“为什麽不过一个上午,你就改变主意了?”
“没什麽,只是改变主意了。”韩子矜像是根本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麻烦你帮我去把船票退了。”
“是不是你的伤有什麽变化?是不是医生……”
“山水。”韩子矜连敷衍也没有地忽略掉他,喊站在门边的山水。
“老爷。”山水走了过来,垂手站著。
“你这就去找江楚天先生,就说我改变主意暂时要留在上海。我觉得住在饭店不太安全,所以想要去打扰他几天。”韩子矜吩咐著山水。
“是的,老爷。”山水点了点头。
“等一下,我不同意!”高显庭立刻拦住了想要走出去的山水。
“我不需要你的同意。”韩子矜对他说。
“子矜,这是为什麽?”高显庭显得有些著急:“你为什麽非但要留下来,还要住到江楚天那里去?你难道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些什麽?”韩子矜盯著突然收住话尾的高显庭:“我为什麽不能留下来,我为什麽不能住到他哪里去?你又是凭什麽说来对我说这些话的?”
高显庭咽了口口水,觉得手心里冒出了冷汗。
“高显庭。”韩子矜对他笑了,低低沈沈地问他:“怎麽不答我?”
“不是的,子矜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不妥当。”高显庭舒了口气:“你也许不知道,他这种对於利益敏感的人,最擅长翻脸无情,前一刻还和你称兄道弟,下一刻也许就让你两肋插刀了。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不然他凭什麽能称雄这十里洋场,不管三教九流,人人都避忌他三分?我是真的不希望你和他有什麽牵扯,他那种人,你应付不来的。如果你真的坚持要留下来,我可以为你另外准备安全的住所,还是不要去他那里比较好。”
“高显庭,谢谢你的关心。”韩子矜不再盯著他,也不再笑了,淡淡地说:“不过,你觉得我会听你的吗?”
“不会……”高显庭无奈地摇了摇头。
韩子矜,是绝对不会因为别人的意见而动摇的人。
“那就好。”韩子矜转过头:“山水,你去吧!”
“那……子矜,你告诉我你为什麽突然改变决定要留下来,好吗?”高显庭苦著脸问他。
“我总有我的理由。”韩子矜闭上了眼睛:“我累了,你去忙你的吧!”
听见高显庭的脚步声和叹息声消失在门外,韩子矜的脑子里又一次浮起了半个小时之前的那一次对话。
就是那一通电话,让他决定留在上海。
那十分锺也不到的时间,完全的改变了他的想法。
他突然之间发现,婉晴的死带走了他的理智,让他忽略了太多显而易见的事情。
那个打电话的男人……
“韩子矜先生吗?”那头的声音古古怪怪,像是特意压低了声线。
“是我,你是谁?”他向来最讨厌这种古古怪怪,难以掌握的局面,语气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韩先生你信不信得过我?”那人没头没脑地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有病!”他说了一声,就准备挂电话。
但那个人在他把听筒拿离耳边的时候及时说了三个字,让他停下了动作。
“你说什麽?”等了近一分锺,那边却像断了线一样再没有什麽声音,他只能出声追问:“你还在吗?”
然後他听见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说的是顾婉晴。”那个人清清楚楚地重复著:“韩先生,你不会说你不认识顾婉晴小姐吧!我知道她是你在世上最後的亲人,不,至少曾经是的。她的死,对你的意义一定非同一般。她可真是可怜,年纪轻轻就……”
“别废话,想说什麽就说,我最讨厌别人把我当作傻瓜。”他冷冷打断:“你现在不说就别说了!”
那人显然没有料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愣了一愣。
“说重点。”他用命令的口气说:“说我必须要知道的,不要用可有可无的话浪费我的时间。”
“韩先生真是快人快语。”那人不自然地咳了两声:“其实,我只是想提醒韩先生,顾婉晴小姐的死亡原因,并不是你所知道的那样。”
“是吗?”他犀利地诘问:“那是什麽样的?”
“具体的情况我不方便说,不过,我可以透露一点我所知道的事情给韩先生你知道。”那个人又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其实,顾婉晴小姐的死,内里大有文章。韩先生你总不会没有怀疑过,为什麽顾小姐要一个人半夜跑去黄浦江边呢?”
“为什麽?”
“这个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一件事。”那个人愈发压低了声音:“那天晚上,是英国领事夫人的寿筵,顾小姐是和江楚天先生一同出席的舞会。舞会结束以後,他们是一起离开的领事馆。本来这也没什麽好奇怪的,顾小姐住在江公馆,他们一同回家也很正常。不过,第二天清晨是江先生在江边第一个找到顾小姐的尸体,却是隔了三个小时才向警察局报的案。可是,这个细节却向所有人隐瞒了下来。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韩子矜聚拢了眉心,想了一想才问:“这件事我没有听说,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愿意以我的身家性命保证,我以上所说的绝对都是事实。至於是怎麽知道的,请原谅我不方便透露。”那个人又叹了口气:“那天晚上有很多人看见他们一起离开,这一点你大可以查证一下。韩先生,江先生和顾小姐在上海是有名的恩爱情侣,我这样说绝对不是想暗示些什麽。”
“你已经在暗示我了。”韩子矜冷哼了一声:“你告诉我这些事的原因,想必也是不方便说的。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是顾婉晴的朋友还是江楚天的敌人?”
“韩先生,你真是个聪明人。”那边笑了一声:“也许,都有可能,也许两者都不是。”
“除了这些呢?你还有什麽要告诉我的。”
“我想我必须要提醒你一声,韩先生,江楚天先生可不是一个能用‘厉害’或者‘可怕’这样简单的词语来形容的人。这个人,远比表面上所能看见的要复杂得多。”
那个人最後说,江楚天很“复杂”。
高显庭刚才也说了类似的话。
那个人说,婉晴的死不是那麽简单的失足。
高显庭在墓地的话,也从某些方面证实了他话里至少有一部分不是凭空捏造。
难道是自己真是被古怪的直觉影响了?为什麽始终不能把江楚天和婉晴的死放到一起去考虑?
只是因为婉晴选择了他的臂弯作为依靠吗?
如果说,婉晴也没能看透这个“复杂”的男人,如果说他真的和婉晴的死……
“江楚天……”韩子矜闭著眼睛,慢慢地念著这个名字。
能够感觉到,他也许真的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麽和善亲切的人。
但是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干净的味道。
干净得……没有办法真正厌恶…
第四章
昭华路三百三十六号 江公馆
车子里直接开进了大门,在砖红色的洋房面前停了下来。
韩子矜从车里走了出来。
他这是第二次来这里,上一次是为了取回婉晴的遗物,这一回却是为了弄清楚这个男人和婉晴的死……
“怎麽了?”江楚天看他一直盯著屋子,过来问他。
山水也已经拿好行李走了过来。
“没什麽。”他对江楚天说:“那我还是要打扰江先生几天了。”
“哪里的话,只要你愿意,住多久也没什麽问题。”江楚天淡淡地笑著:“就当是在自己家里好了。”
他点了点头,跟著江楚天走了进去。
“天爷,韩先生。”站在客厅里的男人恭恭敬敬地和他们打著招呼。
“这是卫云轻,是我的帮手。如果有什麽事,你大可以吩咐他去做。”江楚天介绍说:“云轻,韩先生的要求,都要尽心尽力地做好。”
“是,我知道了。”卫云轻微笑著不失礼貌地回答。
韩子矜看了一眼这个叫做卫云轻的男人,他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
评估和试探吗?
这个看起来十分恭敬谦和的男人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我们上楼吧!”江楚天对他说,想要伸手扶他。
韩子矜看著他又一次伸过来的手,说:“江先生,我对你说过了,我的身体已经复原了,你不用这麽客气。”
“抱歉。”江楚天收回手,毫不见尴尬地说:“我记性不好。”
“你就住这间,还可以吗?”江楚天推开了房门:“这间朝向和通风都比较好。”
韩子矜走了进去,环顾了一下,墙上挂著的照片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是……”
“是啊!这是婉婉的房间。”江楚天走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看著墙上挂著的照片。
照片里,美丽的女子巧笑倩兮,目光流转,一片倾城的气息扑面而来。
“婉晴。”韩子矜笑了。
他从没有这麽笑过,江楚天见过他的笑容,轻蔑的,嘲讽的,冷淡的,却从来没有见他这麽笑过。
无奈的,带著一丝丝的痛苦,却也温柔地入了骨髓。
江楚天的心一沈,眼神暗淡了下来。
“那你先休息一下吧!”江楚天对他说:“晚饭的时候,我会来叫你。”
韩子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目光没有移动。
江楚天带上门走了出去。
下楼的时候,卫云轻站在楼梯口等他。
“你怎麽会来?”江楚天示意他一起走到屋外的草坪上,在白色的花园椅上坐了下来。
“殷雪彦回来了。”卫云轻不无忧虑地说。
“哦?”江楚天应了一声,点了烟。
“天爷,是不是要……”
“做什麽?”江楚天看了他一眼。
“天爷,先下手为强。”
“云轻,我们已经不是街上的小混混了,不要把这些狠话放在嘴边。”江楚天吐了口烟圈:“他回来了就回来了,学成归来,报效国家,这是好事嘛!”
“天爷,我是怕他不肯善罢甘休。”卫云轻叹了口气:“当年他离开的时候,是看不出有什麽想法,可天爷你毕竟和他有杀亲之仇,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回来,总是让人起疑。”
“再怎麽说老爷子当年於我是有大恩的,他已经是老爷子唯一的儿子,冲著这一点,我就不能落人口实。”江楚天交叠起双腿:“何况比起他那个大哥,他有脑子多了,不是说对付就对付得了的。当年的事大家都还惦记著,万一要是他公然翻了旧帐出来,也够我头痛的了。”
“那就由著他了?”卫云轻皱著眉问:“我总觉得不太妥当。”
“那就要看他了,如果他够聪明的话,我也不想多费手脚。”江楚天弹了弹烟灰,半闭上眼睛:“这个上海已经不是他殷家的天下,现在有哪个人不仰我鼻息?我量他也玩不出什麽花样来,就随他去吧!”
“我倒是不担心他能有什麽本事,可要是他被有心人利用了……”
“上海这个地方,和我有仇被利用来对付我的人何止一个殷雪彦?我时时刻刻担心还用活吗?”江楚天朝卫云轻挑了挑眉:“云轻,当年我们一起在枪口刀尖上打拼,多少次九死一生的局面也这麽过来了。难道是这种出入成群的生活消磨了你的志气,最近怎麽变得这麽容易焦虑?”
“不错,以往的确也有危难的时候,可这次不一样,他们连顾小姐……”
“闭嘴!”江楚天闲适的表情猛然一变:“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再提这件事!卫云轻,你这是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了吗?”
“对不起,天爷!是我错了!”卫云轻立刻低下了头:“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云轻。”江楚天紧盯著他:“在这件事上我可不跟你含糊,要是从你这里漏了什麽出去,我绝不饶你。”
“天爷请放心,没有下次了。”
“那就好。”江楚天把剩下的烟扔到地上,用脚尖踩熄了:“我让你调人过来,你已经办好了吧!”
“这个请天爷放心,每一个都是最好的,韩先生不会发现的。”
“好。”江楚天站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云轻,你自己也要小心。”
“多谢天爷关心,云轻自己有数。”
江楚天把手收回来,抬起头看向二楼侧边的那个阳台,像是能从紧闭的门後看见些什麽。
卫云轻低著头,隐约听见他低低长长地叹了口气。
江楚天上楼来喊他的时候,韩子矜正在整理婉晴的东西。
零零碎碎的东西放满了偌大的书桌,韩子矜就在书桌前坐著。
他正从那些东西里拿起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打开来,从里面取出了一札用丝带绑著的信笺。
虽然看得出主人细心地保存著它们,但时间还是不可避免地染黄了它们的边角。
江楚天知道这些信,这里面的每一封他都看过,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
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
也许,就是从看这里面的第一封信开始的。
韩子矜拉开了丝带打成的结,小心地取出了一封。
打开了以後,熟悉的字迹跃进他的眼帘。
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
这些满溢著年少轻狂时爱恋的话语,笃定著能一生一世相伴相守的誓言……在今天看起来,是那麽地苍白,那麽地可笑……
韩子矜笑了,冷冷清清,满是嘲讽。
一封又一封重新收好,理成一叠,用丝带扎好,扔进了脚边的纸篓。
轻巧地擦燃了一根火柴,火光在半空划出绚丽的弧度,落进了金属的纸篓里去。
干燥的纸张很快炽烈地燃烧了起来。
火光映红了韩子矜没有什麽血色的脸颊,让他冷淡的神情染上了一丝人间的烟火。
江楚天站在门边,默默地看他做这一切。
“是为了什麽呢?”韩子矜没有抬头,依旧盯著脚下欢快燃烧著的火焰:“相知,失去,分离……天各一方,再来就是永别。明知道她是故意要让我内疚一辈子,我却还是没有办法恨她。”
“我也不懂。”江楚天靠在门边,目光也移到了火焰上:“可我知道,她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个人。她离开你是因为她希望你记得她,永永远远……她真是一个狡猾的女人……”
他说了,只爱我一个人……是一辈子呢……
江楚天感觉到了韩子矜的视线,抬起头来。
韩子矜正对他笑著。
浅浅地微笑。
“江楚天,我突然很想喝一杯,你呢?”韩子矜浅笑著对他说。
两个人坐在花园里,桌上已经堆了不少的空酒瓶。
他们的酒量都很好,只是微有醉意。
韩子矜的脸有些发红了,他解开长衫领口上的扣子,整个人靠在了椅背上。
微凉的晚风吹在他的身上,他舒服地叹息了一声。
江楚天坐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看著他。
“跟我说说话。”韩子矜回到桌面上,一只手撑著下颚,直视著他深沈的眼睛:“说什麽都好……说说婉晴……”
“婉晴……”只是提到这个名字,对面的那双眼睛就已经亮了起来,江楚天只能苦笑:“我刚刚认识她的时候,觉得她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她很美,但是令人心动的,却不是她的美丽,是她骨子里的那种激烈。婉婉她……是火……”
“每一个靠近的人都会被她炽伤。”韩子矜接了下去,说完,笑得有些孩子气:“这是我母亲说的,她和婉晴斗了半辈子,到了最後却也念叨著婉晴婉晴的。”
“别笑了。”江楚天突然伸过手,一把捂住了他的脸:“别笑了……”
等到韩子矜的吐息湿润了他的掌心,他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对不起。”他飞快地收回了手,解释说:“我可能喝醉了。”
“我看也是。或者……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在你面前说这些,毕竟,我所记得的,是太久太久以前的旧事了,没什麽必要重新提起了。现在,婉晴选了你。我信她,她的眼光一向很好,你一定是值得她托付的人。”出乎意料的,韩子矜没有生气或者大发雷霆,只是恢复了那种淡淡的笑:“江楚天,谢谢你照顾她这麽久。”
“可是最後,我还是没能……”在这种微笑里,江楚天真的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是意外,我们没有办法拒绝生命中的意外,特别是致命的。”韩子矜站了起来,背著双手,洁白的长衫在夜风里飞扬:“你不是说过吗?在这样的时代,这种事在每个地方天天都在上演。就算再怎麽伤心,日出之後,生活还是需要继续下去的。婉晴死了,固然令人伤心,可也无补於事,你要能忘了才好……”
江楚天知道,不论过了多少年,这一刻韩子矜脸上的表情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那你呢……”
“你说什麽?” 韩子矜回过脸来问他。
“没什麽。”
只是觉得这句话在你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残忍,忘了……我能忘……但你能忘了她吗?
“月明人不寐,长夜起相思。”江楚天喃喃地说道。
韩子矜再一次地回过头来,被他眼里深藏的抑郁震动了心弦。
“江楚天,你对婉晴……果然有心……”他仰起头,看著天上明亮的月色:“月明如素,的确引人相思。”
江楚天低下了头,嘴角的笑苦涩而晦暗。
韩子矜……你生来是为了折磨我的……
“高显庭,你怎麽来了?”韩子矜从楼梯上下来,手指还在揉著隐隐发痛的额角。
昨天晚上喝太多了……
“我来看看你过得怎麽样啊!”高显庭一反前几天的郁闷,看起来简直是有些雀跃的。
“我很好。”他淡淡地点点头:“江先生是个很周到的主人。”
“那就好!”高显庭看著他,故作神秘地说:“子矜,你知不知道我带什麽来了?”
“什麽?”看见他这副样子,韩子矜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你还不过来!”高显庭向门外招呼著。
韩子矜转头看去。
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这个人一走进来,就像是从门外带进来一阵微风,让人有了一种薰然欲醉的感觉。
闪亮的眼睛,温和的笑容,乌黑的头发……
如果说韩子矜像是秋日里寒冽的雨,那这个人就是春天时柔和的风。
“韩子矜,好久不见了。”这个眼睛明亮得有点过份的男人笑著说:“你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韩子矜的手指停在了额角,脸上难得地出现了惊讶。
“殷雪彦?”他怔怔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就是我,韩子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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