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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相思》by墨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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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31 02:07| 字数 23,1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楔子
  在他快要接到那封将会改变他一生命运的电报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家院子里,坐在他爷爷年轻时种下的紫藤花长成的架子下面,坐在他最喜欢的那张祖上留下来的用柳曲木做成的躺椅上。手边的小桌上,还沏好了他最喜欢的从他的茶园刚刚采摘杀青的雨前龙井。
  他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睡著了,又觉得自己是清清醒醒的。

    像是做梦,又像是回忆。
  他梦到了,或者回忆起了自己很小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带著婉晴在茶园里恶作剧。
  那时候管工的还是胡六叔,每回要是被胡六叔抓著了,他总会一手拎著自己,一手拎著婉晴,骂骂咧咧地找母亲告状。
  母亲每一次都会很生气,总罚他们跪在祠堂里悔过。那时候的父亲,会一脸无奈地在门口张望,会第一个跑来通知说母亲点头饶过了他们。
  婉晴跪著的时候,自己怕她会哭,就不停地和她说话,可是到了最後,先哭出来,却总是自己。
  想到这里,他笑了。

  个子小小的婉晴,比谁都要倔强,就算是受了委屈,她也一声不吭的。只会用她大大的眼睛,固执地盯著你。
  怪不得母亲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说:“这丫头难养著呢!”
  她们在以後的许多年里一直水火不容的,也许就是因为婉晴的脾气和母亲一样地固执。谁也不肯让著谁,谁也不肯迁就谁。
  婉晴从走进这个家门开始顶撞母亲,母亲就和她斗了一辈子的气。到了最後,就算是母亲临死前的那一刻,还是没有忘记念叨婉晴。
  後来想想,母亲是不放心,她总说婉晴是一团炽热的火,每一个靠近的人都会被她炙伤。
  事实上,现在的他不得不承认,母亲是对的。
  也许,从一开始……从自己第一眼看到婉晴开始。所有的事就像当时从自己手里飞走的那只风筝一样,失去了控制,失去了约束,失去了……

  他睁开眼睛,从院墙看见後山的茶园,觉得和现实突然有了一种落差。
  他无忧无虑的时光,患得患失的时光,焦躁不安的时光,还有平静如水的时光……所有的一切,像是用了几百年……
  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却只有这一片茶园,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是这样,青青翠翠的。在雨雾里,在他的心里,朦朦胧胧地存在著……
  他这才注意到,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


  他喜欢这种带著清冽水气的时节,婉晴就和他正相反,她最讨厌这种会令她觉得全身生锈的阴雨天。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要多,不知道……


  “老爷!老爷!”
  远远的有急促的呼喊把他从梦里,或者说回忆里惊醒了过来。
  他刚坐起来,就看见应该和惠嫂一起去了城里买杂货的山水一路跑了进来。
  他看见山水从胸前的长衫表袋里拿出了一张纸,粗粗黄黄的,是那种很劣质的纸。
  那麽劣质的纸,山水居然会怕弄湿了,把它藏在了胸前?
  “老爷!”山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汗水混著雨水正从脸上滑落下来,眼镜上都是水气,让他一时间分辨不出山水现在的表情。
  “怎麽了?”他站了起来,从小桌上拿起了手巾,递给山水。
  山水没有接,他把那张粗黄的纸递了过来,嘴角抿得紧紧的。
  他看著,也没有伸手去接,可他看见了,在那张纸的抬头,用黑色的粗体繁楷印著杭州电邮局的字样。
  “是什麽?”他问。
  “您的电报。”山水的嘴角抿得更紧了:“从上海发来的。”
  他坐了下来,平静地说:“山水,给我念念。”
  “老爷……”
  “念啊!”
  山水又站了好几分锺,才开始念。
  那是他在上海的一个老同学打来的,内容很少,只有十八个字。

 “韩子矜先生,顾婉晴小姐意外身故,请速来沪。”
  山水很快地就把这十八个字念完了,然後,低下了头,静静地站著。
  他慢慢地靠回了躺椅,然後,再没有什麽反应,宛如化作了一具石像。
  雨渐渐大了,茂密的紫藤花架已经挡不住雨水,干燥的青砖地面慢慢地开始被淋湿了。
  手边的雨前龙井,已经变得冰凉……

第一章


一九三六年 上海
  他正从船上走下来,过多的人流把他冲撞得脚步不稳。他走在边上,可扶手上一片片的锈迹斑斑,让他拒绝伸手去抓住。低头时又看见自己白色的长衫下摆不知什麽时候被染上了黑色的污渍,他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子矜!韩子矜!”
  他抬头看去,岸上人群里正有人朝他用力挥舞著手臂。
  是高显庭。
  他勉勉强强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看见他了。
  好不容易走下了那一段举步维艰的铁板路,又挤了太长的时间,他才和高显庭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
  “子矜,好久不见了!”
  他点了点头,回头看见山水已经跟了过来,才转过头,对高显庭说:“好久不见。”
  “跟我来吧!我的车停在码头外面呢!”高显庭知道他最讨厌人多又不整洁的地方,赶忙带著他往外头挤去。“这段时间全国各地都有难民什麽的往上海进来,没办法,谁叫形势吃紧啊!南方这里算是安全的地方了,不过,我看也玄著呢!这年头,什麽事也说不准的……”
  他跟在後面,也没有答话。
  不一会,已经挤出了码头。
  他走出人群,厌恶地看著自己凌乱狼狈的长衫。
  “子矜,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呢!刚才我看见你从船上走下来的时候,那种皱眉头的样子,就想起当年……”
  “高显庭。”他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高显庭一怔:“我想先去看看婉晴。”
  “不急嘛!”高显庭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我定好了饭店,不如先放下行李,洗个澡吃好饭,休息一晚,明天早上我们再去。你看,这天就要下雨了……”
  “高显庭。”
  “好吧!”高显庭叹了口气:“在这里等我,我去拿车。”
  “她……现在在哪里?”
  “法租界的圣安东尼教堂,我和那里的神父认识,暂时在那里帮婉晴找了个地方。”
  他点了点头。
  高显庭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韩子矜站在那里,和四周所有的东西都那麽地格格不入,他孤傲苍白的脸上带著一丝倦怠,就像……一个在森林里迷了路又强自镇定的孩子。
  高显庭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婉晴的死,已经完全地把他击垮了!
法租界 圣安东尼教堂
  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天色很暗,而且下起了小雨。
  他让山水和高显庭留在车里,他想单独见见婉晴。
  他照著神父说的位置,沿著小路,走进了教堂後面的墓园。
  在一块新立的墓碑前面,他停了下来。


           顾婉晴小姐之墓
           (1910-1936)


  墓碑上简简单单地刻著这几个字。
  “婉晴。”他轻声地说:“我来了。”
  风吹动了四周的树木,叶与叶的摩擦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他抬起头,天上的雨像银丝一样落进了他的眼睛。

  “婉晴。”他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水从他的眼睛里又流了出来,落到了地上,钻进了地里。
  雨渐渐大了起来,大颗大颗的雨水溅进了他的眼睛,让他再也看不见任何的东西……
  “你是谁?”
  他怔了一怔,才转过了头。
  一个撑著黑伞的男人站在他的身後。
  “你认识婉婉?”看他不回答,那个男人又问。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没有太多原因的,他立刻开始讨厌眼前这个穿著笔挺的黑色细条纹西服的男人。
  他讨厌这人太过深沈的眼睛,他讨厌这人无比整洁的外表。
  让他最最讨厌的,就是那一声“婉婉“!
  这个人是谁?他有什麽权利称呼婉晴叫做“婉婉”?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等一下!”那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认识顾婉晴小姐,对吗?”
  “放开!”他冷冷地压低了声音,冷冷地直视著那个人的眼睛。
  那人和他对视了一会,才慢慢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等一下!”在他想要走开的时候,那个人又说话了:“雨很大,这把伞你拿去吧!”

  他再一次地回头,再一次地皱起了眉。
  “不用了。”他拒绝。
  然後,他再也没有回头。
  走出了教堂,山水立刻走过来给他撑伞。
  “子矜,你在里面……有没有遇见什麽人?”上了车,前座的高显庭没有急著发动车子,反而这麽问他。
  “高显庭,你瞒著我什麽?”他用手拨开前额上滑落下来的碎发。
  “我……”
  “我可以谅解你一直对我有所隐瞒,不过你应该很明白婉晴对我来说意味著什麽。我希望你能够坦白地告诉我,刚才在墓园里面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还有,婉晴究竟是怎麽死的?”
  高显庭犹豫了一会。
  “你是不是不知道从何说起?那麽,我来帮你开个头好了。我们就从跑马场开始说吧!”他接过了山水递上的手巾,轻轻拭去了脸上的水渍。
  “你……”高显庭吃了一惊:“原来,你知道……”
  “我虽然不在上海,但总有别的办法知道她的消息。”他制止了高显庭要做的解释:“我绝对没有怪你的意思,她的性格我最清楚不过了。我也知道,你瞒著我是出於善意。”
  “对不起……”
  “婉晴出来的时候没有带多少钱,她又没有一技之长。除了美貌和年青,她能靠什麽生活?”
  “在那种地方遇见她的时候,我的确是吓了一跳。” 高显庭叹了口气:“我根本不敢相信那个上海滩最有名的交际花顾婉婉,会是照片上的婉晴。我根本不敢告诉你她在上海干什麽,除了帮你看著她,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麽,她是怎麽死的?真的就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是失足落江?”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第二天看到报纸才知道的。但是,我觉得这件事,和江楚天脱不了关系。”
  “江楚天?”他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刚才进去了,你没有看见他吗?”
  “那个人……”那个撑著黑伞的男人?
  “那些都是他的手下。”高显庭指了指教堂门口的几辆黑色的德国产“大众”牌轿车,还有那些衣冠楚楚撑著伞站在雨里的男人们:“江楚天是现在上海滩最有名的大亨,他是靠走私军火起家的,发了一大笔的国难财。最近这两年,虽然表面上像是转做正行了。不过,在私底下,他仍旧掌控著整个上海的地下黑市。这可是是个很不一般的人物啊!”
  “为什麽说……婉晴的死会和他扯上关系?”
  “因为……婉晴和他……关系密切……而且,那天晚上,他可能是最後一个见过婉晴的人。”这句话,高显庭说得特别含糊。
  他略低下头,沈默了一阵。
  高显庭突然觉得车里的空气有些稀薄。
  “婉晴喜欢他?”他问。
  “也许吧!至少,这些年,他可能是和婉晴走得最近的人。”
  “是吗?”他淡淡答了一句。
  “子矜……”
  “走吧!”他抬起头,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高显庭只好发动了车子,准备离开。
  他侧过头,看见那个叫做“江楚天”的,据说和婉晴关系非同一般的男人正走出了教堂的大门。
  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个男人也看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一个锐利,一个深沈,同样毫不退缩地对视著……

  江楚天……
  他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

  江楚天站在那里,直到看见那辆汽车开出了自己的视线。
  “天爷。”一直站在他身边,为他打伞的男人轻轻喊了他一声。
  “云轻,去打听一下,那个和高显庭在一起的男人是谁。”
  “是。”卫云轻回答,又提醒他:“天爷,利华洋行的杨董还在等著呢!”
  “走吧!”江楚天低头进了车里。
  其他人也纷纷上了不同的车子,不一会,车队缓缓地开动,离开了教堂。
  江楚天忍不住回头看了,这时,他的脑子里闪过一句话。

  人间四月芳菲尽。

  婉婉,就像是最美丽的花朵,却也没有办法存活过花期。
  不期然地,回想起了刚才在雨中遇见的那个男人……
  他为什麽会和那个有名的大律师高显庭在一起?
  那个人,看上去那麽地苍白,那麽地疲惫。可为什麽还能有那麽孤傲的表情?
  他又是婉婉的什麽人?为什麽会用那种尖锐的,带著不悦的眼神看著自己?
  那个人……

  ……那个人啊!你第一眼见到他,就会觉得……这个人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的,一定在哪里见过他的……然後,你就再也没有办法把他忘记了……

  车窗外,天色全暗。

  雨,越发大了。

“子矜,我们回去吧!”
  “不,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可是……”高显庭看了看四周:“很晚了,这里环境太复杂了,不适合你。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看来,你还是把我当作那个不经世事的大少爷啊!”他微微抿了抿嘴角。
  “子矜,别喝了,你今晚上已经喝得太多了。”高显庭一把抓住他又举到唇边的酒杯。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著高显庭,直到高显庭自动地松开了手。
  他微斜酒杯,任由著辛辣的酒顺著喉咙落进了心里。
  “子矜。”高显庭不安地看著他:“我以为你不喝酒。”
  “我以为婉晴一直活得很好,我以为她会一直按著她想要的方式生活下去。可是……”他看著空空的酒杯,玻璃在暧昧的灯光里折射出朦胧的七彩色:“你看,很多事都不会按照我们的以为存在。”
  “你是不是後悔了?早知道这样,你当年又为什麽……”看著他半垂的眼帘,高显庭没有再说下去。
  “我这一生之中,只有她能让我作出那样的让步。”他扬高下颚,看著天花板上五光十色的彩灯:“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对她,我就没有办法硬下心肠。就算我不能理解她为什麽会想要这样的生活,可是她求了我,我就没有办法拒绝。”
  高显庭看著他,几次欲言又止,实在想不出来该说些什麽好。
  韩子矜……真的变了很多,当年那个锐意飞扬的韩子矜也渐渐地磨尽了棱角,岁月……把一切磨出了刻痕……
  “这世上,有什麽是恒久不变的呢?”韩子矜闭上了眼睛,一切的喧闹在他的脑海里沈淀下来……
    二楼,一张高背的沙发放在隐蔽的落地格窗前面。
  透过格窗,江楚天正专心地看著那个和这里格格不入的男人。
没有一丝的刻意,一眼就能自自然然地在人群里把这个人分离出来。
  这个人,不适合这里,不,也许这是一个放在哪里都不是十分适合的人。
  一个高傲又意志坚定的人,没有一丝虚伪和浑浊的眼神。
  这样的人,是怎样的生活所能造就的呢?
  这样的人,怎麽会在这样的乱世中存在著呢?
  这样的人……

  “天爷?”看到他突然站了起来,他身边的卫云轻吓了一跳,连忙走了过来。
  “那是谁?”江楚天的眉头皱了起来。
  卫云轻顺著他的视线看了下去,一楼的大厅里,起了一片骚动。
  “那是李宏久,他在法国领事馆当翻译,平时常常在这里喝酒闹事。”卫云轻大致看了一下:“应该是他又借著酒劲找麻烦,我这就下去处理。”
  “不用了,你接著做你的事,我去吧!”江楚天接了口,转身走了出去。
  卫云轻疑惑地看著楼下。
  这种小事,为什麽天爷会亲自出面呢?
  再一看,那和李宏久起了冲突的,不就是……
  “放开你的手。”韩子矜厌恶地看著眼前这个浑身酒气的男人。
  “多少钱一个晚上?”醉眼朦胧的李宏久晕乎乎地笑著说:“实话告诉你,大爷我不喜欢小相公,不过要是你这样的,倒也真想尝尝鲜。大胆地说吧!多少钱一个晚上?大爷我有的是钱!”
  “滚开!”他用力一掀,甩开了那个酒鬼。“你敢再说一个脏字,我就把你的眼睛给挖出来。”   李宏久被他甩了一个踉跄,撞到了好几个人才停了下来。
  音乐声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往这里看过来。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李宏久重新站稳了以後,怒气冲冲地追了上来:“什麽个东西,一个小相公居然敢踩到大爷头上来了。我今天要不给点颜色你看看,还真以为大爷我是白混上海滩的啊!”
  被围观的人群堵住了去路,他只能停了下来。
  这一停,被李宏久追了上来。
  他不耐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後转过身来。
  “我说了,聪明的就快给我滚!你要敢再胡说八道,我就不客气了。”
  “你小子说什麽呢?你以为有高显庭给你撑腰就了不起了啊!”李宏久打了个酒嗝:“我可告诉你,大爷我是法租界领事助理,他高显庭不过就是个小律师,他算个屁啊!”
  他看著李宏久又抓上自己衣袖的手,眼帘半垂了下来。
  “快放手啊!”正从人墙外面挤进来的高显庭第一句话居然是这麽说的:“子矜,不要啊!”
  “太晚了。”他的声音阴冷而低沈:“我警告过他了。”
  下一刻,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只看见他伸腿一扫,顺势把脚步虚浮的李宏久脸朝下按倒在地,膝盖顶在李宏久的腰上,把李宏久的手反剪过来。
  然後,卡拉卡拉卡拉卡拉!
  在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之後,李宏久的手被弯折成了恐怖的角度。
  “啊──!”李宏久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
  在李宏久的声音渐渐嘶哑的时候,他微微俯下身开了口:“你应该觉得庆幸,要是在十年之前,我一定会把你的这双蹄子剁下来。”
  李宏久在躺地上直哼哼,像是什麽力气也没有了。
  他手一甩,把李宏久看起来已经很可怕手臂松开,又引来一阵嘶哑的惨叫。
  围观的人群自动往後推了几步。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居然随手就拧断了别人的手臂?
  “子矜!”高显庭终於挤了进来,他蹲下去看了看那个倒霉的酒鬼,松了口气:“还好,只是脱臼。”
  “请让一让。”这个时候,另一边又有人走了过来。
  “江先生?”高显庭站了起来。
  “高律师,好久不见了。”江楚天微笑著和高显庭打招呼。
  “这件事……”
  “啊!全部经过我都看到了。”江楚天看了看穿著藏青长衫的韩子矜:“这件事并不是这位先生的错。”
  韩子矜也看著他,神色如常,眼睛里一片清冽,根本就不像刚刚做过那种残忍的事情。
  “韩先生是吗?”江楚天伸出了手:“你好,我叫江楚天,是这间大西洋夜总会的老板。”
  韩子矜看著他伸出的手,过了很久,他说:“我不习惯和别人握手。”
  江楚天好脾气地把手收了回去。
  “希望韩先生不要误会,我们这里是正规安全的场所,只是偶尔有客人喝醉了酒会闹闹脾气。”江楚天笑著说:“实在是很抱歉,让韩先生遇到了这麽不愉快的事,今天晚上的一切费用就算在我的账上。”
  “这个……”
  “他是你什麽人?”没等高显庭说什麽,韩子矜抢先开了口。他看著地上直哼哼的那家夥,问江楚天。
  “他?”江楚天一愣:“什麽人都不是,只是一般的客人而已。”
  “那你为什麽要为了他而道歉?”韩子矜微仰著下颚,那使他原本就有些锐利的眼神更显得刺人:“我打了他是因为他得罪了我,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至於酒钱,我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说完,他像是看也不愿再看江楚天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他面前的人群从中分开,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里都带著惊讶。
  这个人……居然敢这麽跟上海滩的头号人物说话……
  “江先生,真是不好意思。”高显庭笑著说,略微有些尴尬:“我这个朋友就是这样的脾气,十几年了都不见他改过,要是有什麽得罪的地方,江先生可要多多地包涵啊!”
  “哪里!”江楚天也回过了神,把目光收了回来。“倒是让你们遇上了这样的事,我也觉得抱歉呢!高律师可要好好地替我向韩先生陪个不是啊!”
  高显庭点头称是。
  “那……这位先生……”他低头看见地上已经因为疼痛晕厥过去的男人:“还是我找人来……”   “就不用麻烦高律师了,这样的事我会处理的。”江楚天扬了扬手指,立刻有人走了过来。“把这位先生送去仁爱医院,等他酒醒了以後,跟他说,以後大西洋夜总会不再欢迎他的光临。要找乐子,回他的法国领事馆吧!”
  “其实……”高显庭说:“江先生也没必要这麽做,我看这位先生他只是喝醉了。何况我的朋友已经让他吃了苦头……”
  “高律师,我心里有数,你就不用再说什麽了。”江楚天看了看门口:“我看你还是快些出去吧!韩先生恐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那我就先告辞了。”高显庭看了看门外抬头不知看著哪里的韩子矜,急忙点了个头,匆匆地走了出去。
  韩子矜抬著头,看著屋顶上五光十色的霓虹彩灯染亮了夜空,心里又一阵的紧缩。
  ……是为了什麽呢……这种糜烂堕落,夜夜笙歌的日子……
  他不明白,就算是来到了这里,他依然不明白。
  这种宛如末世即将来临,每个人都在拼命挥霍时光的地方……心灵那麽干净的她怎麽能够适应……
  她……为什麽要过这样的生活……
  “子矜!”
  他低下头,看见高显庭走了出来,微侧过头,掩去了几分外露的感情。
  “走吧!”他说:“我累了。”
  “等我一下。”高显庭急急忙忙跑去一旁开车过来。
  他跟著走了几步,忍不住回过头,再看了一眼那灯火辉煌,纸醉金迷的地方……
  江楚天走了出来。
  台阶下,韩子矜正遥遥回首。
  那种遥远而悲伤的神情让他蓦然站住了。
  ……当我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我就觉得那痛苦会通过他的眼睛,渗进我的灵魂……
  直到韩子矜上了车,走远了,江楚天还是站著。
  他的脑海里,回荡著这样的话语。
  这话是谁在说,又是对谁说的呢?
  这一刻,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只觉得,有一种痛苦……正慢慢在渗进他的灵魂……
第二章

昭华路三百三十六号 江公馆
  韩子矜看了那黑底金字的门牌好一会,才摁动了门铃。
  “吱”的一声,门上的浮窗打开了,露出一双眼睛。
  “你找哪位?”那双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会,才带著浓重的本地口音问他。
  他愣了一愣,才明白是什麽意思,於是回答:“我姓韩,我想找江楚天先生,请问他是住在这里吗?”
  “你等等。”门里的那人关上了浮窗,可以听见有钥匙相互撞击的声音传了出来。
  韩子矜往後退了一步。
  旁边的楼梯上头的一扇小门被打开,露出一张纯朴老实的中年男人的脸。
  “请进来吧!”那男人招呼著他。
  韩子矜走了过去,从那扇门里走进了昭华路三百三十六号。
  在就要提脚跨过门槛的刹那,他的心里不知为什麽兴起了一股冲动,恨不得就此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城市。
  可他还是硬生生地压制住了这种冲动,他是韩子矜,韩子矜是不会退缩的。
  他撩起了长衫,从从容容地垮了进去。
  那像是看门人的男人要他等著,接著跑回了门边的小屋,可能是去打电话通报。
  他站在台阶上,远远地看著草坪那边那栋砖红色的西式洋房。
在他的印象里,所谓的大亨和那些一夜暴富的流氓混混没什麽区别,  这种人总是是穿著质地最好的西装,表面上举止得体,一掷千金来掩饰他们的出身,可惜骨子里还是脱不去那种残暴和低俗的本性。他们可能不明白,越是这样,就越容易显得不伦不类,别人就会越发注意到他们的出身。
  那个江楚天,看起来倒没有那些欲盖弥彰的味道。不过,一个靠战争发达的军火贩子,能有多好的涵养,多大的善心?
  这时,那看门人走了过来,说请他进去。
  他点了点头,走下了台阶,往那栋砖红色的洋房走了过去。
  穿过修剪整齐的草坪,他走近了那栋精美的洋房。
  然後,他看见了走出门口的江楚天。
  “江先生。”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韩子矜停下了脚步,冷淡地说著。
  “我说是谁?原来是韩先生啊!” 江楚天带著笑容迎了上来。
  “很抱歉要打扰你。”
  “哪里的话,有这样的贵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江楚天站到了他的面前,笑容灿烂地看著他。
  韩子矜看了看他,也就跟著他走进了门去。
  坐在柔软的米色沙发里,韩子矜端起了送上的茶,吹开了杯面上的浮叶,浅浅地尝了一口。
  只是这浅浅的一口,他就放下了杯子。
  “怎麽了?这茶有哪里不对吗?”坐在对面的江楚天前倾著身子问他。
  “没什麽。”他抬起了眼睛,和江楚天对视著:“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品茶,而是有事想要问问江先生。”
  “喔!是吗?”江楚天靠到了沙发靠背上。“不知道是什麽事呢?”
  “我去了顾婉婉小姐租住的公寓,房东说江先生在她出事以後就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我今天来,就是想要要回那些东西。”
  “我一直很好奇,韩先生和婉婉,不,是顾婉晴小姐,究竟是什麽关系呢?”江楚天勾了勾嘴角:“从那天在墓园里见到韩先生开始,我就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著。因为顾婉晴小姐从没有说过,她还有韩先生这样的一个朋友。”
  “婉晴她……是我的表妹。”韩子矜半垂下了眼帘,看著几上的细瓷茶杯:“我接到了她出事的消息,从杭州老家赶了过来。这世上,我算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表妹?”江楚天挑起了眉。
  “所以,我希望江先生能把她的遗物交还给我。”
  “倒也不是什麽太大的问题,不过,你应该知道,她和我关系真的很好。她就这麽去了,对我真的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江楚天叹了口气:“我想,如果韩先生不介意的话,我也想保留几样她的东西,做个纪念。”
  韩子矜眉头一跳,嘴角抿得更紧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怎麽,不行吗?”江楚天看著他:“韩先生不会这麽不近人情吧!”
  “无所谓。”韩子矜紧皱著眉,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那就多谢韩先生了。”江楚天仔细地看著他,突然说:“韩先生,你和她果然是表兄妹啊!你们两个人,长得很相象呢!”
  韩子矜突然间站了起来,江楚天也急忙跟著站起。
  “江先生,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我就不打扰了。”韩子矜面无表情地说。
  “韩先生这就要走?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不如就留在舍下吃个便饭吧!”
  “不用了,请你把婉晴的东西给我就好。”
  “啊!韩先生,你受伤了?”江楚天惊愕地看著他的右手。
  他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右手拳缝里流出了一缕血丝。
  江楚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想要查看一下。
  “没什麽,可能是不小心划伤了。”韩子矜用力地把手抽了回来。
  “不行!还是看一下……”
  “我说不用了!”韩子矜提高了声音,江楚天的手停在了半空。
  这一刻,韩子矜的目光是那样地锐利,锐利到江楚天觉得自己就要被这种目光给刺伤了。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韩子矜微微转移了视线,把手放回了身侧。
  江楚天看著滑落的鲜血滴到了韩子矜白色的长衫上,皱起了眉头。
  “多谢江先生的关心,不过这没什麽,我自己会处理的。”不知为什麽,韩子矜把右手侧放到了身後,不想让江楚天看到他流血的样子。“请你把婉晴的东西给我,好吗?”
  “婉……那个……你一个人来的吗?”
  韩子矜不解地点了点头。
  “东西很多,你的手又受了伤,我怕你一个人拿不了。”江楚天站直了身子,看著他说:“要不这样,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不用麻烦……”
  “我坚持,如果韩先生不愿意的话,我会觉得很不开心。”说到这里,江楚天放软了声调:“就当是看在婉晴的面子上,给我一个机会好吗?就当是我再送她一程。”
  韩子矜的眼神一暗。
  “好吧!”过了一会,他轻轻地回答:“那就谢谢江先生了。”
  “请往这边走!”江楚天举手示意了一下楼上。
  韩子矜越过他,率先上了楼梯。
  江楚天走在他的後面,目光却没有离开他受伤的右手。
  鲜血已经开始凝结了,残留在皮肤上的血迹慢慢地变成了暗红的色泽……
  其实婉晴的东西并不是很多,除了江楚天要求留下的一些照片海报还有一块怀表以外,总共整理下来也不过两个皮箱而已。
  可到了最後,他还是没能拒绝江楚天要求送他的坚持。
  走到屋外,才发现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夜晚的上海格外地华丽,各种各样的颜色和声音充斥在空气之中。
  因为正要穿过最繁华的地段,车子前进的速度十分缓慢,江楚天时不时地侧过头看看坐在身边的韩子矜。
  而韩子矜就像完全意识不到车窗外是一个多麽五光十色的世界,只是一径地看著前方,幽黑的眼眸里没有一丝的情绪。
  “你和婉晴认识多久了?”他突然开口提问,让江楚天感到有些意外。
  “大概有五年了吧!”
  “原来,她一到上海,就认识了你啊!”
  “那个时候,我刚刚在上海滩闯出了点名堂。”江楚天握著方向盘,微笑著陷入了回忆:“她长得那麽漂亮,又在歌厅讨生活,时常会有人打她的主意,我看不过去帮了她的忙,後来也就慢慢熟络了。到熟悉了才觉得,这个风情万种的婉婉小姐,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呢!”
  韩子矜侧过头来,仔细地听著。
  “後来她越来越红,我也慢慢地有了今天的位置。我不知多少次提议她不要再做了,我又不是养不起她,可她就是不愿意。”江楚天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不过还好,至少没什麽人再敢对她有非份之想了。”
  忽然看到韩子矜一脸的黯然,他急忙收住了笑容,心里想自己是说错了什麽,惹得韩子矜不高兴了。
  “你……很喜欢她?”韩子矜轻轻地问。
  “是啊!我很喜欢她。”江楚天坦然地回答。
  “你有多喜欢她?
  “只要她愿意,我一定会娶她的。”
  “那麽,她死了,你为什麽看上去并不伤心呢?”
  “那有什麽用呢?像我这种人,早就习惯这种事了。”江楚天洒脱一笑:“在这样的时代,这种事在每个地方天天都在上演。就算我再怎麽伤心,日出之後,生活还是需要继续下去的。”
  “是吗?”韩子矜低下了头:“那只是因为,你没有把她看作最重要的,绝对不可以失去的。”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所有的郁结全部从这口气里散发出来。
  “那我该怎麽办?”江楚天看著他,忍不住有一丝嘲讽:“难道说,要为她殉情才说明我很爱她?”
  “至少,你会说不出这样的话来。这种事,是不可能习惯的,这一生……都不会习惯……”
  说完,韩子矜就把头扭了过去,面对著车窗外。
  就著霓虹的倒影,江楚天看见有一滴泪水从韩子矜幽黑的眼睛里滑了出来,经过他苍白的脸颊,跌落进了他白色的衣物……
  ……只要一看到他的眼泪,我就会觉得,我犯了世上最严重的错误,我让他为我哭了。谁都不能让他伤心,谁都不可以。包括我,也是一样……
  江楚天调转头来,直直地看著前方。
  最重要的,绝对不可以失去的?
  他反复地想著,心里隐约地不舒服起来。

在韩子矜看来,他和这个叫做江楚天的男人之间,应该是不会再有什麽交集的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的事,往往太过出人意表。
  就像你不想去找麻烦,麻烦也会自动找上门来一样。
  他看了一眼眼前的这群脏兮兮又乱七八糟的人,心里一阵厌恶。
又要弄脏了!
  “滚开!”他冷淡地说。
  “呸!”带头那个,唯一看起来稍微干净一点的人朝地上吐了口口水:“老子倒要看看你还能嚣张多久!”
  “白痴。”他面无表情地看著眼前这个两只手吊在脖子上的猪头男人。
  “给我上,把他两只手给我跺下来!”猪头的脸上阵青阵白:“老子就不信今天还有谁来救你!”
  他看著那群拿著刀冲上来的小流氓,皱起了眉头。
  早知道就不要一个人到天台上来了。
  真是麻烦,连想清静一下也不行吗?
   他侧身避过砍来的一把生锈的刀子,一拳打在那家夥的腹部。
  手上一阵发痒,他觉得有什麽东西从那件脏得分不清颜色的衣服上面爬到了自己的手上,连忙又把拳头收了回来,拉起衣袖拼命擦拭。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把刀从他的侧面劈了过来,他狼狈地闪过,抢到那个人的面前,扬起的拳头因为看见一团油污漆黑而打不下去。
  手臂上一痛,还是被旁边涌过来的人划出了一道口子,这还得感谢那把刀子不够锋利。
  他低咒一声,不断推倒了身边晾著被单的竹架子,挡住他们,慢慢地推到了天台的边上。
  他朝下看了看,发现这两层楼的高度还是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这个时候,那群家夥已经从被单下面爬了出来,又挥著刀砍了过来。
  他眼角余光正好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车上走下来,急忙大声地叫:“高显庭,接著我!”
  再也没有犹豫,他手一撑,翻过了矮矮的围栏,就往楼下跳去。
  背上一痛,他知道自己又被砍中了一刀……
  高显庭刚从车里走出来,就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看见阳光里,有一个黑影正朝自己扑下来,慌乱中准备伸手去接……
  韩子矜闭著眼睛,只觉得撞击到了一个稍有弹性的东西上面,然後又一起摔倒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手臂受伤的地方被紧紧地抓住了,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子矜!这是怎麽了?”高显庭慌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为什麽要跳楼?”
  “放手!”他抬起了头,却看进了一双深沈的眼睛:“是你……”
  接住他的……居然是江楚天……
  韩子矜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反应迟钝,还张著手站在旁边的高显庭。
  江楚天也发现自己手抓著的地方一片潮湿,急忙放开,看见雪白的衣服上一片鲜红的血渍,像是一下子呆住了。
  “你没事吧!”韩子矜看他一脸呆滞的表情,以为他接住自己的时候受了伤:“是不是撞到哪里了?”
  “子矜,你在流血!”高显庭的声音简直高了八度。
  “这我知道!”被他的声音震得有些晕眩,韩子矜生气地说:“你还不帮我起来。”
  高显庭急忙七手八脚地把他从江楚天身上扶了起来。
  “你没什麽事吧!”韩子矜看著江楚天,皱著眉问。
  江楚天的手下已经把他扶了起来,除了衣服有些脏以外,他看起来还好,但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
  “你……在流血……”江楚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废话!”没想到这家夥居然会和高显庭一样说出这麽蠢的话来,韩子矜没好气地回答:“你不会是撞坏脑子了吧!”
他才不信江楚天这样的人会因为看到一点血而大惊小怪的。
  “是谁?”江楚天的声音低沈了下来,隐隐带著一种狠历的味道。
  韩子矜抬起头,江楚天也跟著抬头。
  背著光,李宏久一片死灰的脸落进了他们的眼里。
“真是麻烦。”韩子矜喃喃地说,身子微微晃了一晃,又引起了高显庭的一阵惊呼。
  “子矜,你怎麽样了?”高显庭想去扶他,却发现他背後全是鲜血,一时不敢下手:“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江楚天这才看见他的後背已经被鲜血浸透了,脸一下子刷得雪白。
  韩子矜一个晕眩,往地上倒去,被江楚天一下子搂到了怀里。
  赶往医院的途中,始终保持著清醒的韩子矜看见身边江楚天死白的脸色,总感觉有些奇怪。
  奇怪,他看上去没受什麽外伤啊!怎麽会一脸难受的模样?
  难道真的是撞到了哪里,受了内伤吗?
  江楚天侧头看著韩子矜额头的冷汗不断滑落,脸上渐渐失了血色,心里一阵绞痛。
  该死的,我怎麽会让他受这麽重的伤呢!
仁爱医院
  高显庭不停地走来走去,江楚天则目不转睛地盯著手术室的大门。
  “天爷。”卫云轻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恭敬地喊了一声。
  江楚天跟著他走到了另一头的转角。
  “办得怎麽样了?”他的声音沙哑冰冷,脸色阴沈。
  “李宏久已经被关进了警察局。”卫云轻顿了一顿:“他和张副局长好像是表亲。”
  “怎麽?以为躲到那里,我就动不了他了?”江楚天冷冷一笑:“去跟罗局长说,那是我要的人,是想和和气气还是撕破脸,让他自己权衡去吧!”
  “是!可是,天爷……”
  “怎麽?你有话说?”江楚天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我这麽做有欠妥当?”
  “云轻不敢!”卫云轻稍稍低下了头。
  “那是他自找的,谁让他……”
  “天爷!”卫云轻抬起头,才发现江楚天已经急急忙忙走向了打开的手术室大门。
  那个叫韩子矜的男人,为什麽会让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天爷这麽大失常态?
  看著江楚天眉宇间那麽明显的紧张,卫云轻心里的不安愈发扩张了起来。
  “你怎麽样了?”江楚天问著刚被推出手术室的韩子矜。
  “还好。”韩子矜的脸上满是疲惫,有些虚弱地回答。
  “痛不痛?”江楚天一脸痛苦地看著他。
  “你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韩子矜对他说:“我觉得你比我严重多了,你是不是受了伤,怎麽比我还痛的样子?”
  江楚天突然怔在原地,脸上的表情霎时凝固住了。
  看著被推远的韩子矜,他发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自己为什麽这麽慌张?
  自己为什麽无法容忍他受到伤害?
  自己为什麽为了他不惜得罪那麽麻烦的人?
  为什麽看见他的鲜血,觉得……心都被拧痛了?
  你知道吗?我直到现在还是认为,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够让我这样痛苦了。也许这一辈子,我就是为了把欠他的债还给他才来到这世上的,一直就是这样的,一直就是……
  你笑什麽?我没醉!怎麽会是胡说呢?你还是不相信吗?那我敢跟你打赌,只要你看见了他,就会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只要你见过他,就知道我为什麽会说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了。他是那麽干净,一点点尘埃都沾不上他……
  不过,你可不许把他抢走喔!他说过,这一辈子,他都只爱我一个人的,不论我们之间……
  真的?你真的答应了吗?这是你自己说的,可不许反悔喔!要是有一天你反悔了,我一定会用力取笑你的!
  因为,你抢不走他的!他说了,只爱我一个人……是一辈子呢……
  江楚天,你真可怜……
  我疯了吗?也许,我真的是疯了……子矜子矜,我的子矜……
  顾婉婉,你早就预料到了,是吗?
  你用你绝顶聪明的脑袋设了一个太过美丽的圈套,你现在是不是正躲在什麽地方嘲笑我的愚蠢呢?
  对,我很蠢,明知道不应该,可还是一步一步陷了进来……
  江楚天,你一定会和我一样的,因为你和我一样,身上沾满了洗不干净的灰尘。所以,我们永远没有办法拒绝他……
  江楚天,你听过吗?青青子矜,悠悠我心。只为君故,沈吟至今……他是子矜,那我,就是那“君”了吧!真好,真好……
  江楚天闭上了眼睛,狠狠一拳打到了墙上。
  鲜血涌出了皮肤,留在了雪白墙面上。
  不,这种疼痛,还远远不够……

第三章


  “……”
  断断续续的声音惊醒了躺在沙发里的江楚天。
  他急忙坐了起来,走到了床边。
  “婉晴……婉晴……”床上的韩子矜满头大汗:“不要……婉晴……”
  江楚天想要帮他擦掉额头的汗水,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婉晴……”韩子矜平时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一片迷朦,没什麽焦距地紧盯著他。
  “你没事吧?”江楚天虽然知道他是神智不清,但心里还是一堵。
  “婉晴……他们说你死了……是假的对不对?我一点也不相信……”就著微弱的灯光,韩子矜的脸上一片不正常的红豔:“我来接你了,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江楚天皱起了眉,想抽出手来,没有想到韩子矜的手劲很大,现在更是用尽了力气抓著他,一时也挣不脱。
  “婉晴……”韩子矜抓著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喃喃地说:“别这样了……我知道,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你一点错也没有……这麽多年了,你对我的惩罚也够了吧!就算你还没有原谅我们,也不要一个人离开了,我不放心,我不放心……”
  “我不是顾婉晴。”江楚天沙哑地说著。
  “婉晴……你还记得吗?我们屋子後头的那片茶园……我们小时候,最喜欢躲在茶树下面,每次那些采茶的工人走过的时候,我们就在下面拽他们的脚,吓得他们直叫……”韩子矜恍恍惚惚地笑了:“还有,院子里的石榴树每年还是会结好多的石榴,只是你不在,我都不许他们去采……村口的桑树去年枯死了,真可惜,今年夏天就没有桑椹了呢……”
  “够了!”江楚天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别再说了!”
  “婉晴……”韩子矜怔怔地看著他,下一刻,眼睛里滑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你为什麽这麽凶?你还在生气对不对?你真的这麽恨我吗?我也没有办法啊!我也没有办法的啊!”
  江楚天没想到这个平时冷傲的人会在自己面前毫无防备地哭出来,还哭得这麽伤心,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一下子就愣住了。
  “子矜?”这时,门被打开了,高显庭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这个情况也是一愣。
  韩子矜抽抽噎噎地抓著江楚天,江楚天一脸的无措。
  “子矜。”高显庭凑了过来:“你怎麽了?”
  “高显庭?”韩子矜眨了半天眼睛,勉强认出了眼前这张有点熟又不太熟的脸。“你怎麽在这里?”
  “你受伤了,你不记得了吗?”高显庭小心翼翼地说著:“你是不是疼得厉害?要不,你先放开江先生,我这就去找医生过来好不好?”
  “什麽先生?”韩子矜面对高显庭说话的时候神态显得十分正常:“这是婉晴。”
  “这……”高显庭为难地看了一眼脸色不是很好的江楚天:“江先生,我看子矜他可能是烧糊涂了……”
  “婉晴……”韩子矜还是一个劲地拉著江楚天。
  “我不是顾婉晴。”江楚天的脸上一片深沈的神色,不知在想些什麽。
  “胡说!你就是婉晴!”韩子矜咬著牙,旋即却又放软了声调:“婉晴,不要和我生气了好不好?我受伤了,好痛好痛呢!”
  江楚天反手带上了门。
  站在走廊上的高显庭回过头来看著他。
  “他睡著了。”江楚天淡淡地说。
  “你别看他平时那麽冷酷,像是什麽也不放在眼睛里,其实那是因为他的骨子里太单纯固执了。所以,婉晴的死对他的伤害才会这麽严重。”高显庭推开窗户,看著远处慢慢升起的旭日:“他们两个人都太好强了,明知道只要退一步就不会两败俱伤,可就是没有人愿意先说出第一句。我真不明白,他们上辈子是不是仇敌?也许他们生来就是为了让对方痛苦的。”
  江楚天走到窗边,从口袋里拿出了细雪茄,放进嘴里却又拿了出来。
  “我听说在他小时候,曾经有一个和尚路过他家,要求他的父母把他舍给佛祖。他的父母不愿,老和尚临走的时候叹了口气,说他大有佛缘,要是入了空门,必定能得正果,可是留在俗世的话,只会为俗缘纠缠一世,难得解脱。”高显庭找出火柴,划了一根:“要说这种神乎其神的事,放在别人身上,我当然是不信的。可要是他,我就觉得太合适不过了。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衫,站在人群里,却偏偏像是一个人待在旷野里一样。我就想,这世上果然有这样清风霁月,超然物外的人啊!”
  江楚天就著火柴点著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其实,他现在已经变了许多,要是换了以前,他那晚真会把那双乱碰他的脏手给跺下来。”高显庭笑了笑,回忆起以前那个锋芒毕露,时时刻刻刺得人发痛的韩子矜:“外表看不太出,但他很会打架。他应该不是打不过那群人,八成是因为看见那群人太脏了,宁愿跳下来也不愿和他们硬拼。”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麽?”江楚天夹著烟,靠在窗框上:“他是什麽样的人和我有什麽关系?”
  “我以为,你想知道。”高显庭温文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你很关心他,不是吗?”
  “是吗?”升腾的烟雾遮住了江楚天脸上的表情。
  “江先生,我们也认识不少时间了吧!”高显庭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倒是转了话题。
  “是啊!有一段时间了。”江楚天轻轻挥散了眼前的烟雾:“你高律师手上办了不少的大案子,在法律界声名赫赫,是上海滩的名人。这几年你一直是婉婉的裙下之臣,几乎天天来大西洋夜总会捧场。我们虽然没怎麽说过话,不过也算是老相识了。”
  这几句话说得带著些轻佻讽刺的味道,高显庭却像是毫不在意。
“江先生在上海滩是头面人物,和我这种靠嘴皮子讨生活的人是不同的。”高显庭笑著说:“我知道江先生是个聪明人,也就不转弯抹角了,子矜他不适合上海这种地方,和江先生你更是有著天差地远的距离。我想,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动身返回家乡,也许这辈子和江先生也不会再见了。不论江先生对他抱著什麽样的想法,或者……婉晴的事,我想,都不宜让他知道太多。”
  “哦?高先生你这是在教我怎麽做吗?”江楚天在窗台上摁熄了烟,随手弹出了窗外。
  “不敢,只是我想,江先生你也不会愿意把子矜牵扯到你的那些事情里面去的。”高显庭严肃地看著他:“子矜是一个很敏锐的人,他迟早会发觉不对劲的地方。以他的脾气,会出什麽事谁也说不准,你不会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吧!”
  “会有什麽事?”江楚天的面色阴沈下来:“高先生你不要信口开河,你这是在暗示什麽?”
  “我当然明白江先生你有你的的难处,但子矜是我的好友,我想……”高显庭停了一停:“失去婉晴对於子矜来说已经难以承受了,请你不要把他卷进无法脱身的麻烦里去。”
  江楚天扬起了眉。
  高显庭转过脸,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世上不会有永远的秘密。”
十五天以後──
  江楚天推开房门,走进了病房。
  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雪白的褥子更是一点折痕也没有。
  韩子矜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著外面,阳光照射在他苍白的脸上,别有一种孤绝的美丽。
  江楚天走过去,拢起了在半空飞舞的窗帘,轻声地问他:“我听医生说,你想出院?”
  韩子矜眼睫一挑,向他看了过来。
  江楚天被他看得一怔。
  “是的。”看了他一会,韩子矜才收回了目光,冷淡地答了他。
  “可你的身体还没有……”
  “我很好。”韩子矜打断了他:“这个地方,我不想再待下去了。”
  “那麽也好,不如搬到我那里,也方便……”
  “江先生。”韩子矜皱起了眉头:“我的事,还不需要你来费心。”
  江楚天的脸色沈了一沈,但还是把不满强压了下去。
  “那你是不是要搬回饭店去住?”他笑著问。
  “不,我要回去了。”韩子矜半垂下了眼帘,看著自己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离开上海,回杭州去。”
  “为什麽?”江楚天上前了一步,忍不住透露了几分焦急。
  “为什麽不呢?”韩子矜反问他:“我为什麽要留在自己不想待的地方?”
  “为了……”江楚天猛然打住,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讲这些话的立场。
  韩子矜冰冷地勾了勾嘴角,那笑容刺得他浑身发痛。
  他嘴微微张了几次,也没有办法说些什麽出来。
  面对这个男人,他的脑子就像是完全被凝固住了,千般主意,万种心思只能在喉咙里打转,直闷得胸口一片苦涩……
  江楚天不说话,韩子矜也就不理他,只是一个人低头坐著,看著自己的指尖,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说些什麽,要说些什麽……
  江楚天僵直地站立在那里许久,才勉勉强强地说出一句话来。
  他说:“一路顺风。”
  这四个字说完,他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韩子矜皱著眉,看著被他用力关上的房门。
  这个人怎麽回事?为什麽总是感觉他古古怪怪的?
  转过头,窗外柔和的阳光照射到他脸上,他惬意地闭上了眼睛,无法抑制的叹息却从唇角流泻出来。
  “婉晴,我们要回家了……”
  门外,江楚天盯著被自己关上的房门,咬了咬牙,脸色铁青地离开了。
  “什麽?你说你不走了?”高显庭惊愕地盯著面前一脸平静的韩子矜,手里还拿著刚刚买来的船票。
  “是的。”
  “为什麽?今天早上不是你坚持让我去买船票的?”高显庭有些著急地靠过来:“为什麽不过一个上午,你就改变主意了?”
  “没什麽,只是改变主意了。”韩子矜像是根本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麻烦你帮我去把船票退了。”
  “是不是你的伤有什麽变化?是不是医生……”
  “山水。”韩子矜连敷衍也没有地忽略掉他,喊站在门边的山水。
  “老爷。”山水走了过来,垂手站著。
  “你这就去找江楚天先生,就说我改变主意暂时要留在上海。我觉得住在饭店不太安全,所以想要去打扰他几天。”韩子矜吩咐著山水。
  “是的,老爷。”山水点了点头。
  “等一下,我不同意!”高显庭立刻拦住了想要走出去的山水。
  “我不需要你的同意。”韩子矜对他说。
  “子矜,这是为什麽?”高显庭显得有些著急:“你为什麽非但要留下来,还要住到江楚天那里去?你难道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些什麽?”韩子矜盯著突然收住话尾的高显庭:“我为什麽不能留下来,我为什麽不能住到他哪里去?你又是凭什麽说来对我说这些话的?”
  高显庭咽了口口水,觉得手心里冒出了冷汗。
  “高显庭。”韩子矜对他笑了,低低沈沈地问他:“怎麽不答我?”
  “不是的,子矜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不妥当。”高显庭舒了口气:“你也许不知道,他这种对於利益敏感的人,最擅长翻脸无情,前一刻还和你称兄道弟,下一刻也许就让你两肋插刀了。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不然他凭什麽能称雄这十里洋场,不管三教九流,人人都避忌他三分?我是真的不希望你和他有什麽牵扯,他那种人,你应付不来的。如果你真的坚持要留下来,我可以为你另外准备安全的住所,还是不要去他那里比较好。”
  “高显庭,谢谢你的关心。”韩子矜不再盯著他,也不再笑了,淡淡地说:“不过,你觉得我会听你的吗?”
  “不会……”高显庭无奈地摇了摇头。
  韩子矜,是绝对不会因为别人的意见而动摇的人。
  “那就好。”韩子矜转过头:“山水,你去吧!”
  “那……子矜,你告诉我你为什麽突然改变决定要留下来,好吗?”高显庭苦著脸问他。
  “我总有我的理由。”韩子矜闭上了眼睛:“我累了,你去忙你的吧!”
  听见高显庭的脚步声和叹息声消失在门外,韩子矜的脑子里又一次浮起了半个小时之前的那一次对话。
  就是那一通电话,让他决定留在上海。
  那十分锺也不到的时间,完全的改变了他的想法。
  他突然之间发现,婉晴的死带走了他的理智,让他忽略了太多显而易见的事情。
  那个打电话的男人……   
“韩子矜先生吗?”那头的声音古古怪怪,像是特意压低了声线。
  “是我,你是谁?”他向来最讨厌这种古古怪怪,难以掌握的局面,语气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韩先生你信不信得过我?”那人没头没脑地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有病!”他说了一声,就准备挂电话。
  但那个人在他把听筒拿离耳边的时候及时说了三个字,让他停下了动作。
  “你说什麽?”等了近一分锺,那边却像断了线一样再没有什麽声音,他只能出声追问:“你还在吗?”
然後他听见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说的是顾婉晴。”那个人清清楚楚地重复著:“韩先生,你不会说你不认识顾婉晴小姐吧!我知道她是你在世上最後的亲人,不,至少曾经是的。她的死,对你的意义一定非同一般。她可真是可怜,年纪轻轻就……”
  “别废话,想说什麽就说,我最讨厌别人把我当作傻瓜。”他冷冷打断:“你现在不说就别说了!”
  那人显然没有料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愣了一愣。

  “说重点。”他用命令的口气说:“说我必须要知道的,不要用可有可无的话浪费我的时间。”
  “韩先生真是快人快语。”那人不自然地咳了两声:“其实,我只是想提醒韩先生,顾婉晴小姐的死亡原因,并不是你所知道的那样。”
  “是吗?”他犀利地诘问:“那是什麽样的?”
  “具体的情况我不方便说,不过,我可以透露一点我所知道的事情给韩先生你知道。”那个人又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其实,顾婉晴小姐的死,内里大有文章。韩先生你总不会没有怀疑过,为什麽顾小姐要一个人半夜跑去黄浦江边呢?”
  “为什麽?”
  “这个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一件事。”那个人愈发压低了声音:“那天晚上,是英国领事夫人的寿筵,顾小姐是和江楚天先生一同出席的舞会。舞会结束以後,他们是一起离开的领事馆。本来这也没什麽好奇怪的,顾小姐住在江公馆,他们一同回家也很正常。不过,第二天清晨是江先生在江边第一个找到顾小姐的尸体,却是隔了三个小时才向警察局报的案。可是,这个细节却向所有人隐瞒了下来。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韩子矜聚拢了眉心,想了一想才问:“这件事我没有听说,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愿意以我的身家性命保证,我以上所说的绝对都是事实。至於是怎麽知道的,请原谅我不方便透露。”那个人又叹了口气:“那天晚上有很多人看见他们一起离开,这一点你大可以查证一下。韩先生,江先生和顾小姐在上海是有名的恩爱情侣,我这样说绝对不是想暗示些什麽。”
  “你已经在暗示我了。”韩子矜冷哼了一声:“你告诉我这些事的原因,想必也是不方便说的。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是顾婉晴的朋友还是江楚天的敌人?”
  “韩先生,你真是个聪明人。”那边笑了一声:“也许,都有可能,也许两者都不是。”
  “除了这些呢?你还有什麽要告诉我的。”
  “我想我必须要提醒你一声,韩先生,江楚天先生可不是一个能用‘厉害’或者‘可怕’这样简单的词语来形容的人。这个人,远比表面上所能看见的要复杂得多。”
  那个人最後说,江楚天很“复杂”。
  高显庭刚才也说了类似的话。
  那个人说,婉晴的死不是那麽简单的失足。
  高显庭在墓地的话,也从某些方面证实了他话里至少有一部分不是凭空捏造。
  难道是自己真是被古怪的直觉影响了?为什麽始终不能把江楚天和婉晴的死放到一起去考虑?
  只是因为婉晴选择了他的臂弯作为依靠吗?
  如果说,婉晴也没能看透这个“复杂”的男人,如果说他真的和婉晴的死……
  “江楚天……”韩子矜闭著眼睛,慢慢地念著这个名字。
  能够感觉到,他也许真的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麽和善亲切的人。
  但是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干净的味道。
  干净得……没有办法真正厌恶…

第四章


昭华路三百三十六号 江公馆
  车子里直接开进了大门,在砖红色的洋房面前停了下来。
  韩子矜从车里走了出来。
  他这是第二次来这里,上一次是为了取回婉晴的遗物,这一回却是为了弄清楚这个男人和婉晴的死……
  “怎麽了?”江楚天看他一直盯著屋子,过来问他。
  山水也已经拿好行李走了过来。
  “没什麽。”他对江楚天说:“那我还是要打扰江先生几天了。”
  “哪里的话,只要你愿意,住多久也没什麽问题。”江楚天淡淡地笑著:“就当是在自己家里好了。”
  他点了点头,跟著江楚天走了进去。
  “天爷,韩先生。”站在客厅里的男人恭恭敬敬地和他们打著招呼。
  “这是卫云轻,是我的帮手。如果有什麽事,你大可以吩咐他去做。”江楚天介绍说:“云轻,韩先生的要求,都要尽心尽力地做好。”
  “是,我知道了。”卫云轻微笑著不失礼貌地回答。
  韩子矜看了一眼这个叫做卫云轻的男人,他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
  评估和试探吗?
  这个看起来十分恭敬谦和的男人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我们上楼吧!”江楚天对他说,想要伸手扶他。
  韩子矜看著他又一次伸过来的手,说:“江先生,我对你说过了,我的身体已经复原了,你不用这麽客气。”
  “抱歉。”江楚天收回手,毫不见尴尬地说:“我记性不好。”
  “你就住这间,还可以吗?”江楚天推开了房门:“这间朝向和通风都比较好。”
  韩子矜走了进去,环顾了一下,墙上挂著的照片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是……”
  “是啊!这是婉婉的房间。”江楚天走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看著墙上挂著的照片。
  照片里,美丽的女子巧笑倩兮,目光流转,一片倾城的气息扑面而来。
  “婉晴。”韩子矜笑了。
  他从没有这麽笑过,江楚天见过他的笑容,轻蔑的,嘲讽的,冷淡的,却从来没有见他这麽笑过。
  无奈的,带著一丝丝的痛苦,却也温柔地入了骨髓。
  江楚天的心一沈,眼神暗淡了下来。
  “那你先休息一下吧!”江楚天对他说:“晚饭的时候,我会来叫你。”
  韩子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目光没有移动。
  江楚天带上门走了出去。
  下楼的时候,卫云轻站在楼梯口等他。
  “你怎麽会来?”江楚天示意他一起走到屋外的草坪上,在白色的花园椅上坐了下来。
  “殷雪彦回来了。”卫云轻不无忧虑地说。
  “哦?”江楚天应了一声,点了烟。
  “天爷,是不是要……”
  “做什麽?”江楚天看了他一眼。
  “天爷,先下手为强。”
  “云轻,我们已经不是街上的小混混了,不要把这些狠话放在嘴边。”江楚天吐了口烟圈:“他回来了就回来了,学成归来,报效国家,这是好事嘛!”
  “天爷,我是怕他不肯善罢甘休。”卫云轻叹了口气:“当年他离开的时候,是看不出有什麽想法,可天爷你毕竟和他有杀亲之仇,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回来,总是让人起疑。”
  “再怎麽说老爷子当年於我是有大恩的,他已经是老爷子唯一的儿子,冲著这一点,我就不能落人口实。”江楚天交叠起双腿:“何况比起他那个大哥,他有脑子多了,不是说对付就对付得了的。当年的事大家都还惦记著,万一要是他公然翻了旧帐出来,也够我头痛的了。”
  “那就由著他了?”卫云轻皱著眉问:“我总觉得不太妥当。”
  “那就要看他了,如果他够聪明的话,我也不想多费手脚。”江楚天弹了弹烟灰,半闭上眼睛:“这个上海已经不是他殷家的天下,现在有哪个人不仰我鼻息?我量他也玩不出什麽花样来,就随他去吧!”
  “我倒是不担心他能有什麽本事,可要是他被有心人利用了……”
  “上海这个地方,和我有仇被利用来对付我的人何止一个殷雪彦?我时时刻刻担心还用活吗?”江楚天朝卫云轻挑了挑眉:“云轻,当年我们一起在枪口刀尖上打拼,多少次九死一生的局面也这麽过来了。难道是这种出入成群的生活消磨了你的志气,最近怎麽变得这麽容易焦虑?”
  “不错,以往的确也有危难的时候,可这次不一样,他们连顾小姐……”
  “闭嘴!”江楚天闲适的表情猛然一变:“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再提这件事!卫云轻,你这是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了吗?”
  “对不起,天爷!是我错了!”卫云轻立刻低下了头:“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云轻。”江楚天紧盯著他:“在这件事上我可不跟你含糊,要是从你这里漏了什麽出去,我绝不饶你。”
  “天爷请放心,没有下次了。”
  “那就好。”江楚天把剩下的烟扔到地上,用脚尖踩熄了:“我让你调人过来,你已经办好了吧!”
  “这个请天爷放心,每一个都是最好的,韩先生不会发现的。”
  “好。”江楚天站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云轻,你自己也要小心。”
  “多谢天爷关心,云轻自己有数。”
  江楚天把手收回来,抬起头看向二楼侧边的那个阳台,像是能从紧闭的门後看见些什麽。
  卫云轻低著头,隐约听见他低低长长地叹了口气。
  

江楚天上楼来喊他的时候,韩子矜正在整理婉晴的东西。
  零零碎碎的东西放满了偌大的书桌,韩子矜就在书桌前坐著。
  他正从那些东西里拿起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打开来,从里面取出了一札用丝带绑著的信笺。
  虽然看得出主人细心地保存著它们,但时间还是不可避免地染黄了它们的边角。
  江楚天知道这些信,这里面的每一封他都看过,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
  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
  也许,就是从看这里面的第一封信开始的。
  韩子矜拉开了丝带打成的结,小心地取出了一封。
  打开了以後,熟悉的字迹跃进他的眼帘。
  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
  这些满溢著年少轻狂时爱恋的话语,笃定著能一生一世相伴相守的誓言……在今天看起来,是那麽地苍白,那麽地可笑……
  韩子矜笑了,冷冷清清,满是嘲讽。
  一封又一封重新收好,理成一叠,用丝带扎好,扔进了脚边的纸篓。
  轻巧地擦燃了一根火柴,火光在半空划出绚丽的弧度,落进了金属的纸篓里去。
  干燥的纸张很快炽烈地燃烧了起来。
  火光映红了韩子矜没有什麽血色的脸颊,让他冷淡的神情染上了一丝人间的烟火。
  江楚天站在门边,默默地看他做这一切。
  “是为了什麽呢?”韩子矜没有抬头,依旧盯著脚下欢快燃烧著的火焰:“相知,失去,分离……天各一方,再来就是永别。明知道她是故意要让我内疚一辈子,我却还是没有办法恨她。”
  “我也不懂。”江楚天靠在门边,目光也移到了火焰上:“可我知道,她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个人。她离开你是因为她希望你记得她,永永远远……她真是一个狡猾的女人……”
  他说了,只爱我一个人……是一辈子呢……
  江楚天感觉到了韩子矜的视线,抬起头来。
  韩子矜正对他笑著。
  浅浅地微笑。
  “江楚天,我突然很想喝一杯,你呢?”韩子矜浅笑著对他说。
  两个人坐在花园里,桌上已经堆了不少的空酒瓶。
  他们的酒量都很好,只是微有醉意。
  韩子矜的脸有些发红了,他解开长衫领口上的扣子,整个人靠在了椅背上。
  微凉的晚风吹在他的身上,他舒服地叹息了一声。
  江楚天坐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看著他。
  “跟我说说话。”韩子矜回到桌面上,一只手撑著下颚,直视著他深沈的眼睛:“说什麽都好……说说婉晴……”
  “婉晴……”只是提到这个名字,对面的那双眼睛就已经亮了起来,江楚天只能苦笑:“我刚刚认识她的时候,觉得她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她很美,但是令人心动的,却不是她的美丽,是她骨子里的那种激烈。婉婉她……是火……”
  “每一个靠近的人都会被她炽伤。”韩子矜接了下去,说完,笑得有些孩子气:“这是我母亲说的,她和婉晴斗了半辈子,到了最後却也念叨著婉晴婉晴的。”
  “别笑了。”江楚天突然伸过手,一把捂住了他的脸:“别笑了……”
  等到韩子矜的吐息湿润了他的掌心,他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对不起。”他飞快地收回了手,解释说:“我可能喝醉了。”
  “我看也是。或者……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在你面前说这些,毕竟,我所记得的,是太久太久以前的旧事了,没什麽必要重新提起了。现在,婉晴选了你。我信她,她的眼光一向很好,你一定是值得她托付的人。”出乎意料的,韩子矜没有生气或者大发雷霆,只是恢复了那种淡淡的笑:“江楚天,谢谢你照顾她这麽久。”
  “可是最後,我还是没能……”在这种微笑里,江楚天真的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是意外,我们没有办法拒绝生命中的意外,特别是致命的。”韩子矜站了起来,背著双手,洁白的长衫在夜风里飞扬:“你不是说过吗?在这样的时代,这种事在每个地方天天都在上演。就算再怎麽伤心,日出之後,生活还是需要继续下去的。婉晴死了,固然令人伤心,可也无补於事,你要能忘了才好……”
  江楚天知道,不论过了多少年,这一刻韩子矜脸上的表情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那你呢……”
  “你说什麽?” 韩子矜回过脸来问他。
  “没什麽。”
  只是觉得这句话在你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残忍,忘了……我能忘……但你能忘了她吗?
  “月明人不寐,长夜起相思。”江楚天喃喃地说道。
  韩子矜再一次地回过头来,被他眼里深藏的抑郁震动了心弦。
  “江楚天,你对婉晴……果然有心……”他仰起头,看著天上明亮的月色:“月明如素,的确引人相思。”
  江楚天低下了头,嘴角的笑苦涩而晦暗。
  韩子矜……你生来是为了折磨我的……
  “高显庭,你怎麽来了?”韩子矜从楼梯上下来,手指还在揉著隐隐发痛的额角。
  昨天晚上喝太多了……
  “我来看看你过得怎麽样啊!”高显庭一反前几天的郁闷,看起来简直是有些雀跃的。
  “我很好。”他淡淡地点点头:“江先生是个很周到的主人。”
  “那就好!”高显庭看著他,故作神秘地说:“子矜,你知不知道我带什麽来了?”
  “什麽?”看见他这副样子,韩子矜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你还不过来!”高显庭向门外招呼著。
  韩子矜转头看去。
  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这个人一走进来,就像是从门外带进来一阵微风,让人有了一种薰然欲醉的感觉。
  闪亮的眼睛,温和的笑容,乌黑的头发……
  如果说韩子矜像是秋日里寒冽的雨,那这个人就是春天时柔和的风。
  “韩子矜,好久不见了。”这个眼睛明亮得有点过份的男人笑著说:“你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韩子矜的手指停在了额角,脸上难得地出现了惊讶。
  “殷雪彦?”他怔怔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就是我,韩子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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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1 02:08| 字数 19,9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江楚天笑著送殷雪彦和高显庭上了车,目送著车子消失在大门外面。
  回过头,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上拉高。
  韩子矜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也正低头看著他。
  阳光里,一身雪白的韩子矜身上带著淡淡的光晕,连带著柔和了他冷峻的表情。
  江楚天一时觉得有些目眩。
  “江楚天。”隔著半空,韩子矜喊他的名字:“我想和你谈谈。”
  江楚天走进客厅的时候,韩子矜也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真不好意思。”江楚天勉强地笑了笑:“看来是我打扰了你们叙旧。”
  “也不是那麽重要。”韩子矜在原本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他们罗嗦得很,早些打发走了也好。”
  山水收拾好杯子,重新沏了茶来。
  “坐吧!”韩子矜端起青瓷的杯子,若有似无地吹了吹浮叶。
  江楚天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你特地赶回来,是为了殷雪彦吗?”
  江楚天没想到他问得这麽直接,一时间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
  韩子矜也不著急,慢慢地喝著茶等他的答案。
  “是的。”江楚天看著他,目光里有太多的深沈:“我的确是因为接到了消息,说殷雪彦来了这里,我一时弄不清他的来意,所以赶了回来。”
  “他和你有仇?”韩子矜平静地问。
  “在他的立场看起来,的确是有。”江楚天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就我来说,与其说仇,不如说是个误会。只是有些事,不是当事人,是怎麽也说不清的。何况时间过去这麽久了,我也没什麽有力的证明,只能由得他自己以为了。”
  “是吗?”韩子矜抬起头来,看著他:“那你自己小心吧!他这个人看起来虽然没什麽脑子,事实上一肚子坏水。他要是认定和你有了仇隙,有得你伤脑筋的。”
  “你相信我的话?”江楚天表情复杂地问他。
  “你说谎了吗?”韩子矜问他,等看见他摇头才说:“既然你说的是真话,我为什麽不信?”
  “我以为他是你的朋友。”你……相信我吗……
  “我这个人没什麽朋友,他也勉强算是了。”韩子矜笑了笑:“所以你们两个人笑得那麽假,我才觉得讨厌。”
  “你这是在担心我吗?”江楚天直起身来,有些紧张地问:“你把我和他放到同等地位上来说,我可以认为那是关心吗?”
  韩子矜被问得一怔。
  关心?
  这算是什麽问题?
  他是故意还是真心的?
  这个人究竟在想些什麽?
  他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头面人物,怎麽会问出这种幼稚的问题来?
  很奇怪不是吗?
  “江先生,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韩子矜直视著他的眼睛:“如果真要这麽问的话,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我不希望你有麻烦。”
  说完这句话以後,他在江楚天脸上看见了溢於言表的喜悦之情。
  他的嘴张了张,没把准备要说的後面一句说出来。
  要是你有什麽意外,婉晴想必也会忧心的……
  他心里的想法则是,要是江楚天和殷雪彦对上了,关於婉晴的事,可能短时间内就无从求证起……
  可不知道为什麽,看见江楚天开心的样子,他非但没说出口,连心里的想法也有些动摇起来……
  要是说了,也许江楚天会想起婉晴,也许他就不会这麽开心。
  他这样的人,不适合一脸沮丧……
  “谢谢你……子矜……”江楚天犹豫地说。
  沈浸在自己想法里的韩子矜直觉地点了点头。
  江楚天忍不住加深了笑容。
  这个人对自己笑的时候,眼睛里带著说不出的东西,看起来居然不是那麽讨厌了……
  有些走神的韩子矜,举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於是,住进江楚天家才第二天,韩子矜就做了一件绝不可能是他会做的傻事。
   被热茶烫到不说,还喝了满嘴的茶叶……   

“韩先生。”
  “又是你?”韩子矜认出了那个故作神秘的声音。
  “是啊!”那个人低声笑了一阵:“韩先生在江公馆住得还习惯吗?”
  “你倒是盯得够紧的。”韩子矜轻哼了一声:“你打电话来想说什麽?说吧!”
  “每次和韩先生说话,总是让我有意外的感觉。”那个人的声音里倒是听不出被轻视会有的不快:“好,我也不说废话了,我打电话给韩先生,是有些线索要提供给韩先生。”
  “什麽线索?”
  “据我最近得到的消息,在顾小姐遭遇意外的几天前,江先生他……丢失了一样十分重要的东西。”那个人的声音压得更低,韩子矜费了不少的精力才听清了他的话。
  “你说什麽?是什麽东西?”韩子矜皱著眉问。
  “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那一定是一样十分重要的东西。我只知道江先生为了防止失窃,特地放在了他书房的保险箱里。至於密码……”那个人故意停顿了一下:“应该只有他本人和顾小姐知道,可是,那样东西放进去不过两三天,就不翼而飞了。江先生本人当然是不可能偷自己东西的,那麽……”
  “你是说,婉晴偷拿了江楚天的东西,江楚天为了这个而杀了她?”韩子矜冷笑了几声:“我不信!”
  “为什麽?”
  “有太多的理由……首先一点,既然江楚天不相信婉晴,又怎麽会让她知道保险箱的密码?又怎麽会把这麽重要的东西放在婉晴知道密码的保险箱里面?”他有太多的理由不相信这样荒唐的事情。“还有,婉晴如果真的要拿,绝不会留下这麽明显的线索让人联想到是她。别人我不敢说,他们两个,没有一个会这麽蠢。”
  “韩先生。”那个人的语气古怪起来:“顾婉晴小姐,的确是一个有著可敬勇气的奇女子,只是可惜……”
  “你说什麽呢?”韩子矜生了气:“不要答非所问!”
  “韩先生,我真的不能多说什麽了。”那个人最後说了一句:“如果你想知道真相,还是自己去求证比较好。”
  “求证?怎麽求证?喂喂!”
  韩子矜放下电话,用手指敲了敲额角。
  难道要直接去问江楚天:“婉晴到底是怎麽死的?她的死和你有什麽关系?”
  还是问:“姓江的,是不是你害死了婉晴?”
  要是其他的事情,他也许真会这麽直接去问了,但现在牵涉到了婉晴。
  何况,现在是在江公馆,在江楚天的家里,江楚天的地盘上。
  他也许性格激烈,但绝不是什麽傻瓜。
  书房?书房?
  韩子矜停下了敲击的动作,抬起了头。
  不论这个人的动机是什麽,不论他为什麽会知道这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电话号码,也不论为什麽时机如此巧合,总是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接到这个人的电话。可这个人既然提到了婉晴的死有太多的疑点,又似有若无地指明了方向……
  为什麽不弄个清楚呢?
  如果和江楚天没有什麽关系,弄清楚了不是更好?
  那个人提到了……江楚天的书房……
  韩子矜打开了门,看了一眼走廊尽头的书房,没有犹豫太久,就大步走了过去。
  书房并不是很大,书柜里却放满了书籍,看起来也不像完全没被翻动过。
  没有想到江楚天会有这样的一间书房,还以为书房是个摆设,显然江楚天也不尽是个只会好勇斗狠的流氓大亨。
  韩子矜走到江楚天的书桌後,一个不大的黑色铁制保险箱赫然就摆在那里。
  就是这个保险箱吗?
  韩子矜蹲了下去,想仔细看看。
  脚下像是踩到了什麽,他挪开了脚,从地上捡起了一个纸团。
  纸上写满了字,被揉成一团躺在纸篓边的地上,显然是被丢弃的。
  韩子矜站起来,在书桌上压平了。
  他一看,第一个反应是不信。
  这张纸上居然写著……
  “喀”的一声,门被从外推开了。
  韩子矜一僵,朝门口看去。
  果然是江楚天站在那里。
 “子矜。”江楚天站在门边,神色如常地喊他的名字:“你是在找我吗?”
  韩子矜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江楚天反手关上门,慢慢地走过来,看见他手上拿著的那张纸,脸色微微一变。
  “这是……”韩子矜轻咳了一声,把纸放在了桌上:“我在桌边捡到的。”
  江楚天低下头看了看。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大大小小,密密麻麻,有的整齐,有的凌乱。
  满张白纸上,只有这一句话。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真是容易让人误会的一句话。
  “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进来的。”韩子矜绕出书桌,越过他朝门外走去:“也没什麽要紧事,改天再说吧!”
  “等一下。”
  韩子矜握著门把,停了下来。
  “子矜。”江楚天依旧站在书桌前,也没有回头:“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
  两个人背对背地这麽站著,整个书房里一片沈寂。
  韩子矜的手已经摁下了门把,还是慢慢地松开了。
  “什麽事?”他侧过头,平静地问。
  江楚天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走到了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午後的阳光照射了进来,原本显得阴暗的书房明亮起来。
  韩子矜转过身,看著江楚天站在窗前的背影。
  “这很荒唐。”江楚天苦笑了一声:“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实在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情。”
  “怎麽荒唐了?”韩子矜问他。
  “我知道,你讨厌别人支支吾吾转弯抹角。”江楚天深吸了口气:“可这件事我实在没有办法简单明了地和你说清楚。”
  “好,我会仔细地听。”韩子矜重新走回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你尽管慢慢地说。”
  “婉婉……就是你的表妹顾婉晴,她和我之间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关系。我和她……与其说是情人,其实……”江楚天笑了笑:“在认识之初,我也是被她动人的美貌和特别的性格所吸引。我想,这样兼有美丽和个性的女人,没有男人会无动於衷,我当然也不例外……”
  韩子矜没有接话。
  “可是,我渐渐地发现了,我得不到她,我说的不是身体,而是心灵。不瞒你说,我是一个相当自负的人,我当然觉得难以接受。我自认为对她足够的好,不论她有任何的要求或者有多大的麻烦,我都没有二话地帮她解决了。可是,我看得出来,她也许是感激我甚至是喜欢我的,至於爱情,却是从头到尾,一丁点也没有。”江楚天转过身来:“於是有一天,我问了她:婉婉,你不爱我,是吗?她说……是的,我不爱你,我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也只会爱一个人。”
  韩子矜坐著,在阳光下安安静静地坐著。
  “於是,我知道了一个人,知道了一个叫做子矜的人。我知道他喜欢喝雨前的龙井,喜欢下雨天树木散发出来的气味,他喜欢干净整洁,讨厌肮脏凌乱,也讨厌别人胡乱碰他。”江楚天微笑著说:“关於这个人的一切,随著婉婉的讲述,一点一滴地渗进了我的心里。”
 韩子矜抬起了头,江楚天不知是苦涩或者忧郁的笑容落进他的眼里。
  “还记得你烧掉的那些信吗?那些你在国外留学时寄给婉婉的信,我看过,每一封,每一行,每一个字。也许,起初我是带著不甘,不甘心有另一个男人能让我喜欢的女人这麽地痴迷难忘。或者说是怀疑,我怀疑她只是因为爱情的缺憾而美化了那个令她痛苦多年的男人。”江楚天低下了头,像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於是,我看了那些信,那些信……让我觉得羞愧。我看见了一个多麽干净的灵魂,为了爱情在绝望和希望之中挣扎著,遍体鳞伤,痛苦却又固执得不愿放手。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到这个时候,我终於明白,为什麽她会这麽执著於这个人。我对自己说,在我的生命之中,若有这样的一个人在,若有这样的一份感情在,不论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交换,那都是值得的。”
  韩子矜轻轻地皱起了眉。
  “我自己也想不通,那种强烈的不满为什麽突然之间就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是这样的想法,要是能有这样的人在我的生命之中……”江楚天看到了他皱起的眉头,表情微微一痛,却还是接著讲:“渐渐地渐渐地,我居然开始怨恨起婉婉,她不该告诉我这些,不该炫耀似地告诉我这些,把这个人硬塞进了我的心里。让他哽在了那里,吐不出也吞不下……也许她是觉得一个人痛苦实在太孤单了,就想方设法地把那种痛移到了我的心里,让我也尝一尝那种滋味……”
  “你……”
  “不,你让我说完,在我还有勇气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请你让我说完。”韩子矜刚要开口,江楚天就打断了他:“可能你觉得很难相信,到了後来,我真的是恨著她的,一看见她,就觉得有根针扎在心上。完全不是因为得不到她的心,而是为了另一个人,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一个几乎只存在於幻想中的人物,这很荒谬,真的很荒谬!如果是以前的我,怎麽可能相信自己会这麽傻,为了一个根本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我存在的人,去恨一个柔弱无力的女人?”
  他靠在窗沿,低下头点了根烟。
  韩子矜看著他。
  “然後,我在墓地里看见了你。我想,是的,就是这个人了。”江楚天把烟放到了唇边:“所有的一切,在我的眼睛里从虚幻转接到了真实,我的心……一半喜悦,一半悲哀……”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却被呛到了,捂住嘴闷声地咳了起来。
  “你没事吧!”韩子矜看他咳得厉害,出声问他。
  好一会,江楚天才止住了呛咳,直起身子,依旧靠在窗沿上。
  书房里安静了下来。
  “你为什麽不说话……”过了很久,江楚天声音干涩地开了口。
  “我该说什麽?”韩子矜反问。
  “就算不骂我思想肮脏污秽或者拂袖而去,也应该对我说些什麽……”江楚天用力地呼吸了一下,微笑著说:“告诉我这些可能只是错觉,或者我心里爱著她,只是不甘心她到死还是忘不了你。或者说,我只是想在这个世界崩塌之前寻找一些扭曲的寄托……”
  “不。”韩子矜站了起来,眉头不知什麽时候舒展了开来,脸上的表情一如平常:“我不那麽认为。”
  江楚天的笑容停顿在了唇边。
  “我承认我很吃惊,我没有想到你会对我怀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我没有权力代替你否认这些。”韩子矜的目光里一片清澄:“如果说婉晴的离开教会了我什麽,那麽只有一件事,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份感情是肮脏的,只要出於真心,它就绝对干净。”
  江楚天目光复杂地看著他,脑子里为了他这出乎意料的反应一片混乱。
  “我不知道你是否出於真心,可是……”韩子矜认真地说:“我对你没有相同的感觉,我几乎花费了一生的时间来结束那场最初的爱情,已经再没有力气去接受另一份感情了。我亏欠婉晴太多,不希望再亏欠另一个人的。所以,如果可能,你还是强迫自己及早忘记的好,那样的话,痛苦也许会少些。”
  说完这些,韩子矜就离开了。
  门在江楚天的眼前合上。
  烟已经烧到了他的手指,他却像是丝毫不觉得疼痛。
  江楚天……你和我一样,身上沾满了洗不干净的灰尘……
  他是那麽干净,一点点尘埃都沾不上他……
  江楚天闭上了眼睛,弯下了腰。
  没有了……支撑的力气…… “子矜,子矜!”
  他点了点头。
  “韩子矜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他点头。
  “那你回答我啊!”
  他还是点点头。
  殷雪彦挫败地哀嚎了一声。
  “雪彦,算了。”高显庭劝他:“他这两天一直有点心不在焉,你由他去吧!”
  “什麽心不在焉啊!”殷雪彦翻了个白眼:“简直就是魂不守舍。”
  “是啊!很少见他这个样子。”高显庭担心地看著坐在一旁的韩子矜:“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了。”
  “能有什麽事啊!”殷雪彦拿起了面前的酒杯:“八成和江楚天脱不了关系。”

  “什麽江楚天?”韩子矜突然抬起头问。
  “韩老爷你终於回魂啦!”殷雪彦没好气地说:“你不会接著问我这是在哪儿吧!”
  韩子矜看了他一眼,没有心情和他抬杠。
  “子矜,你是不是有什麽事……”高显庭有些犹豫地问:“我看你最近好像有心事。”
  “没事。”韩子矜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难得出来喝杯酒,你能不能不要摆那张脸出来啊?”殷雪彦摇著头说:“我们找你出来喝酒散心,不是看你借酒浇愁。”
  “我没有借酒浇愁。”韩子矜瞪了他一眼。
  殷雪彦没有反驳他,只是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酒瓶。
  一瓶酒已经见底,而且大部分是进了韩子矜的肚子。
  “子矜,你的确喝了不少了。”高显庭说:“慢慢喝,别伤了身体。”
  “韩子矜,我刚刚怎麽喊你都不应,不过一提到江楚天你就复活了。”殷雪彦摇晃著酒杯:“我应不应该猜测,你和他之间是有什麽问题吗?”
  “不应该。”
  “那为什麽我们不去大西洋?那里可是全上海最好的夜总会。”殷雪彦一脸埋怨:“你看看这里的歌女,唱得像杀鸡倒也算了,长得还这麽抱歉,真是无趣!”
  “我不想去。”
  殷雪彦讨了没趣,只能摸了摸鼻子,继续忍受舞台上传来的杀鸡声。
  韩子矜继续喝著他的酒。
  江楚天,已经多久没见过他了?
  七天了,自从那天开始,整整七天没有见过他了。
  连自己的家也不回,真有这麽忙吗?
  这算什麽?
  他以为人人都有时间和他这样耗著啊!
  “先生。”跟著这声甜腻的称呼,一个温热的身体紧贴著他坐了下来。
  对面的高显庭脸色都变了。
  殷雪彦则是摸著下巴,一脸等著看好戏的样子。
  韩子矜放下酒杯,转头看著身边这个显然是坐得太近的女人。
  “您一直在喝闷酒啊!”那个穿著白色绣花旗袍的女人朝他眨了眨眼睛:“难得和朋友约了出来玩,这样大家都会觉得闷的。”
  韩子矜看著她。
  那种高傲的轮廓和目光给人一种锐利的感觉,就像锐利又美丽的刀尖,你没能从美丽中回神,就已经被刺伤了。
  直到那张浓妆豔抹的脸开始有些不自在,韩子矜才移开了目光。
  “你们觉得闷吗?”他转过头,问对面的那两个人。
  高显庭连忙摇头。
  殷雪彦想说什麽,可还是扯了扯嘴角,敷衍似地摇了摇头。
  “我们看上去很闷吗?”他问那个莫名其妙坐到他身边的女人。
  “是啊!”那个女人可能是没有想到他这麽古怪,也不敢往他身上靠了,把手摆到了自己的膝盖上,正经地回答著他。
  殷雪彦已经侧过头闷声笑了起来。
  “你叫什麽名字?”韩子矜放软了语气问:“你看起来年纪还小,满二十了吗?”
  高显庭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
  “我叫海棠。”那个歌女咽了口口水,突然觉得这三个外表看起来都很出色的男人有点奇怪:“今年正好二十岁。”
  “那麽,海棠,一般来这里的客人都做些什麽呢?”他动手倒了杯酒给这个有些紧张的女孩子。
  “喝酒……跳舞……和舞小姐们寻开心……”海棠喝了一大口酒:“来这里,不就是做这些的吗?”
  “是吗?”韩子矜看著她领口上那枚闪闪发光的蝴蝶别针:“那麽你呢?在这里陪著这些人寻开心,你自己开心吗?”
  “开心。”图著豔丽丹蔻的指甲在酒杯边上画著圈子:“哪能不开心呢?只要想著要开心,就开心了。”
  “真的吗?”韩子矜侧著头,像是看她看出了神:“你觉得这样的生活,好吗?”
  “这位先生。”叫海棠的女孩子对他笑了笑:“能生活就好了,只要还活著,就是一件好事呢!”
  韩子矜突然搂住了她,一把搂住了这个笑起来带著几分凄然的女孩子。
  这一回,不要说高显庭,连殷雪彦的嘴里都能塞进一个鸡蛋了。
  他不是有严重洁癖的吗?
  怎麽居然会把一个香味浓重,涂脂抹粉的歌女搂那麽紧?
  “高显庭……”殷雪彦呆滞地问:“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我不知道……”
  “再辛苦都会过去的。”韩子矜低下头,把脸埋进那盘起的乌黑长发里,轻声地说著:“只要活著就好了,只要你活著……”
  本来惊讶无比的海棠一怔,依偎在他的胸前,被那轻柔的声音和淡淡的味道迷惑了。
  这个人身上的味道……真是干净……
  直到有一个声音吓醒了她。
  那个声音……带著一股阴冷,把她从失神的状态里吓醒了过来。

  “够了!放开她!”那个阴冷的声音这麽说著。

  海棠只觉得浑身一颤,急忙直起了身子,离开了那个怀抱。
  她转过头,看见了一张可怕的脸。
  并不是说这张脸长得可怕,相反,这是一张相当俊美的面孔,就算神色阴冷,也丝毫不损这个男人本身散发出来的魅力。
  但这个人,不是什麽普通的男人。
  整个上海,没有几个人会不认识这张俊美的脸和这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他英俊潇洒,有钱有势,也够温柔多情。闲来无事,说起心目中理想的情人,这个人总是所有女人们的首选。
  海棠也曾经开玩笑地说,只要这个男人愿意看她一眼,她一定要使足了力气去勾引他。
  可是现在,这个男人就站在她的面前,正盯著她在看,她却一点想要勾引他的欲望都没有。
  不止这样,她简直想拔腿就跑。
  这个男人看她的眼神,根本就是……想杀了她……
  “江先生?”高显庭第一个站了起来:“这麽巧啊!”
  “哟!是江先生啊!”殷雪彦看了看这张表情有点可怕的脸,弯起了嘴角:“真是巧极了。”
  江楚天没有搭理他们,也可能是根本就没有听见他们说话。
  他的眼睛里脑子里充满了那个画面。
  韩子矜一脸怜惜地搂著那个俗不可耐的歌女。
  他的心里一阵一阵绞痛著,那让他的脸上没有了半丝血色。
  “江、江、江先生……”海棠瑟缩著,不明白他为什麽要用这样的目光看著自己。
  “你给我滚!”江楚天看著她,努力克制著自己就要崩溃的情绪。
  海棠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拉住了。
  她都要吓死了。
  可回头去看那个像是想要害她的男人,却意外地看到了一张格外平静的脸。
  这个人知不知道江楚天是什麽人啊!
  在上海,敢违背江楚天的人,有几个还能安稳活著的?
  她连忙看了看四周,发现包括老板在内,整间大厅里的人都被拦得远远的,甚至已经有人搬来了装饰用的红木屏风,挡住了别人的视线。
  “先生,请你放开……”她抖著声音要拉开那只抓住她的手。
  “江楚天,跟她道歉。”
  海棠听见了,一时就要吓晕过去。
  “道歉?”江楚天哼了一声:“你让我给她道歉,我凭什麽要给她道歉?韩子矜,你以为你是谁?你这是在命令我吗?”
  “你凭什麽不跟她道歉?就凭你是江楚天吗?你江楚天就能随随便便侮辱人了?”韩子矜站了起来,毫不相让地看著他:“你凭什麽让她滚?舞小姐就不是人吗?她和所有人一样努力地活著,这不值得尊重吗?我不是在命令你,我是在要求你,站在平等和尊重的立场来看,我要求你跟她道歉!”
  海棠怔住了,忘记了害怕,呆呆地看著他。
  高显庭摇著头,眼睛里却充满了激赏。
  殷雪彦叹了口气,朝他举杯。
  江楚天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对不起。”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认真地对著那个已经傻掉的女人道歉:“我不该那麽说,希望你能原谅我。”
  “啊!哪里!”海棠回过神,意识到江楚天真的是在向自己道歉,慌张地说:“不用了,没什麽,真的!”
  她一边说,一边看著身边的韩子矜。
  韩子矜对她淡淡地笑了一笑,奇异地让她的心安稳了下来。
  江楚天也看见了,却是把脸侧到了一边。
  “好了好了,都是误会。”高显庭站了出来:“今天很晚了,我们也喝够了,大家就这麽散了吧!”
  “好,散场散场。”殷雪彦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雪彦,我们先走吧!”高显庭招呼著他。
  殷雪彦走过江楚天身边的时候,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江楚天,你真可怜……”
  不知是故意或者调侃,他留下了这麽一句。
  江楚天神情一凛。

第六章
  “老爷,您回来了。”山水站在门边:“我这就帮您准备……”
  “不用了,你去睡吧!”韩子矜对他说。
  说完以後,他直接往楼上走去。
  进了房间要关门的时候,却被一直跟在他身後的江楚天挡住了。
  “你让人跟踪我?”韩子矜垂下了眼帘。
  “对。”江楚天承认。
  韩子矜松开手,让他走了进来。
  “为什麽?”韩子矜走到通往阳台的门边,看著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你这是在监视我吗?”
  “不,我只是想让你更安全。”江楚天走到他身边:“这一片黑暗里,有太多的危险潜伏著,我只是希望你能更安全些。”
  “江楚天,要是到处都有危险,那你能维护我多久?”
  “我也不知道。”江楚天看著他的侧脸:“但短时间内,还没什麽问题。”
  “值得吗?”
  “我顾不上了。”江楚天拉住他的手:“子矜,值不值得,我已经顾不上去想了……”
  韩子矜直觉地甩开了他。
  江楚天看著自己被甩开的手掌,笑了出来。
  “你笑什麽?”韩子矜转过头来,退了一步。
  这个样子的江楚天,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也有些……危险……
  “你今天第一次看见那个女人,说了几句话,就把她搂进了怀里。”江楚天笑著说:“我不过一时忘形,想握一下你的手,却也不行。”
  “那不一样。”
  “对,不一样!”江楚天点著头:“她是个女人,我不是,当然是不一样的。”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韩子矜皱著眉。
  “还是女人好吧!柔软的身体,甜美的声音……说到这个,婉婉她真不是一般的出色……”江楚天的笑容里带上了刻意的恶毒,至少在韩子矜的眼睛里,那就是恶毒。“我到今天还能回想起来她在我床上喘息的样子,你知道吗?她在我的床上,常常会叫出你的名字。你应该没有尝过她的味道吧!因为我虽然不知道谁是她最後一个男人,但我的确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我也很清楚地知道,那些男人里面,没有一个叫韩子矜的!”
  “够了!”韩子矜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脸上一片铁青:“江楚天,你太过份了!”
  “你生气了吗?你觉得愤怒吗?你觉得要失去理智了吗?”江楚天任由他抓著自己的领子,依旧笑著说:“我刚才的心情就像你现在的一样,你多少能够体会了吧!”
  “你这个混蛋!”韩子矜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说:“我真想杀了你!”
  “你以为我不想杀了你吗?”江楚天收住了笑容:“韩子矜,要是我下得了手,我早就把你杀了。我江楚天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为了想要得到的任何东西,任何人这麽痛苦。你知道什麽?你以为一句轻描淡写的忘了,我就真的能忘了?要是说放弃就能放弃,我早就把你杀了,怎麽还会由著你活在世上折磨我?”
  “你!”韩子矜看著他的眼睛,那种赤裸裸的痛苦刺痛了他,他咬了咬牙,用力甩开江楚天:“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韩子矜!”江楚天站在那里,目光复杂地看著他:“你为什麽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你为什麽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爱她?你为什麽要让我觉得我永远也没有半点希望?”
  “江楚天,你给我滚出去!”韩子矜转过身背对著他,害怕控制不住自己:“你不要逼我!”
  在江楚天压抑的笑声里,韩子矜觉得自己被人从身後猛地抱住了。
  “我就是要逼你。”江楚天贴在他的耳边说著:“你要能杀了我,也不错……”
  韩子矜反手想要抓他的肩膀,却被抓住了手腕。
  一股力道压制著把他的双手反绑到了背後。
  “你!”韩子矜挣扎了一下,却发现对方的力量明显强过自己:“放手!”
  “你身手相当不错。”江楚天轻笑著:“可惜你忘记了,像我这样的人,多少也会那麽两下子的。”
  韩子矜伸脚去踢他,却被他反脚一勾,整个人跌进了他的怀里。
  江楚天把韩子矜困在怀里,把脸埋进了他的颈边,韩子矜整个人都僵住了。

“放开我!”韩子矜冷冷地说。
  “不,我不放。”江楚天呼吸著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我不放……”
  “你想做什麽?”感觉到颈边温热的气息,韩子矜突然有些心慌:“我是个男人!”
  “我知道。”江楚天呢喃似地说到:“谁说不是呢?”
  “知道你还不放开我?”韩子矜吃力地侧过头:“男人有什麽好的?”
  “是啊!有什麽好的?”江楚天厮磨著他因为闪避而更加展露出来的颈项。
  “江楚天!”韩子矜又气又急地喊他的名字:“你这个该死的混蛋到底想干什麽!”
  “子矜……”江楚天叹息了一声:“子矜啊!”
  下面的那一秒,韩子矜只觉得眼前一花,视线以诡异的路线晕眩著。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後背已经压著柔软的床铺了。
  四肢还是被压制著,江楚天的脸正高悬在他上方。
  “江楚天,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乱来。”强压下心头的不安,韩子矜看似冷静地说著。
  江楚天一边压制著他,一边解开了自己的领带,两三下就把他不安分的手捆在一起,牢牢地绑在了床头。
  韩子矜用力地扯动著,却没有办法挣脱。
  “别太用力,小心伤到你自己。”江楚天摁住了他:“别白费力气了,你挣不开的。”
  韩子矜停下了挣扎,锐利的目光直盯著他。
  “江楚天,我再说一遍,你快点把我放开!”
  “不行!”江楚天摇著头:“我不放!”
  他俯下身去,用手指描绘著韩子矜怒气勃发的轮廓。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和你这麽接近。我一直说服自己远离你,我甚至想过永远把我的感情掩埋掉。就算是在今晚之前,我也强迫自己接受你的拒绝,因为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绝不可能……永远都是……”他的眼睛里涌上了浓重的悲哀:“可你为什麽要让我想到,你也许有一天,会属於另一个人,另一个女人。如果有另一个人,一个什麽都不知道的女人,哪怕你不爱她,可你会娶她,你会和她厮守终身,你会忠於她,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你的眼睛里会只留下她,你会……把我完全地忘记!”
  手指下滑到了韩子矜紧系著的长衫领口,一颗一颗地挑开了那些精致的盘扣。
  “她凭什麽……她凭什麽能得到你?她算什麽东西……”江楚天勾起了嘴角:“子矜,我已经决定了,要是真的会有这麽一个人……不管她是谁……我都会杀了她……这一辈子,我得不到你,也没有人能得到!”
  “江楚天,你这个疯子……”韩子矜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他是认真的。
  这个男人……真的会为了自己……
  “你根本不知道,我疯得有多厉害。”江楚天解开了他的扣子,拉开了他的领口。
  柔和的灯光下,韩子矜微仰著头,线条优美的颈项连著锁骨,随著他急促的呼吸不停地起伏著。
  同样都是男人,他当然知道江楚天眼睛里闪动的那是什麽。
  他从小到大,什麽时候受过这样的屈辱?但他性格倔强,心里就算不安到了极点,也不可能说什麽软话来讨饶。
  江楚天低下头,嘴唇贴上了他的锁骨。
  他浑身一颤,僵硬得像是一尊石像。
  江楚天温热的嘴唇在他触感有些冰凉的皮肤上游移著,轻轻地吸吮,啃咬著。
  他觉得很恶心,这真的很恶心!
  他拼命告诉自己这很恶心,来抵御身体某处被挑起的感觉。
  “别这样看著我。”江楚天吻上他的耳垂,低声地说:“你这麽看著我,我会忍不住的。”
  韩子矜咬著下唇,闭上了眼睛。
  “你看著我,子矜,你看著我啊!”江楚天的指尖在他的眼皮上滑动著:“不要闭上眼睛,你不看我,我会害怕的。”
  这家夥就是个疯子!彻彻底底的疯子!
  江楚天再一次压住了他抬起欲踢的脚。
  温润的嘴唇沿著锁骨向下滑动,长衫的扣子终於完全被解开了。
  当舌尖缠上他胸前绯红色的突起,再也按耐不住的声音从他的喉咙深处涌了出来。
  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感席卷了他的全身,那让感觉千百倍地敏锐了起来。
  “从来没有人对你做过这样的事吧!”江楚天把嘴唇贴在他的胸前,每讲一个字,就有一股温热的湿气吹到他微微颤抖的身上:“你就没有想象过和你的婉晴做这种事情吗?你有没有过想这样对她呢?或者让她这样对你?”
  “闭嘴!不要提到……婉晴……”韩子矜别过脸,感觉到柔软的嘴唇拂过腰侧,大声地抽了口凉气。 “她会为你做这样的事吗?”江楚天含糊地说著,沿著他腰线往下吻去。
  “啊!放……”韩子矜双手紧抓著用来捆绑的领带,全身泛起了红晕。
  江楚天,江楚天居然……
  他不可抑制地兴奋起来,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腰下。
  欲望和需求来得如此猛烈,他完全没有力量控制这种变化。
  江楚天技巧地抚慰著他,取悦著他,做著从没有对别人做过的事。
  韩子矜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著,衣服被脱到了手肘,整个身体就像拉紧了的弓弦。
  从他浮起水气的眼睛里看过去,衣著整齐的江楚天正埋首在他的腰间,漆黑的头发落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在视觉上有著一种诡异煽情的刺激。
  心脏一阵又一阵地麻痹著,连呼吸也困难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快……放开……”他扭动著腰,想要从江楚天的嘴里退出来,却不料更加陷入江楚天的唇舌。
  “啊!“他急促地底喊了一声。
  就像是服用了大量的致幻剂,他的眼前闪动著各色的光芒,最终从他的身体里迸发了出来。
  他全身的力气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整个人瘫软在床铺上。
  别说是反抗,这个时候他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
  “子矜。”江楚天不知什麽时候脱掉了衣服,整个人趴到了他的身上,用一种迷朦的神情看著他:“你真美,每一个地方……”
  趁他张嘴想要反驳,江楚天吻住了他,
  交换的气息里带著浓浓的麝香味道,让韩子矜意识到这个男人刚刚做了多麽令人不敢相信的事情。
  柔软灵活的舌尖引诱著,哄骗著,又像要掠夺所有似地在他的口腔里翻滚。
  呼吸再一次地急促起来。
  刚刚发泄过的欲望立刻又被挑引了起来。
  两个人贴得这麽近,身体上的反应怎麽可能瞒得过对方。
  江楚天离开了他的嘴唇,勾起了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当然也同样地感觉到了江楚天炽热的欲望。
  他大口地喘著气,整张脸红得简直能滴出血来。
  他不自在地转过脸去,却看到了床头边一张镶嵌在相框里的照片。
  婉晴正看著他。
  就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所有被挑起的热情突然之间消失殆尽。
  江楚天顺著他的目光望去,脸上的笑容也随之隐去了。
  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照片被远远地扫落到了一边。
  韩子矜调回目光,眼睛里已经是一片尖锐的恨意。
  “子矜……”江楚天轻声地对他说:“你不要这麽看著我,好吗?”
  韩子矜没有回答,只是一味地盯著他。
  “子矜,把她忘了,把她忘了!”江楚天的双手穿过了他凌乱的衣服,环住了他的後背,把他搂进了自己的胸膛,嘴里反反复复下咒似的说著:“你把她忘了,把她忘了好不好?”
  “不。”韩子矜冷冷地说。
  江楚天的表情也阴冷了起来。
  “我不可能忘了她,婉晴对我来说,已经是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韩子矜对他说:“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她,一辈子都不能。”
  江楚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真残忍,你真是残忍……你为什麽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韩子矜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这麽说著:“为什麽连随口骗骗我都不愿意……”
  说到後来,声音里已经充满了某种激烈的情绪。
  韩子矜还没有意识到他要做什麽,整个人又被他压进了床褥。
  腰被抬高,两脚被粗鲁地打开,弯折成让人倍感屈辱的角度。
  “啊──!”毫无预计的,巨大的力道在下一瞬间贯穿了他。
  一股撕裂的痛从身下传来,渗透进他全身每一个细胞。
  “出去……”韩子矜一脸惨白,嘴角已经被自己咬出了鲜血。
  “子矜。”江楚天气息不稳地搂著他:“你忍耐一下……”
  “你出去……”韩子矜试著动了一下,引来了江楚天一声惊喘。
  “别动!”江楚天的额头上满是冷汗,咬著牙说:“我不想弄伤你!”
  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流淌出来,被迫扩张到极至的痛苦让韩子矜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该死的!”江楚天低咒了一声。
  “你……”韩子矜瞪著这个刚才还叫自己不要动的人。
  那现在他是在做什麽?
  “对不起,子矜。”江楚天用嘴唇抵住他的唇瓣,带著一丝痛苦地说:“是你不好,这麽引诱我……”
  已经痛得快要失去知觉的韩子矜只想著也要让他尝尝疼痛的滋味,张嘴就咬了下去。
  带著铁锈味的血液流进了他的嘴里。
  我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这个叫江楚天的疯子!
  他失去意识之前,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江楚天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端著的热粥,鼓足勇气推开了房门。
  韩子矜坐在床上,听见了声音朝门口看过来。
  看见是他,眉间一跳,立刻把头转到一边。
  江楚天吸了口气,往床头走去。
  “你给我出去。”韩子矜冷冷地说著。
  “子矜,我……”江楚天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我不想听你的解释。”韩子矜打断了他:“不论你说什麽,我都不会原谅你,所以你还是省省吧!”
  江楚天看著他冷凝的侧面,胸口沸腾的血液一下子变得冰冷。
  “你……好些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好,我好极了,从没有这样好过。”韩子矜一片平静地回答他。
  “你别这样……”
  “那我该怎麽样?你倒是教教我啊!”他回过头来:“我是不是该对你表示感激或者抱著你痛哭流涕?”
  “算了……你先吃东西,我走了……”江楚天移开目光:“等过两天你身体复原了,我们再好好谈谈。”
  “我不想和你谈,我已经让山水通知殷雪彦,他过会就会来接我离开。”
  江楚天面色一白。
  “也好。”过了好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要保重。”
  “你等著,江楚天。”韩子矜看著那个急急忙忙转身的背影:“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千百倍地付出代价。”
  “好,我等著。”江楚天的声音里,居然像是带著笑意:“能死在你的手上,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江楚天。”
  江楚天在门口停了下来。
  “子矜……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能记得我。”他背对著韩子矜,轻声地说:“你放心,所有的事我都安排好了,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你是不是住得不习惯?我这里是比不上江公馆,不过也不至於让你住得一脸想杀人的样子吧!”
  “走开。”
  “韩子矜,你在想什麽?是不是在想怎麽才能用刀一片一片把他身上的肉割下来喂狗呢?”
  “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你这种个性真是不讨人喜欢,我就不明白了,江楚天看上去也不像是个傻瓜,怎麽会对你这样的……”
  “殷雪彦,你给我闭嘴!”韩子矜瞪著他。
  “好,我闭嘴。”殷雪彦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你出去,我要一个人静静。”
  “你静了快一个礼拜了,也没见有什麽结论。”殷雪彦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著:“我看再怎麽静也没用……”
  “殷雪彦!”
  “好,你别生气,我这就出去!”殷雪彦立刻高举双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雪彦。”韩子矜看著殷雪彦,认真地问他:“你恨他吗?”
  “谁?江楚天吗?”殷雪彦歪过头,像是仔细地在想:“要说不恨,是不可能的。当年虽然是我大哥想杀他夺权在先,可我大哥最後还是死在他的手上。其实我出身黑帮,这种事也是司空见惯了的,不过,那个再怎麽说也是我大哥。我大哥的确不是什麽好人,对我却是很好的。”
  “你想杀了他为你大哥报仇吗?”
  “子矜。”殷雪彦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你看,这个城市,表面上繁华一片,歌舞升平。但事实上,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每一刻都有最最龌龊的事情在发生。那些对我们这个国家虎视眈眈的人,一块一块地控制著这个地方,或明或暗地做著这些龌龊的事情。”
  “弱肉强食,一味的容忍造就了一切。”韩子矜坐在沙发上,看著窗外车水马龙的黄浦江畔:“都是因为低估了人类的欲望。”
  “不错。”殷雪彦叹了口气:“现在的上海,已经成了一张棋盘。江楚天这个人,就是这棋盘上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子,要是失了这一子,满局的平衡也许就会被打破。我大哥已经死了,就算我报仇成功,他也活不过来。可如果江楚天死了,其他有暗桩的势力一定会趁机取而代之。这个城市还没有准备好,不论结果如何,出现这种变化绝对是有弊无利的。”
  “没想到,你还会考虑到这些……”韩子矜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真的变了很多。”
  “子矜,我们都长大了,当然会用不同的方式来思考问题。小时候学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总觉得是遥远不过的事情,转眼之间却是处在了大时代的变迁里,亲眼见证了国家的兴亡。”殷雪彦关上窗户:“如果说当年我是因为知道自己做不到而没有动手,那今天我就是为了知道自己不能做而没有动手。”
  “对,我们都变了……”要是换了以前,他也许会在清醒以後立刻动手杀了那个该死的疯子,可现在的他没有。“我没有你考虑的那麽多,我只是还有些事没有和这个人算清楚,我要弄明白,究竟他隐瞒了些什麽,还有……婉晴的死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关於这一点,也许我能够提供一部分的答案。”
  “显庭?”韩子矜和殷雪彦惊讶地看著门外走进来的人。   “连你都有事瞒著我?”韩子矜看著高显庭:“为什麽?”
  “因为我根本不想把你卷进来,这件事……对所有知道的人来说,都不是什麽好事。”高显庭走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我很抱歉,可我不得不这麽做。”
  “你说吧!”韩子矜靠到椅背上。
  “子矜,雪彦,我知道我要说的事听起来也许会很荒谬,不过,我希望你们能听我说完。”高显庭吸了口气,像是在考虑从什麽地方说起:“我们三个人都接受过先进科学的教育,知道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依循著自然的规律生老病死,在科学上来说,不老不死的特例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你先等一下。”殷雪彦打断了他:“显庭,你不会要说什麽不老不死之类的话题吧!你该不会是被睿真传染了他的永生狂热,我记得当年你可是我们之中最不信睿真这套的啊!”
  “是,我一直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到现在也是。”高显庭摇了摇头:“可我不信,愿意相信的人却是太多了。睿真当年执迷於人类永生的研究,是因为出於对科学的狂热和自身智慧极限的挑战。但更多的人,却是为了真正的‘不老不死’而永不疲倦地追求著永生的秘密。”
  “可睿真最後也失败了,他自己都承认,理论虽可成立,但事实上以目前的科技条件是做不到的。”
  “是啊!如果要说起来,睿真的确是一个罕见的天才,如果说他能处在科学技术更加昌明成熟的时代,也许真能成功也说不定。”高显庭叹了口气:“只可惜,他出生得还是太早,或者说,上天并不希望人类打破自然的规律。”
  “那你提起‘不老不死’又是什麽意思?”殷雪彦也坐了下来:“你不会想说,这些事和睿真的当年理论会有什麽关系吧!”
  “当然不是,不过就某些方面来说,也不无关联。”高显庭看著他们:“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年睿真为什麽突然之间开始迷恋研究永生的?”
  “我记得。”殷雪彦回答:“他好像是从什麽地方得到了一小张残破的羊皮,那上面写满了奇怪的符号,他研究了很久,才破译了其中的几个符号。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他一直说,有可能,真的有可能。然後,他开始迷恋炼金术和各种奇奇怪怪的永生学说,我们那个时候都说他八成是疯了。”
  “对,就是从那张羊皮开始的,我们都见过那张羊皮,是不是?”
  其他的两人一起点了点头。
  “我又见到了,这次不是一张,而是一本书,一本古老的,却保存完好的书。就和当年被睿真当成宝贝的那张羊皮一样,那本书也是用同样的羊皮装订起来的,上写满了那种难以理解的文字,不是一张,而是整整一本。”高显庭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古怪的表情:“你们大概想象不到,我是在哪里看到那本书的。”
  “在哪里?”
  “大西洋夜总会。”
  “这怎麽可能?”殷雪彦直觉地反驳:“那种东西怎麽会在夜总会里出现?”
  “我当时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高显庭低下了头:“我还记得,那是在一年以前,那天晚上……”


             第七章
  那天晚上,高显庭和平时一样,坐在大西洋夜总会的大厅里,坐在他最常坐的位子上喝酒。
  那天又有些不同,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带著几个朋友一起去的。
  那天大西洋夜总会的招牌,顾婉婉小姐比平时晚了些才到,高显庭当然特别留意了,她一走进大厅的时候,高显庭就看见了她。
  同时,高显庭也看见了她身边的那个人。
  这是一个看起来和夜总会那种地方完全不搭边的人,不只是说他穿著太过老土寒酸,而且这个人的神情也太过奇怪了。
  他非但低著头,双手拉著自己的衣领遮住面目,而且不停地打量著四周,眼睛里流露著一种戒备和惊恐的神情。
  直觉告诉高显庭,这个人不太寻常。
  看见婉晴带著这个人进了二楼的独立包厢,高显庭觉得不太妥当,和朋友们说了一声,也跟了过去。
  过来开门的是婉晴,高显庭往里看了,发现那个人坐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一脸惊恐地朝自己看著。
  婉晴想了想,把他喊了进去,告诉那个人,高显庭是很有名气的律师,也许能帮到他。
  那个人显然是不怎麽相信这个“大律师”,不过婉晴一再坚持让高显庭留下,他才没有办法,支支吾吾说了起来。
  高显庭这才知道,婉晴是在开车来夜总会的路上差点撞到了这个叫“白万贵”的男人。当时这个男人一脸惊慌地说有人要追杀他,求婉晴救他,婉晴就开车兜了几个圈把他带到了夜总会来。
  高显庭发挥了本职,开始详详细细地盘问起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从这个男人颠颠倒倒的回答里,他们知道了这个叫“白万贵”的男人原本也出身北方的望族,不过因为战火波及所以举家南逃,逃难的途中家人都被土匪杀了,财物也被洗劫一空,他仅以身免,一个人跟著流民逃到了上海。
  相较於上面的这些,他後面的说辞就显得荒诞离奇了。
  他在上海和难民们一样过著三餐不济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在街上遇上了当年在老家的一个远房表亲。
  那个表亲热情地招待了他,他还以为自己终於要结束了受苦受难的日子,没想到那个口口声声是亲人的家夥根本就是为了贪图他身上唯一留下的宝物,怀著谋财害命的念头把他骗去的。
  还好他警觉了些,紧要关头逃了出来。
  听他说完了这些,高显庭立刻觉得怀疑。
  要说这个看起来像个乞丐的家夥身上还有什麽值钱的东西,就很难让人相信了,何况这个白万贵还遮遮掩掩,说是什麽“惊天动地”的宝物。
  高显庭当时给婉晴的建议是,给些钱打发这个人走。
  婉晴还在犹豫的时候,那个人咬咬牙,终於说出了那件“惊天动地”的宝物是什麽。
  据白万贵说,他的太太太爷爷,在年轻的时候遇见过“神仙”。
  听见这个词,高显庭就开始在心里嗤之以鼻。
  白万贵说,白家的这位老太爷,在二十岁的时候,一个人去深山里采参,半夜里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那个人不但没有剃头,而且头发很短。
  白万贵补充说,应该就是和现在的人差不多一样的短发。
  那个人穿的衣服也很奇怪,大冬天的穿著单薄的衣服,衣料和款式都和当地的人不同。最特别的是那个人脸上带著一张古怪的银色面具,在月色下面看起来闪闪发光,诡异极了。
  白老太爷当时只当遇上了山里的妖怪。
  说到这里的时候,白万贵朝北面双手合十,嘴里说著“神仙恕罪”。
  高显庭和婉晴当时一起在对方眼睛里看见了想笑的欲望。  
  不过,高显庭也发现这个人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十分自然,显然是家里长辈或者他自己平时说到这里的时候总是这麽做,所以养成了这个习惯。

白老太爷当时吓得半死,扔了东西就一路狂奔著逃走了。
  深山老林里难辨方向,白老太爷没一会就迷了路。
  他跑了很久,实在又累又怕,於是躲到了一个山洞里,他也不敢生火,只能缩在角落里等著天亮。
  却没到天亮,人还是迷迷糊糊睡著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面前突然多了个火堆,那个他认为是妖怪的男人,正站在他的对面,脚边还放著他匆忙之间丢掉的东西。
  那个人看他醒了,也不管他吓得半死,伸脚把他的东西踢给了他,顺手也丢了些东西给他。
  白老太爷当时一看就傻了。
  那个人随手抛给他的,居然是几根人参,非但是人参,而且是白老太爷从没见过的人参。
  白万贵的说法是,那几根人参,每一根都少说有几百上千年了,这些可都是成了形成了精的啊!有的人在山上采了一辈子的人参,也没见过一根,那个人居然随随便便就扔了一把出来。
  看著他脸上那种神往骄傲的样子,高显庭只觉得好笑。
  白老太爷吃惊归吃惊,还是不敢伸手去捡。
  那个人这个时候,却动手把脸上的面具拿下来了。
  婉晴这个时候插嘴,问,那个人长得什麽样子?
  白万贵答,那个人长得很像一个神仙。
  婉晴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失望,说,也许和年画上的那些一个样。
  倒不是,白万贵说,看起来和当时的老太爷差不多岁数,是很年轻的模样,没有书上说的那些三缕长须和长到鬓角里的眉毛。
  总之,这个应该长得不错的,没有胡子的“神仙”,当时并没有和老太爷说什麽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了几个红色的小果子,在火堆边吃了起来。
  白老太爷当然是在一边呆呆地看著他吃。
  那个人吃了一会,看见老太爷盯著他,於是笑了一笑,抛了一个果子过来。
  老太爷伸手接住了,看那人示意他吃,於是就硬著头皮吃了下去。
  这个时候,天亮了。
  那个人起身往外走,老太爷这个时候终於大著胆子问了一声。
  我是谁?
  那个人笑著说,我是梦,白三福,我是你做的梦。
  白老太爷不明白。
  婉晴插嘴,我也不明白,这明明就是实实在在的人,怎麽说是做梦?难道老太爷当真是做了个梦?
  白老太爷当时拧了自己一把,痛得眼泪都掉出来了,然後他也这麽问。
  你凭什麽说自己醒著,又怎麽能肯定这不是在做梦?
  那个人留下这句难以理解话,就走了。
  婉晴问,结束了吗?
  白万贵摇了摇头。
  白老太爷当时回到山下的村子里,说了在山上遇见了神仙的事,没想到反倒被乡民们排挤,说他是遇上了不干净的妖魔。
  白老太爷一气之下,就带著家眷搬到了城里,靠著变卖那些人参,很快就成了富人。
  之後的几十年里,老太爷一直过著舒适宽裕的生活,渐渐地也不再提在山上遇仙的事了。
  不过,老太爷还是慢慢发现自己和普通人有不同的地方。最明显的是身体,老太爷到了八九十岁的时候,看起来也不过像是五十的样子,头发乌黑,牙齿坚固,体力也不比年轻的时候差多少。
  老太爷後来说,也许是因为吃了那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红果子,总在後悔当时没有多吃几颗。
  

  後来的事情发生在老太爷一百岁寿诞的那天。
  寿筵结束已经很晚,老太爷当时出门送客,客人们都走了,老太爷也准备进门。
  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白三福。
  白老太爷自从二十岁以後,就很少有人直呼他名字了,当时心里有些不愉快,於是看了看门外。
  门外是大街,街上站了一个男人。
  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头发很短,脸上带著一张银光闪闪的面具。
  这个人就站在前一刻还没有半个人影的大街上,喊著白老太爷多年没有人提起的本名。
  白老太爷立刻就认出了那个人,那个他年轻的时候在山上遇见,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神仙”。
  白老太爷一下子就呆住了。
  那个人伸手拿掉了自己脸上的面具。
  在白老太爷面前的,是一张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脸。
  一模一样?婉晴惊呼,怎麽可能?
  就是一模一样,就是老太爷二十来岁遇见他时的那个样子,白万贵肯定地说。
  老太爷当时简直惊呆了。
  那个人看白老太爷愣住了,朝他笑了笑,转身就走。
  白老太爷这次学乖了,紧跟了上去。
  那个人一直走到城墙边上才停了下来。
  白三福,那个神仙对白老太爷说,你这些年过得很好啊!
  白老太爷立刻就跪下去叩头,感谢神仙的大恩德。
  你平日行善积德,也不枉我给了你这一世富贵,神仙对老太爷点了点头,你既然过得不错,想必也别无所求了吧!
  老太爷看神仙说话要走,急忙喊住了他。
  白老太爷是别无所求,可只有一点,他觉得福还没有享够,想多享受些时日。
  那你想活多久呢?
  白老太爷见神仙笑容满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就大胆说了。
  白老太爷当然是要求“不老不死”。
  神仙像是早就猜到了他的想法,还是笑著。
  你知不知道凡人是“要老要死”的?
  白老太爷声泪俱下,额头都磕出血来了。
  到了後来,神仙像是心软了。
  我不能违背规矩,不过,倒也不想让你失望。
  神仙从怀里拿出了些东西,给了老太爷。
  这就是所有的秘密,神仙说,我们不会再见了,能不能成,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这时,天亮了。
 老太爷急著看那样东西,再抬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神仙。
  就这样?婉晴问。
  就是这样的,白万贵答。
  然後呢?老太爷怎麽样了?那个神仙又怎麽样了?
  白老太爷还是死了,他活到了整整一百八十岁。不过,他之後的八十年过得不是那麽舒适悠闲了,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许任何人进去,也不知忙些什麽。直到快死的时候,才把重曾孙叫进了他的屋子。
  白老太爷给了重曾孙一样东西,对他说,这东西是宝也是祸,绝对要好好收藏,不能落到别人的手里了。要是後世子孙有聪明的,二十岁前可以翻看,二十岁之後绝不能碰了。
  老太爷死前说的最後一句是:人心不足,自寻烦恼。
  至於那个神仙,始终只有老太爷一个人见过,老太爷一百岁那年是最後一次看见他。
  故事到这里真的结束了。
  倒像是个寓言,婉晴说。
  高显庭也这麽觉得。
  这的确是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
  这不只是一个故事,白万贵显得很是激动,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样东西在我身上,那个藏著人类永生不死秘密的东西就在我的身上。
  看他这个样子,高显庭第一个想到了就是自己求学时的好友睿真,睿真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是痴迷於“永生”的研究,那时,他总是把“人类永生不死的秘密”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婉晴无奈地看了一眼高显庭,问,显庭你信不信人能不老不死?
  高显庭摇头,他从来就不信,他学的是法律,讲求的是证据,何况有时候连亲眼看到的也未必就是真的。就算睿真那套复杂神奇,头头是道的理论也从没有成功说服过他,这麽个来历不明的人和一个毫无证据的玄妙故事,怎麽可能动摇他的信念。
  你把这个对你来说天大的秘密告诉我们,有什麽目的吗?
  高显庭一针见血地问白万贵。
  白万贵说,我现在明白什麽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我已经没有能力保护这样东西,如果被那些人抢去了,我死了也没有脸去见老太爷,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听见了,这位太太的丈夫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人物,一定有办法保护好这样东西的。托给太太这麽好的人,我也能安心一点。
  说完,还没等他们开口,白万贵就跪了下去,磕起了响头。
  婉晴赶忙把他扶了起来。  
  接著,这个人就撕破了自己内衣的夹层,取出了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布包。
  等到布包打开的时候,一直觉得这是场闹剧的高显庭才动容了。
  他认得这些个奇形怪状的符号,更认得这种颜色怪异的羊皮。
  婉晴发现他脸色古怪,问他怎麽了。
  他问白万贵,你的这本书上有没有什麽地方缺损了,问完还比了一个大致的形状。
  白万贵吃了一惊,连忙翻到了某一页,那上面少了大半张,和高显庭刚才比的形状大小极是吻合。
  “你是说,睿真当初得到的那张纸,真的就是从这本书上来的?”殷雪彦一脸的不可置信:“这怎麽可能?”
  “我当时的惊讶绝不下於你。”
 楼主| 发表于 2006-1-31 02:09| 字数 19,546 | 显示全部楼层
高显庭当时立刻追问白万贵,这书上怎麽缺了这一块的?
  不是缺了一块,而是本来就没有。
  那本书上,本来就没有这一块,白老太爷拿到这本书的时候,就发现在中间缺少了这麽一块。
  白家的人一直认为,这一块缺少的就是最重要的关键所在。

  在高显庭心里,所有荒诞离奇的故事都比不上这个巧合让他来得震惊。
  因为睿真曾经说过,他得到的那块看似羊皮的残片,真正的材质绝不是地球上已知的任何一种材料。那些符号,不论排列和组合方式,也和人类语言惯用的规律大相径庭。
  睿真甚至假设,这块东西是来自另一种未知的智慧。
  白家的这本古书,则说是“神仙”的赐予。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神仙”这种超越人类智慧的生物存在吗?

  “这些事,不是我们一时半刻能够想通的。”始终沈默著的韩子衿终於开了口:“我只想知道,後来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婉晴不肯收下,她在鱼龙混杂的地方待了这些年,知道有些事还是不要沾身的好。不论那本书是不是“宝物”,一般意义上来说,都代表著“麻烦”这两个字。
  白万贵当时没有再多说什麽,婉晴就安排他住上一夜,准备第二天给他买张船票和一些钱,让他尽快离开上海。
  可第二天一早,当他们准备去找这个“白万贵”的时候,却发现这个人已经不告而别了,他的那样“宝物”就放在了他的床铺上头。
  一起留下的,还有一封信。
  信上说,他决意要把这样东西送给婉晴,希望婉晴能好好保管,而他心愿了结,也就没什麽好牵挂的了。
  隔了些时候,不远处的江边捞上了一具尸体。
  白万贵死了。

  白万贵投江死了,婉晴也没有办法,只能收下了那本书。
  那一晚只有高显庭和她两个人亲耳听白万贵详述过整个经过,至於江楚天那边,也不知道婉晴是不是当时就告诉了他,或者是以後才说的。总之,白万贵死後,他们大家很有默契地对这件事避而不谈,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过著和以前相同的生活。
  但几个月前,开始发生一些奇怪的事。
  先是大西洋夜总会突然发生了一场火灾,当时正在营业,引起了一场不小的混乱。
  等火扑灭了以後,婉晴却发现她在楼上用来休息的房间被人闯入过,衣柜里的保险箱被人撬开,珠宝首饰却一样也没少。
  事後证实,是有人放的火。
  要知道,婉晴和江楚天的关系在上海是众所皆知的,大西洋夜总会又是江楚天的产业,这麽做的後果,就是向江楚天挑衅。
  敢向江楚天挑衅的人,全上海也找不出几个来。
  但还没有查出所以然来的时候,又有人试图偷偷潜入江楚天在昭华路上的那栋屋子和在路上拦截婉晴的车子。
  虽然那些人没有成功,但江楚天却被惹怒了,他动用了所有的关系追查这件事,却没想到线索却一条一条地断了。
  只知道,做这些事的,都不是同一批人。

  “和那本书有关系,是吗?”
  “对,所有的事情,都是这个‘不老不死的秘密’招惹来的。”高显庭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想长生不死的人,远比我们以为的要多。”
  “既然是麻烦,为什麽还要留在身边?”殷雪彦问:“白家研究了这麽多年都没研究出什麽来,依我看,也就是那个‘神仙’捉弄贪心人的恶作剧。既然他们想要,给他们就是了。”
  “可这件事,不是这麽单纯的。”高显庭反问他:“你以为,在上海华人里,会有人敢动江楚天的脑筋?”
  “你是说,是那些……”殷雪彦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不错,我们的确可以顺手甩了这个烫手山芋。可是,如果这个荒诞的秘密是真的,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睿真,如果这个人被野心家利用了,那麽……整个世界的混乱将永无休止。”

  “为什麽不毁了它?”韩子衿冷然地说:“这种东西既然出现得不是时候,留著做什麽?”
  “做不到。”高显庭摇头:“没有办法损毁它,我不知道睿真的那块是怎麽从书上分割出来的,但是那本书试过使用任何办法,都没有办法损毁半分。”
  “婉晴……又为什麽会死?”韩子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黯然:“和这本书脱不了干系,对不对?“
  “子衿,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留在上海,是不是因为有人对你说了什麽?”
  “不错,我接到过匿名的电话,那个人在电话里暗示我,婉晴的死是江楚天造成的。”韩子衿回忆著:“他第二次对我说,在婉晴去世前,江楚天丢失了一样重要的东西。我想,他是在暗示我,婉晴偷了江楚天的东西,所以江楚天把她杀了。”
  “他应该是想利用你,试探一下,那本书是不是还在江公馆里面。”
  “那本书还在那里吗?”

  “是的。”高显庭点点头:“如果没有意外,那本书的确是在江楚天的手上。”
  “婉晴的死和江楚天到底有没有关系?”
  “子衿……”高显庭突然停了下来,脸上流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江楚天他……”
  “我不是在问江楚天!”韩子衿打断了他:“我是问婉晴!”
  “我知道,可是……我想江楚天他……对你……”
  “这个人和我没什麽关系,我也不关心这些!”韩子衿冷漠地说。

  “子衿,我一直觉得爱上你的人,是这个世上最不幸的人。”高显庭看著他:“因为你把爱和恨界定得太过分明,爱上你却知道永远不会被你所爱,对於谁来说都是残酷的事情。”
  “没有人能够把自己的感情强加给另一个人。”韩子衿的表情并没有什麽改变:“就像没有人能够强迫自己爱上另一个人一样。”
  “是这样不错,不过……你就没有想过,他为什麽明知道你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却还对你那样做呢?”
  “什麽?”
  “子衿……江楚天他……已经死了。”

  江楚天……死了……


  “胡说!”韩子衿猛地站了起来:“他怎麽会……死了……”
  “江楚天死了?显庭,这是什麽时候的事啊!”殷雪彦也一脸震惊:“我为什麽都没有收到消息?”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流民暴动,江公馆大火……那些救火的人,把火越救越大,江楚天他……”高显庭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子衿,这是江楚天前几天放在我这里的信,他说要是他有什麽意外的话,就把这封信转交给你。”

  子衿……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能记得我。
  你放心,所有的事我都安排好了,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韩子衿看著高显庭递过来的信,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拿。
  信封上,用钢笔龙飞凤舞地写著他的名字。

  韩子衿先生亲启。

  他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拿起了那封信。
  信纸展开,只有寥寥数字。

  子衿,速离上海,珍重!

  八个字。
  “只有八个字,这算什麽?”韩子衿把信纸随手丢落:“他以为在死前留这几个字给我算是交待了吗?”
  “还有这个。”高显庭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几张船票:“这是後天的船票,他希望你能尽快离开上海。”
  “香港?为什麽是香港?”韩子衿看过船票上的目的地。
  “我们到了香港以後,当地会有人接应,安排我们去瑞士。”
  “这麽多张啊!”殷雪彦把船票拿起来:“显庭,你和子衿一起走吗?”
  “不止我们,你也一起走。”高显庭对殷雪彦说:“局势开始恶化,再这样下去,想走也走不掉了。”

  “别算上我,我可不要去瑞士。”殷雪彦立刻拒绝:“给你!”
  “我不走,要走你们走吧!”韩子衿推开殷雪彦递过来的手。
  “子衿,别意气用事,跟我们一起走吧!”看见他态度坚决,高显庭有点著急:“如果你是担心家里,我会帮你想办法安置好的。其他的,我们先到了香港再说。”

  “我不相信江楚天死了。”韩子衿淡淡地说。
  “我也不信。”一旁的殷雪彦双手环胸:“江楚天那个人有多狡猾,我会不知道吗?”
  “雪彦,你就别添乱了。不管怎麽说,江公馆已经付之一炬,江楚天的尸体也已经找到了,他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枪杀的。我怕那些人会找上子衿,所以这两天,你们一定要留在法租界里。”
  “为什麽要找上子衿?”殷雪彦疑惑地问:“如果那些人一直在监视江楚天,就应该了解子衿什麽都不知道。”
  “因为那本书并没有在江公馆里被找到,每一个接近过江楚天的人都有藏匿的嫌疑。”高显庭分析给他们听:“雪彦你和江楚天有仇,有可能是你趁乱动的手。子衿在江楚天那里住了一段日子,最後却突然离开了,也难说没有牵连。江楚天一死,他们再没有什麽顾忌,就算用什麽强硬的手段也不奇怪。”

  “高显庭,你老实地回答我,江楚天到底死了没有?”韩子衿直盯著他,依旧追问著这个问题。

  “有什麽区别呢?我老实地告诉你好了,同时起火的不止是江公馆,大西洋夜总会还有江楚天的商行,都被烧了个精光。如果江楚天死了也就算了,如果他现在真的还没死,也绝对活不长了。想要他死的人神通广大,他又能躲到哪里去呢?”高显庭顿了一顿,接著说:“子衿……江楚天他把自己名下的存款都转成了你的名字,存在了瑞士的银行,那是一笔很大的财富。他对你……”
  “那又怎麽样?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韩子衿双眉一挑:“高显庭,告诉我,江楚天在哪里?”
  “我不知道。”高显庭郑重地说:“我只收到消息他死了,来源绝对可靠。”
  韩子衿站了起来。

  “子矜,你要去哪里?”殷雪彦和高显庭一起站了起来。
  “就算他真的死了,我也要亲眼看见他的尸体才能相信。”韩子衿微低下头,手掌紧握成拳:“他居然敢这麽死了……”
  “不行,子衿!暴动没被镇压下去,昭华路那里现在还很危险。”高显庭拦住他:“我们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的。”
  殷雪彦已经站到门口,显然也是不同意他的做法。

  “让开!”
  “韩子衿,你这是想和我动手?”殷雪彦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好啊!反正我很久没打架了,骨头痒著呢!”
  “子矜,你冷静些。”高显庭拍了拍韩子衿的肩膀:“我知道我们劝不住你,可是,就算你去了,又有什麽用呢?证实他死了或还活著,对你真的有意义吗?”
  “他对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韩子衿咬了咬牙:“从来没有人能这麽对我,而转眼居然就说死了,还摆出一付只是要我记住的姿态,我不能接受!”
  “是,他的确是太过份了!他这麽做,也是有被你记恨一辈子的觉悟。”殷雪彦靠在门上,声音低沈:“叱吒一时的江楚天居然会为了一个男人做到这种地步,真是令人感到悲哀。”
  韩子衿眼睛一抬,就要发作。

  “我说错了吗?虽然我觉得他是活该,不过,想想他也可怜。”殷雪彦夸张地叹了口气:“不论是顾婉晴或者江楚天,爱上韩子衿的人注定都很可怜。因为他谁都不爱,只爱他自己。”
  “够了,殷雪彦!你有什麽权力这麽对我说话?”韩子衿推开高显庭,几步冲到殷雪彦的面前:“你知道什麽?你别以为我真的不会……”
  话还没有说完,殷雪彦已经一拳打了过来。
  韩子衿侧头闪过,拳头立刻回敬了过去。
  两个人就这麽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

  这场激烈的打斗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原本整洁的房间已经是一片狼藉。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个人有什麽深仇大恨,非要打个你死我活的不可。
  韩子衿坐在被重新扶好的沙发上,气喘吁吁地抹著嘴唇上的血渍。
  “轻点轻点,痛死了!”另一边,殷雪彦正大呼小叫地让高显庭帮他揉散脸上的淤青。

  “你还是自己擦吧!”高显庭把药酒丢给殷雪彦,站起来说:“你们两个还是这样,动手总比动嘴要快。”
  “是他先挑衅的。”韩子衿别过脸,咬牙切齿地骂:“白痴!”
  “你还说,下手这麽重,你要我命啊!”殷雪彦龇牙咧嘴地摸著眼睛上大大的乌青:“你一直就妒忌我比你受欢迎,所以对著我的脸死命地打,对不对!”
  “蠢!”韩子衿瞪他。

  “喂!韩子衿!”殷雪彦倒是笑了起来,扬了扬眉毛:“打了一场,你清醒一点了吧!”
  韩子衿看他又捧著脸哀嚎的模样,稍微拉了拉嘴角。
  “你这个家夥,明明就不是能忍耐的性格,居然还学人家把什麽都放在心里。”殷雪彦不敢再有大动作,捂著脸说。

  “忍耐?”韩子衿冷笑了一声:“那你说,我又能做什麽?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擅自为我决定了我的人生,我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如果说婉晴是我命里的劫数,我也认了,因为我没有办法改变早已存在的事实,可江楚天……他算什麽东西!”

  “你是怨恨他不顾你的意愿,还是恨他爱上你呢?”

  “有什麽区别吗?他这麽做和我母亲有什麽不同?因为爱而强迫我接受不想接受的事,因为爱而隐瞒我不应隐瞒的事,这种爱令人痛恨!”韩子衿嘴唇上的伤口渗出了血迹,衬得他的脸一片苍白:“我可以跟自己说不要在意,可是我接受不了……他们凭什麽这麽做?我韩子衿凭什麽要受到这样的对待?难道因为爱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这麽对我了?”
  另两个人互看了一眼,眼神一起暗淡了下来。

  他们比谁都要清楚,韩子衿是多麽骄傲的一个人。可是,上天一直在和他开著恶意的玩笑,一次次地磨砺著他的骄傲,像是非要叫他俯首投降不可。

  “我接受不了……”韩子衿把目光调向窗外,远远望著天空:“所以,我不会原谅他的……绝对不会……”
           第八章
  “你说,他没什麽事吧!”殷雪彦看著站在船沿扶手边上的韩子衿,轻声问著身边的高显庭。
  “我真的不知道。”高显庭发现自己最近越来越喜欢叹气:“子衿心里始终有著严重的心结,江楚天这麽做,就像是在他还没有愈合的伤口上再划了一刀,後果可想而知。”
  “他这个人,就是固执得要死,根本不懂得要对自己宽容一点。”殷雪彦顺著韩子衿的视线看向码头岸边,看著那些拼命要往船上涌来的人流:“不过,要是他懂得妥协的话,就不是韩子衿了。”
  连接码头的跳板已经收起,汽笛轰然鸣响,船就要出发了。

  “还好最後他总算答应和我们一起离开上海了,其他的事以後再说吧!也许过一段时间,他能稍微好些。”高显庭有些犹豫地问:“说到这个,雪彦,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瑞士?”
  “我去瑞士做什麽?”殷雪彦收回目光,好笑地看著他。
  “那你准备去哪里?回……英国?”
  殷雪彦随意地摇了摇头:“这个世界这麽大,哪里不能去啊!”
  “这次为了子衿他们的事,大家手忙脚乱的,我一直忘了问,你为什麽突然从英国回来了?”高显庭看他脸色一变,更加疑惑:“你不是跟著斯特里高伊教授……”
  当他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殷雪彦的脸色明显变得一片死灰。
  “别说了!”殷雪彦咽了口口水,声音都有些发抖:“你别提那个名字!”
  “可是,你们两个不是……”
  “显庭!”殷雪彦飞快地打断了他:“你什麽都不知道,你还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好!”
  “出什麽事了?”高显庭也紧张起来。
  “没什麽。”殷雪彦咳了一声,尽力恢复常态:“我们干嘛扯到这些不相干的事上去?别谈这些了!”
  “你说什麽呢?雪彦,你和教授……”
  “我说了,别提他的名字。”殷雪彦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一向悠闲的神情紧绷著:“你以後别提这个名字,最好把关於这个人的事通通忘记,否则的话……”
  高显庭一脸不明所以。
  “真该死!怎麽这世上什麽乱七八糟的事都让我们给遇上了。”殷雪彦低咒了一声:“显庭,我跟你说……”

  这个时候,四周突然起了一阵骚乱。
  他们急忙回过头去,却发现刚刚还站在那里的韩子衿不见了。
  这个时候听见旁边有人在叫:“有人跳下去了,有人跳下去了!”
  他们大惊失色,连忙趴到栏杆上,往下看去。
  韩子衿白色的衣服在暗色的水里那麽分明刺眼。

  殷雪彦立刻要翻出栏杆,却被高显庭拉住了。
  “你做什麽?”殷雪彦不解地问。
  高显庭却面色阴郁地示意他看。
  他转过头去,看见岸上那边不知什麽时候已经跳下了一个人,飞快地朝韩子衿落水的地方游过来了。
  那人跳水的时候,黑色的帽子被水打落,殷雪彦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英俊的面孔。
  殷雪彦把脚从栏杆上放下来,眼睛里神色复杂。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无奈地说了一声:“显庭,你猜他知不知道子衿水性有多好?”
  “不论知不知道,他都会跳下来的。”
  殷雪彦摇头叹息。

  他们看著那个黑色的人影渐渐接近,然後拉起韩子衿往岸边游去。
  “那我们还有必要去香港吗?”还在船上的殷雪彦问著高显庭。
  “要,我们去香港。”
  殷雪彦讶异地看著他。
  高显庭把手里的提包搂到了胸前。

  那一边,落水的两人被拉上了岸。
  船则远离,往南驶去。

  上了岸以後,韩子衿依旧被护在那个怀里,只知道四周围上来不少人,自己的头被压低,身上立刻披上了衣服,连头带脸被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快走!”身边传来急促的声音,然後开始被人带著走动起来。
不一会就挤出了码头的人流,脚下却是走得更快了。
  终於到了汽车上,刚关上车门,车子就开动了起来。
  这个时候,韩子衿才有机会拉开了罩在身上的衣服。
  眼前,是一张俊美苍白的脸。

  “你在做什麽?你这是在做什麽?”这张脸上带著惊慌和怒火,声音不稳地说著:“你知不知道,你很有可能被卷进船底去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看著这个人。
  “你怎麽可以这麽吓我,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快要被你吓得死掉了!”
  他又被抱进了那个怀里,他听到这个人的心跳得很急很快,这个人的呼吸急促慌张。
  韩子衿知道,这个人真的是被吓到了。

  “江楚天。”和这个人慌乱的样子完全相反,他的声音平稳沈静:“我听说你死了。”

 感觉到环在身上的手臂收紧,韩子衿微侧过头,看著那张苍白的脸。
  “你不会告诉我,在我眼前的只是你的鬼魂吧!”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挣开了那个怀抱。
  “我……”江楚天收回了手,移开了目光:“对不起,我不得不这麽做。”
  韩子衿刚要开口说话,却被前座上的卫云轻打断了。

  “天爷。”卫云轻回过头来,脸上神色凝重:“一共有四批人跟著我们。”
  “甩掉他们。”江楚天吩咐著:“要确定甩掉才行。”
  “是。”
  接著,他们在大街小巷里玩起了你追我跑的游戏。
  最後,仗著对地形的熟悉,终於把後面追踪的人甩掉了。

  车子还是谨慎地绕了几个圈,停在了一处热闹的聚居区,等他们  下了车,立刻就开走了。
  江楚天带著他走进了小弄,进了最里面的一幢两层的楼房。
  “你先去洗个澡,小心别感冒了。”一到房间,江楚天立刻从衣柜里拿了一身干衣服给他。
  韩子衿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麽,拿著衣服去了浴室。

  “天爷,现在我们该怎麽办?”浴室的门一关上,卫云轻就低声地问著:“这里不能久留了,得尽快换地方,不如我们去找……”
  “不行!”江楚天也压低了声音:“你先下去吧!我会另想办法。”
  卫云轻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江楚天看著通往浴室那扇紧闭的门,脸上浮现出了挣扎矛盾的表情。

  韩子衿洗好澡出来的时候,江楚天也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房间里等他。
  看见他头发湿漉漉的,江楚天立刻站起来拿了干的毛巾给他。
  韩子衿伸手接过毛巾,一言不发地擦著头发。
  江楚天站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看著他。
  用手指稍微整理了头发,韩子衿抬起头,迎视著江楚天的目光。

  “你……”江楚天调开了目光,轻声地问:“你还好吗?”
  “我水性很好。”韩子衿回答他。
  “那你也不能就那麽跳进水里去!”说到这个,江楚天的眉头皱了起来:“那很危险……”
  “我知道。”韩子衿接了话尾:“可我要是不那麽做,江楚天怎麽会‘死而复生’呢?”
  江楚天深吸了口气。
  “你以为,你告诉我自己死了,然後把你的财产给我,就能抵偿了你所做的?”韩子衿朝他微微一笑:“你未免太想当然了。”
  “我不值得你用自己的性命冒险。”江楚天走到窗前,背对著他:“我知道你痛恨我,却没料想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婉晴,是怎麽死的?”韩子衿问。
  江楚天的背影一僵。

  “高显庭告诉了我一些事,我已经知道婉晴的死和那本书有关,可她到底是怎麽死的,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你们每一个人始终都在回避这个问题,到底是为什麽?”韩子衿咄咄逼人地追问著:“为什麽不告诉我?我有权知道这些。”
  “婉晴婉晴……”江楚天大声地笑了出来:“你还是只有婉晴,你心里只有她……”
  “不错。”韩子衿坚定地告诉他:“婉晴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我当然要问个清楚明白。”
  “所以我恨她。”江楚天的声音充满了疲倦:“我恨这个叫做顾婉晴的女人。”
  韩子衿一怔。

  “我没有救她。”江楚天转过了身:“我可以救她的,可是我没有。她也许不会死,但她还是死了,你知道这是为什麽吗?”
  “你说什麽?”韩子衿踏前了一步:“江楚天,你说清楚!”
  “要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她的话,你也许就会把目光放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了吧!”江楚天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当时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可是,我没有办法抑制这个念头。就像是有一个魔鬼一直在我耳边这麽对我说著,要是顾婉晴不再存在,那麽韩子衿终有一天会完全把她忘记的。”
  韩子衿重重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觉得脑子里像是被灌满了铅,一片空白。

  “要是她死了,你就会进入我的生命。”江楚天走了过来,深深地看著他:“不是依靠想象,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你。这对我来说,是个多大的诱惑!只要这个人死了,我就能更接近你,我就是这麽想的。”
  他半蹲下来,勾起韩子衿低垂的脸。

  “说是我杀了她,也没有什麽不对。”江楚天是微笑著的:“我没有後悔,如果再选一次,我还是不会救她的。”
  韩子衿闭上了眼睛,用尽所有的力气。
  “太恶心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著:“江楚天,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你想杀了我,是吗?”江楚天笑著把一样东西放进了他的手心。“好,你杀吧!”
  韩子衿霍地睁开了眼睛,手里冰冷的利器抵上了江楚天的咽喉。
  江楚天的眼睛里映著匕首闪烁的冷光。
  韩子衿微一用力,一抹鲜红的血液从江楚天的皮肤里渗了出来。
  “为什麽不刺下来?”江楚天收起了笑容:“你一刀刺下来,我就死了,你就可以为你自己和最爱的婉晴报仇,你为什麽不刺?”

  为什麽不刺?
  只是因为……就要刺下去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能死在你的手上,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不知为什麽,这一刀却是刺不下去了……
 韩子衿松开了手,任著刀子落到了地上。

  “你们一个个都是这样,说著爱我为了我,却一次次地逼著我做出选择。”韩子衿冷笑著说:“江楚天,你和他们都一样,这样的爱,我不要!”
  江楚天的脸上涌起了痛苦的神色。
  “你想死在我的手上,是吗?可惜我不想杀你。”韩子衿站了起来:“江楚天,你活著吧!你活著未尝会比死了好过,不是吗?”
  江楚天勾起嘴角,勉勉强强笑了。
  “还有,我知道婉晴的死和你没什麽关系。你不可能会对婉晴见死不救,所以不必为了激怒我说那样的蠢话。”
  “是这样吗?我连被你痛恨的资格也没有了吗?”过了半晌,江楚天才开口说:“在你的眼里,我也许只是个小丑,是个永远没有办法和她相提并论的傻瓜。”
  “你不必……”

  “你知道最让我痛苦的是什麽吗?就是你现在的样子,她说得没错,你太干净了,沾不上一点尘埃。偏偏我满身都是灰尘,就算再怎麽努力,也不可能让你明白我的心意。”江楚天惨然一笑:“真被她说对了,我永远得不到你,永远也不行……”
  韩子衿有些愕然。
   
  “砰”地一声,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他们一起转过头,看见了卫云轻发黑的脸色。
  “天爷!”卫云轻大声地喊。
 
  可韩子衿没有听见,他只听见有更巨大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一股强烈的气流撞击过来,在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麽事的时候,整个人就被抛飞了出去。
  背部猛烈地撞上了墙壁,疼痛让他的眼前有片刻的黑暗。
  等到他重新找回意识的时候,听见有人问他。
  “子衿,你没事吧!”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江楚天的脸。
  江楚天一只手撑著墙壁,一手紧搂著他。
  他记起来,被撞飞的前一刻看见江楚天伸手过来抱住了自己。
  “出什麽事了?”他甩了甩头,不是十分清醒地问。
  “你没事就好。”江楚天朝他笑了笑。
  “天爷!”这个时候,卫云轻也从门外爬了起来,冲到了他们身边。
  “出什麽事了?”江楚天转头问他。
  “是飞机,日本人的飞机在轰炸。”卫云轻拍著自己满头的尘土。
  “什麽?”江楚天和韩子衿同时一震。

  “开始打仗了,天爷。”卫云轻焦急地说:“我们快点离开这里,这里很危险。”
  话刚说完,耳边又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我们快走!”江楚天当机立断地拉起韩子衿。
  “江楚天,你受伤了!”韩子衿突然反手抓住他。
  江楚天的手上正不住往下滴落著鲜血。
  “只是小伤,我们不能留在这里,随时会有危险的!”江楚天用力拉著他往门外跑去。

  街道上一片混乱,到处是哭喊著逃命的人群。
  卫云轻不知什麽时候被人流冲散了,韩子衿只能紧抓著江楚天,被人群推挤著在街道上胡乱前进。
  “你怎麽了?”感觉到身边的江楚天一个踉跄,韩子衿连忙把他拉住。
  要是被人潮踩下去,可是命也会没了。
  “我没事。”江楚天摇头。
  韩子衿这才注意到他额头满是冷汗。
  才说著没事,江楚天的脚下又是一软。

  韩子衿咬咬牙,拼命挤开人群,硬是架著江楚天进了路边一户人家。
  他把江楚天扶到楼梯下面,自己也坐倒在了一边。
  天上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每一个方向都有爆炸声。
  “你怎麽样了?”韩子衿喘著气问。
  “我没事。”江楚天的声音很轻:“我休息一下就好,你先走吧!”
  “让我看你的伤。”

  “我说了我没事,你别管我了!”江楚天推开他伸过来的手。
  “你胡说什麽呢!别浪费时间了!”韩子衿很是生气:“你真想死啊!”

  “子衿。”江楚天按住了他的手:“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你先别说话了,让我帮你包扎一下,只要不再出血,应该会……”

  “婉婉她没死。”

  韩子衿的手停在了半空。

  “子衿……你的婉晴……她,还活著……”江楚天靠在墙上,有些吃力地说。


  “你说什麽?”韩子衿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她在法租界那边的安善街,她还活著……你快点去找她,要是那边也被轰炸就糟了!”江楚天推了他一把:“你还不去!”

  “婉晴……”韩子衿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呆住了。

  婉晴还活著!婉晴她还活著!

  “是……她活著……”江楚天很勉强地笑了笑:“她的确还活著……你最爱的婉晴……”
  “那你们为什麽要说她已经死了?”韩子衿把他拉到自己面前:“你们为什麽要骗我!”
  “没有其他人……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江楚天强忍住背上撕裂一样的疼痛:“是我把她藏了起来……”

  “婉晴还活著!”韩子衿松开手,嘴里喃喃自语:“她还活著,还活著。”
  脸上流露出狂喜的神情来。
  江楚天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

  “你快去找她,她也许很危险!”他低头从口袋里找出一张纸:“这是通行证,你带著,就能过哨岗了!”
  韩子衿直觉地接了过来。
  “你还不快走?你难道不担心她吗?”江楚天又伸手推他:“是安善街一百九十七号,你去找一位金先生,我是托他照顾婉晴的。”

  “你一个人……没问题吗?”韩子衿正好低头看到他满手的鲜血:“你受了伤……”
  “只是有点头晕,休息一下就好了。”江楚天笑著说:“我什麽样的伤没受过,这只是小意思。”
  韩子衿看了看他,站了起来。
  “你在这里等我,自己小心!”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跑了出去。

  江楚天疲倦地靠在墙上,背上的伤像被烈火烧灼一样地疼痛起来。
  他还是走了……
  去找他的婉晴……

  一瞬间,轰鸣和爆炸声像是离得很远。
  江楚天看了看四周,自嘲地笑了。
  阴暗杂乱的楼梯後面。
  没想到,也许会死在这种地方。
  真是不怎麽光彩!
  渐渐地困倦起来,他闭上了眼睛,准备好好地休息一下。
  这些年,他已经很累了……

  “江楚天!”
  他听见了,只当是自己回想起了从前。

  “江楚天,你醒过来!”有人摇晃著他。
  “子衿……”他昏昏沈沈地说:“他走了……他选了婉晴,他当然会选婉晴……”

  “白痴!”
  “我是白痴……我是……”他笑了:“我是不想告诉他……可是,我希望他活著……哪怕他要和婉晴在一起……只要他活著……”

  摇晃一下子停止了。

  “江楚天。”下一刻,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大声地说:“你该死地给我醒过来!你要是不醒,我立刻去找婉晴,我要娶她,一辈子守著她,你就一个人在这里死掉好了!”
  “好……好……”他的心一阵绞痛,却还是努力点头:“要白头到老……”

  “江楚天。”那声音突然温柔了起来:“要是你不死,我就和你白头到老,好不好?”

  他漂移的神智像是被什麽东西猛然抓住了。
  他用力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韩子衿近在咫尺的脸。

  “你舍得醒过来啦!”韩子衿脸上的表情还是冷冷淡淡的。

  “你不是……”他吃力地直起了身子:“你不是去找婉晴……”
  “我会去的。”韩子衿把他扶起来,转到了他的身後。
  江楚天的背上,有一道很严重的伤口,像是被什麽锋利的东西划过了整片背脊。
  韩子衿撕开伤口周围的衣服,看著远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的伤口,一时感觉无从下手。
  可伤口不住往外冒著血,实在没什麽时间让他犹豫。

  “你喝一点。”他把一瓶劣质白酒递给了江楚天:“我实在找不到药品,你忍著点,这伤口一定要消毒。”
  江楚天接过酒瓶,灌了一大口,然後把酒还给了韩子衿。
  “你最好叫出声来,或许会好过些。”
  “没关系。”江楚天吸了口气。
  韩子衿一鼓作气地把白酒倒在了江楚天的伤口上,然後把撕好的布条一圈一圈地紧紧缠绕在他的伤口。
  在这中间,江楚天只是咬著牙,吭都没吭一声。

  “你忍什麽!”韩子衿皱著眉头,盯著他咬破的嘴唇。
  真不知道这家夥的脑子里在想些什麽。
  “还好!”江楚天困难地咽了口口水,大颗大颗的冷汗沿著额头滑落。
  “我们走吧!”韩子衿帮他披上找来的衣服,扶著他站了起来,然後转过身去。
  “怎麽了?”後面的人一直没有动作,他回头去问:“你还不上来。”
  “不用了,我已经好多了。”江楚天朝他笑笑:“我自己能走……”
  “哪来这麽多废话!”韩子衿挑著眉毛,一脸的不耐:“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我很重……你,背不动的……”
  “江楚天。”韩子衿拉过他的衣领:“我警告你,别再把我当成女人!你要是不想拖累我,最好合作一点!”
  江楚天在他的瞪视下,勉强点了点头。

  江楚天趴在韩子衿的背上,看著他满头大汗地背著自己在人群里艰难的前进,胸口一阵阵地痛著。
  他是那麽讨厌脏乱的人,可现在居然灰头土脸,满身血污地混杂在难民中间……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是你引起的这场战争?”韩子衿微喘著说:“如果不是,你道什麽歉!”
  “子衿……”江楚天的头靠在他的肩上,闭上了眼睛:“你能这麽对我,我就算死了……”
  “江楚天,你给我醒过来!”韩子衿看著前方,双手用力把他往上托了一托:“我费了这麽大的力气,你要是敢就这麽死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

  “我们马上就到法租界了!”韩子衿看著大桥那边用铁丝网拦起来的哨卡:“江楚天,我们就要到了,你听见没有!”
  江楚天困难地撑起眼皮,眼前一片重重叠叠的影子。
  “江楚天,你抓牢我!”被人群挤得失去了平衡,江楚天环在他肩上的手又开始松脱,韩子衿著急地大喊:“你快抓紧我!”
  江楚天的手松开了,整个人向下滑落。
  韩子衿急忙转身要拉住他,却被身边的人一撞,眼看著就要摔倒。
  他心里只想著江楚天背上的伤口,在摔倒前用力一翻,让江楚天倒在了自己身上。
  手肘传来的尖锐刺痛他也顾不上了,知道被人群踏到就要糟糕,连忙转过江楚天,护在身下。

  可都过了好几分锺,居然没有意料之中的踩踏。
  人潮依旧在他们的身边拥挤喧闹,却没有一个人踩到他们,看起来十分奇怪却又毫不突兀。

  这个时候,在韩子衿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
  这双皮鞋十分地普通,除了过份干净以外。
  在这个时间,这种地方,看见这样一双干净光亮的皮鞋,绝对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韩子衿惊讶地抬起了头。
 
  这双皮鞋的主人是一个面孔偏长,所以让人感觉长相端正古朴的男人。
  那个男人弯著腰,十分礼貌地问他:“请问,您是韩子衿先生吗?”
  韩子衿不由得点了点头。

  “那就好。”那个男人恭敬地说:“请跟我来吧!金先生已经等了你们很久。”第九章
  安善街。

  从转进这条街道开始,韩子衿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也许是从那种世界末日一样的场景转移出来,忽然走进了一片安静里面,所以才会感觉有些不太适应。

  对了,为什麽会这麽安静?

  刚才还盘旋在耳边的炮火,像是一瞬间远在天边,成了无关痛痒的背景。
  韩子衿点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混著血污泥土的衣服还有膝上紧闭双眼的江楚天,用力甩了甩头。

  车窗外,不算宽阔的街道干净整洁,两旁白墙青瓦,完全是典型江南人家的模样。
  上海的法租界里……也会有这样的地方?
  这时,车停在了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前。
  “韩先生,我们到了。”

  门牌上写著:安善街一百九十七号。

  韩子衿刚下车,那扇大门就像算好时间一样缓缓打开了。
  大门里面走出来一个小女孩,头发的颜色说不清是红是黑,皮肤出奇地白,笑起来右颊上有一个深深的梨窝。
  这个很可爱的孩子头上系著红色的丝带,身上穿著红色的锦缎衣服,手上还拿著一把红色的油纸竹骨伞……

  当韩子衿看到那把伞,还没来得及觉得奇怪的时候,刚刚还阳光灿烂的天空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
  第一滴雨落到他身上之前,红色的伞已经替他遮去了雨水。

  “韩先生,我叫西臣。”这个孩子歪著头,朝他甜甜地笑著:“欢迎来到金先生的家。”
  看到那个孩子踮著脚尖,吃力地替他打伞,韩子衿把伞从她手里接了过来。
  突然想到了身後的江楚天,韩子衿连忙回头。

  什麽都没有!

  汽车,那个男人,还有昏迷著的江楚天,都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韩子衿大吃一惊,连忙抓住那个孩子的肩膀,厉声质问:“江楚天呢?”

  “去後门了吧!请您放心,东将会把江先生送到屋里,帮他治疗的!”那个孩子眼睛转了转,没等他问,接著说:“韩先生您是不是要问东将是谁啊!东将就是把你们带来的那个人,我就知道他一定忘了自我介绍,他这个人啊!什麽都好,就是不喜欢说话呢!我跟他说过好多次了,见到人的话,一定要自我介绍的,如果你不说的话,别人怎麽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呢!要说我的话,每次都会记得自我介绍的啦!这样的话,就不会引起误会了,要是被误会了,可是顶麻烦的一件事呢……”

  韩子衿看著她迅速张合的嘴,一时有点头晕,不知不觉松开了力气。

  “哎呀呀!我们为什麽要站在这里淋雨呢!”那孩子很自然地拉起了他的手,往大门里面走去:“要是淋了雨,很可能就会生病的!我最讨厌生病了,要喝好苦好苦的药呢!也不能出门去玩了啊!上次我生病的时候,先生就不让我出去了。不能出去的话,只能待在屋里,一点也不好玩。不过先生说,空气里到处都有血腥味,我们这边都能闻到了,还是下场雨比较好……”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最後韩子衿的耳朵里只剩下了叽里咕噜这样的声音,这孩子到底在说些什麽,他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好吵的孩子!

  “等一下!”他猛地停下了脚步,把脑子里的一团混乱清理出去:“你先不要说话!”
  那个叫西臣的孩子立刻就闭上了嘴。
  韩子衿揉了揉额角。
  低下头,西臣用力闭著嘴,大大的眼睛正盯著他看。

  “这里是金先生的家?”
  西臣点头。
  “那麽……金先生他在吗?”
  西臣很用力地点头。
  “我想见见他,可以吗?”
  西臣伸出了手,朝他们前面指去。

  韩子衿跟著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一道开著的门。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什麽时候,已经站在了一座精巧的白玉拱桥上面,桥下,是一片开满了荷花的池塘。
  回过头去看来时的路,青石铺成的小径蜿蜒著远远消失在拱门後面,巨大的照壁上刻著精美的双龙争珠,修竹夹道,林木疏影中隐隐露出飞檐一角,一派高雅悠远的气韵。
  烟雨迷朦里,这个地方没有一丝的刻意造作和烟火气息。

  再回过头来,桥的那一边,是一座雕梁画栋的小楼。
  小楼的门敞开著,角度的关系,看不清那里面的情况。
  “你是说,金先生在屋子里面?”
  西臣张了嘴,却马上闭起来,还是点头,拉了他的手,示意他朝那里去。

  韩子衿走下了小桥,看清了楼前挂著的对联。

  黑底金字,张扬地写著:常言万事无绝对,莫道命运不由人。
  门上的匾额,居然横题著“神仙”两字。

  神仙……


  “请不要在意,写这些的人是个真正的狂徒,只是意在讽刺而已。”一个温和低沈的声音传进韩子衿的耳里:“这个世上,哪里有什麽神仙?”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韩子衿发现雨忽然停了,一下子又变成万里晴空,只有微微潮湿的地面和天边隐约出现的彩虹证明刚才的确下了场雨。
  他的目光下移,看见了门边站著的那个男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明明是十分俊秀的长相,偏偏有一双狭长上挑的眼睛,完全破坏了那种清雅的气质,平添了几分邪气。
  长到腰里的墨黑头发,也不系起来,任意地垂放在身後。
  身上穿了一件白色滚黑边的类似前清样式的长衫,黑色的丝绳缠成了韩子衿所看见过的最复杂最精致的盘扣,高高的领子上别著一个星辰模样的饰物,在光线里闪烁不定,亮淂刺眼。最特别的是他的袖子,直到手肘的部分还很正常,可袖口居然又长又阔,他这时双手拢在袖里横放胸前,这两只衣袖都垂成了锐利的角度指著地面。

  这个男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韩子衿在打量这个人,这个人显然也在打量著他。

  “好干净的人……”那个人笑著说了句奇怪的话。
  “金先生?”韩子衿皱起了眉。
  这个地方的人一个比一个古怪,他出生以来就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麽狼狈肮脏过,这个人居然说他干净?
  
  “是的。”金先生笑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那种邪气的感觉更加明显了起来:“韩先生,你一定很是辛苦才来到这里,快请进来休息一下吧!”
  说完,率先转身走进了屋子里去。
  韩子衿只能跟著他走了进去。

  一坐下来,他开口就问:“江楚天他……”
  “西臣。”金先生突然对他身边的孩子说:“去把顾小姐请过来吧!”
  顾小姐……婉晴?
  那个孩子应了一声就跑开了。

  “韩先生不要著急,先喝杯茶,顾小姐马上就到了。”金先生为他倒了杯茶,递了过来。
  “婉晴她……还好吧!”韩子衿接过茶杯,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顾小姐吗?”金先生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她身体状况十分良好。”
  “那就好。”韩子衿也喝了口茶,入口熟悉的清冽芳香让他一 愣:“这茶……”
  “在这江南一带,要说好茶,还有什麽比得上韩家的雨前龙井。”金先生微微一笑。
  韩子衿点了点头,半垂的眼帘里闪过了一丝黯然的光芒。
  国都已不是国,哪里能奢望家还是家。

  “兴起,强盛,衰落,破亡,然後重生。再稳固的帝国,总也有破灭的一天,历史的洪流,有谁可以阻挡?”金先生站在那里,衣袖一挥:“千古兴亡,不过云烟。”

  “命运……真的可以更改吗?”韩子衿想到了门前的对联。
  “我不说一定行,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麽事情是一定的。”金先生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笑容:“可是,你如果不尝试更改,又怎麽知道不能改变呢?”
  “是吗?”韩子衿低下了头,看著手里碧色莹莹的茶汤。

  “有人对我说,人的欲望复杂而单纯,在得失之中来回摇摆。选择一多,人心难测,总会朝著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这个世界因此才变得有趣。”金先生别有深意地说:“要知道,有多少选择并不重要,有时我们只是习惯排斥所以刻意忽略了最想要的那一个。”
  韩子衿看著他,眼睛里有著迷惑。

  “放手还是挽留,有些时候,没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说完,金先生走到门边,伸出了手。

  一只纤细的手从门外递了进来,放在了他的手心。

  婉晴穿了一件白底红色小碎花的凤仙装和黑色的百褶裙,从门外走了进来。

  



 韩子衿慢慢地站了起来。

  时光飞快地倒退著,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天,他从英国回来,刚到家,在大厅里和母亲说著话。
  婉晴从门外走了进来,穿著一件白底红色小碎花的凤仙装,轻轻地喊了他一声“子衿”。
  他满心欢喜地走过去,拉起了婉晴的手,被母亲说了好久也不肯放开。
  那个时候,婉晴也是这麽低著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站在原地,看著像是隔了一生才又见到的婉晴,一点也动弹不了。
  “子衿。”声音轻柔而温婉,让他一阵测然。
  垂放在身边的双手被拉起来,握进了柔软的手心。

  “婉晴……”他怔怔地抬起头,看进婉晴清澈的眼里。
  “子衿,你回来啦!”婉晴侧过头,笑得甜美动人:“今天你带什麽回来给我了?”
  韩子衿所有的情绪都停顿住了。

  “我今天好无聊呢!”婉晴皱了皱脸:“可是惠嫂说你去学堂了,要是我去找你,会被夫人骂的。你什麽时候才不用去学堂啊!那样的话,你就能一直陪著我了。”
  韩子衿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你说说,今天带什麽给我了?”婉晴抓著他的手摇晃著:“风筝呢?你上次不是说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的吗?我要蝴蝶的,你带了蝴蝶的风筝给我对不对?”
  韩子衿的手颤抖著,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子衿,你怎麽了?”婉晴抓下他的手,紧张地问他:“你的手好冷呢!你不舒服对不对?我去找惠嫂,不,我这就去找夫人来!你先坐下来!”
  硬是把他拉到椅子上坐好,婉晴就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

  韩子衿看著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脸上一片的茫然。

  “怎麽会……婉晴……怎麽会这样……”他的嘴里喃喃自语,反复说著:“怎麽会……婉晴怎麽……”
  金先生站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为什麽会这样的!”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不信:“婉晴……为什麽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因为她想要留在你的身边。”金先生开口回答他:“顾婉婉没有办法留在韩子衿的身边,所以她当回了顾婉晴。”
  “我不懂!你在说什麽?我一个字也听不懂!”韩子衿霍地站了起来,往门口冲去:“婉晴!婉晴!”
  “这样对她来说,应该才是最好的结局。”
  韩子衿猛地停下了脚步。

  “你应该知道,除非顾婉婉死了,否则的话,顾婉晴永远没有办法再回到你的身边。”金先生看著他僵直的背影,缓缓地说著:“她为了回到你的身边,最终还是舍弃了自己的爱情。”
  “婉晴她……疯了吗……”韩子衿回过头,茫然不知所措地问著。
  “没有,她只是回到了过去的时间里,决定活在过去的时间里。”金先生微笑著回答:“她没有疯,只是为自己做了一个选择。”

  韩子衿走了出去,婉晴正趴在池塘边,用手去拉河里的莲蓬。

  “子衿。”看见他出来,婉晴朝他招手:“帮我采莲子,我想吃!”
  韩子衿走了过去,帮她采了一个莲蓬下来。
  婉晴在池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掰开莲蓬,把莲子一粒一粒地剥出来,剥掉莲衣,把莲心和莲实分开两边放在自己的裙上,然後拿著莲实在吃,笑得开心满足。
  韩子衿默默看著。

  “子衿。”婉晴让他蹲下来。
  带著微凉的莲实被塞到了他的嘴里。
  “甜吗?”婉晴歪著头问他。
  一滴眼泪顺著他的脸颊滑落下来。

  “子衿,你为什麽要哭?很苦吗?”婉晴疑惑地问:“可是我已经把莲心剥掉了啊!这样你都觉得苦啊!我还想要把莲心留给你泡茶的呀!”
  “不,不苦,很甜!”韩子衿搂过她,把她抱在怀里:“这样很好,婉晴,你觉得这样最好,那就这样就好了。”
  “哎呀!你不要这样啦!我的莲子都撒掉了,你要赔给我!”婉晴挣扎著:“你最讨厌了!下次再不给你吃了!”
  “好,我赔,我赔!”韩子衿笑著放开了她,摸著她柔顺的长发:“婉晴,我会一直陪著你的,只要你希望这样……”
  “说什麽呢!”婉晴装了个鬼脸:“你又欺负我,我要去告诉姨父!”

  “不是姨父,婉晴,你忘了吗?他是你爹……”

 韩子衿站在那扇关著的门前,已经站了很久。

  “子衿!”身後的婉晴拉著他的衣袖:“我们去玩啦!”
  “等一下。”韩子衿摸摸她的头:“一会就好了。”

  他转过身,伸手敲门。

  “进来。”门里传来沙哑的声音。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婉晴躲在他的身後,偷偷看著屋里。

  半靠在床头的人放下了手里的书,看著门口的他们,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换了几种。

  “江楚天。”韩子衿清了清喉咙:“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江楚天点点头。
  “喔!”韩子衿跟著点头,一时不知怎麽接下去。
  房里陷入一片沈寂。

  “子衿……他是谁啊……”婉晴拉著韩子衿的衣服,小声地问。
  “他是……”韩子衿想了想,才回答:“我们的朋友?”
  “是吗?”婉晴怀疑地看著这个“朋友”:“可是他看起来很坏,我不喜欢他。”
  “不许这麽说!”他轻声地说:“不可以这麽没礼貌。”
  “没关系。”江楚天扯了扯嘴角:“她说的是实话。”
  “婉晴,说谢谢!”韩子衿对著婉晴说:“他救了你,你还没有和他说谢谢呢!”
  “一定要吗?”婉晴看看床上的人,又看看韩子衿。
  “要的。”

  “谢谢你!”婉晴朝床上的江楚天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算了。”江楚天不习惯地咳了一声:“不用和我这麽客气。”
  “子衿!我们去玩啦!”婉晴举著手里的风筝:“你答应我的啊!”
  “你先去和西臣玩吧!我过会就来。”
  “那你要快点来啊!”婉晴拿著风筝,兴冲冲地跑出去了。

  “你还好吗?”江楚天问。
  “还不错。”韩子衿回答。
  “金先生……”
  “我正要问你,这个金先生到底是什麽人?”韩子衿接过话头,抢著问。
  “我不知道,我和他甚至算不上认识。”江楚天回忆著:“那天我找到婉婉的时候,婉婉已经伤得很重,生命垂危。他突然出现,说可以帮著救治婉婉。我只来过这里一次,是那个叫东将的男人带我来的。”
  “你应该调查过吧!”
  “是的,可是一无所获。这条安善街,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这里,却谁也说不清这条街上到底住了些什麽人。”江楚天告诉他:“这个金先生,据说是古董商,喜欢收集古物,来历却很神秘,什麽也查不到。”

  “你见过他门前的对联吗?”
  “见过。”江楚天笑了笑:“神仙是吗?我也想到了那本书的故事,当时就问了他。你要知道,他这个人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诚实。如果他愿意回答你的问题,就一定会据实以告。我问他,你是不是神仙,他说不是。我又问他,你认不认识白老太爷遇见的那个神仙,他就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他说什麽?”
  “他说,他不做梦,所以不认识别人梦里的神仙。然後,就不再多说了。”
  “我有一个朋友总说,这个世上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超过自己能力范围的事,太过於追根问底,只是自寻烦恼。”
  “也是,知道得越多,烦恼才会越多。”

  韩子衿点头同意。

  屋子里又沈默了起来。
 “婉婉……她好像过得很开心。”江楚天看著大门:“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有这样的表情。”
  “她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的。”韩子衿笑了起来:“我看著现在的她,会觉得像是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什麽都还没有改变的时候。”

  他回过头,看见江楚天正盯著他,却在和他目光接触的时候移开了视线。
  韩子衿一怔,敛了笑容。

  “恭喜你们。”江楚天的笑容要说多苦涩就有多苦涩:“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说什麽……”韩子衿疑惑地问。
  “虽然她变成了这样,不过你也不会嫌弃她的吧!”
  “当然不会,可是……”
  “那就好了。”江楚天打断他。
  “我和婉晴……”

  “我知道!”江楚天又打断他:“打算白头到老,是不是?反正,你母亲也去世了,再没有人能够阻止你们在一起,这样很好,真的很好,实在很好……”

  韩子衿不再说话,只是看著他一个人不停在说很好很好……

  “是谁告诉你,我和婉晴分开是因为我母亲的反对?”过了一会,韩子衿才问:“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当然是婉婉说的,你放心,我绝对没有派人去调查过你。”江楚天以为他是担心这个:“婉婉说,如果不是你的母亲,你已经娶了她,甚至连嫁衣都已经为她准备好了。可是,因为你最後还是犹豫了,所以她一气之下,才离开了你。”
  “是这样吗……”韩子衿看著他,眼睛里闪过了什麽。
  “不是这样吗?”

  “啊……不,是这样的没错……”韩子衿说得有几分犹疑。
  可是婉晴……为什麽要这麽说……

  江楚天低著头,只顾著整理自己凌乱的思绪,没有看见韩子衿脸上几次欲言又止的表情。
  两个人之间,再一次陷入无言的境地。

  “那……上海是不能再留了,你有什麽打算?”韩子衿打破了沈默。
  “等我伤一好,我就离开这里。我之前吩咐过云轻替我安排离开上海,我可能会去美国,我在那里有工厂和庄园。”江楚天抬头看他:“你放心,金先生已经答应我,他会想办法帮我们从这团混乱里脱离出来,你和婉晴他也有办法把你们送去瑞士。”
  “你倒是安排得很周到啊!”

  韩子衿这句话的语气里带了一丝讽刺,江楚天吃惊地看著他。

  “怎麽了?”不知什麽地方得罪了他,江楚天疑惑地问:“哪里不对吗?”
  “好极了!你安排得这麽好,哪里还有不对的!”连韩子衿自己也说不出哪里不好,可这好极了的计划让他的心里觉得气闷:“让你费心了,江先生。”
  这句江先生说得生硬,终於让江楚天确定他是在生气。
  “我不知道,或者你想回杭州,可是太不安全了,我不放心……”

  “你操太多心了!”韩子衿咬著牙说:“你哪里来那麽多的闲心!”
  江楚天怔住了。

  “再见!”韩子衿转身就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
  背对著江楚天,他深吸了口气。

  “江楚天,你这个该死的白痴!”

  这是韩子衿在这次见面时所说的最後一句话。

  这句话之後……他们分离了很久,很久……



             尾声
一九三六年 香港
  “那我就送到这里了。”维多利亚号的舱房里,面容端正的东将朝韩子衿说:“韩先生,祝你们一路顺风。”
  “谢谢你送我们。”韩子衿客气地说道:“还请你代我谢谢金先生,有劳他费心了。”
  “哪里,请保重。”东将朝他点点头,转身离开。

  韩子衿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隙,目送著东将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婉晴。”他回过头,对正看著他的婉晴说:“我们下船好不好?”
  “下船?为什麽要下船啊?”婉晴不解地问。
  “我们不去欧洲了。”
  “那我们要去哪里?我们要回家了是不是?”婉晴开心地从床铺上跳了起来。
  “不是,我们也不回家。”韩子衿拿起门边的箱子,示意婉晴挽住他的胳膊:“我们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婉晴不是很懂。
  “没关系,我答应你了,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朝婉晴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婉晴点点头,抓紧了他,笑得很开心。
  “子衿和我,我们要在一起的!”

  不远的高处,正有人俯视著码头。

  看见韩子矜和顾婉晴逆著人流从船上下来,他毫不意外地抿了抿嘴角。
  “先生。”西臣趴在栏杆上,问著身边拢袖伫立的人:“这样的话没什麽问题吗?”
  “你很喜欢这个人吗?”金先生笑著问她。
  “是啊!很干净的人呢!”西臣歪著头:“为什麽要遇到这样的事呢!”
  “因为某些人恶劣的趣味导致的。”金先生看著那个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眼睛里闪过光芒:“改变了这些人的命运,到底是有什麽样的用意呢?”
  “先生,我们这样算不算是在说坏话?”西臣四处张望了一下。
  “你怕什麽!现在是大白天,他不会突然出现的!”金先生看她过份紧张的样子,用袖子遮住嘴角笑了起来。
  “也是!”西臣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然後拉著金先生长长的袖子,哀求似地说著:“先生,我心里不怎麽舒服呢!我们就不能帮帮他们吗?”
  “你难道忘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已经不能插手到这件事里面去了。”
  西臣可爱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不过,他这麽做了,这麽选择了……也是一个转机吧!”金先生看到正鸣笛离岸的轮船:“这个世界上的人,真是不可思议啊!所谓的命运,也许不过是一念之间的抉择呢!”
  “啊!先生,这句话……”
  “对不起!我忘了,不能这麽说呢!”金先生捂住了自己的嘴:“被听见的话,会被取笑的!”
  西臣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麽,先生!”西臣眯起了眼睛:“这两个人的将来,会是什麽样子的呢?”
  “我哪里会知道?”金先生拍了拍她的头:“不过,暂时是要别离了呢!”
  转过头,天边云朵散开,旭日东升……

  “长夜……过去了……”金先生意味不明地笑,喃喃自语地说著。

  一九三六年的一天。
  有一艘从香港出发开往欧洲的海船,在海上遇到了空袭,船上乘客无一生还。
  在一片混乱的世界里,这个不怎麽重要的消息,转瞬就被人们遗忘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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