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yyhs 于 2010-3-10 16:34 编辑
一、君何往
云天河时时在想,如果当初不下山,自己是否不用像现在这样满腹心事;如果当初不入琼华派,是否不用像现在这般守着菱纱的坟墓而无限自责与难受;如果当初没有带上望舒,是否不会发生寒剑夜鸣就不会见到那个男人也不会……
就算过了五百年,天河的脑海中还依旧会浮现这出现不下千次万次的疑问。然而,在这世间,最奢侈的是时间,最吝啬的也莫过于时间……逝去的时光不会再回来,未来将要发生的人、事、物也是茫茫一片雾海,即使是吞食梦境为生的貘,也无法预知未来如何。于是,人们就在这茫然中不自觉地匍匐前进,不知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只能无力地被“命运”驱使。
昔日的琼华派弟子被打入东海漩涡千年才得以超生,除去他和菱纱、紫英外竟无人幸免!这本是门派高层所犯之过错,竟要全派弟子为之赎罪,未免也太残忍也不公平了!或许,这便是天道——我命由我不由天,即使是当初以凡人之躯使用神弓射落下坠的琼华派为救山下百姓而逆了天命的天河,竟也对此话产生了动摇。
如果菱纱仍然健在,看他诸多烦恼,定会赏他一个爆栗再嘲笑一番:“嘻嘻,想不到山顶野人也会有烦心之事呀,不过就凭你这木鱼脑袋,就算想破红尘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然而,菱纱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也再没有人被他气到脸红或是送他几颗毛栗了;唯一留下的便是插在菱纱坟前那把失了宿主的望舒了。望舒,乃是与羲和相配之剑——宿主在剑在,宿主亡则剑亡;望舒早已没了寒气,不知那把位于东海之底的炙阳之剑是否还散发着令人骇然的炽热之气?
五百年的生活,让他习惯了黑暗,也让他习惯了在黑暗中摸索。他不知,是不是连他的心也如同自己双眼一般,沉入深深的泥潭,了无生趣。
这漫长而孤寂的五百年来,陪伴他的除了山间花草,便是紫英。自菱纱死后,紫英天天都会来看他。看不见东西的天河,开始学会去感受周遭的一切——比如青峦峰的山风是清新的且充满灵气,山猪的气味是惹人垂涎的但有一身胆气。而紫英,淡然严肃的他不怒自威,却又和记忆中的那个紫英不太一样。如今的紫英,修道有成,离飞升仅差数步;除去一身仙气,似乎还有些踌躇与……疏离感。
天河很想是自己弄错了,与紫英一路走来,经历这么多生死与悲欢离合,怎可能会产生疏离呢?虽然之后几十年,他与紫英的对话越来越少,紫英越发的沉默,他发呆次数也越发的多;但每回同紫英呆在一起,那种发自内心的安心感是绝对错不了的。菱纱一直都说,紫英是面冷心热之人。所以……所以即使两人相对无言,心却是紧密相连的。与紫英,不求言语,只需信任。
梦璃也来过不少次,每次来身上都带着那种让人怀念的香气。淡淡的,一点儿也不刺鼻。不过梦璃每次来都是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纵然看不到对方的脸,天河也能感受到她犹豫不决的心情。其实大家心里都有结,菱纱是一个结,大哥也是个结,自己的失明又是一个结……这些结上都隐隐约约蒙着一层阴影,阴影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增大,直到那不安的情绪终于曝露在外。五百年的平静无波显得太过虚幻。就算是读书甚少的云天河,也是明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道理的。
这五百年间,发生了很多事,忘记了很多事,也改变了很多事。像是他们很多下山时的记忆,云天河已经模糊了……他也许会忘记很多事,甚至会把当初下山的理由也给忘了。但唯独不能忘的,或是说不想忘的,便是当日琼华派卷云台之上,大哥所说的那番话——“哼!不过区区东海,能奈我何?天河,今生定有再会之时 !”即便是经过了五百年的消磨与洗练,此情此景依然历历在目。
思及玄霄,天河内息突然紊乱起来。都说人生不过一场梦,变幻莫测间只需过完自己的一生就好。生前多做善事,贪个下辈子就算不能锦衣玉食,也至少可以图个不愁吃穿;恶事做多者,则在鬼界偿清罪孽前,不得超生。生生死死,其实也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在生死前,云天河可以洒脱;在失明后,云天河可以豁达;然而,每当事情涉及到玄霄,他的那些洒脱豁达就会瞬间没了踪影,替代的,是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心境。但是天河自认这是种理所应当的情绪,因为菱纱离开他后,他有时也会变得不像以前的他;毕竟菱纱是他的妻子,而玄霄是他的大哥。至于这两者间有什么区别,自己对他们抱以的情感又有什么区别,在天河想了数次都想不出个结果后就放弃再想了。只当是因为他们都是自己最重要的人。
强自压住体内乱窜的寒气,云天河继续想着玄霄。不知这五百年大哥在东海底下过得如何;大哥虽说他俩有再会之时,可自己瞎了眼又久居于青峦峰之上,也不知大哥他能不能找到自己;紫英似乎还对大哥抱有成见,万一到时他们两个打起来怎么办……?其实天河多次想要去东海寻玄霄,可每次都被紫英制止。像慕容紫英这种表面淡定,实则固执得狠又坚持原则的人动起火来也是相当可怕的。而几百年没见过慕容紫英动怒的云天河在屡次意图下山后终于引发了这人的怒火后,自然而然归结为——因为紫英讨厌大哥,怕大哥伤害他,才不让他下山。
慕容紫英对玄霄自然是没有好感的,但他动怒的真实理由并不在玄霄,而是天河。经琼华一役,云天河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原本体内炽寒交加之气竟逐渐被寒气所取代。按理说,天河身受烛龙之息,冷热相等,炽寒平衡,不该出现这种情况才是。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天河体内寒气越积越多,吞噬掉原本的炽气不算还不断扩散,以至如今需自己运功替他驱寒,否则天河就会冷得哆嗦无法入睡。这种情况下,天河还想去那冰冷刺骨的东海,根本就是胡闹!
云天河这般身体状况,与他父母当初无异。然望舒并未苏醒,天河更不可能成为望舒的下一个宿主,紫英几乎寻遍各方文献,也未查出症结所在。如今飞升在即,但愿到时能知道缘由,找到解决办法。当务之急,是看好天河。因为紫英隐约觉得,东海之底,正蠢蠢欲动。
二、魔道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居于东海边的人都知道一个传说,五百年前,有一个想修道成仙的人不小心触怒了天帝。于是天帝命九天玄女下凡将他打入东海漩涡思过千年,此人在愤恨交加之下以命立誓,“苍天弃吾,吾宁成魔!”之后便坠入东海再无音讯。
这只是个传说,不用当真。每当村子里的孩童或是外乡人问起此事,老人们总是这样回答——天帝向来体恤凡人,九天玄女娘娘更是菩萨心肠,怎会做出如此惨烈之事?何况求仙是件美事,说不定是哪个也想成仙的家伙放出的谣言,吓吓人罢了。长此以往,人们到真信了这不过是个传说,只是深夜回村的乡人会看到东海那个方向划出一道又一道的灿光,待仔细再看又与先前一样漆黑一片,毫无异样,于是就当自己是劳累过度眼花之时所产生的幻象了。
这些村人的想法最终是传到了海底,虾兵蟹将们一笑置之,当笑话听了;东海龙王捋捋胡须,叹了口气后又摇摇头;而那当事之人讥笑数声,冷漠得比东海冰晶还要硬上几分的声音说了声“村间莽夫,无知!”后便静默不语了,淡漠至极,置身事外的态度就好像自己只不过是个过路人,与此事甚无关联一般。站在一旁的敖丙,沉默片刻问道:“玄霄,五百年了,你的心意还是不变么?”
敖丙,乃东海龙王太子,武艺超群,样貌不凡。玄霄被贬东海那日,恰是他修炼完毕归海那天。东海漩涡,对于他们龙族来说,就像是山野之间吹过的微风,除了增加惬意之感外别无它效;但对肉皮覆身的凡人就不同了,漩涡利可当刀刃,坚可如巨石,即便是在外围,浑身剧痛都犹如千刀万剐,更别说身处最深处的漩涡中心那如若万蚁蚀骨,连同灵魂都像是要被化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了。活了几千年的敖丙所见被贬之人无数,无一不惨叫不断,连声讨饶;而身旁之人,却连眉头都没皱,闭口不语,处之泰然端坐于沙石之上,到还有番既来之,则安之的气度。
敖丙瞬间对此人来了兴趣。龙族本身就是独来独往一族,东海漩涡不过是借予天帝之用,身为龙王太子的他,也自是来去自如。当日玄霄受漩涡之苦胜于常人千倍,然不露丝毫痛苦之色,反而一身白袍,上面绣了几个云锦,完全显出玄霄不凡之气。只是这人身遭炎寒之气交错循环,气势狂妄霸道,却又有一丝正气悬于眉间。他仰头望向东海之外,眼神瞬时趋于柔软,之后又变回冷然轻蔑,仿若这世间万物就如蝼蚁在他脚下,不屑一顾!
玄霄越是气定神闲,敖丙便越是好奇不已。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惹怒天帝与九天玄女;又是什么样的人,可以这么平静地忍受千年劫难!
然而,敖丙也许怎么也想不到,玄霄这种唯我独尊又藐视神界的人竟也会有动摇的一面;这人的眼神向来是那么冷酷又决断,黝黑的双眸深不见底,坦然的神情中仿若已经看破红尘,看破天命。初见玄霄时他神色之间一刻的温柔犹如昙花一现迅速得就像一场梦。但是,当他得知云天河双目失明的消息后,眼中的震惊与隐藏的痛苦又是什么?
这个男人,即使是承受东海漩涡非人折磨都无动于衷;即使是面对九天玄女一次又次亲自下凡东海都作无视;这个心高气傲的男人,除了冷笑嘲讽外就只剩一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他一直认为,玄霄的心是用至寒至硬的坚冰制成的。这世间,这万物,除了他自己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打动他了。他错了,或许这个叫作玄霄的男人早已心如止水,宠辱不惊。然而他却有牵挂,就算历经这五百年冗长时光也无法消退的唯一牵挂——云天河。
云天河,当日以凡人之躯使用后翌射日弓逆了天命的少年,兼之又身受御烛神龙之息,只是看不到东西这结局对他而言可以说算是种恩赐了。而玄霄,早已触怒天地间最高掌权者的你,是否会为了这个少年,再违抗天命一次呢?
五百年,对于龙族来说不过弹指一瞬间,回想这五百年,敖丙竟觉有一丝怅然。他早有预感,早在云天河瞎了双眼,玄霄漠视九天玄女劝告的态度时就有预感。东海漩涡困不住玄霄,而玄霄,自然也不会再去修仙。
“敖丙,我也早已说过。我、誓、不、成、仙!”早知得到的会是这个千篇一律的答案。敖丙还是忍不住谓叹一声。所谓天命,就算是身为东海龙王太子的他,也是改变不了的。他日玄霄堕入东海,云天河失去光明,柳梦璃成妖界之主,一切不过因果循环,如影随形。而他们等的,不过是个结果罢了。
“哎……也罢!玄霄,五百年的锤炼你早已不若当初。想然凭我小小东海,必也束不住你;你去意已定,我若再施加挽留,到显矫情了……”敖丙顿了顿,直视玄霄依然平静无波的目光继续说道,“只是,你成魔不过百年,一己之力,难胜天!”
“哼!我命由我不由天,如果能挽回一些东西,就算我万劫不复,魂飞魄散也是值得!”
“就知你会这样回答。玄霄,我阅人无数,你这样的人物却是第一次见到。我敬你是个英雄,更欣赏你的气度,这是东海冰晶与嵌锦丝,你且拿着。”玄霄看着悬浮于面前二物,却不伸手。“我不接受虚伪的同情。”
看到玄霄眉间间骤然多出的几分冷意,敖丙摇了摇头。“你既然可以自由脱离东海,我又何必同情于你!东海冰晶,看似炎寒之物,效果却与之相反,能驱寒气。”瞥到玄霄神色一动,敖丙继续说道;“至于这嵌锦丝,除增加灵力外还能让你在东海之间来去自如。”说罢,放缓口气,“东海冰晶虽对你无用,届时或许会用在他人身上,而这嵌锦丝,权当我送你的饯别礼罢。你若不屑,不拿便是;你若还坚持认为这是我的同情,便可立即离开东海,不必再听我废话!”
玄霄沉默片刻,表情回归之前的波澜不惊;随后挥挥手,那在水中褶褶生光二物便消失了。敖丙释然一笑,又道,“其实我知你心中想些什么,如今你已成魔,又痛恨神界。神魔两界关系一向不和,你若去往魔界,找那魔尊重楼,心中挂念之事,必有解决之道。”
心下微愕,玄霄细细审视眼前之人。五百年里,他和这位龙太子照面不少,对方虽不曾找过自己麻烦但两人关系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今日他欲离开东海,此人助他良多,为的又是什么?然而,一切已不容他细想,羲和所发出的炽热之气一日甚过一日,鸣叫声声绝耳,不曾间断。此乃与望舒共鸣之现象……如果不赶快的话,怕是为时已晚。这时,羲和突然散发出刺眼红光,玄霄暗道一声“糟了!”,连道别都不及,便夺过羲和,浑身炽气环绕,竟隔开漩涡的急流,直奔海面而去。
“不好了!玄——”看护玄霄的虾兵吃惊许久后终于反应过来,正欲叫嚷却被敖丙制止。“太子殿下……!”
“让他去罢。”不容违逆的威严与先前的好言相劝派若两人。敖丙眯眼看着玄霄离开的方向,金光透过水纹直射下来。“我命由我不由天……希望我们再见之时,你还能保持这番从容不迫……玄霄!”说罢一甩衣袖,潇洒离去。
三、望舒之主
剑冢,铸剑之灵地,吸天地之精华,融六界之神气。就算很多事改变了,慕容紫英对铸剑的狂热永远都不会改变。
立于剑冢中心,慕容紫英抱剑沉思。今日的剑冢,看似与往日无异,但空气中多了几分不耐与惶然的因子。身后空气流动,香气四溢,一温婉女子从紫色法阵中迈出。紫英转身,女子依然怀抱箜篌,气质端庄大方,娴雅动人;只是她柳眉微蹙,神色间没了以往的冷淡与平静,多出了几分仓皇。“紫英……”略为紧绷的声调,正宣示着她的紧张。
“梦璃。”慕容紫英开口,就算聪敏如柳梦璃,也始终无法判断,慕容紫英心里,究竟还有无害怕之事;就连现下,他都能保持冷峻与稳重,那又有什么事是可以让他紧张让他忧心的?
“玄霄他——”
“已脱困东海漩涡。”慕容紫英接下柳梦璃的话,神情平静得就好像在转述一件事。
“紫英,难道你不担心么?”
慕容紫英望进柳梦璃似乎能解读一切的双眸,摇了摇头,“他日因,成今日果。你早知道,他定会离开东海,你也知道,他定会去找天河。”听到紫英声音中刻意掩藏的一丝无奈,梦璃觉得心中一阵揪疼。紫英,紫英,五百年前,你亲手葬下菱纱;五百年后,你是否也要亲手送走天河?你外表清俊,处事淡然,感情内敛。你将这些日益燃烧的情感压抑于心,你即使让它们灼伤你的血肉,也不愿将它们释放出来么?先前的质疑烟消云散,五百年的怀疑也得到解答,而结果,却让她伤怀。
“走吧。”回过神,慕容紫英已登上魔剑,柳梦璃了然点头,也跳上魔剑。近距离看到紫英如银白发,梦璃竟有种深切的不真实感;剑在云端之上飞驰,想到五百年前和天河他们御剑飞行的日子,不经意地露出了浅笑。天河、紫英、菱纱,还有自己,以前那逍遥自在,看即墨花灯时充斥内心的满足与感动的回忆仿佛就在眼前,清晰地一笔一画勾勒出来。也许心中还有奢望,希望这样的情景,这样的画面能够再重复一次,哪怕一次也好……
剑止,随后平稳落下。青峦峰上的气息还是那么熟悉,惹人陶醉。梦璃昂起头,遥望山崖处,清丽的容颜拼凑出毅然的表情……这一幕,伴随着五百年时光的消耗,终于是要出现在他们眼前了。
最先到达的,是一道金红亮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然后是天地万物都要被溶化的热度环绕周身。待一切平静下来后,柳梦璃睁开眼。前方之人黑发披散,一袭白袍竟衬托出超脱气质,没了炎寒之气交错迸发的玄霄,眉宇间的煞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气势与霸气犹在,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已不是五百年前那个嗜杀成命,陷入疯狂的玄霄了;望及那双孤傲绝然的黑眸时,柳梦璃浑身胆寒不已——不带任何情感其中的冷酷双眼,视六界万物为蝼蚁废物的淡漠神情,那种不顾一切又漠视一切的寒冷眼神彻底激她灵魂最深处的战栗。
短短的几秒对峙间,慕容紫英飞身将柳梦璃护于身后。凝神屏气,心剑合一,后举起手中魔剑,直直指向玄霄。
玄霄嘲讽地看着如临大敌般反映的慕容紫英,挥手挡开剑尖,冷硬中不容辩驳的声音自风中传来:“慕容紫英,时间紧迫,容不得你我拖沓。告诉我,天河在哪。”
慕容紫英正欲作答,却听见树屋传来物体落地之声。是天河——提剑的手一抖,眨眼间,玄霄已经一个提气,冲进树屋。
仰头望向玄霄进屋的木门,紫英一阵恍然……不知为何,从不愿忆起的一些事情慢慢浮现在自己眼前。被他罚去思返谷思过的云天河;在禁地与玄霄结拜的云天河;被掌门一句又一句残忍的语言击倒后迷茫的云天河;卷云台上和玄霄反目的云天河;最后是为救百姓,为救大家,独自承担着一切又过了五百年没有太阳,没有光明生活的云天河。他从不愿回忆,因为他知道,当人开始失去的时候,他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涩然一笑,慕容紫英收了魔剑,然后转过头。薄暮在山野间弥漫,远处传来溪水的潺潺声,插在韩菱纱坟前的望舒在黄昏中发出皓月般的光芒。这块地方,五百年来都未曾改变;改变的,只有人心。
玄霄进屋的时候,看到天河从床上滚落在地,牙齿冷得咯咯作响,身体也蜷成个球状。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扎到一下,尖锐地痛着。大步迈向不断发抖的少年,伸手把他捞进怀里,手臂中的分量比原来想得要轻上很多,玄霄微怔。低头审视少年的脸,发现五百年不见,他消瘦了不少。因为冷意,嘴唇泛着白;和原来那个活力充沛,一脸阳光的样子相差甚远。
抱着云天河,玄霄走出树屋,慕容紫英和柳梦璃等在那,焦急浮现在脸上,对自己又有戒备。心中觉得好笑,玄霄看了看昏睡的云天河,原本傲然的表情不自禁地放柔起来。柳梦璃吃惊地看着眼前一幕,却又瞬间了然……至少,玄霄不会再伤害天河了。
“师叔——”紫英开口,看了看玄霄怀里的天河,他有太多疑问,却又不知道如何问起。为什么早上还生龙活虎的一个人会一下子变成这样?而玄霄,又似乎知道些什么。
“慕容紫英,”玄霄打断他,“你将韩菱纱坟前的望舒拔起,放到羲和旁。”
“什么——?”
“照做便是!否则天河就一辈子昏睡不醒了。”玄霄的声音冰冷,语气中命令与警告之意分外明显。
慕容紫英走向望舒,触到剑柄的那一刻身形立顿——望舒,竟然释放着逼人的寒气!回头看着脸色发僵,冷得不停哆嗦的云天河,一个可能性微乎其微的想法闪过他的脑海;然而,事态的发展又与它极其吻合……望舒与羲和紧靠之时,双剑发出两道光芒,金银交接,直射天际,场面宏观艳丽;让人难以想象,这种景象,竟只是两柄剑造成的。
待一切归于平静之后,玄霄拿出东海冰晶,塞进天河的上衣里。敖丙的确没有说错,看到天河的脸色不再是先前的灰白之色,玄霄终于松了口气。搭上天河脉门,醇厚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往天河体内;“……大哥……”意识还未清醒地云天河嘴角勾了勾,而玄霄,五百年来都始终抿紧着的双唇因少年的一声低喃带上了几分暖意。
慕容紫英默然地看着这一幕,思量几许后终于开口:“师叔,天河他……”
“你猜得不错,慕容紫英。天河正是望舒的宿主。”
四、缘由
“……!”就算事情与先前的猜测别无二致,可当真相摆在眼前时,却还是让人震惊不已,云天河依旧在沉沉地睡着,几百年来,还真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毫无生气的模样。
“慕容紫英,你可曾听说过干将莫邪的传说。”将对方的一脸惊异收入眼中,玄霄伸出手,温柔地抚去云天河散布在额前的碎发。在月光的笼罩下,云天河的面貌清晰完整地呈现在自己面前;还是一脸的正气和毫无防备,睡着的样子就像个孩子……然而在这副普通的年少外表之下,却有一颗谁都比不上的坚强顽固之心。柔情一笑,玄霄使劲捏捏云天河的脸——天河,你也该醒过来叫我一声“大哥”了吧?
“弟子略有耳闻。”被玄霄平稳淡漠的声音拉回思绪,紫英原本漆黑的双眸在望及玄霄的动作时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
干将和莫邪,既是剑名,也是人名。得干将者则得莫邪,失莫邪者则失干将。这两柄传世之剑总以出双入对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而作为夫妇剑的干将莫邪,象征得正是他们之间永不消逝的爱情与羁绊。这本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却在人们的传颂中变得凄美。夫妇剑……思及之前双剑共鸣所产生的异像,慕容紫英因沉吟而半闭的眼睛突然睁大。不知是谁点上了火,玄霄和天河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扑朔迷离起来;双剑安静地躺在他们身后,慕容紫英却是一脸的混乱。
“看来你已经明了了……”玄霄淡淡地说,以慕容紫英才智,得出结论根本轻而易举。只是,看到一向稳重内敛的他会曝露出惊慌的一面,也实在是难得了。“其实羲和、望舒,正是世间第二对干将与莫邪。羲和与望舒,乃琼华派终其三代所制出的绝世双剑,当年将它们打成阴阳两性只是为了网缚妖界,获取灵力以使本门尽快飞升,修道成仙。没想到阴错阳差之下,这两柄剑竟渐渐有了自身的剑魂与剑格。阳者成雄,阴者为雌,遂阴阳成夫妻,世世相随,不离不弃……”
“师叔,弟子不解。这中间,与天河成为望舒宿主有何关联?”
玄霄顿了顿,目光落回天河脸上,怀里的少年正被梦境缠扰,不断地呓语着。眼前的情形还真有点复杂,天河的问题没有完全解决;而慕容紫英这边的疑虑又不得不消除。天河,你可真会给大哥出难题。
“因为选择天河做宿主的正是望舒本身。”玄霄不动声色的音调中有着难饰的一份焦躁。
“什么!?”这次不仅是慕容紫英紫英,连柳梦璃都惊叫起来。
“当日九天玄女命我在东海漩涡受难千年,倘若我要尽早脱困,必须借助羲和炎阳之力;然双剑已成夫妻之剑且产生剑灵,想必是望舒接到羲和之鸣后择宿主辅佐羲和助我修炼。”沉默了半晌,玄霄继续说道,“天河的体质,本不符合宿主条件;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当日我在琼华禁地授他‘凝冰决’,使寒气在他体内生生不息,往返循环;再加之天河与我关系亲密,望舒便自然选择他做了宿主。”
玄霄闭了口,似乎不愿再说下去。寥寥数语,却也让慕容紫英弄明白了原委。大概,这便是天河和玄霄之间的牵绊与纠葛,尘封已久的望舒能与千里之外的羲和共鸣,远离尘世的天河能在无意中帮助玄霄,这两人之间,总有一根无形的锁链将他们紧紧纠缠在一块。伤也好,痛也罢,这些全都是人家的东西,和自己没有半分关联。修仙之人,需心如明镜,放弃一切。过往的陈杂旧事,他总找不到去遗忘它们的理由;而如今,玄霄已经归来,天河有了他照顾,自己应该也可以全身而退,潇洒放手了。
握紧手中魔剑,慕容紫英抬起头。夜幕早已低垂,星光闪烁,天若悬河,真是一幅美不胜收的景象……含着水气的凉风轻柔吹拂着面颊,带起发丝飞扬。静静阖上双眼,任思绪流淌。
云天河感到很惬意,本来惧冷的身体现下热乎乎的,特别是胸口这里,像是抱着个小暖炉。睡梦中的神志虽不清不楚的但第一反应就是有人给他输了内力,霸道炙热的内力,在他体内肆意游走,却又有种隐隐的温柔。本来冰麻的四肢也因这股内力而血液通畅起来,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像是紫英的内息……兴许是太舒服了,他又坠入了黑暗。然后,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大哥。
清晨的鸟鸣吵醒了浅寐的玄霄,不算太强的光线透过窗棱子照进屋里,眯了眯凤目,玄霄意识到这是自己离开那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后见到的第一抹朝阳。被云天河压得有点窒息,玄霄不适地动了动身体,没想到一整晚趴在自己胸口上好眠的家伙竟然像个猫一样蹭了蹭他后又继续梦周公去了。眼看着自己就这样沦为抱枕,玄霄只好无奈地苦笑,同时心头又因为天河毫无防备的亲昵举止涌上一层温情。
昨晚谈完话后,慕容紫英满腹心事回了剑冢,柳梦璃也因为族里有急事回了妖界。检查双剑没有异样后,玄霄抱着天河上了树屋,不知道这小子是太舒服了还是睡相恶劣,总之某人一沾床就像只小熊一样使劲扒住自己离不了身。不习惯与人过度亲密的玄霄本想强拉下天河的手臂,却在看到对方一脸餍足的表情后不忍下手,而且天河身上有一股清爽的阳光味,抱着手感也不错,软硬适中。于是不知不觉中,两人就维持着“亲密拥抱”的姿势度过了一晚。
若有所思地看着云天河的睡脸,玄霄伸出没有揽着天河的右手缓慢地描绘着眼前这张融合了年轻与沧桑的容颜。因为不再在烈日下奔波,少年的皮肤白皙了不少,一张无害单纯到极点的脸……然而,究竟是什么时候,这张坚强到从不会流露出脆弱的面容竟会让自己看得感到心痛,竟会想要舍弃一切去保护他,只为看他再次展露出全然生动灿烂的微笑。冰封已久的心,由于少年的闯入而融化注入丝丝暖意,本以为温柔这种情感将与自己一生从此绝缘,却因少年的出现如同久旱逢甘露的干裂土地一般,饥渴地要求更多的雨露滋润。暖暖的鼻息轻柔地全吐在自己脸上,本能的冲动之下,玄霄托起云天河的脸——微凉的唇瓣与自己灼热的唇温形成对比,只是浅尝辄止的一个吻,却勾起全部的感官。
回神间,云天河已经苏醒。对上的,是一双毫无焦距失了光泽的漆黑双眸。
五、缠
望进那双眼眸的时候,玄霄一阵愕然。那双眼睛,曾经灿如星辰,珠圆玉润;少年欢喜的时候,可以从它们里面看到笑意;愤怒的时候,会燃起一蹿火焰;悲伤的时候,则会染上一层霜华,让人心疼地想要将它们抹去。而如今,光华不在,剩下的,是一汪干涸的泉,徒留一片苍茫。
闭上双眼,玄霄搂紧怀中躯体,心中歉然。天河,五百年的黑暗,大哥会给你讨回来!
云天河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即使是有,也只是过去的事翻来覆去地在自己眼前来回重演。可能是因为眼睛看不见了,一个又一个人的相貌变得模糊,氤氲,消散,最终完全没了印象。不过现在的梦很真实,站在面前的人不仅有脸,有表情,有笑容,甚至连碰触都是真实的。这张脸,他还记得,为了不忘记这张脸,他每晚都要去想它,然后把它的样子深深记在心底,刻入血肉。梦中之人,长发披散,风姿狂妄不羁,白袍上绣了几个云锦,衬出他孤傲如星的气质;神色之间是全然的冷酷与决断,没有一丝的犹豫,也看不见一毫的摇摆。一双深如幽潭的黑眸望着自己,目光深处尽是关怀。
大哥……天河想喊,嗓音却干涩地发不出声音。一阵气闷,眼看着眼前的景象开始如雾气缭绕,云天河不假思索地张开手,只想留住那个影子——手中的触感是如此真实,上好的绸缎料子……逐渐苏醒的云天河,意识到自己真抓着某样布料,整个人还趴在一具温热的躯体上。
“醒了?”湿热的气息喷在耳畔,好像甜蜜亲昵的呢喃。先是发现两人暧昧的姿势,再是如情人的亲密低语,云天河惊吓之中下意识地撑起身体,没想到用力过猛的头顶重重撞上了对方的下巴,瞬间,闷哼声从两张嘴传来。
吃痛地捂着自己的下巴,玄霄失笑地看着脸红无措的天河……这小子,反映这么大干啥?淡淡的血腥味在嘴里扩散,大概是咬到舌头了。思及前面那个淡淡的吻,不禁想到如果自己当着神志清醒的天河去做会出现什么反映。压抑五百年的晦涩心情在和天河重逢之后渐渐豁然开朗起来,这个家伙,总能触动自己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怎么,见到我就这反映?”话刚出口,才发现自己竟学会了揶揄,从未有过的轻松心情,先前的沉重也随之烟消云散。看着对方似乎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玄霄忍不住又捏了捏云天河的脸,“天河,你该不会真的睡傻了,连大哥都不记得了。”
传进耳里的声音是那么真实,真实得自己近乎不敢相信……大哥……真的是大哥的声音;还有气息也是,虽然跟五百年前不太一样,但他不会弄错,那种谁与争锋的霸气和气势。难道真的是大哥,大哥回来了?像是生怕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象,云天河迟疑地探出手,小心翼翼地摸到有温度的形体后,才松了口气。一个激动,天河竟有些结巴:“大、大哥?”
“是大哥,不是大大哥。天河,没想到五百年不见,你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将天河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玄霄没来由的一阵高兴。健臂一捞,屈起双腿把云天河抱回自己怀里,一脸戏谐地看着对方好不容易退了色的脸蛋再度热气上升,局促不安的样子,心中顿时乐翻。
脸上轰地一热,云天河无措地呆坐在床榻上,任由玄霄把他抱在怀里,直到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上,才开始挣扎起来。没想到手臂上的桎梏牢牢地锁住他的行动,又因为五百年的隐居生活,无论是气力还是精力都不比以往,更别谈是刚离开东海漩涡的对手了。几下之后,云天河已经有点气喘吁吁,力不从心,只好闭上双眼,顺从地靠在玄霄肩上。
恶质一笑,玄霄情不自禁揉了揉了云天河乱蓬蓬的脑袋,引来对方细微一颤。抿紧的双唇忍不住笑扬起道弯弧,看天河寒毛倒立,浑身紧绷又一付隐忍按捺,实在是让人想不断地逗他。
“大哥!”云天河的声音闷闷的,带了几分羞赧和恼怒。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哥五百年里差了这么多。虽然大哥以前对他也很好,但不会像这样亲昵地抱着他,戏弄他。他到现在还记得,破冰而出的大哥,举手投足尽显逼人的威势,倨傲绝伦的俊美脸庞带着浅笑,却还留有三分生分。而现在,尽管眼睛看不见了,可从大哥身上散发出温柔和暖意徐徐点亮了眼前的一片黑暗,沉寂已久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鲜活起来。
“大哥……你怎么来了?”终于习惯了那近乎爱抚的动作,云天河抬起脸,朝着玄霄的方向,冲口而出就是这么句话,等到说完才觉得有点不妥,好像自己很不信任大哥似的。只不过,五百年了,他以为可以改变很多事,他以为大哥会把他忘了,他每次想到玄霄忘记他都会感到难受。然后,他慢慢习惯这种感觉,告诉自己大哥是恨着自己,所以不来看他。毕竟,恨总比忘记好,而忘记,总比没有好。所以当玄霄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云天河总有点不感相信,期盼了五百年岁月的一幕,如此现实而又真实地来到自己眼前,就好像是被臆造出来的假象一般。
“怎么,你当大哥会把你忘了不成?”读出云天河的心思,玄霄敛眉去了笑意,对着那张刻骨铭心的脸上不知何时加注在上面的悲戚与本身就带有的隐忍,心脏竟前所未有的抽痛起来,即使在那段爱恨交加的日子里,充其量也不过是被恨意席卷,根本没有痛这种感觉。第一次见到这么无助的天河,收拢手臂,想抚平他伤痕的意愿愈发强烈;又因为自己耗费了太多时间而憾恨不已。
知道骗不过玄霄,云天河只好点点头,还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烦躁地抓了抓头,嘴巴开了闭,闭了开,最后还是缄口不语了。
玄霄看着云天河一系列的动作,原本温柔的眸子又软上几分,眸色也深上几许,开口嗓音竟是一片沙哑,“傻小子,大哥就算忘了任何事也不会忘记你呀……”说完俯下身,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拉回身体拍了拍天河的头。
而内心一阵触动的又岂止玄霄?大哥的回答,像是承诺也似约定。不安的心绪是平静了下来了,可那层不可名状的悸动又是什么?不过唯一可以放心的便是:大哥,这回是真的回来了……
有些吃惊地由着云天河回抱自己,玄霄怔愣片刻后浅浅一笑。少年安静地靠在自己怀里,明媚的阳光照进屋,在木质的地板上洒上一层金光。颠沛流离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要用生命去保护去捍卫的东西,为了留住这份羁绊,为了纠缠的命运与感情,他将愿意舍弃一切。
六、焦躁
适应了被玄霄环抱着的姿势后,云天河原本激荡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和玄霄聊了几句后,五百年的思念也跟着一股脑地涌了出来。玄霄默默不语地注视云天河的发旋,思量着该不该把望舒的事情告诉他,可是看到天河快乐的神情后还是打算先瞒着;他也没提起天河双目失明之事,如果知道治眼睛需要付出的代价,天河肯定又会像五百年前那样再次挡在自己面前吧。
无奈笑笑,玄霄调整了一下有点僵硬的身体,撑着床榻的手从枕头边摸到一个白玉做的锦盒。好奇地拿在手上仔细端详,盒子做工精细,一看就是上等好玉,质地细腻匀润,色泽纯净,正前方挂着把七巧玲珑锁。天河找了这样的盒子和锁,想必里面的东西一定是他至珍至爱之物,否则也不会放置枕旁,日夜相伴。玄霄欲把锦盒放回原位,不料手指碰到锁眼时竟随之一动,玲珑锁应声打开!玄霄暗暗吃了一惊,目光触及盒内之物时,微微一震。
取出盒内的水灵珠,玄霄转头看着再度去梦周公的云天河。没想到他竟会这么宝贝这颗珠子,睹物思情,这水灵珠的背后并不是什么美好回忆,天河却视它如珍宝,形影不离,果真是个傻小子……小心地将东西放回原处,玄霄起身为天河掖了掖被角后起身离开,表情也由原先的宠溺变回冷淡高傲。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慕容紫英若有所思地回了剑冢,心绪混乱。云天河意外地成了望舒宿主,玄霄仍然一脸平静。双剑的威力有多么厉害,玄霄肯定比他更了解,如今望舒一再吸食天河元神,玄霄就没任何举措吗!?
心中实在是不放心,紫英正欲再次御剑前往青峦峰,柳梦璃却一脸凝重地出现在他面前。
“梦璃?族中的事都解决了?”从未见梦璃有过这样严肃的表情,慕容紫英心中顿时一阵不安。
“不……族里有事只是我找的借口,我是来与你谈论玄霄的。”
“你是说望舒之事?”慕容紫英脸色一沉。
“不尽然……紫英,望舒的事情先撇开不谈,你难道未曾发觉玄霄有何变化吗?”
听出柳梦璃语气中的暗示,慕容紫英沉吟一会,终究摇了摇头,看到柳梦璃一脸苍白惨淡,手心竟不自觉地泌出了汗。
“竟然连你也……看来他如今法力之高强超出你我想象。”神色一黯,柳梦璃望着慕容紫英清明疑惑的双眸,说道:“紫英,玄霄已经成魔了。”
“你说什么?”纵然是沉着冷静的慕容紫英,也再也不能维持这付稳重的外表。
“他掩去了身上的魔气。若不是我私自进入幻暝宫动用‘梦貘’之力,我们可能一辈子都要被玄霄蒙在鼓里了。”
“师叔……为什么,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看到柳梦璃脸上浮现出颓然的疲惫,紫英隐约觉得事情朝着复杂的方向发展。
“我想他是不想让天河知道……事实上玄霄这次出现的目的我多少有点明白。紫英,假使玄霄为了天河必须与我兵戎交接,你会如何?”
柳梦璃的问题,慕容紫英始终没有给予答复。若是以前,他一定会毫无迟疑地说出答案。而现在,竟产生了犹豫,因为柳梦璃的问话里有个前提。梦璃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生气,反而是回以理解的一笑。留下一句“明日清晨,青峦峰见”便离开了剑冢,只留一抹淡淡的香气。
翌日清晨,慕容紫英御剑来到青峦峰,却不见柳梦璃身影。左右环顾,玄霄正负手立于山头,风神如玉,萧轩高举,周身散发着冷厉之气,直教人不敢逼视。停在玄霄五尺外的地方,慕容紫英收了剑,毕恭毕敬地行了门派之礼,音色不卑不亢:“师叔。”
玄霄转过身,淡淡一笑,随口询问:“慕容紫英,你竟还认作我是你师叔。”
慕容紫英一愣,却仍是恭敬地回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只要是琼华派弟子,师叔便是弟子的长辈。”
“看来夙瑶将琼华托付于你果然是正确的。紫英,你离飞升也不远了吧,恭喜你了。”玄霄瞅他一眼,神情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扬。
“师叔过奖了……门派之事,弟子自是竭尽所能万死不辞。不过如今师叔回来了,那掌门之……”玄霄抬手阻断了慕容紫英接下来的话,微笑一下,说道“紫英,你认为时至今日,我还会和琼华派有所牵连么?况且我还有未做之事待我完成。”然后伸手按了按慕容紫英的右肩,那力道很紧,仿佛侵注了无限的冀望,“琼华派的未来,就交给你了,紫英。”
慕容紫英吃了一惊,正要开口,四周忽然飘散着久违的香气。瞥见的玄霄的表情冷了几分,慕容紫英心下一紧,回头看到梦璃一脸阴沉,再想到前日柳梦璃模棱两可的几句话,周遭气氛突然变得蓄势待发。
打破沉默,玄霄冷冷一笑,率先开口:“此处峰峦俊秀,泉涧优美,古树参天,美不胜收,乃人间胜地。柳姑娘为何一脸肃杀,莫不是这美景不顺你意?”
柳梦璃扫他一眼,淡淡道:“风景虽美,可身边却又藏着一位隐瞒身份的魔,又怎能让人安心呢?”
“柳姑娘果然蕙质兰心,懂得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你私窥了我的梦境,想必也知晓我的来意了。”玄霄冷冷一笑,语气中满是讽刺。
柳梦璃不为所动,接下话,“既然如此,我们就把话说开了吧。玄霄,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你。”
“难道为了天河,姑娘也不愿出借?”玄霄虽是请求,口气中却充满胁迫。
柳梦璃身形一顿,摇首惨然一笑:“就算是为了天河……我也不能把幻暝神石拿出来……”
竭力压下怒气,玄霄低声道:“原来在你眼中,一颗破石头还比不上云天河的眼睛!”
“什么?”始终维持着沉默的慕容紫英在玄霄提及天河双眼时不禁出声,急急地看向柳梦璃。
深吸口气,柳梦璃一脸的痛苦,“对不起,紫英。瞒了你五百年……其实,天河眼睛是可以复明的,不过需要我族至宝幻暝神石。但此物是我族中机密,不可传于外人,更不能随意使用。一直没告诉你,实在是情非得已……”
“这几百年来,我也一直在犹豫,在踌躇。看着天河失明的双眼,我的痛苦不亚于你们。若我拿出神石,那是对我族人不仁;反之,是对天河不义。玄霄,如果今日你处在我的立场,你又当如何抉择!?”
七、争执
轻柔恬淡的声音如轻风扫过,字句之中却暗藏针芒,咄咄逼人。柳梦璃美丽的脸上尽是浅浅的笑意,然而神色之中的警戒与涩然一览无遗。
玄霄闻言只是扯了扯嘴角,冷哼出声。对他而言,世间根本不存在能够动摇他信念的假设,同样,去回答不切实际的问题无疑是在浪费时间。经过五百年漫长的磨难与等待,对于心中坚定之事,他一向势在必得,一眼认定的人,没有放弃的理由;失去的滋味,一次就够了,有些东西,是值得自己倾其一生去守候的。
“看来姑娘是心意已绝,毫无商榷余地了。”思索片刻,玄霄微微一笑,目中豪无笑意。虽是询问,口气中充满胁迫与刁难。
柳梦璃缄默不语,终是摇了摇头。一直静立在旁的慕容紫英眉头微皱,静观其变。玄霄气势霸道跋扈得很,问话更是步步威逼,看来他今日不逼梦璃交出神石必不罢休;至于梦璃,似是更有难言之隐,百年相交,对于天河的感情,梦璃不比任何人浅。如今天河有难,以梦璃的性格,定然不会弃之不顾;事情,绝非看上去那样简单。思及此,慕容紫英迈步上前,巧妙地将柳梦璃掩在身后,恭敬地施了门派之礼,若有所思道,“师叔,弟子无礼,神石之事是否改日再议。”
玄霄去了笑意,面无表情看着二人,身上散发的冷意比望舒更冻人。五百年后,他不再是昔日走火入魔狂煞之相,却比那时更迫人。所谓王者当如是,就算经历再多波澜,也无法消弥其天生的王者之气。
“慕容紫英,你这是何意?”玄霄双眼微眯,剑眉一挑,满脸嘲弄之色。——紫英,玄霄已经成魔了。柳梦璃昨夜的话突然冲入脑海,慕容紫英下意识扣紧手中魔剑,竟是一手的湿黏。他很清楚,玄霄方才的眼神是警告,目光中不屑是对他以下犯上的不满,更在嘲笑他不自量力。
“弟子觉得,神石之事另有隐情,况且还关系到梦貘一族安危——”
“哼。”玄霄冷冷一嗤,不耐地勾起嘴角,眼角的寒光如夺命的流星划过,使得丰神俊逸的容貌越发显得嚣张狂傲。“原来在你们眼中,天河的分量不过尔尔……”说完双眸微闭,剧烈的赤风扑面而来,在草坪上打起旋。红光一闪,慕容紫英本能躲过穿刺而来的剑气,抬首,不禁愕然——
原来……这才是玄霄的真实模样。不容违逆的张狂气势,高不可攀的悬殊实力,浑身散发的魔气使得诺大的青鸾峰顶空气为之一凝。玄霄抿唇暗忖,再度开口音色平淡无波,却渗透着隐隐杀气,“话不投机,多说无益。既然柳妖主一意孤行,休怪我不客气。慕容紫英,你走吧,先前一剑念在琼华派面上,饶你一命。这次若再阻拦……就不会再偏了!”
慕容紫英心下一沉,正欲辩驳,却被柳梦璃抬手打断。“紫英,玄霄说的不错,此事与你无关。梦璃,不希望你受牵连。”说罢望向玄霄,口气充满决断,“玄霄,你以为制伏我就能得到神石也太天真了。”
“妖主未免太小看人,我玄霄从不做毫无把握之事!你以为,我会不知神石就藏于历代妖主丹珠之内么。”说话间,安静的山野间突然狂风四起,夹杂着落叶碎石,凌空乱舞,噼啪作响。本停留在慕容紫英耳畔的羲和倏地回到玄霄手中,凝目望去,剑身已染上一层眼花缭乱的金辉,那金辉越渐越深,转眼间,凌厉刺目的红芒如流星般直射过来。
慕容紫英毫不犹豫地抽出手中魔剑,欲为柳梦璃挡下这一式。然而预期的冲击并未到来,剑气相撞引发天色异变,忽明忽暗中,面前闪着晶莹光亮的冷芒引得慕容紫英惊诧万分。定睛一看,竟是——
“望舒!?”
低呼之中,银芒如水漫过尘土飞扬涌向炙红一点,轻盈的剑身渗出透明的光泽,竟与那耀眼的炽热不相上下。剑刃形成的风气就如同刀墙飞卷于草坪之上,然而,久未开封的望舒终低不过羲和霸道的力量,几乎就在一瞬,漫天的红彩吞没点点银芒。绝杀之招,无处遁形!
“大哥,住手——”树屋上,云天河脸色苍白若雪,一头顺滑的乌黑发丝用浅色的发带随意扎着,让原本英气俊挺的脸庞染上一抹柔和的清秀。接二连三被望舒吸去体力的他消瘦许多,指关节被压得发白,却睁着一双空洞的黑眸,勉强拖着虚乏沉重的身躯摸索着树干。
玄霄看得心惊肉跳,敛袖轻挥,收了招式,飞身上树抱住那摇摇欲坠的身形。触手所及的体温与冰块无异,百密一疏,他没料到天河这么快就苏醒,更没料到他会以这副孱弱之躯抵挡下羲和猛烈一击。
“天河,你体力尚未复原,最好不要再使用望舒。”伸指抚上缺乏血色的淡色双唇,玄霄表面平静,内心却是暗涌。
“只要大哥不再为难紫英和梦璃。”云天河双眉紧锁,口气十分认真。
虽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弹,但那语气中的责怪以及对慕容二人的维护之意还是让玄霄分外不爽。眉心微蹙,玄霄神色不豫地眯眼瞧着不远处表情僵硬的二人。明显感觉到玄霄不高兴的云天河,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抉,生怕大哥再有什么动静。云天河意有所指的举动使玄霄本就欠佳的心情再蒙上层阴影,十分难得地皱起眉,思及五百年前天河不顾一切的阻拦,玄霄突然觉得很烦躁。
“天河,你知不知道幻暝神石能使你复明。”收回视线,玄霄的目光重新停留在云天河灌满凝重的脸上。
“我情愿不要眼睛。”云天河眉头皱得几乎要打结,“如果治眼睛会伤害到梦璃和她的族人,我情愿瞎一辈子!所以请大哥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这种事?”吐出的语声冷如寒冬里的冰渣子,原来五百年的漫长守候在不争的事实前竟是如此微茫;他可对自己挥剑相向,亦可为了他人再度站在自己对面。强烈的落差已然到了可笑了地步,一直坚持的东西原来不过蝉翼,一捅即破。
“很好,原来一切皆是我玄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冰冷无情的语言掷地有声,刺得云天河胸口不由自主地发闷,待那声音逐渐消散才猛然清醒。
“天河,玄霄他……”看到云天河脸上显而易见的落寞,柳梦璃不忍再说下去。
“嗯,我知道。大哥他……走了。”小心翼翼摊开掌心,似要挽留最后一抹温暖的气息,云天河平静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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