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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20:23| 字数 8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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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storical Controlvarite Method 历史控制变量法
1 Decoherence 殊途
4 Götterdämmerung 有悔
1 óeinn鵯鶋鸷骜
BGM:
Life by Audiomachine
前奏
奴隶在其锁链中失去了一切,包括他们向往自由的愿望;他们爱自己的枷锁,就像尤里西斯的伙伴爱好自己的野蛮……
牢狱中的生活也是和平的,难道说和平就能使得牢狱成为梦寐以求的东西吗?囚禁在塞克路普斯洞穴中的希腊人可是活得和平安乐,等待他们的却是任人宰割的命运。
——让-雅克•卢梭《社会契约论》
Prologue
他喜欢看杨的睡容。
沉郁的宝蓝色充盈着清晨的客厅,织出平静的海底。一头乌发乱得像水草,漂浮在杂乱的书籍纸张铺就的海床上。这个人睡得和八爪鱼一样四仰八叉,大半身体藏在沙子里,只露出雪白的触角,随波逐流,令人平静。
他轻轻跪下,公文包和采购的食材都随意扔在一边,俯下身去,几乎就要感受到对方沉睡中的吐息,带起涡流。
突然之间,厨房传来七零八落的碰撞声。
凌晨才离开军务省,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少校刚回到家,闻声跨过客厅地板上熟睡的杨、由毛毯及书籍资料构成的垃圾堆、冲进厨房,只见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坐在厨房窗台上,手捧吃剩一半的果酱罐头,掏出嘴里的勺子,指着厨房另一边的亚麻发色少年问:
“新捡的猫?”
少年紧靠灶台,紧抓着拖把,身上淋了饮料,沾着薯条。虽然年长,看来却是在遭遇战中落败的一方。
这位被杨以“叫着顺口”的理由称呼为“尤里安”的少年,原本是街对面茶餐厅的非法童工,因为受伤且餐厅失火而被杨暂时收留,总是抢着做家务,拦也拦不住,总是显得过于谨慎和懂事。
“对不起,我……我以为是进贼了,新捡的猫是……”明明是被欺负的一方,尤里安却不停道歉。
“最早捡的猫,”
女孩一脸不屑地指指金发青年,口齿不清地说,接着又指向亚麻色头发的少年,道,
“新捡的猫。”
莱因哈特哭笑不得:“所以,你是擅闯民宅、翻人家冰箱偷吃的野猫吗?”
“不,是浣熊。”
女孩戴起棕白条纹的兜帽,认真地与男孩们划清界限。
最近,克罗歇尔家的小姐几乎每个礼拜都会偷偷溜出管教严格、吃不到零食的大宅,尾随某个面善的夫人混城铁免费的儿童票,跨越整个约顿海姆跑来他家偷冰箱里的垃圾食品。最初众人大惊失色,现在则习以为常。
莱因哈特试图把他同学手工制的果酱从这早慧的孩子手里掰下来,并教育对方要涂在面包上以及吃太多会蛀牙。
“拿两个太阳蛋来换。给你做别的。”
“每天超过一个胆固醇要超标。”
“那是什么……”这才被吵醒,走到厨房门口的家主睡眼惺忪地问。
“杨威利!”
金发青年瞬间爆发了,
“一个成年人,自己睡大觉,让小孩子大清早做家务、放任另一个偷吃甜食!你有没有搞错?!”
正在为学位论文做最终努力的西元史学系博士候选人根据历史经验明白,这个时候最好全盘接受虚心认错,立刻接走少年手里的拖把。
“不要紧,这是我应该做的……”尤里安辩白道。
“都出去!小孩子需要睡觉的时间!!”
莱因哈特直接在军官制服外穿起围裙,一边数落站在角落里、可怜兮兮的大学助教毫无大人的自觉、缺乏自理能力、压榨童工等等等等,一边终于将包含班尼迪克蛋的全套早餐端到被命令乖乖端坐在餐桌边的两个孩子面前,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你怎么来了?”
站在玄关的金发女子见了他弟弟的模样先是失笑,接着无视弟弟的讯问,蹬掉鞋长驱直入,似乎在生着什么气。莱因哈特用目光询问她身后同行的红发友人。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从一堆行李后露出苦笑,摇摇头。
然而,安妮罗杰却在看到没见过的孩子们时发出了惊喜的赞叹:“啊啊啊,新捡的猫咪们吗?!”
“是浣熊。”
卡特萝捷拎起脑袋上的棕白条纹的兜帽,再次强调着,一头卷曲的淡红色头发又露了出来。
“……然后我就问那些脑子里除了脂肪只有大炮巨舰的猪头,有没有考虑过系统冗余。若是一圈发动机中有一个坏掉,那就会原地打转……”
在姐姐和吉尔菲艾斯的帮助下,总算安顿了所有人的早饭。聚餐中安妮罗杰正解释来龙去脉,杨喷出一口茶来。安妮罗杰笑道:
“对吧,是人都觉得很蠢吧?然后,对方保证系统绝不出会故障。我问那万一敌军一炮射坏其中一个呢。结果对方让我好好做花瓶不要说话。”
杨咳嗽得更厉害了,莱因哈特递给他水,杨看了他一眼,立刻低下头。
“……我还没反应过来,席尔瓦贝尔西教授直接揍上去了!”
原来,前两天安妮罗杰被项目投资人言语调戏,立时被项目主管席尔瓦贝尔西教授教训了一顿。
“揍得好。”莱因哈特回答得斩钉截铁,“那家伙叫什么名字?!等我到科研部把这垃圾找出来……”
“别做傻事!不过就说了我是花瓶,随他去就好了。”
安妮罗杰打断他,
“学院发了席尔瓦贝尔西教授的停职公告,不知怎么收场。在找到新的投资人之前,我主动请假,免得再给大家添麻烦。”
“你不是花瓶,我家温室里种兰花的瓷盆子写不出瓦普跳跃发动机的最新算法。”吉尔菲艾斯罕见的幽默活跃了气氛。
杨问:“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也是好事啊!这下我有三周长假,还带薪。正好回阿尔特马克一趟。”
说到这里,两个年轻人都停了下来看她。
杨这才模糊地想起那是姐弟俩故乡的名字,今年是他们父母合葬后的第一个降临祭假期,而他和林查调查失踪的马丁•布佛贺兹的下落,线索也止于此地。这也太巧了吧?
莱因哈特说:“我也去。”
年轻人盯着面前餐盘,大概要在上面烧个洞。莱因哈特心中也腹诽着,李希特把开会地点定在阿尔特马克,这是巧合么?
“……你不用勉强。”姐姐劝慰道。
“我去,就这么定了。”
出于对所在的格林美尔斯豪简阵营的责任感、或对杨的安全的担忧,他不得不淌这一趟浑水了。
“我也去罢。”几乎同时杨也说。
莱因哈特冷冷地回答:“没什么好事儿、也没什么发展的破落乡下,有什么好看的?”
二人互视,欲言又止。就算没有布佛贺兹的事,杨也是万分乐意的,但有着这层关系,不由就有些心虚。而他自然不知道,对方也另有心思。
早餐结束,剩下的两瓶玫瑰酱被包扎整齐,给卡特萝捷带回去。
“女朋友的名字吗?”女孩坐上派来的地上车,爱不释手,指着其中一个的木塞上的字问。
——迪德利特,6.4-6.7。
他拿出另一个包裹土布的玻璃瓶,木塞上都有以墨水笔写的不同的女孩名字和令人费解的数字。他确定班上为数不多的女生中没叫这个的,或许是给错了。
他想了一会儿,最后从兜里掏出那颗在前线拼死保存下来的徽章,解释想跟女孩交换回果酱,还道歉说:
“对不起,我给弄脏了,还有点磨破。”
女孩想了想,居然从挎包里倒出一大把一摸一样的徽章,混杂着彩虹糖、螺丝钉和蝴蝶结,从里面抓了一把递过来,似乎想安慰他:
“别难过,你喜欢,再给你几个。”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不是家徽吗?”
“是钢笔上的牌牌哟,穆旦留在角落里的箱子里有好多。”
本来以为是重要的信物,结果可能是她父母分手时没来得及处理的垃圾吗?!
“这种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那女孩眨眨眼睛:“你没有问啊?”
——我可是在战场上为抢回这个差点被砍死了!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
他堂堂一个少校,总不见得要跟10岁小孩计较这个吧。
而莉莉•林的反应更为奇怪。她说有事将莱因哈特找来医院,被问起果酱瓶上的标签,大惊失色。
“请你当作没看见吧!”
对方一边使劲蹭掉瓶盖上的字迹,递还给他,一边努力地微笑,
“其他的瓶子上有吗?”
莱因哈特不想让对方为难,或许是因为潜意识中的疑惑,给出否定的回答。林这才松了口气,回到正题:
“叫你来,是有关留涅布尔克夫人的事。”
数月前,装甲掷弹兵401团团长留涅布尔克夫人在格林美尔斯豪简伯爵宅邸晚宴上发病入院,还引起莱因哈特同留涅布尔克的纷争。现在,她风湿性心脏病被治愈,但精神上有异状,需要转去专门科室或医院进一步诊断,可是她的娘家人生怕引起丑闻,坚决不同意治疗。
“您觉得,她是真的爱着死去的情人吗?”
这个问题很突兀,莱因哈特一时答不上来。
社交界人尽皆知,留涅布尔克夫人的原本的心上人早战死沙场,留涅布尔克不过是她家人拿来补位的救命稻草。但莱因哈特还是很奇怪,这事连一个边境出身的医科生也听到了。
“我觉得,也许她只是爱着爱与被爱着的幻觉罢。”
林靠着观察室外的玻璃窗,蓦然说。而里边的病人也是一样目光呆滞、面色苍白。
莱因哈特感到很疑惑,总觉得林也许说的并不是那病人。他用他那从沉睡中勉强苏醒的情商搞明白了点什么,问:
“你和斯坦普出了什么问题吗?”
“你想多了,不是你想的这样!”
少女灰蓝色的双眸睁得滚圆,满脸通红,大声辩解,
“……不,我找你来是说,留涅布尔克准将还在前线,和你是同僚。我们联系不上,如果你有方法找到他的话,能不能说服他签字接受治疗……”
阿尔特马克
1
宇宙历794年、帝国历485年6月初,得知莱因哈特愿意帮助幸存的共和组织在阿尔特马克的首次会议,李希特喜出望外。各自动身去阿尔特马克前,他与莱因哈特进行了秘密会面。
此次全国会议的情报,李希特和同僚曾放了几个饵,社维局果然跟着去了,可见对他们的动向掌握得非常详细。今次复兴会议的真正时间地点,最后一刻才告知与会者。当中经过多重加密、由随时移动地址的服务器发送,经过上万位的密匙,以代号行文,从外部很难破解,但恐怕也终究无法防止内鬼泄密。
一般会务安排已由奥丁、阿尔特马克的本地联络组负责。李希特希望莱因哈特独立于现行组织,调查此次会议期间内部可能存在的细作。
“我怕这批与会者里有‘黑手套’的尾巴,想请您找出来。不到万不得已……”
“黑手套”指的是社维局的便衣探员,相对于公开身份、集体行动的正式探员“白手套”的别称。
“会是之前被抓而放还的么?”莱因哈特不由想到了“金”,心里一沉,转而问,“为什么找我?”
对方笑容十分苦涩,语调倒是诙谐:“身边的人,我几乎一个人都信不了了。你完全不信我们,反而更可信。我让奇斯里帮助你吧。”
莱因哈特心中冷笑。说是帮助,其实就是监视。但他也理解这个表面和善、行事十足冷酷和实用主义的地下政客。这位经济学家若不以经营企业的精明来运作这个组织,怕也不能够在一轮轮当局的清剿风暴中活下来吧。
这年的圣灵降临祭为6月17日,前后法定假日为返乡度假的高峰。15日,杨和姐弟俩好不容易弄到回去的飞船票,将家中交给自告奋勇的尤里安,去同早一步返乡的吉尔菲艾斯汇合。
嘈杂的船舱挤满了回家的务工者、乞丐、汗臭和低级烟草味儿。三人站在车厢之间的过道中,就像是一幅“微服私访的王子、公主和家丁”的图画。安妮罗杰不断地抖露莱因哈特旧日“丑事”,似乎以令沉默的弟弟不时出声抗议为乐。
“当初把莴苣都塞给齐格,吃不完还塞在口袋里,以为我不知道……”
“不要胡说八道!”
“当初有本事做,在杨面前却不好意思认了?”
“哪有一天到晚给人吃莴苣的?!不吃吐才怪!”
“莴苣便宜又省油,还可以在自家院子里种,而且乌鸦喜鹊不会偷。”
“鸟都嫌弃的东西,你往我嘴里塞!”
旁听者本是一派淡定,最终忍不住发笑,大男孩气得又足足半个钟头没再说话,才不情不愿地开口:“肚子饿了么,我去买烤鳟鱼?”
另两人大度地接受和解。
“人真是十分擅长忘却过去的不幸,只留下愉快的回忆呢。”
弟弟离开时,安妮罗杰靠着车窗,沐浴阳光,有些恍惚。各色田埂土垛飞快向后退去,年轻女子正浅笑着的脸蒙上阴影,
“……我的确不希望他勉强的。”
“他希望你高兴。”
“也许莱因哈特想带你去看看我们长大的地方吧。”
他们抵达镇上,原本预定的旅馆“加尔德莱根”竟然不接受他们住宿。店老板压低声音,神秘而紧张地同他们说:
“临时征用,您就别为难我们啦。”
他们出了旅店,又联络不上吉尔菲艾斯,无奈只得步行去他家。
三个年轻人的故乡、奥丁边陲小镇阿尔特马克距奥丁主城区1,100公里。帝国成立之初,曾因向皇室贵胄供应上等的手工丝绣制品而繁盛一时。近百年来,皇家放弃手工自给的祖训美德,投入自动化工业的怀抱,此地也变得萧条,转向不成气候的小矿场和小商品贸易,只有每年的圣灵降临祭庆典有点名气,是当地一年中难得的创收机会。
小镇地方郑重其事,降临祭前夜的游行由当地望族出资,议事厅组织邀请马戏团、歌舞、乐队、剧团、花车彩灯队等等。开始只是手头不宽裕、审美平庸或年长的帝都小市民每年长假近郊旅游的备选和当地人心中不屑的“骗钱玩意”。但这艳俗喧闹、姹紫嫣红的极致喧哗时间长了,倒被奉为菁华,引得专业艺术家和民俗学家趋之若鹜、前来取材。偶有百无聊赖的贵族富贾一时兴起,跑来包场的。旺季酒店突然赶客留给贵人,见怪不怪。
降临祭前夜,小镇空气中漂浮淡淡酒精味。几层楼高的酒桶遍布街头巷尾,等祭奠开始接上龙头,供民众任意取用,以皇帝的名义大赐天下。
路上不断有戴节日面具的孩子们,扮作神话故事中的动物、怪灵,拖着各色斗蓬讨糖果。杨总能从口袋里摸出那么一把来,让姐弟俩很是惊讶。原来杨在出发前做足功课,把当地历史风俗和景点路线摸得一清二楚,真是相当的奇观。
“嘁……以为自己是圣诞老人么?”莱因哈特低声嘟囔。
“那是什么?”安妮罗杰对于历史学中的某些术语并不明白。
“是在最饥寒交迫的冬夜,和麋鹿一起从天而降、满足孩子们愿望的啰嗦老头。”
杨笑呵呵地解释着,往姐弟俩手里一人塞了一颗糖。
太阳高升,空气渐渐燥热,原本清爽的晨风被带着泥土味的清新热气替代,间或有小虫飞过。安妮罗杰给他做向导,莱因哈特自顾自地走在前面。杨看着日光落在他脑袋上,调皮地闪着光。到了镇北他们的故居,那房屋看来缺乏照料,蔷薇荆棘野蛮生长,花影斑驳。一个老妇挥舞着园艺扫帚从园子里冲了出来。
“什么人?!”
当他们无论如何解释也未能解除误会,对方将更多的什物砸向他们,
“偷偷摸摸的,该死的外乡人、小偷、强盗!”
杨躲闪不及,只听得脑门上一声闷响,失去了意识。
吉尔菲艾斯一家从镇上采购返回时,家门口正是鸡飞狗跳。安妮罗杰一家突然造访,杨被隔壁老太太的花盆砸得血流满面,姐姐正忙着拉住弟弟以免后者气头上把老太太揍了。
幸运的是,虽然看上去吓人,杨受的只是皮外伤。莱因哈特嘴里不停地诅咒着邻居,为杨处理伤情,确定杨并无大碍,可算消停下来。他们对肇事者无可奈何。只要无关权势者,当地警察连命案都不一定管。再者,对方年事已高。按吉尔菲艾斯的说法,那老夫妻有三个儿子都成了炮灰,这下所有人都动了恻隐之心,也只能就此罢休。
再醒来时,杨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
眼前金光闪烁眼花缭乱,温热气息拂过。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定睛一看,莱因哈特正俯身给他上药,双氧水疼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不会飞,就不要勉强做圣诞老人。”对方突然说。
“呃……?”
他等着莱因哈特接下来的数落。后者却只是背过身去,合上医药箱,默不作声地停了一会儿,才拿着纱布回来:
“已经足够了……也不是所有愿望都要为我……”
“……是我自己愿意的,不要紧。”
身体比自己的意识率先行动,杨伸出手来,想要去触摸,去握住这珍贵的风景。
对方额前的金色碎发穿过他的指间,晚霞余辉随之流动。对方微微侧头,更贴紧他的手掌。那触感就像刚要开始融化的雪雕,泛起橙红色的光泽。对方没有说话,抬起双眼,揭开冻原下的深海,吞没他。
他真的听见了乐声。
2
晚间,隔壁的男主人、那肇事者的丈夫登门道歉。家中住客增多,吉尔菲艾斯正好带着姐弟俩外出采购,并不在家。吉尔菲艾斯夫妇请邻居进来,这位名叫培克曼的退役上尉站在台阶上,畏惧地谢绝道:
“上个月家里进了毛贼——外来的流浪孩子,没少什么东西。但老太婆被撞到腰,所以她神经过敏。真是太抱歉了。”
培克曼上尉从口袋里掏出一摞旧巴巴的纸币,想要赔偿。杨看着对方那破损礼帽的边缘,自然不好意思收下。
对方感激涕零,絮絮道:“她老糊涂了,没认出那两个孩子,他们长大许多了。那家人发生了这么许多事,我们还以为那男孩已经死了……”
送走邻人,与吉尔菲艾斯夫妇礼节性的聊天过后,杨问:“现在的屋主认识孩子们,也是原来镇上的人?”
“好像原来住在矿区那里,后来才搬到隔壁。”
“那他提到的……当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听说,那天晚上是您二位送他去的医院。”
杨问得小心翼翼,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他……”
近十年来,阿尔特马克镇中心的店铺毫无变化,只是更加陈旧,但灯光依然温暖。如今多出许多降临祭装饰,颇为热闹。两个年轻人抱着购物袋,站在街角蔬果店外等候安妮罗杰采办食材。杨遭此意外,吉尔菲艾斯自觉招待不周,正是愧疚,也许想宽慰他,金发友人突然弹了下他的脑门:
“好像又高了啊?不顾朋友自己一个劲儿长,算什么事?”
“啊,对不起。”
“为什么这也要道歉?”莱因哈特转而问,“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看安妮罗杰大人的意思。”
“不要‘大人’、‘大人’地叫,她会生气的。”
“抱歉……”
“姐姐就拜托你了,吉尔菲艾斯。”
晚风中,令吉尔菲艾斯感到全然陌生的温柔声调从身边传来,
“我先走一步,给你们留点空间。加油!”
友人拍着吉尔菲艾斯的肩膀,留下清爽的笑容告辞,这其中有些让吉尔菲艾斯不安的成分。一小时后,吉尔菲艾斯和安妮罗杰回到家,发现莱因哈特还未返回,通讯也无人应答。
正在与双亲进行某种对话的杨,得知后拿上通讯器匆匆出了门。
阿尔特马克中心区域面积约0.9公顷,坐落于伸入内海金伽农的半岛之上,与二百多公里外对岸奥丁主城的约顿海姆区遥遥相望。小镇干道自衔接内陆的沼泽丛林之中的入口,围绕主峰,随海拔上升,圜转穿越丘陵、几个主要居民区、商业区、矿区,绕过山谷地裂、内湖,沿阿尔特马克山脉蜿蜒向上,直到自海边突兀崛起的最高峰。每年降临祭典的仪仗队与游行队伍,便沿此近百公里的主路前行,自黄昏开始,直到清晨抵达那云雾之上、伸入海中的最高峰。那上边是祭祀神灵的圣坛,与其联系的所有仪式器礼,仍保留着帝国建国之初多神崇拜之“正统”宗教的原始模样。
晚上10点,盛装的人群开始在山脚下小镇入口的广场聚集,手中的长明盏飘忽摇曳,照亮绚烂华服和光怪陆离的面具。夜市的流光随着队伍汇聚,沿着阿尔特马克的中央步道,顺着山坡,慢慢向小镇海边最高的山顶祭坛跋涉,就像通往天空的星河。
青年从镇图书馆的后门侧身出来,夹紧腋下的书,正准备钻入人群,突然有人在身后拍他肩膀。他吓了一跳,强作镇定,才转过身去。
面前的陌生拦路者有着一头金发,在朦胧的光之河流中闪烁,对方开口问:
“马丁……是马丁•布佛贺兹吧?”
布佛贺兹的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终于认出对方:
“缪、缪杰尔………?!!”
对方笑着点点头:“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喜欢看书。”
这昔日的混世魔王看似不同以往。马丁没功夫好奇这个,用余光迅速观察周围环境,犹豫要怎样脱身,以免将无关者卷入险境。
“你也还是那么喜欢吃甜品,牙没坏吗?”他示意缪杰尔怀里蛋糕店的纸袋,思考用什么借口脱身。
对方笑了,同他走向中央步道,布佛贺兹不由松了口气:
——那些鹰犬们还不至于在人多的地方动手吧。
对方走在前面,语调轻快:“香陶印刷局的版本很难找,居然能被你收到,真是厉害。”
“你的兴趣转向历史了?”
布佛贺兹非常意外,甚至有些惊喜。那是用古体字印刷的拓版,缪杰尔居然能一眼看出内容,想来是受到杨老师的影响吧。
“你不也经常来听杨的课吗?”
对方似乎完全忘记幼年过节,热情地寒暄着,全无布佛贺兹记忆中的那种孤傲冷漠。
此时,参加游行的祭祀仪仗、随后的乐队、杂耍表演团、舞者和花车灯车已经各就各位,人头攒动。全息投影的彩灯照亮祭祀的道路,盘绕向前,照亮远处山峰。
布佛贺兹这才想起正事,推脱道:“呃……我有点事……”
缪杰尔却好似没听见,布佛贺兹就这样被半推半就地拉入游行队伍。
这时,有穿着节日盛装的孩子们来问他们要糖。缪杰尔用一大袋糕点交换对方的节日面具。递给他一顶,自己也戴上。他们着装和面具都十足普通,随处可见。二人戴上面具,便完全隐入人群了。
镇长开始冗长讲话,周围人声鼎沸,他们要提高音量才能听见彼此。
对方突然说:
“这家出版社出版《波罗奔尼撒》,一版一印,当时并没有采用这种新的封面设计,本应该是暗紫色的侧脊。”
布佛贺兹登时一惊,背景轰隆,是烟花升空绽放,将他们的脸染得姹紫嫣红。人群欢呼雀跃的瞬间,他被莱因哈特一把拽住,逆着人流冲出主干道,快速闪入和方才的方向完全相反的小路。
“你……?!”
“我不在乎那里面是什么,但你被盯上了。”
3
黑夜中的祭奠光怪陆离,就像在人鬼界的边缘徘徊,杨找不到正确的方向。转过一个小巷角,他突然被一个马戏团小丑拉到角落。
“是我。”
以为遭遇抢劫的大学助教,认出来人的声音,不由舒了口气。
肯拉特•林查曾为金伽农电厂的核电工程师,是2年前约顿海姆大罢工中核电工人团体的领袖。最后在杨的建议下,以假的反应堆爆炸为掩护,带领数万人秘密逃亡至边境星系巴哈马特。与他同往的原奥丁大学古典文学系学生马丁•布佛贺兹失踪后,他寻着杨提供的线索,追到阿尔特马克来了。得知杨是出来找莱因哈特,林查诧道:
“这可有意思了,我们的人一直守在布佛贺兹家附近。到现在也没见他的踪影,而你家那小子,最近一个钟头里,却过来晃了两次。”
杨即时警觉起来。约顿海姆暴乱时,布佛贺兹曾来联络过莱因哈特,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联?最终,杨决定与林查同往。
肯拉特•林查已经在布佛贺兹家附近调查了几天,仍无法掌握他的动向。根据他们掌握的证据,虽然每到子月食日布佛贺兹就会返回阿尔特马克,但并没有回到自宅,目前仍行踪不明。他的双亲已有两年没有他的音信,倒是隔三岔五被当局滋扰,被牵连的街坊也抱怨连连。
——一些农奴被欺负了,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些不懂事的去做国家不允许的事情,被法律惩罚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这孩子是中了邪,是被俯身了!让他父母不敬神!他们不拜奥丁,也不拜厄尔德,遭了天谴了!
唯一有用的情报,还是在之前把他们赶出来的旅馆“加尔德莱根”打听到的。酒过三巡,店主打开了话匣:
“那年轻人来跟我们说的东西,咱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们只想吃口安稳饭,让全家好好活。如果一个事儿,让你去和镇长作对,和父母吵架,把老人家给揍了,搞得你家破人亡、上顿不接下顿,讲得再好听,那能算是好事儿吗?”
杨认为,对方显然将悲剧的根本原因搞错了。但另一方面,以大义鼓动他人放弃生计而献身事业是不是对的呢,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
他和林查皆是沉默,对方继续说:
“官差一直到前一阵子都一直跑来调查审问,影响了生意,全镇大半年都不得安宁。就算这样,乡亲们也尽量帮着那俩老人,那孩子也不会念着咱们的好。到底是谁狼心狗肺?”
“你是说,最近官差反而不来了吗?”
“感谢奥丁。不过,他们不在了,不三不四的人却猖狂起来了。”
“不三不四的人?”杨插话问。
“从降临祭大假开始,上个礼拜,陆陆续续的。虽然穿着和我们一样,但是口音并不正宗,眼神也很古怪,问东问西……”
说到这里,店主似乎意识到什么,犹豫起来,眼神闪烁,打量着林查和杨,没到一秒又陪起笑,给他们斟酒,果断转移话题,如所有在艰难世事中求生的普通人,纠结地问,
“您说,该不会是那小子惹上帮派了吧?别又回到以前矿山火拼的时候了。这样想来,还是有差人们盯着咱们才好……”
他们走了酒馆,走出几十米,林查才说话:“看来,这里到处都是社维局的便衣,你不要瞎掺和,都就交给我们。”
“有眉目了?”杨诧异。
“不,是他说的话里有纰漏。我看他……搞不好甚至是故意的……”
按照计划,莱因哈借故离家,同奇斯里汇合。凭借当地人身份的便利,用修米特提供的设备,二人根据接收字段的定位,独立查验那些乔装混迹于游客、流动商户、花车工匠、富商中的与会人士以及他们周围的状况。降临祭游行临近,小镇上社维局便衣如过江之鲫,可他并没发现他们具体针对任何一个与会者的迹象。但是,李希特给他的加密名单上有两个名额始终没有收信信号、无法定位位置与身份。
游行队伍即将出发的晚上9点多,莱因哈特终于定位到其中一个,发现那拿着接收器的,居然是他幼年时的同窗马丁•布佛贺兹。
想起对方曾来旁听杨的课、此前失踪还导致杨被当局审查,莱因哈特不由思忖杨可能与此有什么关联,接着又将这念头挥去,着眼当下。
布佛贺兹已经被十多个“黑手套”盯上了,本人看来并不知情。莱因哈特让奇斯里在不远处接应,自己将对方带出“黑手套”的监控包围圈内,辗转数条小巷,勉强甩掉盯梢。后者仍在周围徘徊不去,二人只好迂回了几次,顺山势蜿蜒回到他们正面的中央主干道。他们趁着礼花燃放,闪进了游行队伍祭奠人偶的花车底下。
花车下已堆满薪柴,只等运到最高峰的祭坛付之一炬。“黑手套”寻到他们的踪迹追过来,以为他们混在表演队伍或是去了主干道另一边,想要穿越,却被守卫仪仗队伍的村民拦下。后者手持铁器,杀气腾腾,不准任何人靠近,以免玷污仪式、触怒神灵。眼看群情激愤,要引发骚动,“黑手套”们只得作罢,留下一两人在附近徘徊。
莱因哈特在传入车底的人声鼎沸、钟鼓齐鸣中质问对方:“为什么社维局在找你?”
“不用你管,少校大人!请您自重,别和我这种有前科的乡下辍学生混在一起!”
“现在你已经被跟上了,你再往前,所有人都倒霉。”
“万众瞩目的优等生,来关心我干什么?老师平时的话题也总离不开你。从小也是……”
对方甩开他的手,似乎明白了什么,
“呵!我知道了,你也是村里那些老蠢货派来看着我的吧?我告诉你,你们休想把我绑回去!”
“你和杨有什么……”
话音未落,花车震动,是游行队伍随着礼花升空而启程了。二人又不能出去,各自负气,一路无言。
过去的圣灵降临祭前夜的祭奠要用活人——往往是美丽的少女——当人牲。现在明面上被官方禁止,除了在偏远赤贫的山村和贵族的高级俱乐部这两种看似天差地别、却对人性之恶同样毫无约束的地方还广泛存在。如今各地祭祀都以形式化的仪式代替,而那做祭祀的少女就成为游行的重头戏。姐姐当年也曾入选,浑身铺满象征处子之血的赤红鲜花,在圣山巨石上躺一个晚上,于披着熊皮的巫师的念咒颂歌中,接受众人的祭拜,被象征封印女武神伯伦希尔的火焰的香炉包围,熏得泪流不止。
后来,圣女就干脆就用完全可以乱真的人造人来代替了。但儿时那场景仍能让他气得浑身发颤。满眼熙熙攘攘的老少爷们儿,都是孬种,居然要将来年的风调雨顺都寄托在一个幼女的牺牲上。
而他的生父正是个中翘楚!
过了半个小时,他们终于跟着神女的花车到了山顶,巫师和神官的唱诵终于结束时已近11点,侍童点燃了花车下的篝火。他们在被熏死的前一刻,拨开滚烫的薪柴,从燃烧起来的祭坛后面爬出。“黑手套”们还在远处盘桓,但好在浓烟滚滚遮挡视线,二人得以掩人耳目,隐蔽入平台靠海一面石栏下的灌木丛中。背后是熊熊篝火,面前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大海如入虚无,只剩被火堆的噼啪声几乎吞噬的隐隐涛声。
莱因哈特再度警告他:“无论你今晚要做什么,有更多人正因你的行动面临危险!”
而对方沉浸在澎湃的情绪中,完全无视他,仰望天空,低声诅咒着:
“所有人!所有人都装作听不见、看不到,都做着歌舞升平的梦!有哪个同类居然胆敢走出牢笼、想要飞了,就吠起来,咬死它,把尸体叼给施虐者,还要在途中为后者唱赞歌!只为一时苟延残喘、只为骗自己明天被抹脖子煮了汤的不是自己!”
如果杨在场,或许会出声纠正布佛贺兹对费尽心思想要营救他的乡邻的偏见。莱因哈特对这种自毁行为嗤之以鼻:
“若有不公,就去亲手纠正!何故在此自暴自弃?!”
布佛贺兹语调变得更为沉痛:
“然而,何处不是牢笼……现在的牢笼之外不过是更大的牢笼罢了!”
这下莱因哈特有些不明白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今天我要去撕开那些伪善者的面具!看我替天行道、看我替天行道……”
话音刚落,布佛贺兹突然抓起一把被他们带出火堆的的燃烧着的木炭,撒向莱因哈特的面门。莱因哈特被呛得睁不开眼,又被对方拿书脊砸倒在地。
“别跟来!别管我!!”
视线模糊中他只听见对方吼着,好似在发毒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不仁……”
等他终于能睁开眼睛,再一看周围,只见布佛贺兹一路下了山坡跑出几百米远来。此时,奇斯里好不容易摆平了几个“黑手套”的暗哨,追上来掏出手枪,正要瞄准远处的逃跑者,莱因哈特推开他的枪口,大喊道:
“不要伤他性命!”
情急之下,对方的眼神无声申辩着堵住漏洞的必要性。
“李希特怎么和你说的,如果他不可靠就灭口?是不是我也一样?”
对方悚然地放下枪,接着才摇摇头。
莱因哈特告诉奇斯里,他早就在对方身上放了定位,二人一路跟随信号的方位,追到海边悬崖的尽头。莱因哈特这才拉得下脸来,向对方道了歉。
阿尔特马克的群山最高峰三面环海。像被苏特尔的剑劈开,高耸断崖突然直落一千多米,切入海中。近海也有若干如刀锋刺出海面的尖利巨石,是远古板块激烈运动、断裂塌缩的遗迹。
他之前偷偷在布佛贺兹身上安的追踪器,显示信标居然还在往前漂移。他抬头望向海面,正是子夜,突然之间,海边近千艘祭典飞艇升空,向空中投射全息影像组成的活剧。天空如炼狱燃烧,照亮海面。身后人群的欢呼传来时,诸神造影和神话场景在天空中展开,绵延数里,熙熙攘攘,如梦如幻,捧起即将完全重合的奥丁的两个卫星的剪影。
——“黑手套”有人跟着目标混进去了。
奇斯里根据前方回报,在通讯器上写道。
4
林查一同带来阿尔特马克的同伴约二十余人,皆为约顿海姆时期抵抗阵线的骨干人员,曾是厂区保安队成员、技术工人、流亡学生,也有死硬的帮派分子。杨很好奇林查如何将他们统统制得服服帖帖,听他号令。他们以游客、表演人员、商贩的身份分头混入,根据林查和杨在酒馆获得的情报,初步摸排出那些“黑手套”的分布。又借着布佛贺兹留下的线索多方排查,最后终于锁定可能的目的地。
“查明白了,过去几个月,那小子每次回来一直往山里的旧矿坑跑。你猜那里有什么?”
林查得意地递给他一个面具,
“每个子月食日,祭奠委员会在那里进行投影排练……我知道开会的地方在哪儿了。”
“在哪儿?”
降临祭游行期间,浮游在半岛远端数十公里外海面上方,天空中的花船俱是花枝招展,做出各种神祗、幻兽、祥纹的投影。彩带飘翎和珍兽触角迎风飘扬,在夜空里莹莹烁烁,就像深海中骨骼清奇的诡秘生物。
由于帝都的航空禁令,投射这些艺术品的设备悬挂在气艇上。飞艇之中往往还开设有各种娱乐场所。其中,赌场最受欢迎。按照最早的帝国律例,赌博是重罪。但是,小镇其他产业萧条,惟旅游与灰色的娱乐业充实当地公共财政和官差私囊。因此官方的态度十分暧昧,在视而不见与形式打击之间不断平衡。
这样空中赌窝有上百个,以此为保护伞,躲避警察的稽查,而他们的会议则又以这个幌子为幌子,在其中一艘上进行,桌上还煞有介事地摆起赌局,真是妙哉。
林查给杨和其他人每人发了一顶和当地庆典并无二致的面具,投射于表面的全息花纹,四周为抽象或具象的装饰要素,正中是鲁纳文字与花纹互相盘结而成的复杂图腾,代表一个主神、一段经文或是一个祝福,周边装饰的排列不断变换着。
“要被发现我们盗用怎么办?”
“为了保证身份隐秘性,认证并不紧跟个人,只看认证码。”
杨疑惑不解:“认证码?”
林查晃了晃他手里的面具:
“面具上的花纹就是动态密码,也是入场券。我的给你,我用马丁的。”
林查戴上自己的,全息图腾瞬间覆盖了他的本来面貌,像万花筒般变幻起来,对方在面具下的声音也经过了变化:
“如果马丁已经进来了,那必然触发警报,到时就要将双方都叫来对质,或者他晚于我们进入,结果是一样,正好会会他!”
最终,林查和杨得以摸入会场。当他们穿过机房和维修楼梯,进入由客舱改装的贵宾室时,近一千艘投射艇自海边缓缓升空了。
接近11点,莱因哈特追着布佛贺兹赶到最后的会场,却不见他的踪影,便严肃警告李希特。对方沉浸在组织死而复生、与同志共襄盛举的欣然中,不拿他的话当回事:
“年轻人嘛,总是比较容易激动,有激情是好事。”
李希特掂掂手中的面具,套在脑袋上,瞬间投射上“奥丁”的符文。
——这难道不是将死的旧日主神么?
但莱因哈特还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掉书袋、触人霉头,转而说:“至于另一个……”
“那一位也已经来了,不要担心了。”
他们一前一后步入摆了若干赌桌的贵宾厅。充满大厅的金色灯光边缘,窗外神话剧投影的五光十色浸染而入,显得十分魔幻。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李希特落座在中间最大一张上首,对面一位面具符文对应鲁纳文“苏特尔”的,就是最后的迟到者了。后者似乎注意到莱因哈特的目光,向这位年轻的“洛基”点头致意。有趣的是,他身后应是助手的位置,坐着一位“尤弥尔”。
“您回地面上吧,后勤那边需要人。他们遇到了麻烦。”他身后这位自封的“奥丁”说,拍拍莱因哈特的肩膀。但总有什么让莱因哈特觉得十分不对劲。出于谨慎,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混入周围的人群中。
旁听的与会者终于全部落座,约一百多人,坐在中心的赌桌上的正好13人。为配合节日气氛,与会者统统身着庆典盛装,佩戴夸张的头饰和面具,全息投影眼花缭乱,就好似真正的赌徒,或一整个杂耍团,滑稽得很。
不过,在莱因哈特看来,这其实又和这班人很相称。
会议一开始是与其说是明着互相吹捧,不如说是暗地里互相踩踏。不同团体各自吹嘘自己过往“功绩”,好将对方比下去。比如破坏了哪个客运港的码头、炸了哪位大人的马车和磨坊、或是策动哪里的学生深夜砸了当地的警察局。
这些相比他与“金”曾经目睹和参与的正经亡命,简直是小儿科。其中最骇人、死伤最为众多的事件,莱因哈特也毫无耳闻。就算真的存在,只可惜在帝国没有不受管制的信息渠道,这些事件必然被报道为事故意外。而讽刺的是,反过来,他们也可借已有的事故捏造出不存在的义举吧。反正两边都是无法证实。
——哎呀哎呀,这些人是不是只要挥舞着民主和自由的大旗,即使对手无寸铁的普通民众下手,也能心安理得呀?
杨无奈地告诉自己这不关他的事,不过心中不由自主冒出来的腹诽并不就此放过他。
——归根结底,这些缺乏自律和审慎的肆意妄为者们,到底在对破坏专制统治的事情上,有什么实质帮助吗?
面罩搞得杨呼吸不畅,又不方便喝好不容易能沾的酒——这点倒是更让他愤愤不平。他环视四周,所有人都戴着面具。若两个孩子在这里,他也找不出他们来。
代表们专注于歌颂大义,一派和气,各组织轮番歌颂“牙医”的伟大征途。狭小的室内被冠冕堂皇的溢美之词塞得水泄不通:
“让我们为共同的目标、更高更远大的目的而奉献!”
“庆祝这民主的新生,火炬永远不会熄灭!”
这些令人熟悉的狂热口号让角落里的杨打了一个冷战。
讨论总纲领时,路线分歧显露无疑了。改良派冗长的演讲刚开了个头,言述如何通过收买和感召在显贵会议中增加影响力云云,议席中响起一片嘘声,打断演讲。
“财政已经被那些吸血鬼吸光了,继续拆东墙补西墙有什么用,尽是空谈!”
“对!根本是社会系统性问题。还寄望于上位者,这和期盼明君的保皇党有何区别?”
众人为在坚持激进而非渐进的路线问题上达成一致而欢呼。一触及到组织结构,倒还能保持客气:
“合并可以,以后谁说了算?”
大家的归属关系、内部架构是扁平还是集中呢?这下,伪装的“赌徒”们沉默片刻,终于有人惺惺作态道:
“若权力集中于少数几人之手,那只是新的独裁。”
“那若是轮席制,按照什么顺序呢?”
“要采取绝对多数制吗?!”
众人七嘴八舌,场面变得混乱。
伪装成侍者的莱因哈特端着盛有香槟杯子的托盘,穿梭于人群之间,心中冷笑。
随着对话的进行,他更确定这里边大多都是乌合之众。既无组织、也无纲领、又无见识和行动力,只不过是循着利益与权力的味道,闻风而动、跑来抢食的狗。
如果这就是现实世界的共和主义者的面目,也无怪于杨那样的人不为这些庸俗者组成的庸俗的社会所不容,被政客迫害、差点丢了性命;要让一心投身共和主义的卡特萝捷的母亲被扣上污名、遭到迫害、抑郁折返;要让杨一直寻找的、那真正名叫尤里安的少年死于宇宙中的棺材;连如此腐朽的帝国军队,同盟与之鏖战一两百年也未能占到便宜。也许这是个可敬的理念吧,但其当代的执行者们,却尽是些庸才。
但是,他仍需在排除现场的通讯漏洞和可疑人物,乐见会议变为一锅粥,好让他拖延时间。
他和奇斯里默默地拖走第三个混进场子里的“黑手套”时,李希特仍不愿疏散。好在各个赌场为了应付检查,全都通讯屏蔽。斥候只要走不出去,就无法通风报信。但是,他们并不能排除他们进来以前就已经报告方位的可能。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官差似乎还不打算动手。
不过,他始终找不到布佛贺兹的位置,不由焦急。望向窗外,活剧的投影越来越密集,令人不安。接着,他发现方才那位最后到场的“苏特尔”的助手“尤弥尔”,正十分可疑地左顾右盼。
5
临近凌晨,周旋数轮后,会议讨论到对同盟态度,矛盾直接摆上了台面:
“同盟奉行的只有他们本国的利益,不过是些高喊‘民主’的冒牌货!”
“难道这次会议的资金不是来自友邦吗?”
“你不如去舔那些侵略者的皮鞋!我们有多少青年死于他们的炮火之下!他们只不过是挥舞着民主的旗帜,来侵略奴役我们的国人。”
——哦,那可真是新鲜的见地。
莱因哈特都不由要为之耸耸眉毛。到目前为止,无论同盟还是帝国,都不肯承认另一方的主权合法性。眼前的口水仗,如同生错了时代和地点的民族主义。
他和奇斯里对通讯泄漏的排查完成近八成的时候,争吵仍在继续。
“真正的民主主义者没有国界!”
“他们不由分说将投奔民主的义士也投入教育营!更加中止接纳新的流亡者!你们忘了这两年的惨剧,有多少同志下落不明,有多少不得不返回帝国,又有多少在途中被逮捕了呢?!”
“他们的民主,不过是新的枷锁、新的专制罢了!我们要为之奋斗的民主和那些折衷主义者不同!我们要探求自己的道路。”
“对!所以我想要问‘牙医’,”
与会者之一转向座首的李希特,
“您所要建立的新会议,是不是只是同盟政府、乃至只是他们情报部的傀儡?还是要追求真正的民主与自由?!”
其他人也跟着问:“他们所鼓吹的,我们究竟追求的,还是真的民主么?”
一时间,众人沉默。
“的确……民主究竟是什么,各种说法纷纭杂陈。不要说一个具体的定义,至今也难有人提出一个可以一概而论的体系。其作为词汇意义最早存在的远古,不断自我推翻又进化的西元时代,以及混乱的联邦时代,都有千百种样貌。”
在一片尴尬中,首先说话的居然是那位“尤弥尔”,
“而人类以这一抽象的词汇为旗帜,在历史上不但留下了善行,也留下了几乎同等的恶行、流血和惨剧,同与其水火不容的理念相比,也是不相上下。
“但是,我以为零步与五十步,规范问题与实证问题,仍有本质区别。”
——还要5分钟,就快找到目标了 。
隔壁配电间内,站在被揍晕捆紧的探子之间,奇斯里如此在通讯器上告诉他。
按照议程,开幕会议之后是自助酒会。前者按计划早该结束了,他们要保持这些人原地不动,一一挖出潜入者,就得让这辩论继续下去。
莱因哈特便出声反击了:“要是您所认同的民主社会,用民主的方式裁定,要一位无辜而可敬的人背负污名去死,您仍心怀希望吗?”
莱因哈特想起了杨,心中不忿,杨深谙历史,却不知为何仍然抓着这理念、抓着对祖国的幻想不放!他读着杨读的书,看到的却是无数以民主和自由的名义制造的暴行和惨剧。
“这点我想予以反驳,这不能说是理念本身的恶,而是所有人造之物、包括抽象理念的无力。”
“那若是一个理念在现实中造成不逊色于它对立面的惨剧,是否要反思这理念本身的问题呢?!”
“我认为是否‘不逊色’,这是个很值得商榷的判断,这其中有很大的偏见在。”
莱因哈特这么说着,慢慢走向那位“尤弥尔”:
“就算是我的偏见吧,我没有柏拉图那么大度。”
谁也别想说服他,他永远无法谅解迫害杨的任何体制、抽象概念和具体的团体组织。
对方顿了顿,竟然听懂了,道:
“若因此而失去希望,就像是因为火灾,而否定火的价值,多么地可惜。”
他本来并无意于这种纯理论的口水仗,这下真被这可爱的比喻逗笑了:“就算是如此罢,但我认为,应该设立严谨的消防制度和高效的消防体系。若是不行,还不如不要引火上身。”
众宾客鸦雀无声,面具下的李希特沉吟片刻,正要开口,“苏特尔”插话道:
“我说各位,是不是到了讨论实际问题的时候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故作清高,空谈变不出钱来。难道你们每个人心里在想的不是这个吗?”
“下流家伙!”其他人大骂,一时间,室内又喧哗起来。
而此时,莱因哈特正站到“尤弥尔”的身后。对方首先开口,低声问他:“您并不是真的想同我理论,只是想拖延时间,是在找什么?”
“已经找到一部分了。”
“你看窗外前后左右的飞艇,舷号与我才进来时的不同,被调换过了。虽然经过伪装,油彩下面的是帝国军用装甲艇的锚合铰链。”
“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并不一定。如果是社维局,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呢?”
同一时间,他们前面的“苏特尔”还在与其他人舌战:“谈钱怎么了?理想本身就很昂贵。闭门造车能变出情报和资金来吗?”
那霜巨人乘胜追击,连珠炮般地发问:钱要怎么分配?由谁掌管?托管给谁?谁能查账?谁能提出审计要求?更不要说如何在帝国严密的监视体系下保证组织与资金安全等技术细节。还有代表提出要求边境占有更多资源的团体缴纳会金,这又是一个更复杂的议题了。
这下,狭小的赌室好似突入冰川期,沉默的时间无比漫长。等走出这个时期,就是行星相撞,这下可是天崩地裂、图穷匕现了。众人终于为了分账比例而吵成一团。
“如果这都达不成协议,各位还是就此偃旗息鼓吧!”
那“霜巨人”大声嘲讽,但没人听见,便扭头同他俩吐槽,
“太难看了,简直和争吵着瓜分父母遗产而把尸体留在停尸间发臭的不孝子女一样!根本就是黑帮嘛!”
此人完全忘记自己就是挑起新的骂战的罪魁祸首,或许根本就是洋洋自得。
在这之后,又争论起这个会议的具体操作。如人数规模、每个组织代表份额的决定、代表轮换选举的规则、内外部监督、弹劾机制,常务委员会和主席团等杂项。虽说涵盖如此宽泛的话题,但都是杂乱的争论,还远远未到形成商讨的体系的地步。
如果这是一部宪法,讨论花费两年或更久,都不算长,今天是根本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的。
莱因哈特便觉得二十万分奇怪,以李希特的精明和圆滑,以他的洞察力,不可能毫无准备,搞到如今地步。
终于,李希特发话了:
“无须争论,我已决定,本次获得的资助,本部将不留分毫,将所有义款平均分予各位。”
在座一时哑然,接着又开始七嘴八舌地主张己方人员更多、贡献更多、使命更为危险等。李希特不理异议,强调任何人若不接受目前方案,即视为退出分配,于是各方只得乖乖交出收款的细节。
此时,依照“尤弥尔”提供的线索,莱因哈特指挥奇斯里安排人手进行反击,布置完毕,返回会场,听到李希特如此安排,顿觉大事不妙。之前的事不提,李希特的决定非常鲁莽。趁众人骚动,他靠近李希特,再三提醒他事态的严重性。
“我明白,没事,您先离开吧。”对方见他没有退意,大力抓住他的手臂,态度十分强硬,“地面的伙伴们需要你支援。”
这时,李希特的助手拿着托盘回来了,里面竟然没有可兑换资金的筹码。
“本来敝人还心存一线希望,看来……”
李希特拿起里边的字条站起来,声音凝重,
“我已请我的助手一一比对。很遗憾,这些离岸帐户户主的声纹、DNA信息,与我们所掌握的、曾向当局提供组织名单而领取慰问金的账号完全吻合。”
众人面面相觑,李希特继续道:“看来,所有人都是叛徒。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这下,李希特才显露出他的真实目的。莱因哈特也是一惊。
“所以是没有钱?!”方才那些理论家气急败坏。
“召集会议,只是为了将我们这些罪人济济一堂。我们死了,他们才能活。”
莱因哈特的心直坠到底,难道连李希特都叛变了吗?
事态发展出乎他意料。紧接着,李希特的卫队用枪控制住中央长桌上的其他12个人。
“我只要首脑的命,其他人请尽快撤离罢。”
莱因哈特这才看见李希特面前也有一把左轮,后者郑重其事地拿起,打开保险栓,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这平日雄辩滔滔、玩世不恭的经济学家和半瓶子醋革命导师居然想亲自清理队伍,连带自己一起!怪不得明知险境也不愿撤退,还总要赶他走,是本来就不想活了!
莱因哈特也是怔然,反应过来要去夺对方手上的枪。此时,整个气艇操作舱激烈颤动起来,浓烟涌入贵宾室,门被踹开:
“社维局突击检查!不许动!”
6
催泪瓦斯过后,现场宾客皆被冲入的社维局风俗科便衣摁倒在地,一个个扯下面具。看这些官差喊话,也许只是普通查赌,往常若是应付得当,塞点好处便能糊弄过去。
露出真容的部分与会者保持沉默,眼神相汇都能吵架,真是一出好戏。
正要轮到莱因哈特和李希特他们,突然之间,那“黑手套”的队伍后部发出一道强光,接着是剧烈的浓烟和惨叫。爆炸正中,火光之下,马丁•布佛贺兹的脸在血和焦灰之下惨白无比。
布佛贺兹是偷偷混在官差里进来的,还是本身已经和官差们混为一伙,现在已经没空追究了。眼见官差和暴露身份的被捕者都死了个干净,布佛贺兹撤下头罩,毫不介意暴露身份,对剩下伤者大笑道:
“留你们这些玷污自由的杂碎多喘几口气!等着我来替天行道!”
他打开手里的书壳,里边居然躺着矿山所用的炸弹触发装置。莱因哈特不由懊恼不已,当初应该揍掉他的门牙也要搞清里面是什么的。
而对方另一手中黑色泥块般的东西,是制作杰服粒子的原料,放射铀料生产过程中的次生品。只要再一个火星,所有人都同归于尽。
布佛贺兹是如何布置了炸药、又安装在哪里,这问题不由让人毛骨悚然。众人皆是不敢妄动。布佛贺兹高声控诉在座几个头目以筹集运动资金的名义,令他们巴哈马特的“前线团”生产与走私这种原料。生产工人不明真相,在缺乏防护的情况下,身受辐射,非死既残。然而他跟踪这些资金流向,发现这些号称要资助反抗运动、协助流亡救援的资金,居然全部落入极个别人的腰包。
杨在面具底下看了一眼林查,后者摇了摇头,看来完全不知情。对方茫然若失,想来是被震惊、愧疚和疑惑剧烈地撼动了。
“当初在约顿海姆,我们为了摆脱非人的高热、高辐射的工作环境而奋起反抗,然而你们这些用所谓的大义迷惑我们,又将我们骗入同样的地狱!”
马丁•布佛贺兹揪出受伤的“牙医”,扔到被炸裂的贵宾厅中央。
“要感谢您,证实我的猜想,他们这些人,何人不是犹大,何人不是心怀鬼胎?!”
他大笑不止,停了一会儿,接着开始指责李希特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但是,也是您,眼睁睁地坐视我们被这些乐色拖入深渊。
“让你们这些高高在上、只知高谈阔论的书生们,尝尝下等的信徒真正的痛苦。”
李希特恳求他:“但是,今天没有上桌的人们与之并没有关系,让他们走吧。”
“今天在座的,一个都不无辜!”
李希特循循善诱:
“孩子啊,那些引诱你、跟随你来此处的人,令奸细混入我们中间,就是要你的双眼被偏见和恐惧蒙蔽,不再彼此信任,目视昔日同伴,以为所见的皆为怪物……”
“胡扯!这些蝇营狗苟之辈,不都是为了利来?!”
“你终于明白了,所有主义都是生意啊。但你又不明白,这比心无旁骛的正义要好。我们事业不可能只依靠慈善,或者是脱离实际的正义感。”
“牙医”的面具凄惨地挂在额头,四分五裂之下满脸是血,面具碎裂,仍是容貌模糊,勉强咬着不敢点燃的的雪茄,斟酌着遗言,
“……怎么解释呢……就像能够证伪的才是科学。”
话音未落,布佛贺兹胸口洞穿一个大洞,嘴仍微张,似乎要反驳,似乎要澄清什么。但随着这场对话嘎然而止,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心声了。
同时,艇身陡然一震,室内装饰玻璃尽碎,所有人踉跄摔倒。舷窗外迸入耀眼的火光,是汽艇和周边的投射艇及相连的钢缆发生了不同程度的爆炸。艇身咕哝着下坠。
数道钢索划开云雾呼啸而来,刺穿舱壁,拉住下坠的飞艇。是数艘战斗艇脱去庆典伪装,紧随其后,将他们团团围住,武装者由此登船。
——“黑手套”的援兵扑来了。
这支部队动作利落,看装备和组编绝非普通的风俗科,而是正规镇暴军。他们为的必然不是抓几个赌徒,而正是冲着他们这些共和主义者来的。看来,布佛贺兹成了暴露他们真正据点的诱饵。
莱因哈特预先安排的迎击小组勉强抵挡了第一波攻击,终是兵力不及,好在守住通往救生艇的栈道。对方包围了贵宾室的大半外围,释放催泪瓦斯和麻醉弹,配合光线枪击将舱内人赶向大厅中央。眼看就要被包围,莱因哈特和奇斯里指挥众人竖起赌桌、茶几,勉强作为掩体,以擦手巾捂住口鼻,在烟雾火线构成的迷阵中,逐步挪向大厅6点方向的疏散通道,想要逃往那通道外的救生艇。
正是晚上11点,“苏特尔”和他的同伴开枪,双方交火,将密不通风的贵宾室打成筛子,蓝绿黄红的夜色灯火像扎入室内的长矛。抵抗持续至11时40分,部分人终于退至救生艇之上,共有6艘已经撤退,混入因方才爆炸与大火而从其他飞艇疏散的一般民众中,追兵便无计可施。
他们撤退至稍远处人群之中,当时最靠近爆炸中心的少数伤者却仍被困在艇上,包括李希特和布佛贺兹。莱因哈特检查随身枪支的能量闸,将其他伤者托付予方才与他争执得最起劲的两位“巨人”:
“我吸引他们注意力,你们带人撤!”
固定好维修安全锁,莱因哈特踩上钢缆,放低重心,和奇斯里配合,小心前行。脚下一人宽的钢索在海上高空的风中大声呜咽,就像是飞行的巨兽从遥远云端传来的啸声。疾风卷起他的衣襟,在夜空中翻滚。
二人躲开在黑暗中交织的探照灯,在阴影中靠近他们方才离开的投射艇。现在已有5艘登陆艇用铰链固定住正中他们原本撤离的船,由重兵把守,还有1-2艘在四处巡逻。这是个再显而易见不过的陷阱,只能徐徐图之。
有人跟上了他们,他调转枪口的瞬间,被对方利落地按住保险栓反制,奇斯里在一旁紧张地举起枪。原来是那戴着“苏特尔”面具的行动主义者折回来了。
“跟来干嘛?!”
“有人哭丧着脸求我,让我来帮你呢。”
莱因哈特几乎感觉到“苏特尔”面具下的狡黠笑容,对方晃了晃手里的武器,
“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救人。”
说罢,他眼看着“苏特尔”带着同伴们跳过一根根钢缆,绕到艇身另一边,吸引敌军注意力。他们趁着那边打得热闹,攀上舰身上方交错的固定钢缆,一跃而下,弄晕门口守卫,推下海去,摸进一片狼藉的贵宾室。李希特被五花大绑缚在门口,而莱因哈特在废墟里找幼年同窗则花了不少功夫。
“布佛贺兹!布佛贺兹!”
对方的躯体就像泡在血池子里的破抹布,指尖却仍在微微颤动,不知生死。
他正要确定对方的生命迹象,一梭热线光束照着他面门切过。莱因哈特挖出布佛贺兹手中紧攒的雷管,连着身上的炸药掷了回去。火光过后,贵宾室门口登时黑烟滚滚。而此时,在外与敌军周旋的“苏特尔”和他的伙伴们,切断挂住艇身的钩锁,锁链发出鬼魅般嘶嚎,抽搐而去,割裂夜空中的缭绕烟雾,没入黑夜,无影无踪。
他们所在的船体终于失去平衡,翻滚半周,变为垂直悬吊。之前交战留下的残骸滚动至船舱底部,将追兵隔断在废铜烂铁之外。
由于投影艇被破坏,空中巨大的全息投影扭曲抽搐,终于熄灭,接着其他投影也被影响。女武神伯伦希尔从山顶的圣火中苏醒、迈出火焰的英武姿态闪烁着,终如被晚风吹散。地面上的人群以为这是为了配合双月食而事先安排的舞台效果,更激动地欢呼起来。
发现中计的敌军从舱外折返,在船舱豁口顶端将他们堵个正着。
万幸,一艘救生艇突破重围前来援助,莱因哈特急中生智,将李希特从鬼门关里硬拖出来,扔进救生艇,他转身又要去抢布佛贺兹的身体,被救生艇上的“苏特尔”和奇斯里大力拽回。
“放开我!!”金发青年大吼,回身就是一拳,再去拽他那昔日同窗的手。从舱内射来的火线掠过青黑的夜空,撕开他的面具。
正是凌晨时分,恰巧是数年一见的被称为“双月蚀”的天文奇观的高潮。
恢复宁静的阿尔特马克天空中,奥丁星系的恒星光芒被皇都行星遮挡,在第一卫星“基里”上投下阴影,而正运行到连接奥丁行星与第一卫星的延长线上的第二卫星“弗里奇”,则被投下了第一卫星的阴影,正对阿尔特马克所在的位置。由此,天空中两个巨大的圆环终于完全同心,运行到云雾初起的低空,蒙上银红色的渐层。
“基里”地壳龟裂下的岩浆运动更为明显,远看如同赤红的虹膜纹理,是隐匿于深空的洪荒巨兽睁开了魔眼。
在这诡异的红色与银色交融的月色下,那站在飞艇燃烧边缘,一脚踩上断裂船舷前端的指挥官,也摘下了防暴面具。
一头熟悉的暗金色短发在火舌卷起的大风中飞扬,他很确定护目镜下的那双眼睛一定是绿色的。
——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有一种感觉,对方与其说是在下战书,不如说是想和他说什么。
满心的懊悔与担忧驱动他回去,但他身后的“尤弥尔”推开“苏特尔”,死死搂住莱因哈特的腰,用自身重量将他往下拽,背对燃烧的飞艇,整个抱住他金发外露的脑袋,挡住袭击者的视线,拽下自己的面具捂住他的脸,和往外冒血的伤口。
“莱因哈特……!”在喧嚣风声中,那呼唤也许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金发青年听出那声线,恍然大悟,便放弃挣扎不再动了。
哈,这有什么可以奇怪……能与他如此交流的,还能有谁呢?
7
他们混在避难的人群中,躲避追击,降落于山顶,携伤员自面朝大海、人迹罕至的北麓而下,穿行于乱石灌木间,在防空警报之中,躲避高空交错的探照灯光,闪入山崖间的洞穴。其中怪石盘结, 别有洞天。正值退潮,潮水在岩石缝隙间发出嗡嗡咆哮,甚是恐怖。
微弱的手电光线里,黑暗中的众人到这份上都亮了真身。杨拿着“尤弥尔”的面罩,站在莱因哈特对面欲言又止。而“苏特尔”面具下的男子,似乎也与杨熟识。
莱因哈特这才想到自己刚才与戴着“尤弥尔”的面具的杨的争论。
这家伙,一定知道自己刚才说的是他!
瞬间,连方才被对方保护时身上的压迫感都涌了回来,莱茵哈特不由脸上发烧,接着热量冲上脑门。一时连杨是如何到这里的种种疑问都忘记,为了逃避尴尬而给李希特的伤口做紧急处理,又根据后者的指点,带众人沿裂石间的羊肠小道向前摸索。窄径边满是雕琢简陋的石像,辨不出具体面目,周身绕满祭祀结绳,微微发蓝,散射一边溪流苔壁上磷藻的幽光。
阿尔特马克山峰内溶洞的人工工事,原是银河联邦之前、宇宙殖民时代延续至今的采石场,还有中古机械构造留存。莱因哈特还记得童年时这一度是支持小镇的支柱产业,终于因为市场萧条、技术粗劣、帮派横行而荒废,没想近年却被当地人开发成神迹。以铸铁打造的栅栏,上面焊有符文腾图编织的封印,封住沿途各岔路向外的出口,以镇压其中的魔兽,逢到降临祭更有乡民守卫。此时,后者正与官差激烈争执,不让其入内搜捕,以免破坏某种“结界”。
这宛如时光倒流的戏码,在皇都边陲与遥远的边境同时上演。可见人类文明的开化方向并非一直向前。乡民敬畏的鬼神,竟真成了他们的护身符。
几十分钟后,他们终于来到一处开阔山洞,正中央有一尊巨大的造像。
他终于看明之前那些简易雕塑,复刻的都是这有翼女武神的精致立像。女神持剑向下,居然是立在一片无名的简陋坟冢之前。这坟场正对悬崖下数百米的深潭,磷藻汇聚,蓝色的幽光更为明亮,描绘她悲悯的睡容。
他们在女武神的垂怜下与领路人接头。后者俯身听取“牙医”的吩咐,摘下面具,让莱因哈特大吃一惊。来人正是下午前来道歉的邻居培克曼上尉。对方见了他,具是笑意的双眼也是充满惊讶。
莱因哈特想起吉尔菲艾斯提到培克曼家三个儿子皆是战死沙场,明白了些什么。
他们终于下到他方才见的深潭,登上渡船,山中湍流一路向下,路上李希特又醒过来了。
“抱歉,拖您进来,却只不过让你们看到我等的破败模样,已是如何积重难返。”
“可是,布佛贺兹是唯一一个没有被你的金钱炮弹迷惑,认真研究起内幕,反而深受其累的。”
“啊……并没有想到会有人做得到这个地步啊。看来只有等我下地狱时同他道歉了。结果,那些组织,大半都是被俘放还的告密者或本就是官府组建的诱饵,利用我们来聚集国内的反对者,实在太为讽刺了。”
“那又怎么样?!”
年轻人看向没有尽头的黑暗深渊,湿气扑面而来,声音毫无动摇,
“那就反过来利用他们好了!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反客为主、弄假成真的例子。”
中年人沉默一瞬,突然激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淡红色的唾沫,这才气道通畅。转向别的话题,似乎又恢复昔日的活力:
“关于你上次转交我调查的,留涅布尔克往阿尔特马克的通讯……”
话音未落,小舟行到水道通往镇上小河边磨坊的出口——他们竟已到山脚下了。下船上了水磨边的台阶,打开地窖门的是杨和林查之前拜访过的酒馆老板。见了他们脸上挂满惊喜,又突然暴怒:
“那孩子呢!那孩子呢?!”
对方跳将起来就要揍李希特,大喊:“你答应一定会救他下的!”
李希特虚弱地抬起手,百口莫辨。
“为什么你还活着!你们这些虚伪的政客!!说得好听,其实踩着年轻人的尸体往上爬!!他要是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
莱因哈特一瞬间没有上前阻止,眼看着李希特挨了好几拳,要遭新的伤,才将对方拦开。抬起头看见杨似乎带着无奈的责备、无声地看着他。
莱因哈特心中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像布佛贺兹这样自愿为大义牺牲也许让人感动,但对亲属来说却是灾厄。美化他人的牺牲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他认为,更恶劣的是鼓吹他人去牺牲,自己一分也不肯牺牲的,就好比同盟那班无耻龟缩在首都、将子女安排去后方的废柴政客。但是像李希特这样,既鼓吹他人去牺牲、自己也大义凛然地去牺牲的,他的情绪变得很复杂。
他甚至有点欣赏这样的人,更甚至,他在这位他原本眼中不达目的不择手段、满嘴只有利益的地下政客身上看出美感来。
但是要是扯上了重要的人,他也不会犹豫。因此让李希特为布佛贺兹的牺牲吃点苦头,他也觉得完全没有什么不对。
那酒馆老板追上来,诅咒莱因哈特:
“你信他满口荒唐言,也不会有好下场!也不会有好下场……”
终于,中年男子失了希望,哽咽着坐倒在墙边,不停重复着最后的话。他们舍弃失望者,拾级而上、穿出地道,前方豁然开朗,他们原来是从某栋民宅的楼梯板后翻出来了。
走在前面的莱因哈特停下了,眼前竟是他幼年时的卧室。
地道外是他童年的旧宅、培克曼上尉的家。
这里竟是当地共和组织的一个据点——这解释了老太太下午为何对靠近破屋的陌生人如此警惕。这下再度相见,培克曼夫人看着杨脑袋上的纱布,发出一声冷哼,在培克曼上尉尴尬的微笑中,将常备的急救箱重重地放在下午和她大吵一架的莱因哈特面前。
年轻军医处理完李希特和其他伤员的伤情,安排他们躲在旧宅的地下室中,与众人寻求将重伤员运出小镇的方法。
此时是凌晨1点,庆典接近尾声,观礼的人群开始散去,以抓赌抓嫖为名义展开的大搜捕开始了。远处不知情观礼者的欢呼与近处被搜捕者的尖叫、祭典礼花与枪战火光,彷佛同一时空中的两个平行世界。
县警挨家挨户查问,轮到吉尔菲艾斯家时,他和安妮罗杰正从祭扫的墓地返回。警员的一般问话外,似乎对今天抵达的缪杰尔一家特别感兴趣。最后提出要去“慰问”今天受伤的来访者杨,进入朝北的餐厅,正见脑袋上缠着纱布、躺在沙发上的杨和坐在一边看书的莱因哈特。
“那最好不过了。”
了解完情况,那老警员身后、砂色头发的年轻县警微笑道,递上自己的联系方式,
“如果有什么问题或者您几位又看到了什么,请尽管联系我。”
与之热情告别的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关上门,拉起玄关边落地窗窗帘,侧身贴于墙侧,从窗帘缝隙观察外边动静,道:
“你们赶紧转移。”
“什么?”
“所有人,从你们来的地方到我家。”
“你怎么知道……”
“别问。让他们先进我家花房。”
莱因哈特知道多说无益,被对方拽着跑上楼时,问:“刚才那人有什么不对?”
吉尔菲艾斯没有回答,指挥他们将原本聚集于培克曼上尉家地窖的伤员自莱因哈特的卧室经由同层吉尔菲艾斯的房间、转移到后者家的花房来。这两个幼年好友的卧室窗户正对,沿着伸出的花架、后院的大树的枝干和花房的屋顶,正好可以攀爬过去——这是他们小时候深夜瞒着家长们碰头出去疯玩的秘密小道。
当幸存者们互相搀扶着踩过他们幼年迷径的树桠和藤条,培克曼上尉家门口警灯闪耀,穿过茂密的树冠,照亮他们脚下的篱笆。
2时左右,勇敢者的逃亡因为大批警员进入培克曼家而被打断。此时,李希特因为伤势最重,由莱因哈特搀扶着走在队伍的最后。
楼下传来老夫妻同警察的争论和碰撞声时,莱因哈特将杨推上窗台外的树桩。
“你们先走!走!”
“可……”
“我会想办法!”
莱因哈特回过头,“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拉上了自己幼时卧室的窗帘。
众人躲入吉尔菲艾斯家的兰花花房中。而之前造访的中年警员,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居然又折返。众人压低身形,挤在花架之后。
警员捂着鼻子,在门口用手电筒扫了一圈,花草的投影在沾染灰尘水渍的玻璃暖棚上移动,像飞行的森林。他们听见吉尔菲艾斯先生陪笑:“不好意思,正在施肥,这个季节晚上凉,又开着增湿增温,味道比较大……”
这时,一只野猫从花丛里窜了出去,本就熟识的二人一齐笑了起来。
“原来是猫啊……”
那中年警员无奈道,
“没办法,谅解下老哥,上头要求多……”
在屏息静气异常紧张的几分钟过去之后,警员才离开。安全起见,众人只得于花房中又逗留了数十分钟。和杨单独二人坐在最后一排的花架下的吉尔菲艾斯以极轻的声音说:
“我记得出事那天……那是安妮罗杰被宫内省带走的第二天晚上……”
缪杰尔家爆发激烈的争吵,传来碰撞声以及嘎然而止的惨叫。他们全家赶去查看,他的父亲先进入玄关,突然大喊着让他母亲带他走。吉尔菲艾斯夫人捂住儿子的眼睛拽他回家,吉尔菲艾斯只来得及看到缪杰尔家客厅地板露出一角的血红色。
对方的叙述在一片寂静中十分清晰:
“我被母亲关在这个花房里,直到警车、救护车都来了,却不敢开灯,事情平息得悄无声息。”
杨感到血流涌上脑门,对方继续说,
“那天晚上,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过了两天,父母才带我去看他。脖子和额头上缠满纱布,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有一周时间,他没和任何人说话……以前莱因哈特他,总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我们。在我面前,他总是最有主意、毫不犹豫,掌握全局、闪闪发光……但是我知道,有什么已经和原来不一样,或者他只是没有力气再去逼迫自己展现出那种模样了……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如果有任何一个人能让他暂时卸下那种要展现光芒的责任感的话……”
“不,我想这不是他为了你们而强迫自己这么做的。这是他的本能,而你们是激发他的动力。”
杨的目光望向一片黑暗的远方,但似乎在那尽头看到金色的光芒,
“虽然有的时候他需要休息一会儿,但我相信,正因为有了你们,等伤口愈合的时候,他还是会走在最前面……”
过了不知多久,众人在吉尔菲艾斯父母的招呼下才慢慢转移出来,而隔壁培克曼上尉家在混乱声响后一片沉寂, 状况不明。杨心中焦急,不顾阻拦,自己返回寻人。
8
培克曼夫妇俩倒在一片狼藉的大厅门口,杨大惊失色,扶他们坐起查看,幸而对方只是受伤。想来二老是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而故意与警员发生争执,受了些苦。上尉恢复神智,勉强抬手向上指了指:
“三……三楼……”
因为腿脚不便,这栋旧宅的现主人的生活范围基本在一楼。楼上的空间生活痕迹非常淡薄,布满灰尘,完全找不到一丝可供缅怀的线索。
杨转了片刻,哪儿也找不到莱因哈特。
只有三楼卧室、衣橱的木门相较其他陈旧的家具更加破败,木栅格上有无数狰狞的豁口,就像被闯入的野兽撕咬过,但年代久远,和周围格格不入。
柜门开着,一大堆杂物散落,包括几张黑白的年轻男子的遗像、旧衣物、勋章、破碎的蜡烛与女武神祈福的陶像。看来警员们原本以为隔板后能有什么发现,拉出来却尽是破棉絮和遗物,顿觉非常扫兴和不祥而散去了吧。
角落里还有些香烛未灭,仍在摇曳。黑夜之中,这微光照着破碎玻璃下死者年轻的遗容,甚是瘆人。
看烛火去处,杨方觉那土泥混制的墙体似有缝隙,鬼使神差地推动那暗室后的背板,居然可以活动。看来搜查者不知这门板后面竟还有一层而忽略了。
微弱的光线里,后边的密室角落里好像有一个淡色头发、蜷成一团的人影。
“莱因哈特……”
对方守着龛室中昏迷的负伤者,在十分微妙的沉默中,过了一会儿,才没头没脑地说:
“他喝醉了,并不是每次都能制服,有时只能可耻地躲起来。”
杨片刻后才明白,莱因哈特说的并不是躺在地上的李希特。
青年就像在描述一场过去他人的战争,背靠土墙。大概看见杨盯着木栅格上的缺口,解释道:
“除了碎酒瓶,他还挺喜欢铁锹的。”
见杨的表情变得紧张他笑了:“别担心,姐姐给这里装了个插销,可以从里面锁上,他发现了我也砸不开。”
然而杨的脑海中,却出现了一幅画面,黑暗中的恶魔提着凶器,拖着缓慢的步伐,发出可怕的喘息,孩子只能从木条的缝隙中窥探它行进的方向。
杨不由浑身发抖,是愤怒所致:
“我去买最近一班车票,我们离开这里!”
“我不逃跑。”
对方打断他,语气极端自制到令杨恐惧,
“只是暂时,不想动。”
“好,那就不动。”
想了一会儿,杨也坐进那壁龛里。这原是个给供暖设备预留的设备间,因为贫穷而拆除后就被封存。
杨与他面对面坐着,对方好似在理智地描述病情的症状,说:
“只是总有个声音,不……影子。我每次搞砸了,就跳出来说……如果我不跑出人行道,母亲就不会为了救我被撞死;如果我不生病,就不需要姐姐去……”
杨高声打断他:“你当时还小,甚至没有记忆。”
他挪到莱因哈特身边,继续说:
“那是因为监护人没有牵住你,因为司机酒驾超速,因为司法没有给予公正的判决,因为公共医疗无法给予纳税者足够的保障,因为权力打压申诉不公与不幸的人……”
“我知道。”
“由别人亲口告诉你,这并不一样。” 杨说。
“我不是懦夫。”
“感受和承认痛苦并不是因为你懦弱,而是你对自己诚实。”
这下对方的语气变得有些激愤了:
“我不是他那样,我不是他说的那样,我也不会变成他说的那样。”
“当然不会。”
“但我还是搞砸了。”莱因哈特很自然地将脑袋垫在杨的大腿上。杨有一瞬间的呆滞,片刻后轻柔地理起对方的金发来。
“我个人不认为那些是失败,只是没能达到你所定义的完美。这种完美是不存在的。”
“布佛贺兹死了。”
“我们还不知道,再说……”
杨叹息道,
“莱因哈特……你不可能拯救得了所有的人,不可能控制所有的事。历史上没有任何霸主、任何无孔不入的机制能够办到。”
“外面还在搜捕残党,而我满脑子却都是那个酒鬼的咆哮。”
“你要允许自己有偏离自己设定的航道的时候。人不可能只有一种想法,也没有一种至高的完美与成功。你也许能把自己的大脑变为一部被单一意志压制的精密机械。但最后这些压力会回馈到你自己身上。”
我没有时间了——这样的话莱因哈特没有说出口。虽然病情稳定,也并不是痊愈,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神还会摸上门。
二人之间又陷入沉默。那头金发在微弱的烛光中摇曳。杨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想要抚平眼前动摇的微光。正想着,他的右手先行动起来了,掠过莱因哈特光洁的额头,最后轻轻盖上他的眼睛。
“对不起,大概我完全无法、或者永远无法体会你的痛苦,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如果有什么我能够帮上忙的……”
对方一声不吭,按住杨的手留在原地。然后,杨突然感觉到手掌传来温热的潮湿感,很快变得清凉,从他的指缝间溢出。随着对方低沉的喘息,青年胸口大幅度地缓慢起伏着,却一声不吭。
等无声的啜泣终于平息下去的时候,伤者有了动静。莱因哈特推开他的手坐起,上前查看,问醒来的人:
“我找到你的时候,为什么你还戴着头套?抓你的人为何不急于揭露你的身份?是不是你也……”
杨不由得尴尬地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听见李希特嗫嚅道:
“……是啊,为什么呢?也许我这条鱼不够大,也许他们本来就知道我是谁,也许他们本来的目的就不在我……”
莱因哈特见他一时清醒不了,又回头来问杨:
“你还好吗?”
杨被冷不丁地这么问,突然打了个激灵,面红耳赤地把放到唇边的右手放了下来。还好昏暗里没人能看得清,他这么想着,再度摩挲起自己的手掌来。
莱因哈特很快又恢复那理智精干的模样,好像刚才对方脆弱而只依赖着自己的几分钟不存在似的。
杨居然有些落寞,又有些遗憾与不甘心,等回过神来,心慌意乱,
——杨威利,你疯了吗?
9
“呵,真是神迹,我们又见面了,小指挥官!”
风波过去,第二天晚间,众人确保了暂时的安全,与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重逢的肯拉特•林查热情地迎了上去,问道,
“你和你女朋友昨天去哪儿了?”
得知他是陪安妮罗杰祭扫,林查玩味一笑,冲他们眨眨眼:
“我听说,昨天晚上警察搜到培克曼家时突然撤离,是因为接到密报,镇西的坟地有人偷运火药,又发生了小范围爆炸。我们可真是走运,您说是不是?”
吉尔菲艾斯和安妮罗杰保持微笑,避开了莱因哈特和杨的好奇目光。
至于李希特的身份,大概率已经暴露,处境危险,众人建议他暂避,他却坚持回奥丁大学:
“此时回避,反而显得可疑。他们若要逮捕我,便来吧。”
接着他拿出一个储有不记名兑票的筹码:“这些你们拿去罢,就当是对那年轻人的一点补偿。”
“那年轻人有名字。他叫马丁•布佛贺兹,您给我记好了。”
肯拉特•林查冷冷回答,走到李希特面前,用力点点他的胸口。有一瞬间,莱因哈特以为他真不愿收钱,然而,林查抽走了他手中的筹码:
“不过,既然这是那小子的希望……”
——农奴与劳工解放阵线。
这是林查为他们的流亡团体所定下的名字,曾在布佛贺兹的日记一角出现。杨并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他没说出口,因为他知道林查是为了纪念死者。林查掂着那筹码,罕见地满面愁容:
“若那孩子已死则已,若是还活着,情报机构一定会尽可能地榨取他,还不若死了。”
“看来,要请您为我给‘Mimir’带一个口信了。”
临别前,李希特与莱因哈特单独会面,如此郑重委托道,
“请告诉他,他们真正的目标是‘Kurfürsten’……”
莱因哈特本无兴趣与他们再纠缠,现在又觉得对方可怜,等听了口信的内容,更犹豫了。
——“金”死前提过这个词。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他一时没有说出“金”的遗言。
“帝国情报部一直在追这条线索,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莱因哈特不知李希特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有所保留,但他并不觉得对方有余力再瞒着什么了。对方继续道:
“这样一来,也许和留涅布尔克有关……”
原来,李希特手里的告密者名单居然是留涅布尔克给的——这就是当初莱因哈特发现后者往阿尔特马克传送信息的内容。
李希特一再收到“海那边”的催促清理留涅布尔克,他进行独立调查却没找到留涅布尔克向帝国交代了组织情况的证据。若真是由留涅布尔克揭开的口子,现在早该找到蛛丝马迹了。
“所以,留涅布尔克若是仍在帮助同盟的双面间谍,同盟为何故意出卖他?”莱因哈特颇为惊愕。
“我不能确定。也许是他最初是真的流亡,随后才良心发现;也许他只是提供这份名单的人的信使。但我能肯定的是,说他一开始就是同盟以‘逆流亡’的名义派出的间谍——这是同盟方面故意散播的假信息,为了迷惑帝国的情报部门,肯定不是事实。”
若此推测属实,那留涅布尔克或许也只是两国情报战的牺牲品罢了。
“那么,留涅布尔克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份名单?”
“除了与官方情报部门有联系的人物,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会不会是让你们内讧的陷阱?”
“非常遗憾,我们这边再三交叉核对,这份名单是真实的……你也听到马丁的话。即便除了这宗,组织内的部分人,其他恶状也是不胜枚举啊……”
“那帝国情报部的相关人士为什么要介入?单纯为了帮助你们清理门户?”
“要调查我已无能为力,如您有兴趣……也许这会是所有问题的答案:我们若想建立一个完全脱离同盟影响的组织,争取只属于我们的自由……”
“我想起来了。
第三天,为了避免嫌疑,李希特单独出发,莱因哈特和杨在吉尔菲艾斯家遥远地目送李希特假扮成来旅游的老头,在奇斯里护送下离开酒店,突然轻笑出声,
“小时候,我家刚搬到这里,转学的第一天,马丁知道我是末级贵族,骂我‘寄生虫’,被我揍掉一颗门牙。”
“那你们这次是怎么遇上……?”杨的问题的尾音有些微妙,也许是他意识到如果自己提出疑问的话,对方也会提出相同的疑问吧。那杨要怎么解释他是如何同林查又碰到一起的呢?
然而,对方却先开口了:
“我在街上偶然遇到布佛贺兹,追过去,发现李希特教授‘赌博’被抓了……就像你也是‘偶然’遇到林查先生。”
“我是……”不知为何,今天杨的口舌有点不利索。
“好啦。你这个人很狡猾,反正什么都能被你说成合理的。你动脑筋的声音实在太响了,今天让我歇歇吧。”
对方平和的笑容令杨倍感压力,他意识到对方终于是个大人了,和他讨论高深的话题,有自己的主意,就像……
杨移开视线,落在落地窗外小道上反射的日光,似乎想避开身边更强烈的光源。
这一段时间以来,杨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又懊悔,自己的这种反应会不会被对方理解为心虚。
他稍稍摩挲右手手指,前天晚上对方留在上面的眼泪好像余温犹存。最近奇怪的梦境越来越频繁,当脑中的冲动逐渐清晰,年轻学者瑟缩起来:
——杨威利,你疯了。
莱因哈特发现,返回奥丁后杨发呆的时间变多了,更经常去学校办公室或茶馆看书写作。莱因哈特下班回来在厅里坐了一会儿,杨就会找个理由去楼上书房——那里甚至还是半露天的,怎么待人?若是莱因哈特去那书房,杨就会说肚子饿跑回厨房,就像是在故意躲着自己。
莱因哈特一开始莫名其妙,接着很生气,然后又觉得很焦虑:
——这家伙是不是真的在跟什么来路不明的人做什么危险的事?
上次阿尔特马克的事还没有好好盘问这个家伙。当然有鬼!或者,杨是不是还在因为两个人在气艇上的争论而生自己的气呢?
这固执的家伙,看上去很随和,要是说他信奉的原则半个不好,就是一艘巡洋舰也拉不回来。
杨宁愿和那个寄宿的少年聊天气,也不主动找他来说话。于是莱因哈特也只和“尤里安”聊天。有时候少年甚至不得不在两个人之间传话。让他暗爽的是,这孩子同杨交谈总是毕恭毕敬,与自己说话却自在很多。这阵子似乎越来越乐于来找他,还担负起给卡特萝捷做早点或送她回家的任务,接着被拉去陪女孩玩飞球,展现出奇异的天分。
“你们两个怎么了吗?”尤里安问他,“从阿尔特马克回来,气氛变得很不一样了呢。”
“……哎?”
“话说回来,那个男人有什么好的?”
“……为什么这样问?”莱因哈特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意识到自己失言,那孩子慌乱的神情只露出一瞬间,又极为自然地转移话题:
“……那天早上你加班回来,在客厅我看见你……”
莱因哈特条件反射性地捂住对方的嘴,脸热耳鸣。
“您脸红的样子更好看了。”
尤里安居然调笑他,
“我可以保密,但是有条件。”
堂堂少校瞠目结舌地打量着平时看似乖巧的寄宿者,不由怀疑对方天使般的躯壳下面是不是有一条恶魔的尾巴。
“让我多做点家务吧,你太忙了。而您逼迫杨先生做不擅长的事也没用。你们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
10
9月,终于到了克劳希的婚礼。后者虽然曾经严厉警告他们不要出席,莱因哈特依然准备乔装成宴会公司的侍者摸进会场。
“你真的不去?”莱因哈特打好礼服领结,套上笔挺的黑色外套,转过身来问杨。
“克劳希老师不是说了,不准我们……”杨和莱因哈特的目光相交,居然又错开视线。
“我当然没打算用真实身份去。你也可以。”他指指预备的假发和眼镜。
然而,杨没回答他。只是顶莱因哈特的视线,往沙发里缩了缩,甚至用硬皮书挡住脸。莱因哈特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跨上沙发将对方逼到死角,故意开兑他:
“您两位,该不会真有什么吧?不要紧,新郎新娘都各有一排座位是为前男友或女友抱头痛哭准备的,可以让她给你留个……”
“请、请别说了。”黑发青年竟然满脸通红,直接用书挡开他的脸,跳下了沙发。
这下,没有什么看起来也有点什么了——年轻人没再说话,气呼呼地出了门。
立典拉德亲自莅临其宝贝侄孙女的婚礼,其他公卿贵胄自然也不会缺席。罗严塔尔此前困于紧急军务,尚在从军务省赶来的路上,而克劳希因为有孕在身,在仪式开始前于休息室内小憩,闭不见客。来宾忙于向国务尚书献上阿谀奉承,私底下却嘲讽新人,其中一个是出了名的水性杨花的私生女,一个是暴发户假贵族的老婆偷情生的野种;签了小山高的婚前协议,那马上就要出生的婴儿还不知道父亲究竟是谁云云。
颇为有趣的是,莱因哈特却没有看到布朗胥百克派系的人乃至其家臣带贺礼到场。
他在休息室里见到新娘,后者为他解惑:
“据说,多年以前病故的皇帝宠妃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留下经过公证的书面遗言,发誓她产下的皇嗣中有4-5个都是被布朗胥百克公爵买通侍从医生,以畸胎、流产的理由戕害的。这事儿传得有模有样,说还有确凿证据,但目前没有找到。这下连国务尚书也要明哲保身了。”
若是在两、三年前,这样的流言蔓延,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因为无论属实与否,还没传到第三个人那里,就会被掐灭了。
“那对方是有意傲慢?还是主人家有意避讳?”
“不,关键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流言出现。也许因为有人的地位不牢固了,有人觉得这样的流言能够伤害其中的人,更重要的是可以中伤被怀疑散播这些流言的人吧。换作以前,我尊敬的舅公可不吃这一套。
“就像最近,你那位同事的传言也……”
她说的是关于留涅布尔克是佛瑞德李希四世私生子的传闻。
“自从‘B夫人的遗言’变成社交界的恐怖故事后,的确没有那么多人注意你那同事的无稽流言了。真有意思……啊,对,我听说‘那个老人’病入膏肓,你要注意自己的身后。”
“说起这个……我已经查清你当时的委托,当时机库里的退役战舰的型号是……”
“这也算是酒吗?!”贵妇人突然暴怒,杯里的酒泼了他一身。
在他反应过来以前,对方从桌上被一同浇了个湿透的花团中抽出一颗小如蝇虫的监听器,掐折了,以几不可耳闻的音量继续道:
“无论是谁给你的情报,让他闭上嘴,夹紧尾巴做人。这事儿揭过了,要我说几次。”
“夫人,不能饮酒呀……”
莱因哈特换了敬语大声说,还恶作剧地补充几句,
“这个坐姿也对孩子不好,请您将腿平放下来,换平底鞋。”
“你罗嗦得简直像我婆婆……不,如果不幸她竟然还活着,你肯定比她更称职。”
莱因哈特真有点被惹恼了,克劳希笑着转移话题:
“对了,还有这个……可算给我查到了。”
对方将莱因哈特曾委托她调查的卡特萝捷家的徽章扔还给他。
原来,那本是被选作皇宫文具供应商的高端品牌,后来经营者涉嫌贪污被满门抄斩,又有传闻他们举家去了同盟,查抄后市面上剩下为数不多的制品,在黑市奇货可居,就又冒出许多仿冒品来。
如果不是真的家徽,只是某个外包作坊里的伙计或查抄厂房的小吏顺手牵羊用来糊弄女人的道具,结果又始乱终弃,那事态只能是更复杂了。
“你怎么知道是始乱终弃?为什么大众总觉得单身母亲是被抛弃的一方而不是处理垃圾的一方呢?” 听了他的分析,爱尔芙莉德居然笑出声来。
“别告诉我你也想这么做?”
“要不是弄得人尽皆知,打掉、送人、自己养都逍遥多了啊。”
“当初是谁……做你小孩也未免也太可怜了。”
“童年被差劲的父亲践踏才更可怜。”
莱因哈特立时闭嘴,对方也噤声,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或许快足月的身孕已让她筋疲力尽。她皱着眉头,再度尝试饮下溶有营养剂的无酒精气泡饮料,就像是喝毒鸩,接着赌气似地将酒杯扔在地上。
“难喝也不用这么激动……”
莱因哈特话音未落,克劳希捂着自己的脖子咳嗽起来,很快喘不上气。年青人反应过来,立刻打开门大喊道:
“……救护车,叫救护车!”
他在无尽的白光里恍惚了一会儿,恢复视线的焦距,对面手术室的无影灯变得清晰,才想起自己为什么在医院里。
因为等不及救护车,直接以婚礼礼宾车赶往医院的途中,毫无实际经验、全凭对理论的记忆、紧急处理完早产导致的出血、子宫破裂以及羊水栓塞等等惊心动魄的险境,移交给产科的同事,年轻医生临时披上的白大褂下半部分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浸透血及其他不能细说的液体,神智游离地同专科医生和护士交接,接着像个雕塑一样坐在产房门口,直到又有人停下来问他什么。
“我不是产科医生。”他机械性地再次重复道,开始尝试写病例和急救报告来让自己冷静。
“那……这位‘不是产科医生的医生’,我是说,里面的新手妈妈让你取个名字。”
“哈?”
“‘生孩子已经丢了大半条命,孩子父亲联系不上,让多管闲事的急救医生拿主意’——是这么说的呢。”
“……菲利克斯?”
他自暴自弃地念着大概是克劳希家雇来的保姆手里装满妇婴护理用品的大布袋上,一只卡通黑猫下面的字。
这并不是帝国常见的男孩名,对方愣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他的灵感来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您确定吗?这是我买高丽菜的超市的购物袋呀?”
可这是他目前视线所及唯一能用来当名字的文字了。他拨开满是医学和药品术语的浮游屏幕,道:
“她想叫‘地塞米松’或‘阿托品’什么的也随便。”
对方笑得更大声了,相对其娇小体型而言简直不可思议,接着突然收声,显得很慌张:
“我、我觉得,叫‘菲利克斯•冯•罗严塔尔’就很好,对不起,请您不要难过……”
他莫名地抬起头,有什么从眼眶滑落,豆大一颗,穿过了全息报告上的签名档。
对前线军医及作战指挥来说,浑身浴血是家常便饭,残肢断脔也见怪不怪。但如今这不再是奉命摧毁敌人的生命,也不是挽留被敌人摧毁的生命,而是见证一个全新生命的诞生。
这种轻盈的感觉十足陌生到令他恐惧。
当闻讯赶到医院的杨找到他时,他脑子里仍有回音震荡,也许是某种远古宗教弥撒的回音,从天顶的白光中降下了天使,落在面前的人黑发顶端的光泽上。
现在的模样,要是被他在前线的下属看到,必然成为笑柄。
他没说话,把脸埋在对方肩头上。
第六次伊谢尔伦攻略战?
11
宇宙历795年、帝国历485年下半年,为迎接次年选战,同盟毫无建树的本届政府为连任自然而然地举起了远征的大旗。而帝国方面,为了正当化大刀阔斧的改革,也断无怯战的理由。
另外,格林美尔斯豪简病情加重。夏末以来,帝国军部为谁来接管原来刚调派给他的近二万艘兵力争执不下。其麾下本有众多分舰队司令,新近恢复现役的梅尔卡兹上将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支持的米肯贝尔加元帅的大门阀争执不休,最后裁夺由同两边都不得罪的斯特汀中将接棒。
这样一来,格林美尔斯豪简麾下其他军官的处境也十分微妙。8月下旬,果如克劳希所料,一纸调令将格林美尔斯豪简的副官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少校召回伊谢尔伦。主官病重,副官本应留在奥丁协助其处理事务。将他调离子爵身边,后者在皇都的屏障就更少一层。而上层默认这一人事调动,恐怕背后另有隐情。
“那家伙也突然从军校被调去伊谢尔伦指挥纯炮舰编队。”
在奶糕、尿片、代餐味儿混杂的起居室中,坐在远离以新生儿为中心的喧哗与混沌与生机的漩涡的角落的女子,看上去是整个起居室和婴儿最无关系的,同拯救她母子免死于难产的恩人这么说。
二人看着孩子的保姆展开全套绣有“菲利克斯”字样和黑猫——原来是那猫的名字——的围兜、褂子、开裆裤、被褥和帽子,为婴儿穿戴整齐,不由被无端的恐慌捕获,甚于现实层面的威胁。
好不容易找回理智的金发军医终于发现刚才信息中的不祥:“……如果不配备适当的防御力量,炮舰编队很容易成为目标。”
“他倒是很兴奋,能和米达麦亚联合编队就行。”
这么说着,女主人与孩子的保姆视线相交,居然温柔地与那女子打招呼。这让莱因哈特不禁要怀疑现在身边的是不是假的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或是她扮演的哪个假身份。
“这难道还是因为上次的……”
“不是个好信号,我正在想办法。如果我们发生什么事……”
“就找你说的那个米达麦亚……”
“不,我甚至害怕会把那个好人也卷进来。”
年轻人想起年初对方发现自己怀孕时显露的那种恐惧,后颈发凉: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呆在奥丁,等我们这次出征回来再说。”
“我不是温室花朵。”对方生气了。
“但现在你不是一个人。”
“又不是我想……”
“负起责任来吧。让那个男人也负起责任来!我们这些人总得比自己生物学意义上的父母强。”
克劳希张开嘴,看着那年轻人,一时没有说出话。
8月底,斯特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将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少校召回伊谢尔伦的前线参谋部——这当然不是因为要倚重他的才干。斯特汀对他进行了冠冕堂皇的“军人就是要在前线历练”的训诫后,让他坐了数周冷板凳。果然是要报复莱因哈特军校时曾在课堂上公然反对他的观点、气得他进医院的旧仇。
对这种孩子气的行为,莱因哈特除了心中好笑并不放在心上。本来,帝国军更为跋扈的贵族指挥官,动用私刑弄死胆敢犯上的下属司空见惯。因为斯特汀的古板作风,莱因哈特倒可说是交好运了。
9月初两军接触,之后毫无建树的小规模交战已数十次。这场战争简直是将双方低效、愚蠢、迷茫实体化而堆砌成的臃肿怪物。伊谢尔伦要塞面向同盟一侧的黑暗宙域犹如泥泞的深渊,例行将无数生命囫囵吞入沼泽之中。而斯特汀指挥的主力只不过是将这慢性溃疡进一步扩大罢了。数次作战会议中,莱因哈特所有力图改变这一现状的提案都被搁置不理。
“阁下!”
他终于忍无可忍、撕开恭顺面具的一声大喝下,周围鸦雀无声,连斯特汀那死板的表情上都出现裂纹,仿佛在惧怕他的学生又要搬出数年前将他驳得颜面扫地的雄辩来。
年轻人终是将锋芒吞回肚里去,低下金发灿烂的头颅,以其学生的口气恳请回到前线部队。
在场的格林美尔斯豪简旧部只道是这“问题儿童”故态复萌,松了一口气,斯特汀也如愿以偿不用再见到对方,皆大欢喜。
直到10月中旬,同盟动员的约三万七千艘兵力折损八成,终于还是将战线推进至伊谢尔伦回廊的同盟侧入口,令帝国军难以在广阔宙域施展。
是时,纯黑的宇宙背景泛起红光来了,粒子流的可见光谱部分翻滚扰动,造出红色迷雾,越变越浓。就像远处的地狱之门洞开,里边血潭的烟气率先蓬勃而出。老船员都知道,那是亚尔提那的活跃期临近、海拉狩猎的季节来到了。
在莱因哈特回到“王虎-III”接过指挥权后的短短两周,出战已达30多次。因战况激烈,几乎毫无喘息的战斗之间,除了必要的维修,表面修葺都被省略。“王虎-III”崭新的黑色涂装遍布新鲜尖锐的伤痕,撕裂的装甲切面和漆面都是闪闪发亮。
这艘同再度战损退役的前代型号相同、又经过大幅改装的驱逐舰,重新定义了“崭新”这个词。
在莱因哈特看来,这全都是拜被困在“占领宙域”的陈腐思想中的司令部所赐。指挥部下令前线不得后退一分一毫。一线部队即使能逐步推进,要守住深入敌方阵线的突出部分都十分不易。凸入敌军控制区的宙域不但会面对四面八方的火力,还要消耗大量资源维持脆弱的补给线。
这中古的阵地战思想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是以这样的方针和如此巨大的牺牲,战线不也仍在不断溃缩之中吗!
关键的问题难道不是控制主动,消灭敌军的有生力量吗?!
在斯特汀的指挥部,莱因哈特正是这样反复主张的,无人响应的他,如今决定自己贯彻这一方针。
按照惯例,随着不断损员,各编队剩下原本编制的一半时,就要进行合编,不断往复,仍具战斗力的高级舰只越来越少。“王虎-III”这样一艘威斯特伐利亚级驱逐舰顽强幸存,而因工兵整备能力惊人,分舰队辗转数次,最终决定将通信中枢也搬至舰上,成为同编队近七百艘驱逐舰、飞弹艇的实质指挥部,这当然靠的不只是运气。
莱因哈特洗练而灵活的指挥,叫人难以摸出规律。当敌军意欲正面突破时,就如一把利刃直刺正中;而当敌军意欲分兵包抄时,又被其各个击破;己方乘胜追击却遭到联合伏兵的反扑;以为是诱敌撤退的却竟是真正的逃跑……
“王虎-III”和其被称为“黑色枪骑兵”的僚舰、以及它那指挥大胆而灵活的司令官终于在前线声名大振。乃至黑色竟然从“不祥”成为前线部队趋之若鹜的幸运色。
因为一线人手不足,莱因哈特还必须同时兼顾卫勤工作。甚至在短暂的修整期间还要负责外科手术,黑色的军官制服之外常披着白色的医师袍。这样的形象,虽然在“黑色枪骑兵”的一群莽汉中格格不入,甚至若是走在后方的街道上,活像是被帮派劫持的贵公子般令人担心,在这里却是令同僚安心奋战的神迹了。
他们的“猪突猛进”终于令指挥部进行干涉。虽然斯特汀的参谋长严厉斥责其扰乱指挥体系,但在兵力尤其指挥人员捉襟见肘的当下,也实在无法真的责罚。最终的解决方案是从要塞驻留舰队中派来一名将官接手,规整出特别分舰队。
阿达尔贝尔特•冯•法伦海特准将有着近乎透明的一头银发,令其一板一眼的就职演说显得更加肃然。最后,新任指挥官屏退左右,居然露出带着邪性的笑容:
“我和梅尔卡兹下棋输了,所以答应替那个老古板来‘罩’你,可别让我失望。”
12
这支对已方而言的福兵、对敌方而言的死神,终于引起同盟军指挥层的注意则是11月初的事。1日,同盟方面第十一舰队分舰队提督威利姆•何兰多少将的首席幕僚拉普中校带着详尽的分析资料与报告,向何兰多提出召开特别参谋会议的要求。
何兰多在年初的凡佛利特星域会战中树立奇功。而拉普在此役中,因反对舰队长官派特的方针自第二舰队擅自脱离,虽然对战局起到重要作用仍遭到处分,何兰多经过多方游说才将他留在指挥部。
拉普附上多个基层士兵和俘虏的证词和战场记录,证实敌军黑色涂装的高速机动部队的活跃,列数其出现的地点、编制、战术模式甚至详尽的心理侧写。
“情报部难道不是已经反馈,证实是新任命的法伦海特的手笔吗?”
“不,我确定那不是法伦海特准将的风格。”
“哦……这么说来,这也的确不像。法伦海特先生进攻倒是炽烈,防御和计谋却没有如此弹性。”何兰多评价道。
“真要说像谁的话……”
拉普嗫嚅着,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在他心中升起,但答案最终停在了嘴边,
——那是不可能的,也并不完全一致。
接着他转而说: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这支部队的规模可能会进一步扩大,下官认为应做好预案。”
“好罢,就算你是对的,我们该如何应对呢?”
“这支部队就战术原则而言,似乎没有规律就是其规律。但我们可以从其指挥官的心理状态下手。”
何兰多疑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认为对方是在游戏。”
“游戏?”
“从目前积累的案例来看,对方未曾重复使用同一种手法。其次,虽然都取得了成功,但对方有时调动的资源和策略过于用力,有时又对己方过于苛刻,将自己陷入险境。”
“这有什么奇怪。总不见得对方每次都能尽在掌握吧?”
“不,从对方的战术执行来看,应该能很好把握才对。这是故意的。”
“什么意思?”
“打个比方吧……就像为了验证不同的解题方法,不同胡牌的花色,而顺着清单一个个玩下去的孩子。为了完成一个图景,是否动用了过多或过少的资源也不要紧。”
“那可真是傲慢啊……”
“这支部队得不到更多的资源和协助,也只能进行如此规模的运动,大概是无聊才对。”
拉普的意见,最终并未受到其他分舰队的支持。华兹少将麾下的二级分舰队指挥官马尔寇姆•维德伯大声驳斥其白日做梦:
“区区一千艘不到的兵力,玩弄不入流的阴谋诡计,能掀起多大的浪花?!”
维德伯此时并未预料到,拉普的推测是如何准确。
拉普的研究对象,此刻果真正坐在舰桥的台阶上,如一般少年单手支着下巴,抱怨着:
“真无聊啊。”
“但是医生居然笑了,真是稀奇。”他身旁的欧根说。
“我平时没有那么无礼吧。”
“被学校训练出来的优等生的微笑,和玩游戏机时的笑,下官作为两个高中男生的父亲,还是能分辨的。”
“那可是大不敬啊——说战斗是游戏什么的。死掉的人重新读档也活不过来的。”
军医纠正道。对方接着问:
“您明明打仗那么在行,为什么执着于当郎中?”
莱因哈特没有回答。自己这身黑色制服里住着个无法遏制的顽童,一不留神,就变着花样来排遣心中无聊。这医师的白袍是某种镇压的封印吧。
11月6日,维德伯就吃了苦头。当那群黑色的死神出现在监视画面中时,也许是拉普的警告在他潜意识中扎了根,才让他指挥的二级分舰队没有如同上一级分舰队本队般遭到全灭。维德伯断了四根肋骨,醒后得知除了自己的指挥官华兹少将,连隔壁分舰队的卡波特少将也死于侧背偷袭,立即联络拉普。
“……对方的战法让我想起一个人。”
维德伯严肃异常地质问道,
“中校,那个传闻是不是真的?!”
11月9日,局势再度逆转。“黑色枪骑兵”一俟出战便被重点关照。虽然以精妙的运动躲过第一轮围攻,但当他们刚在敌军背侧展开,就有新的援兵从天顶袭来;若是诱敌后撤,则侧面受到牵制,诸如此类。如是纠斗数轮,虽然在战术上能够应付,但同盟军居然调动五倍之多的兵力围追堵截,形势变得十分危险。
炮火包围之下,舰桥耀眼如行星地表的白昼。
“正合我意!”
他们一向持重的指挥官突然从舰桥台阶上跳将起来,大笑道,接着发现众人瞩目,调回到严肃的表情,接通海伦法特:
“阁下,可以确认我所预见的局面。是时候推进下一步了。”
莱因哈特详述自己的计划,接着提出要以海伦法特的名义提交方案。对方颇觉异趣:
“喔……攫取部下的功绩可不是本人的作风。”
莱因哈特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曾经把分舰队指挥官斯特汀气得进医院所以他肯定不会听我的”,只好再次重复:“只有这个方法能让此提案通过,还恳请您协助。”
对方的回答让人大跌眼镜:
“明明是听上去很有趣的事,为何您偏偏要将它说得那么无聊呢,中校?”
话虽如此,到了当天晚上,“王虎-III”还是陷入几乎灭顶的绝境了。他不由苦笑,若是现在无法脱身,那纵使后续有如何妙计也是枉然。
正在这样的无奈中,敌军的阵型突然出现混乱,接着几艘战舰撞在了一起。
——他们竟然被陆战队的行动所救了。
开战以来,留涅布尔克的陆战队发挥超乎寻常的作用。他们舍弃以往由大型登陆舰组成独立方阵的方针,而以中小型登陆艇自突入敌阵中的“黑色枪骑兵”舰只出击,直捣敌军若干个分舰队指挥部和通信中继中心,造成同盟军局部通讯混乱。
这自凡佛利特战役保留下来的协同模式,此刻令那些经过帝国陆战队劫掠、外观完好却已成死船的高等级战舰,失控撞向己方,反成为帝国方的攻城器了。
出现在通讯回路另一端的留涅布尔克依然是那副傲慢的嘴脸,讥讽莱因哈特舰队运作过于莽撞,居然要自己屈尊来救。
但是,若非莱因哈特给陆战队这样的资源,他们也不能这样自由行动吧?!——幕僚们正在激愤,年轻人居然很痛快地道谢:
“您说得对,今次多谢阁下。”
留涅布尔克也无法掩饰意外之色,最后冷哼着掐断了通讯。
对方私德上虽然是个烂人,但莱因哈特也必须承认,自己的确是被这样的烂人被救了。
此前,当莱因哈特告知其夫人的状况时,对方的回答出乎意料:
“哈哈哈,若是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她就有更多的自由和精力来恨我了吧。很好!”
这一开始令年轻人愤怒,但接着莱因哈特又意识到,对方也许是这个家族唯一一个能将这名被当作政治筹码翻弄的女子看作有自我意志的独立个体的人了。这是否连带软化了莱因哈特对留涅布尔克的态度呢,实在未为可知。
若是问莱因哈特本人,他一定会断然否定的。他只是觉得,无论个人生活和个性存在着怎样的缺陷,若是在被法条追究的限度以下,能够客观地任用与合作也是指挥官应有的气度吧。
——虽然说军纪也很重要,但一个组织也需要不同的成分来保持活性吧。再者说,周围都是谦谦君子和优等学生,那可多么无聊啊。
莱因哈特不情愿地想起杨的话来。但是啊,这家伙大约自己也不算是什么正经的人吧。
11月下旬,同盟军终究还是将战线推进到要塞前方。帝国军皆得命撤回要塞修整,莱因哈特和“黑色枪骑兵”的华丽大冒险,也不得不暂告段落了。
这期间,乌尔利•克斯拉中校千里迢迢从后方抵达要塞,带来惊人消息。
“子爵大人辞世了。”
对方在完全隔绝声波与信号的保密会议室落座,如此说道。
13
良久,青年军官找回思绪和呼吸,问:
“为何军中未得通报?”
“秘不发丧,是因大人的死因存有疑问。”
宫内省、司法省和宪兵本部正在秘密调查,初步查证有人对数月前宴会之前才更新的医疗设备动了手脚。也就是说,自那以来凡有机会接触的人,都有作案机会——那意味着莱因哈特乃至面前的克斯拉都是嫌疑人。
莱因哈特深吸一口气:“……如有可以帮上忙的地方。”
“等您回到后方,到时自然……”克斯拉递上初步的法医报告,“……还要请您多费心。”
刚经历阿尔特马克的变故,加之如今格林美尔斯豪简死亡的迷局,莱因哈特不得不怀疑,这是善意的提醒还是颇有意味的警告。
而且,莱因哈特认为克斯拉也知道莱因哈特知道这是一种试探。
接着,对方呈上的是一本破旧古书:
“另外,这是大人的意思。请您收下。”
翻开前几张泛黄纸页,遍布陈旧无法辨认的墨迹。他疑惑地看向克斯拉,在对方示意下继续。往后中间的书页,居然内中被刨空出一个凹槽,里边安放着一个小巧的数据终端和投射设备。
“……这是……?”
那机器验证克斯拉的虹膜、指纹等生物信息,接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详细记述各派系贵族资金纠葛、丑闻秘辛的资料库,让人叹为观止。
“大人希望,您能妥善利用这部‘文书’。”
这让他想起克劳希的资料库,又不尽相同。克斯拉提供的情报库,监视的并不限于门阀斗争,而对军政经济的监察情报都有涉猎。
“我想问,维护这一系统、以及‘周边’必须活动的 ,是您和您的同事们吗?”
“我不明白您的问题。我只是大人的一名情报参谋,执行他临终的遗愿而已。”
那在赫尔兹亥玛逃亡路上、凡佛里特战役、乃至阿尔特马克的,便是这些人罢……
二人的面貌在数据流的微光中阴晴不辨,对方继续说:
“我想,因为杨老师的关系,会有很多同盟的谍报组织或是共和组织滋扰他。我们可协助您代为留意,也希望您为我们留意。”
“大人他……当初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和宗旨,而组建这样一个机构?而你们,究竟是为哪一派别服务呢?”
类似这样的秘密部队,朝中各派系的大员首脑几乎都有,多如牛毛。
“医生,您相信这个世间,存在绝对的正义、对错,存在绝对的组织、派系或国家么?”
这或许是个警告、是个诱饵、是个试探,也或许是个危险的机会。莱因哈特对阴暗的派系斗争和政治阴谋深恶痛绝,但想到布佛贺兹、李希特、林查等等等等……以及杨,他犹豫了:
“请容我考虑。请您先代为保管罢。”
“还有一事,关于留涅布尔克准将。他的夫人已经在医院过世了。”
留涅布尔克夫人之前的心上人、卡尔•马契斯•冯•佛肯,出身名门却游手好闲,最后也并非光荣战死沙场,而是为了给她谋取更好的生活,以军队后勤部门的职位为掩护,投入毒品奥赛基辛的走私业,最终死在稽查执法的冲突中,被她的哥哥赫典贝克伯爵和家族掩盖了。
得知真相的留涅布尔克夫人,同赫典贝克伯爵对峙,趁后者离去、看护人员没注意,在病房内吞下过量的镇定剂自杀身亡。而赫典贝克伯爵不知是遭其妹临死前告发、还是深受打击前去自首,目前已经因包庇纵容那位青年的犯罪行为而被革职羁押。
“因为涉及到针对赫典贝克伯爵的调查,她的死讯也未对外发布。您曾负责她的救治,又与留涅布尔克准将相熟,我希望由您选择合适的机会告知准将……”
——所以,究竟是谁造成了那位贩毒者的死亡?又究竟是谁告诉那可怜的妇人真相呢?
想到负责死者的住院医师是自己的同窗丽丽•林,或要受此牵连,莱因哈特差点就要脱口相问。
最后二人谈及克斯拉的出路,对方在这场战役水落石出后,或许会远调某处边境。
——那您的那些死神同伴们要如何呢?
这个问题,在心照不宣中被一笔带过。莱因哈特十分怀疑,若是那位老人,即便是身后的局势,也必有万全的准备。
这场短暂的会面,最终以无声的叹息结束。
11月27日,休整数日后的帝国军再度出击。巡逻中的双方经过几日等待和试探后,12月1日,同盟军终于展开被称为“D线上的华尔兹”的华丽作战——即以极高的灵活度与机动性,将帝国军诱出雷神之锤的锥状炮火范围外,再予以歼灭。
这听上去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概念。但实际操作中,在雷神之锤射程界限的末端曲面上来回运作,恰好能诱敌上前交予友军火力而又自保,却需要相当的技术和手腕,以及精妙的基础控制系统。这点上,以蜂窝网络和人工智能辅助舰队运动的同盟,远远优于更多依赖古典式的以人工指令调动阵型的帝国军队。第十一舰队何兰多提督和其麾下开发的这项绝技,由整个同盟军发扬光大,一开始的两个小时内,对帝国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但很快,帝国军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同盟诱入雷神之锤的炮击范围再迅速散开,与要塞方面配合,尝试将敌军送入死神之口。如是往复,成为互相拉锯、不断循环的圆舞曲了,战况再度陷入了胶着。
接着,季风降临。
交战宙域变成完全的红色,星系间物质在磁场影响下,搅动的漩涡闪烁黄橙色的光芒。
“不出所料!”
重重锤击指挥席的扶手,这下年轻军官再也顾不得什么谨言慎行,大声命令道,
“开火!”
突然之间,数道白光一闪而过,同盟阵型中部、倾倒火舌的飞弹艇群正中蓦然洞开一个黑色的空洞,接着是光子弹的余波点燃空洞周边,掀起巨浪。
那是“黑色枪骑兵”通过交战区域边缘、云雾般的磁暴障壁不知何时裂开的一口,跃出同盟军原本以为安全无虞的“绝壁”,自天顶方向降下,以装甲最薄弱的飞弹艇群为突破点,进一步扩大敌军创面。
这下,同盟军要不顺着火炮来源的方向转向以缩小交战面,进入“雷神之锤”的炮击范围之内,要不就只能沿着炮击范围宙域和磁暴划出的狭窄空间拉长阵型降低单位伤害。其选择为何显而易见。
这自然也在莱因哈特的计算之内,立即分出“黑色枪骑兵”一部,自上迂回,截住那如被扯开的棉絮般、同盟细长阵型的一头。流动的磁暴再度变幻,封住他们偷袭的来路。“黑色枪骑兵”主力所在的狭窄绝道的尽头,则成为通往要塞的唯一通路了。
接着,随“黑色枪骑兵”出战的陆战队又侵入被困住的敌方战舰,尤其是作为通讯中枢的巡洋舰和特种工作艇。原本作为同盟优势的通讯网路遭到破坏,若改为分布式通讯,将极大地增加舰际通讯的负荷,其运动效率也因此大幅下降。
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们仅用二千艘不到的兵力,就将这支绵长的大军慢慢蚕食,变成了“切断D线的弓弦”的作战了。
14
“你是怎么知道那个磁暴团会有‘风眼’经过的?”
“这个‘云团’形成尚早,本身结构不稳定,总会产生罅隙。即兴发挥而已。”
金发青年露出神秘的微笑。
这让人惊异的奇技,却并不是莱因哈特第一次利用。在6年前的“欧德姆布拉遭遇战”中,他就曾将同盟军逼入风暴的边缘。只不过,这是他第一次调动如此规模的战斗单位实施这一战法罢了。而同盟军方面,在回廊内部没有长期驻扎,对此地宇宙气象条件并不熟悉。
“果然如你所计算的,但已经变成单方面的屠杀了啊。”法伦海特叹道。
“如果敌军有还保留理智的人,通向祖国的退路并不是封闭的。”他那实际上的参谋长回答说。
“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不有趣了吗?”
“没趣了啊。
“真能无趣地顺利结束就好了。”
果然,不能坐视被“黑色枪骑兵”独占功劳的主力部队,不久下达总攻击的命令,加入混战。两军舰在“雷神之锤”的炮火范围内混在一起,要塞主炮无法发挥威力,本来帝国占据的优势,被消弭于无形。
“这班蠢材!!”法伦海特气得跺脚。
“果然啊。”莱因哈特心中冷笑道。
“果然如此。”
在火线另一端的约翰•拉普也是如此说着,
“这支奇兵虽然战斗力惊人,但没有水平相当的友军的支持,同总部的战术思想又不一致,锋利的攻势很快就被己方削弱了。”
“如果对方指挥的不是一千多艘而是一万多艘的话,那可就十分可怕了吧。”
“虽然应该说,这样可怕的敌人,理当趁其羽翼未丰斩草除根,但是若在此结束,又太可惜了。”
拉普耸了耸肩,道,
“算了,祝他好运,我们也该启动下一章了。帮我接先寇布中校……”
12月2日,持续的胶着之中,意想不到的麻烦出现了。
——滚出来吧,滚出来啊,留涅布尔克,滚出来就送你直上西天,地狱的魔女们都在等候着,染成血红的帅哥!
宇宙战场双方的通讯回路中,开始出现如上不着调而内容更为鄙俗的战歌。伴随的是同盟陆战队“蔷薇骑士连”毫无战术目的、无差别的报复性屠杀。
帝国陆战总指挥官奥夫雷沙不耐烦地令副官暂停视频,接着下达的命令很明确:要求留涅布尔克自行解决这桩个人名誉问题导致的风波。
提出异议的却是他身后的一名金发校官:
“目前陆战部门的战法对同盟的情报和信息运作造成很大损害,这是敌人的诡计。若中将身为陆战部门指挥官,卷入这种私斗而身亡,令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战斗组织遭到破坏,不是正中敌人下怀吗?!”
“哪儿来的黄口孺子!这是高等将官的会议,轮得到你来插嘴?!”
奥夫雷沙的怒吼,像海啸一般冲击与会者。
莱因哈特不为所动:
“若是坐视归顺我军忠实的投诚者,孤身深陷叛军发起的狩猎,今后要如何感化叛军向我们投诚呢?!”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与会者皆是哑口无言,留涅布尔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您是看不起我的作战能力吗?我还轮不到一个校官来可怜我。”
这等的愤怒,不知是真的被伤了自尊心,还只是为了阻止争论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法伦海特单膝跪下,插入这僵局,恳请米肯贝尔加:“下官对部属管束不力,请让我来处理此事。既然是叛军发起的决斗,我方选择决斗的地点,这也是基本礼节吧?”
12月4日,前线帝国陆战队与同盟“蔷薇骑士连”交战正酣。他接到赛德对其联络的回复。约定在战斗的间歇,同“Mimir”、即驱逐舰哈梅尔-III的驻舰医生约森中尉在某艘战损遗弃的补给舰上碰面。
听了莱因哈特带来的口信,老人白色的眉毛耸立起来,神采奕奕:
“Kurfürsten……你不问那是什么吗?”
“我想它原本的意思,并不可能是它的真实含义。我并没有那个兴趣,您就免开尊口罢……”
约森有些尴尬地笑着,似乎正在寻找措辞。正是此时,外边的走廊传来打雷般的脚步声,接着是呵斥与崩裂声。
——难道敌军居然攻入这废墟里来了?!
“给我滚出来,你们这些奸细!”
劈开舱门的竟是留涅布尔克准将,当他看清屋内的人,发出震惊又愤怒的咆哮,
“原来就是你?!你这个细作!!”
此时,莱因哈特刚来得及将约森和赛德送入头顶的通风井内。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只是接到了从这里发出的求救信号!”
“哈、哈,是吗?那是我的情报错了?是您这位转职战斗部门、指挥几百艘船的指挥官又要亲自干回老本行?在凡佛利特呢?不要告诉我您从我的装甲终端,下载的只是我的健康数据?!”
莱因哈特被抓住把柄,知道辩解无用。他虽然与李希特划清了界限,但曾经参与他们的行动,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李希特这个饭桶,他的情报网络到处都是漏洞!而约森呢……会面地点是从他这里泄露的吗?还是……
“竟然是你这个杂碎!!我竟然相信了你这个杂碎!!”向莱因哈特逼近的途中,通道两边的仪表板被留涅布尔克抡起的斧风斩得七零八落。这与其说是进攻,不如说是纯然地发泄被背叛的痛苦与怒火。
“我以为终于遇到了可托之才,竟然全是细作。为了抓住你们的尾巴,我竟然砍死了凡瑟菲,迪肯也死了……”
接着留涅布尔克大笑起来,
“也罢!只怪我瞎了狗眼,只怪那小子晚生了两年。只要录下你的认罪,我就能恢复清白,伊丽莎白就能接受我了。”
此时此刻,对方是否意识到,自己终于道出了做出这一系列将自己逼入绝境的选择的真正动机呢?
然而,对方所执着的人已舍他而去,是就此不提、还是据实相告才算是尊重呢?
莱因哈特犹豫的一瞬间,被对方抓住了机会,将他压倒在操作台上,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莱因哈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颈椎发出哀鸣。
“对了,你那个监护人,果然也是一伙的吧?!杨威利到底为谁工作,‘特别行动执行局’?‘军情5处’?‘战略服务办公室’?……难道是‘Kurfürsten’吗?”
莱因哈特闻言一顿,对方凶狠的拷问,
“哈?你都不知道吗?被利用了,居然还不自知?!”
“跟他……没有关系……”
“同盟的政客也好,情报部也好,那个老头也好,你们也好,都想着怎么利用我。怎样……现在轮到你了,那家伙把你玩弄于鼓掌之间,滋味到底如何呢?”
“并……并没有这样的事……”
“是吗?那家伙的审判引起轰动的时候,我也还在同盟。为了救助素不相识的帝国幼童,而甘愿放弃前途、乃至生命,这样的童话,居然有人相信吗?这么明显的戏码,帝国情报部居然蠢到不觉有异,还是视若无睹。还是说,你和我一样,有必须要去相信胡话的理由呢?!”
“……闭嘴……!!”
“不过无所谓了,把你和那家伙一起交出去就行了。”
莱因哈特冰蓝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手挣脱对方的重量,顺势从侧袋中摸出那柄细刃,没入对方后颈在战斗中被撕裂的防护层缝隙。留涅布尔克在短暂的瞬间接受了现实,身体像一座崩裂的山峰般倒了下来。
“也罢……你就、自由、自由了吧……伊丽……莎白……”
对方的遗言,像是故障的录音机发出的最后音符,直到沉重的尸体从他身上滑落,滚落地面。
那珍贵的礼物,如今沾染上温热的人血和脑液。青年胃中不由翻江倒海,感到恶心和痛苦。只要保护的目标安然无恙,一两个工具或见证之物被玷污了,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的吧?
当莱因哈特恢复理智的时候,同盟的陆战队也攻入通讯室了。
“留涅布尔克,交出命来……!”
最先首的指挥官站在原地,隔着留涅布尔克的尸首同他相对而立。对方凝固了一会儿,接着骂了句脏话,扯下头盔,懊恼道:
“搞什么,被抢先了吗?”
然后对方发现了他。
“诸神降临。竟然是您干的好事。”
那在凡佛利特的老熟人,华尔特•冯•先寇布中校,极具立体感的英俊脸上满是他人的血污,露出危险的笑容,不知是在诅咒还是在庆贺,
“我们又见面了,中尉……哦,看来已经是校官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15
沉默片刻,莱因哈特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新的黄铜铭牌。
“您揽下这斩杀敌将的功绩,作为交换,我保证这枚纽扣现在的持有者的安全。”
“等下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你不想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你为什么把……”
“儿童的头骨虽未发育完毕,但标志骨点仍具有重要的家族遗传特征。这样的话,所有的事都可以解释了。”
对方一瞬间变得沉默,青年接着问,
“您希望我如何回答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的疑问呢?”
对方捡起那枚铭牌,道:
“我的人生,从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双亲的参与,我不认为她办不到。”
接着,对方迅速转移话题,说:
“情报部的那些罗嗦老头子们和我说,留涅布尔克这个叛徒可能抓到了我们在帝国军中的一个情报网的痕迹,满场乱跑是在抓人,让我处理这个问题。该不会……竟然就是你吧?”
莱因哈特靠着墙角,挡住约森和赛德逃亡的通风井的门,默不作声。
“你不要紧张……我不会把你供出去的。同盟的情报部也不见得可靠。说起来,你的名字很耳熟,我去一查,终于想起来,那个叫杨威利的男人……”
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变得陡然紧张,先寇布得意地笑了,
“我终于想起那个男人,当时……在庭上即便形势对自己的不利、要被疯子枪杀,也要维护你的秘密……看来他着实深谋远虑呐。”
这番发言,反而让莱因哈特感到十分不适。难道对方竟以为,他非自愿地一步步走到这里,是杨多年有意策划的结果吗?那自己岂不是正像留涅布尔克说的那样,只是杨的棋子?
若真是那样,那杨对自己……?
先寇布未意识到年轻人脸色惨白的真正原因,继续说:
“好极了,这里有一位从帝国流亡至同盟的叛国者,一位从同盟逆流亡至帝国的叛国者,和一个身在帝国军营、竟为我方内应的叛国者。真是物以类聚!”
对方蹲下身合上了死者的眼睛。
“敬礼吧,为我们的这位同类,至少也曾是昔日的指挥官,也曾经是个勇敢而有能的领袖的。”
“感谢您。”
“别客气。谁知道呢,同盟也毫无值得效忠的上位者。说不定过两年,我也会步我这位前辈的后尘——那些政客都这么认为,到时候还要靠您提携。”
看起来已经升为上校的同盟“蔷薇骑士连”第十三任连队长毫无顾忌地大放厥词,说着不知道是不是开玩笑的话,令莱因哈特瞠目结舌,
“毕竟,给漂亮的有能者工作比给臃肿的笨蛋使唤要有意思多了。”
当日,留涅布尔克被叛军旧部所斩杀的消息传遍帝国军。帝国陆战队的指挥系统受到影响,气势也大受打击,包括“黑色枪骑兵”在内的法伦海特分舰队行动备受掣制。帝国总指挥米肯贝尔加元帅忌惮梅尔卡兹的预备军,执行不决,损失惨重。参谋部集体情愿,米肯贝尔加不得不架空受伤的斯特汀,将后者的指挥权交予梅尔卡兹。
在“王虎-III”的舰桥人员看来,他们年轻的指挥官变得非常沉默,都以为他是对留涅布尔克的“战死”抱憾的关系。但事实并不仅如此。
年轻医生曾一度努力拯救留涅布尔克夫人的生命,结果她却义无反顾地放弃了。他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机会通知留涅布尔克,又不得不将其手刃,还因此影响整个作战,这令多少同袍白白死亡了呢?
而此前他甚至甘冒顶撞帝国军最高指挥官的风险,要拯救留涅布尔克免于陷入被昔日同袍围剿的地步——即便是出于维护军事行动的需要——他作为一名医生与一名军官,究竟拯救了什么呢?这一切是多么地讽刺!
如果说留涅布尔克是个背叛同僚与祖国、私德极其恶劣不需同情的恶人的话,那么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甚至杨不也是一位逆流亡者吗?
这样一想,被所有人背叛的留涅布尔克,临终的愤怒甚至值得同情了。
那么,他是为了什么与敌国的情报部门扯上关系、杀死同袍、还因此影响了整个战局呢?
年轻人的心中被同等的遗憾、疑问与矛盾占据着。连思考和计算的活力都有所下降,往咖啡中加再多的奶和糖都没有效果。也许是体谅其疲惫和战损濒临极限,法伦海特有一阵子未向莱因哈特再发布出击命令。
12月6日,同盟趁帝国军攻势减弱,千辛万苦将过半兵力抽出混战之外,重新整编,由何兰多主导,自右翼将帝国军逼入雷神之锤的锥形射程内,又从左翼进行攻击将帝国军逼进死角,扳回一局。而其空战队的活跃表现,更是制造了绵延不断的内出血。日后来看,帝国军此次战役中的大半伤亡,都是在这一时段造成的。
一时对帝国军十分不利的形势,奇迹般地竟为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及沃夫冈•米达麦亚两位准将所扭转。他们麾下各一百六十余艘长程炮舰以近乎神技的布阵,暂时填补了前锋法伦海特舰队因“黑色枪骑兵”整修而造成的火力输出不足。但毕竟不能作为中短程机动冲锋,未能完全扭转局面。
“吾友啊,司令部竟然将我们当成那群‘野猪’的替补吗?”
金银妖瞳的年轻将官游刃有余地玩弄着敌方的防线,如此在通讯中与米达麦亚抱怨着。
“首先,野猪其实是很聪明的生物;其次,不如坦率地承认你很乐意还自己老婆和儿子的救命恩人一个人情,有这么难吗?”
12月7日,约翰•拉普再度进言:“不如趁此机会,抽出主力部队,做好撤退准备,同时要防备帝国军截断我军撤退路线。”
此为罗波斯断然否定,拉普仍然据理力争:“为减轻最后的损失,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同一时间,法伦海特也与司令部就指挥方针产生了矛盾。
“目前之要务是让叛军见好就收,我军未有余裕与之纠缠了。”
“哦,是吗。既然您这么有主意,那就让你那最引以为傲的前锋去完成这个使命罢!”
“‘黑色枪骑兵’伤亡严重,如此再要让他们重新出阵……”
“这是卿提出问题,负责解决难道不是卿作为下属的本分么!”
一般人或许会以为,米肯贝尔加是要借此机会,辛辣地处理掉之前胆敢顶撞他的缪杰尔。但其实他早已不记得那鲁莽的金发小子是什么人了。米肯贝尔加急切地将法伦海特打发走,是因为正被别的烦恼纠缠着:
奥丁传来消息,皇帝谕旨,以最高规格为格林美尔斯豪简操办丧礼,完全无视还在进行中的调查和保密工作。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仍在帝都的三名元帅与诸位公卿贵族将济济一堂,而唯独在前线的米肯贝尔加被排除在外,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如今自己在朝中的立场被布朗胥百克的风波牵连。那些老东西,该不会在自己不在时候,密谋给自己挖个坑吧。
就这样,“黑色枪骑兵”收到了再度出击的命令。
法伦海特看起来有些担忧,莱因哈特却欣然接受:“下官正有一计……”
他正需要新的战斗。
经过近乎两日的遐思,莱因哈特终于搞明白,这所有对他而言前所未见的迷茫和纠结的根源,都来自于一人。他罕见地在关乎道德正义的哲学辩论和思想实验中迷了路,而揭开所有疑问的画皮,心灵迷宫的深处,有个声音在回荡:
——那么,杨到底为什么要保护自己?杨是怎么看自己的呢……
苦笑于自己的愚蠢与软弱,认真检查并处理健康问题,12月9日的早晨,莱因哈特将杨送给他的那柄柳叶刀留在宿舍的保险柜之中,咬咬牙扣上了门。在退烧药带来的微微眩晕中,强迫自己迈出宿舍,整理扣紧军服的领口。
一定是连续作战带来的低烧,令意志力变得薄弱……
16
12月9日22时,帝国军前锋中的巡洋舰“约顿海姆”舰长卡尔•古斯达夫•坎普上校以向天顶方向大幅抬升甩头的奇技转身攻击追尾的敌军,一举消灭两艘战舰,因而招致同盟军的疯狂报复。虽然以巧妙的操作逃得一时,但友军支援不利,不得不孤军奋战,终于渐渐陷入敌军密集炮阵编织的光之网中。
舰身蓦然一震,中弹的同时,敌军炮火陡然凋敝,一群黑影从阵前急驰而过。
“那群野猪……不,‘黑色枪骑兵’来增援了!”
“那群‘乌鸦’!那群‘乌鸦’又回来了!!”
同时,再度见到那群黑色涂装的帝国高速驱逐舰的同盟军如临大敌。那不祥的黑烟在监视画面上一闪不见,完全无视两侧敌军,直奔“欧德姆布拉回肠”而去。
“我军的撤退线,难道已经被切断了吗?!”
若只是普通的两千艘敌舰,料不会做出如此的推断。但多日以来,同盟部队的自信受到这支精悍部队的反复冲击,一时间便向最糟糕的方向推测了。
“指挥本部到底在干什么?!”
虽然拉普早就预见该等情况,仍然无法令战友保持冷静。后者一时间统统追着“黑色枪骑兵”过去了。
“撤出要塞炮程!撤出要塞炮程!!拉开距离!”
这样的建议,通过何兰多、再度通过代理指挥华兹分舰队的维德伯传给司令部。两度都未得到回应之后,他们决定以“通讯不畅”的理由,按照上述原则自主行动。
他们维持与敌军混战的同时,退出要塞炮程之外,拉开距离,快速后退。果然拯救了一部分同盟战力免于混乱的边缘,维持住作战线。但还是有不少兵力像被那两千艘战力不到的乌鸦吸引的猎犬,被诱入布满瘴气的叶林深处。这样便轻松落入圈套,同盟的阵型被拉开,完全是重复上一轮的窘况。
16点07分,海伦法特突然向全舰队下达命令:“全舰队,全速,天顶方向抬升!抬升!!”
“黑色枪骑兵”也奉命上升,伊谢尔伦主炮齐发。光之地狱再度敞开大门,涌出白昼的冥河,被“黑色枪骑兵”带入陷阱的同盟军,被吞入虚无的深渊。
12月10日17时04分,第六次伊谢尔伦攻略战自此以同盟军背负惨重损失、全面撤退划上句号。而让同盟军总司令官罗波斯元帅下定决心收兵的,却是来自后勤参谋们的劝诫——物资补给的确已经告急,甚至无法保证回程,若再恋战则要落得滞留原地被敌军歼灭的下场了。其中,后勤参谋亚历克斯•卡介伦准将的辞职信似乎起到了关键作用——因为没有人能接手他的苦差事。
回程途中,同盟军的情绪自然是十分惨淡。除了约翰•拉普,他的才干终于被同盟军司令部所注意,解除了察看状态,正式配属为何兰多的首席参谋。
而另一边,帝国军的年轻功臣,却沉浸在让人难以理解的阴沉中。
11日早上,莱因哈特在苦战后,终于找到机会联络“哈梅尔-III”确认约森的情况,接听通讯的却是赛德。报告中,老人是在卫勤援救行动中受伤,但莱因哈特猜测是那次会面中受到突袭的结果。等他赶到昔日服役的战舰,正赶上听取约森的临终遗言。
“……告诉克里斯,复活‘Kurfürsten’罢。”
莱因哈特满脸疑惑,老人紧握他的手,用尽最后一口气,
“克里斯多弗•冯•坎菲希拉……找到这个人……”
当他跟随医疗人员运送遗体的推车走出病房,仍任舰长的阿登纳站在门外,问他:
“……他想让我继承‘Mimir’,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要我说……”
“真是糟糕透了。”中年贵族抢先回答,笑着好像在讨论午餐,“但没有人看住这些秘密,大家恐怕都得完蛋。”
阿登纳在轰鸣的发动机声中,仍然压低音量:
“我们之前差点被留涅布尔克揪出来,现在他却突然死了,大约要感谢你。你就此收手,没人会责怪你的。”
莱因哈特回到自己所属的休息区,坐在船坞之上的瞭望台边缘,正对这三个多月的苦战中,一直陪伴他的驱逐舰“王虎-III”。
这艘船已经伤痕累累,此役之后看来也得报废,另寻舰只整备了。唯一不会变的,大约是侧舷上“黑色枪骑兵”的识别章。那是一只结合了豪猪与猛虎的形象、拥有巨大獠牙与凶恶眼神的猛兽。
“听说阁下要求保留我的编制……奉劝您最好不要这么做。”
听到脚步声,莱因哈特对走到他身后的银发将官开起了玩笑,
“您没听说过那个传闻?做我上司的都会横死。”
“哦,是吗?我倒很想挑战下自己的命有多硬!能胜出的话,我也总算有一件事比那小子强了!”
见缪杰尔疑惑不解,法伦海特露出相声演员抖落最后包袱般的得意神情:
“你不知道吧,还是校官的时候,我和毕典菲尔特私交还不错。”
“……怎样?”
“你们的今日,那家伙泉下有知,一定会得意得哈哈大笑。别对自己太苛刻了。”
对方其实是来通知莱因哈特,一个月后给他晋升中校的。莱因哈特不知道法伦海特之前那高中班主任似的安慰话能有什么用,但毕竟想到了死者魔性的笑声,居然也被逗乐了,笑得咳嗽了起来。
帝都奥丁,新无忧宫。
“简直岂有此理!”
立典亥姆的咆哮几乎要震穿红玛瑙室的天花板,
“这是何等恶劣的污蔑!立典拉德伯爵,究竟何方宵小用这站不住脚的连篇谎话构陷于我!我定要在御前申诉!!”
立典拉德不动声色,手心却直冒冷汗。他经年计划就此功亏一篑,若是处理不当,自己也会被反噬。
自赫尔兹亥玛出逃案件以来,立典拉德调查退役军舰走私案,终于查到立典亥姆头上,本想以此为筹码牵制皇婿们上升过快的势力,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是不可原谅的重大失败!他到底是如何踏入这陷阱的?!
“侯爵休要急躁。勿对尚书无礼。”
布朗胥百克竟不掩饰脸上的快意,
“伯爵为国家社稷经年操劳,百密总有一疏。”
但立典拉德一方面不认为对方能有这样的手腕设下如此陷阱,也不认为自己的人马进行的调查有问题。那么,是谁事先通知了立典亥姆一方,令其有机会转移、毁灭和伪造证据呢?
脑海中浮现的是一张比他更为苍老、沟壑纵横的脸。
那老东西,明明已经驾鹤西去,却还阴魂不散。
立典拉德想到他那新近生产的孙甥女,即便心中有丝毫不舍,也必须断尾求生了。
“关键是,谁居然胆敢用这精心设计的陷阱来坑害帝国重臣?”
布朗胥百克的声音在立典拉德的遐思中越来越远,
“伯爵若是他日考虑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我一定会为阁下争取最优厚的待遇。”
不,他总有圜转的机会。接着,更多棋子浮现于国务尚书的心中。
间奏 1
17
格林梅尔斯豪简的葬礼就在自宅举行。府上园林西面的观景房布置成灵堂,不但御驾亲临、两位皇婿出席,四位元帅也到齐三个,对一位子爵来说可算是天大殊荣了。
和格林斯梅尔豪简那位很少露面的侍从官伍尔利•克斯拉走在一起的是个暗金色头发的小个子,穿着上尉制服,乍看就像是前者的副官,站定在立典拉德和艾伦博克、斯坦赫夫与克拉杰三位元帅的后一排。军务尚书艾伦博克低声道:
“这个老家伙临死还要给我们出难题。我希望您至少能体谅我们这些老人收拾下烂摊子啊,上校。”
如果想要生存下去,就要向新的饲主证明自己存在的理由,这点他很明白。
“下官一定全力以赴。”
艾伦博克森森开口,就像是讲给一旁的立典拉德听的:
“克拉玛早已伏法,赫典贝克搞出如此丑闻,不知如何收场。内务省几乎瘫痪,大人又驾鹤西去。目前,想找‘文书’茬的人可是大有人在,尤其是社会秩序维护局那帮人……”
“行啦,这桩事,我们其实应该感谢军部帮我们清理门户的。”
立典拉德不甘示弱,眼中光芒闪烁让人想起濒死的老狐狸。尚书接下来的话让三位军部重臣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次‘文书’在阿尔特马克扫荡叛逆,战果累累,上意甚悦。以后升级编制,也未尝不可,您说呢,艾伦博克元帅。”
艾伦博克推了推单目镜,并不作答。
“比如说,以东苑龙骑兵或西苑步兵旅团的名义,成立名义上直属宫内省的禁军,就好免于各地侯爵的影响。我想,这不正是此前诸位一直主张的改革之类的要义吗……”
众人皆是默然。片刻后,统帅本部长斯坦赫夫才开口问:“敢问这是……的意思?”
“阁下非要从宫内省接到圣旨才出手吗?之前是谁问我如何寻找机会打开向上的突破口呢……”
斯坦赫夫用余光撇了一眼那小个子,好像看到毒蛇,转回头去,似乎把所有对立典拉德和另外两名元帅的诅咒都下在这个替身身上,假意征询那区区校官的意见:
“您意下如何呢,上校?”
“若能为诸位的大计打开一个突破口,下官愿尽犬马之劳。”
“可是,这要怎么说服各位封地领主们呢……” 艾伦博克并不退让。
国务尚书突然提高音量:“前年,乱党引发的骚乱已延烧至奥丁都城之内,惊动圣驾,难道这还构不成充足的理由吗?!”
“那经费要如何……”
“陛下交给我的事,我一定会解决。”
“那到时候我们就与凯尔拉赫……”
“直接找怀兹。”这回答就让元帅们意外了,一时噤声,面面相觑。
轮到献花时,克斯拉问身边的人:
“……那么接下来,不需要扫荡残党吗?”
“若是林子里的兔子都抓完了,还要猎犬又什么用呢?
“现在就算抓他们回来,最多治一个没有确凿证据、不痛不痒的思想罪,又惊动那些浪漫主义的贵族,没两天人就捞出来……而且,我们也还没有找到‘Kurfursten’的线索,也不知道叛军新的情报部署。关键是,如大人所说,他们周围最终能聚集什么样的人,让人期待呢。”
“……原来如此啊。大人的决定,每一个决定都有其深意。”
对方似笑非笑:
“‘阿尔德勒•法里蒙德’——这种古怪的就像是随便拼出来的磕巴名字,您也觉得他有其深意。”
克斯拉良久才回答:“是的,我想这也颇有深意,阿尔德。”
“可他太天真了。”
对方把白菊放在那口其实是空着的棺材上,退回到送葬队伍的最后一列,
“人有生老病死,国家也是一样。历史上还从来未存在过没有灭亡的国家。可是高呼万岁的人们没有一个不相信自己的国家会是例外。
“我们至多匡正局部的风暴,并无法控制大气的整体运动。当冰河期不可避免开始的时候,我们也不过……”
一阵风过,把说话者帽檐下的刘海吹得四散。哀乐响起,仪仗队抬起了棺木。二人走到送葬队伍的最后,再也没说话。
宇宙历795年,帝国历486年2月,打着为帝国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登基三十周年献礼的大义名分,帝国再度举兵,以报复同盟去年入侵。
帝国前线部队在要塞休整一个多月,就立刻向迪亚马特星域进发。参谋部人心浮动,猜测米肯贝尔加元帅此次如此配合参谋部的冒进,是因为在帝都局势浮动,新的军制改革传闻喧嚣尘上,他不想表现太过消极。此外,他在上一次军事行中缺乏建树,生怕被梅尔卡兹上将抢了风头,也急于扳回一城。
刚升为中校的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在去年9月开始的第六次伊谢尔伦攻略战中,指挥被称为“黑色枪骑兵”的三级编队,仅靠数百艘高速驱逐舰,同多兵种配合,凭借极高的机动性和彪悍火力,屡次打开战局的突破口。
此次开战前,他被转派至梅尔卡兹上将麾下、法伦海特准将分舰队担任幕僚,暂时失去“黑色枪骑兵”的直接指挥权。这一任命据说由总司令部直接签署,大约是为了让这司令部眼中的“问题天才儿童”少生事端,又或者只是米肯贝尔加打压梅尔卡兹派系人马大礼包中的一小块,又或者只是斯特汀借势踢开这个眼中钉。“黑色枪骑兵”的官兵们愤愤不平,本人倒接受良好,毕竟此次能直接影响约两千五百艘战舰的排兵布阵,在等候转回医疗队的批复下达以前,就当看新鲜的戏码也未为不可。
战斗伊始,同盟前锋的运动看似发挥着极高的机动性,让人想起去年“黑色枪骑兵”的表现。敌军侵袭如阿米巴原虫一般,伸展无数无规则的触角,令帝国阵型的外缘持续地出血。
宇宙空间中的炮火花团锦簇,就像那无垠的变形虫无规律的透明躯体中的囊泡。千百计的战舰与十万计的生命在其中被当成人类野心的食物消化着,发出最后一刻的光芒,余烬的残渣被排出生者的现世之外。
但他们并没有余裕感叹。目前看来,是帝国方面被当成饵食为多。
“哈,对面的指挥官是你的粉丝吗?”
当战火终于烧到预备队的驻扎地附近,被迫看戏的法伦海特发出轻蔑的嗤笑,
“本来还心怀期待,结果却是劣质的复制品啊。”
莱因哈特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这样肆意的机动,能够在一级分舰队的层面加以体现,的确是非常的手腕。但是,如此大规模地运动也意味着巨大的资源消耗,活性必有其极限。
莱因哈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向通讯情报组求证对方的编制。得知是同盟第十一舰队后,有些诧异,竟然是上次差点送他上西天的老对手。对方今次的运作,似乎比之前莽撞许多。
也许控制权也落到蠢货的手里了吧——他心底不由嗟叹道,建议自己的上司:
“与疯狗纠缠毫无意义,请暂时后撤罢,阁下。”
“逃跑不是我的本性啊,中校。”法伦海特近乎开玩笑地说。
“我保证之后会有更有趣的事。”他的参谋也只得用近乎哄孩子的口气说。
第三次迪亚马特会战
18
“不妙。”
同一时间,拉普叹息着,继续其劝诫何兰多后退重整的苦劳,
“切勿因一时胜败,就丢了大局呀,阁下!那群黑色战舰还没有出动呢!”
何兰多一听这名号,顿时有些气虚,嘴上仍不相让。在争吵升级以前,第五舰队比克古中将、第九舰队伍兰夫中将也致电来劝,自尊心极强的何兰多又强硬起来:
“先知总是不被人理解。下官要前进,到未来寻找知己!我正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敌将应能与我心意相通,停止做缩头乌龟,尽早出阵吧!”
您是只有初中二年级还是把战场当成粉丝见面会了呢!拉普心中如此吐槽着。
当然他们都不知道,莱因哈特没有指挥权,根本无法回应他们的热情,就算能,大约也只会一笑了之。
拉普再度谏言道:
“如今敌军突然后退,必然另有所图!上次不也是中那群黑色战舰如此的诡计、本舰队竟然在撤军前又损失二成兵力啊?!”
结果这一咒语,蓦然令何兰多清醒过来了,立即下令重整,却还未及执行,便遭天降雷霆万钧。
那是法伦海特舰队稍作后退,重整展开队形,抓住第十一舰队扩张到极限、形势变化的一瞬间发动反击。法伦海特舰队在三分钟内三发齐射,炮阵之密集,组成闪耀的巨型钢刀,像划分黑巧克力蛋糕般,恣意地切割着宇宙空间。
不过,第十一舰队究竟是有所防备,折损了大半但保住了旗舰和本队。在第二发之后,第五、第九舰队迅速补位,以精妙的舰队运作掩护其撤退。
远在4光秒外的莱因哈特并不知道,自己上次战役攒下的威名,发挥了两个同盟舰队司令官都没有达到的劝诫效果,成为这次敌军的救命稻草和己方的抱憾之源了。
至此,被称为第三次迪亚马特星域会战暂告段落。
修整期间,莱因哈特却陷入出乎意料的麻烦中。
本来,被解除“黑色枪骑兵”的指挥职务之后,莱因哈特尽量避免与昔日同僚接触以避嫌,迪亚马特整编回师日,他们却主动找上门来。
根据作战计划,还有3天又要出战,因为本属于他们的配额被贵族子弟指挥的部队抢占,他们居然无法获得足够的弹药和铀料补充,只得请他这个分舰队副官为他们主持公道。
此前的大幅重新整编中,大量新门阀子弟补充前线指挥系统,将他们在领地上的跋扈作风也带来前线,理所当然地索要更多资源,贪污大部分,不够就侵占友军的配给。
莱因哈特着手调查,找到罪魁祸首,带领军官们来到那些物料小偷的主子、斯特汀分舰队下菲尔格尔男爵的旗舰上。更荒唐的是,他们居然发现被抢夺来的物料建材,被用在修缮旗舰舰桥上,雕成华丽的立柱横栏。而这些废物正在雕梁画栋的舰桥上大办派对,美酒珍馐,基层士兵却还不能果腹。
他们向菲尔格尔的副官雷欧波特•休马哈少校申诉。对方面露难色:“实言相告吧,这事下官也无法做主……”
话音未落,休马哈被自己酩酊大醉的主官一把推开,后者嚷嚷道:“哪儿来的扫兴东西?!”
当看清来人,菲尔格尔男爵的语调突然变得恶毒:“我说是谁。原来是那和平民没两样的末级贵族。你的主子早就凉了,现在您是没有献媚的对象了吗?”
原来,对方在莱因哈特配属格林美尔斯豪简时曾在军务省见过面。菲尔格尔出言不逊,却被莱因哈特不经意间的气势逼退。莱因哈特早就忘了,可对方还怀恨在心。
菲尔格尔趁着酒劲喷出更多有关莱因哈特污蔑之词,后者拦住愤怒的“黑色枪骑兵”士兵,道:
“我等今天在此,只为讨回我们的东西。阁下贵为男爵,何必把自己和您口中的下等贵族与平民降到一个水平呢?”
“当然了,吾等还是有着代代身为高登巴姆王朝之藩屏的自尊,也不愿被人拿去和平民做比较。”
“哦?这是寄生于民众的王侯贵族的自尊吗?”
若是菲尔格尔有注意到莱因哈特语言中的共和主义倾向,就能置他于死地了。但对贵族子弟而言,帝国从人力到物质资源都是自家庄园农场产出的牲畜和作物,任意攫取乃天经地义。此时菲尔格尔的关注点在于,后院养的羊居然说话、而不是羊指出了其吃羊肉的日常,也就很好理解了。
空气中克制的平衡破碎了。菲尔格尔挥出一拳,被对方完美规避,气急败坏,举枪要射,又为后者一击打落,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恼羞成怒地令左右擒住缪杰尔。“黑色枪骑兵”众兵士见状无不是义愤填膺,一拥而上,将菲尔格尔推搡在地,变为多人冲突。局面正要变得不可收拾,缪杰尔大喝一声,击退菲尔格尔的守卫,又命昔日下属退后,对菲尔格尔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勿勾连他人!”
缪杰尔中校立刻被按倒在地,以多项罪名被关进总司令部的禁闭室。
这事闹到米肯贝尔加元帅跟前,后者听到“黑色枪骑兵”的名字,太阳穴不由得突突直跳,公开下达了严厉责罚“黑色枪骑兵”的命令,屏退左右,呵斥留下的宪兵负责人竟同菲尔格尔一起胡闹:
“那支部队是前锋精锐,若是哗变,谁可冲锋陷阵?!”
这个关头,出于敏锐的政治嗅觉,米肯贝尔加并不想开罪梅尔卡兹一系。另一方面,他也很乐见有人代替他管教难以拘束的门阀子弟。接着,他问一同前来告状的菲尔格尔:
“这里是迪亚马特,不是你家领地!您的部队能打前锋么?”
菲尔格尔被问懵了。
“您的叔叔将您托付给我,那我不如直说了吧,男爵。”
米肯贝尔加继续说,
“那位老人死后,国务尚书正要找公爵们的不是。若是吸引太多注意力,司法尚书伦普的人真查到您返回领地的运输队,您有自信里面没有任何把柄吗?”
菲尔格尔气急败坏地大喊:“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格林美尔斯表面上只是陛下的跑腿,但其实掌握着帝国的情报资源。您知道他事实的军衔是一级上将吗?!如今其人已去,但他的故旧眼线仍遍布朝野。您认为是奉谁的旨意?您有否关注过格林美尔斯豪简的葬仪,是什么样的规格?您认为这又是谁的旨意?”
菲尔格尔也得低头,将那帝国最尊贵的名讳吞入肚中,因为高登巴姆的皇权才是他们所有特权的基础。
“朝中局势如此复杂,勿要给您的叔叔节外生枝了。”
最终,为了门阀的脸面,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中校以莫须有的顶撞上级的罪名,被停职查看。“黑色枪骑兵”个别出手的士官也被一同拘捕。已被占用的物资是不会退回了,但强取豪夺、占用战斗部门物资的风气总算有所收敛,“黑色枪骑兵”及其他一线部队得以在再度出战前进行必要补给整修。
然而,这一番努力和付出最终却变为滑稽的无用功。原本,帝国军在迪亚马特的优势已经非常明确,正欲乘胜追击扩大战果。2月14日,前线部队却收到朝廷以皇帝诞辰大典需要护卫皇都为由的紧急召回令,不得不立刻收兵、班师回朝。
这看似是十分荒唐的理由,往年帝国也以皇帝的诞辰为由出兵征伐,只是个名份罢了。
看到签署这一召令的是与布朗胥百克公爵同样关系密切的军务尚书艾伦博克元帅,米肯贝尔加不由庆幸自己敏锐的政治嗅觉,并未令这等小小的纷争升级授人以柄,教育菲尔格尔:
“看来帝都的老人们终于要按耐不住,公爵大人也在为此加紧准备。很快就有你们大展身手的机会,不要急躁。”
让人震惊的撤退命令下达后不久,“王虎-III”收到了来自沃夫冈•米达麦亚准将的私人通讯请求,内容无关战况,被要求独自接收通讯、仍在禁闭室中的莱因哈特震惊于对方的开场白:
“克劳希小姐……不,罗严塔尔夫人及幼子,在前往伊谢尔伦要塞的途中遭遇事故,下落不明。”
克洛普修特克事件
19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罗严塔尔2月1日突然携幼子乘坐专机从奥丁出发,直奔前线而来。途中航路偏离,于维连斯坦星系遭遇亚空间跳跃事故失踪。
莱因哈特试图在米达麦亚平日意气风发、此时僵硬惨白的脸上寻找线索,想要证明对方是在开玩笑,最终问:
“果真是事故?”
“……官方通报上是如此说明的。”其含义不言自明。
莱因哈特的沉默中,米达麦亚又开口了:
“虽然那家伙曾经说过‘女人这种生物是为了背叛男人而生的’……”
莱因哈特眨了眨眼睛,想起克劳希曾说过类似的话,突然有一种不合时宜地想要苦笑的冲动。对方继续道,
“我还没有告诉奥斯卡……,不,罗严塔尔准将。等我一旦查清……等我查清了……”
“米达麦亚准将!”
莱因哈特听见自己出声制止对方的混乱,
“请不要做无谓的事,阁下。我会调查。请您不要涉入太深。”
这话如咒语一般,也让莱因哈特胸中的大火冻结为锋利的尖棱。
禁闭解除,回程途中,莱因哈特短暂逗留维连斯坦,调阅官方调查报告,数次勘察事故现场,毫无定论,3月初终于返回奥丁参加葬礼。
一大一小的两个衣冠冢中,一口棺材里面放了几个未喝完的酒瓶,另一个则是一部分没被带走、留在奥丁、绣有“黑猫菲力克斯”的婴儿用品。莱因哈特这才知道其制作者——那位奶油色头发、在葬礼上泣不成声的女性并不是保姆而是米达麦亚的夫人。
但是死亡的贵夫人的丈夫、夭折的幼童的父亲却迟迟没有出现。临近黄昏,葬礼的主人公终于赶到,天空下起磅礴大雨,只剩一人仍伫立于两个陵墓前。
“这家伙曾经说‘男人天生就是来祸害女人的’。”
青年军官黑色的军服浸透雨水,如大理石般岿然不动,显得一头金发非常扎眼,
“我希望阁下告诉我,这次是她错了罢?”
话音未落,莱因哈特转身挥起一拳,划开雨帘拉出弧线。罗严塔尔轻松一闪,往后退了半步。袭击者摔了一个趔趄,倒在积雨成河的花岗岩地面上,没了声息。
再度醒来的莱因哈特,余光中正见罗严塔尔家的执事躬身自书房退出去。他套上烘干的衬衫,坐起致谢,房间角落里传来另一个声音:
“我听说,您原来的靠山格林美尔斯豪简伯爵已经过世了。”
对方鉴赏艺术品般的目光,似乎落在莱因哈特左颈的伤疤上,略微尴尬中,莱因哈特坐起直面对方。
“我还听说,您正四处奔走,寻求援救那些被控袭击长官与参加军方地下共和组织的下属,甘愿接受降职转任的处罚。”
雨势更大,雷霆一现,照亮年轻人白得有些不真实的颈侧,深红色的瘢痕向下延展,像侵蚀大理石的毒藤,连接体侧暗粉色过于平直的疤痕,像是某种图腾,触目惊心。在屋内回到黑暗后,仍在罗严塔尔的视网膜留下残迹。这恐怖又扭曲的美感,令他停顿片刻才继续问道:
“为了一些下级士兵如此,真的值得吗?”
年轻人意识到他在看什么,扣紧领口,捋平鬓发,挡住那些残迹:
“这并不是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疤。若是再早二百年,根据‘恶劣因子排除法’,我一出生就会被杀害抛尸,而这些是我父亲为了践行这一古典原则所作的迟到的努力。”
莱因哈特抬起一手,撸起袖管,露出他方才所见的那宛如电路板上线路似的瘢痕,
“可惜他失败了,而剩下这些是为了补救残局所作的努力。因为志愿加入实验性的医学研究,才有可能植入人工腺体。”
他套上黑色的军服外套,继续说:
“我本是将死的人,这些人让我在战场上找到活下去的意义,我不会抛弃他们。”
黑暗中,罗严塔尔换了一个坐姿,十指交叉,置于交叠的双腿上:
“那您的下属是否真的参与了这样的组织?您认同的他们的理念么……或者说,您对高登巴姆王朝怎么看?”
莱因哈特有种错觉,那黑色的眼睛吸收了附近空间中的所有光线,深不见底,再自蓝色的眼睛中迸发而出,熠熠生辉。
青年端正站姿,决定冒一个险:
“我痛恨高登巴姆王朝,因为其当权者无不可为却无所作为,我也痛恨那些所谓的共和主义者,因为他们无能却以为自己无不可为。”
对方没有作声。
“作为一个外科医生,我认为,经历五世纪,高登巴姆这衰老的身体,已积存太多脓血,多个系统都已溃坏,有动外科手术的必要。”
“只怕是已经扛不住积极治疗了罢。”
“……这个时候,只要手术成功了,患者就算死了也是无可奈何。”
罗严塔尔冷笑道:“作为一个外科医生,说出这种有违医德的话,实在是大逆不道啊。”
“对于自己没有求生欲望的病患,医师是无可奈何的。反正没有人能够不死,也没有永生不灭的国家。”
过了一会儿,室内响起罗严塔尔冰冷又响亮的笑声:
“我明白了。那我就送您这个人情。”
金发青年看上去居然有些意外,罗严塔尔默默地冷哼着。
虽然只是政治婚姻,但毕竟也因为双方的疏忽制造了意外的事实结果。刚刚适应为人父的冲击,结果是这样的下场。若说罗严塔尔无动于衷,那也过于高看他的理智与冷血了。
临走前,罗严塔尔交给他一把数位钥匙:
“那个女人留下的东西,也许你知道这能打开什么。”
将从大学前来参加葬礼的老人们送走,回到墓地的杨得知莱因哈特和罗严塔尔的冲突,又赶来罗严塔尔家,不停地向主人道歉与致谢,将人领走,坐地上车返程。
自从去年9月莱因哈特奔赴前线,二人已有整整半年没有见面。再见却是在克劳希的葬礼上,忙于应酬,没有机会多说两句话。这下终于坐下来,竟相对无言。
莱因哈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成人,和杨身高差距越拉越开。杨目光落在对方军服领口上的阶级章上,当然了,对方又立功升衔。杨目光向上,落在那笔挺的黑色尼领与白衬衫紧束的雪白脖颈上,金发长了一些,简直光彩夺目,让他几乎不好意思直视。
这孩子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他憋了半天,终于惴惴不安地说出开场白:
“那个……罗严塔尔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哈?”年轻人一开始没理解对方的意思,等明白过来,满脸通红,“不是所有人都用那种目光看我!”
“抱歉,主要这个人的风评……”
杨差点咬到舌头,立刻将自己的“那种”目光收回,盯着自己膝盖上的手,真想一锤子砸死自己,却没发现莱因哈特也在端详着自己。
“你很在意吗?”
“啊……你没事就好。孩子们很想你。”
那你呢?心中这么想着,莱因哈特赌起气来:“你为什么总叫那个女人老师?”
杨对这话题转换感到奇怪:“唉?她也是文博学院在册的副教授,只是不再参与教学,你不知道吗?”
这下莱因哈特是真的吓了一跳。
“她父亲因病退下后,学校里就以她个人生活作风的理由将她排除了。”
“因为她是女人?”
“也许吧,性别、研究方法、派系斗争,各种原因……说起来,她之前给我搞到了去地球的通行证,我却一直没行动起来……”
“真的要动身了?”
“我在想,论文答辩已经通过,等拿到学位,要认真考虑接下来的研究方向。你之前说的关于基础文献的问题,的确很有道理。刚才葬礼上,我把想法和文博系的人说了,他们也很有兴趣。”
“小孩子们怎么办?你一个人去,也没有人照顾你。”
“我可以带着尤里安,卡特萝捷她自己家里会照顾,但是我想她可能会很想跟来。她现在可黏着尤里安了……”说到这里,杨露出笑容。
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在莱因哈特心中升起,靠回椅背,抱怨道:“你还真的把那个孩子当成童工了吗?这可不好。”
这么一来,杨的那句“你要不要也一起……”被活生生吞进了肚里。
20
为嘉奖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中校在第六次伊谢尔伦攻略战、第三次迪亚马特战役期间的彪炳功绩,军部擢升其为上校,而本人此前转任医疗队的申请则被完全无视了。
听从其指挥的、被称为“黑色枪骑兵”的二级分舰队已近一千艘左右,甚至超过一般准将可调动的兵力,这是极为罕见的。在总司令部看来,这是一支不可轻视又无法轻信的劲旅。中尉及以上指挥官中平民占六成以上,而整体士兵中九成都是平民。不以门第,单纯以武功提拔,避免了贵族宗派的干扰。
尽管如此,这一任命也令人惊异。连莱因哈特也不知道,这是罗严塔尔同立典拉德达成协议,不再追究其妻子的失踪所换来的结果。
“这样真的好吗,罗严塔尔?”米达麦亚顺着好友的目光,正看到楼下大厅内,缪杰尔上校接了新的委任状走出军务省大厅。
“如果是‘那个女人’,一定与我所见略同。”
葬礼后好友对亡妻的称呼就从“克劳希小姐”转为“那个女人”,但米达麦亚终究没有挑明这点。
接着,人事官员的秘书前来提醒二人进去授勋。
罗严塔尔心中不知是在冷笑还是唏嘘。
那个女人尊贵的舅公同这个世道一起,将她的身体、精力和才能压榨到最后一滴不剩。然而,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甚至可以说,既然已经是个死人了,那个女人自己也会希望用自身的死亡换取最大化的政治利益,以期日后复仇的机会吧。
因此罗严塔尔的潜意识里,并不想让那金发小子独善其身。
花了几天,莱因哈特走访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按照遗愿以其娘家的姓下葬——生前所有化名身份的居所。看起来,除了立典拉德令其调查的立典亥姆侵占与走私退役军火一事,她似乎还在研究什么别的案件。
最后,在摩斯佩尔海姆赌场“阿姆斯特丹人”中央圆顶顶层的那间书室,那把数字钥匙终于打开了它对应的保险箱。
躺在里边的遗物居然是三年前死于非命的前外科主任古列扎的验尸报告,一张保险箱的终止服务收据,以及一张泛黄但装帧精美的信笺。
——枪伤由弹药狙击步枪造成,口径在7与8毫米之间,射击距离500米以上,目前尚未……
验尸报告上的这个描述,同莱因哈特当年看到版本的并不相同。哪一版是真的?如果安森巴哈当时给他看的版本造了假,又是什么原因?克劳希为什么会翻出这桩旧案?同自己有关吗?
如今,除了专业决斗者之间,用弹药枪只人士的本来就很稀少,更不要说是在如此远的距离一击命中。奥丁地下社会中的帮派杀手,能做到这点的绝对是凤毛麟角,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有的,其身手也完全在克劳希的身手之上。若如当初所说的,只是死者因销赃不公被一般药品走私集团灭口,仇家是找不到这样一个高手的。
……难道真的和“金”的死有关?
至于那张信笺,似乎是一封信的第二部分,因第一行顶格只有几个没头没脑的单词:“……列出如下:”。接着,以秀丽的花体字手书的一长串名单,跟随若干数字:
——迪德利特470 6.4-6.7
比萝蒂丝473 12.2-12.25
…………
莱因哈特看到第一个名字时就停住了:
这不就是他的同窗丽丽•林赠送的果酱罐头上的名字吗?连数字也一样。
如果将这看作生卒年份的话,难道是……
夭折的婴儿?
无数个不相干的点联系了起来,但还是谜团重重,至少先从能有人对质的方向开始吧!他火速赶往医院,却得知急诊室昨夜遇袭、林失踪不见。为保护林而受伤的施坦普斯在病床上,揪着莱因哈特的袖口不放:
“那位夫人自杀对她的冲击很大……我们也废了一番功夫才开导成功,将她劝离宿舍。哪知……”
此前,林负责入院的留涅布尔克夫人,因后者自杀遭到处分,学生们为她的不公遭遇打抱不平。之后有两次林“乡下的亲戚”意图闯进她的宿舍将她抓走,都被组织起来的学生们打跑。
然而,就在林处分解除、兴高采烈地复工当晚,急诊室突然停电,那伙人居然趁着黑暗把人逮走了。施坦普斯和其他几个学生都没有看到绑架者的脸。
“请你一定要救她!请你一定要救她!!”施坦普斯揪着他的手腕。
当天晚上急诊室相关区域的监控也被破坏。但这批伺机而动的劫匪,并没有发现医院的停尸房刑事案相关的尸格内居然也有监视器。这些监测法医证据的红外线监视仪透过透明的尸格挡板,拍到了外面走廊的情况。
越过无名尸体的近影,上校将监视画面停顿在某一帧,露出那帮劫匪首领的模糊样貌。
“这些看上去像是之前你们打跑的人么?”
“不不,完全不像。”
不用问,莱因哈特都知道那不可能是一批人。停电夜晚的劫持者行动模式更像是专业陆战队的便衣。查阅医院设备机房的记录,造成停电的电涌更不似普通的线路老化。
他将记录复制,从医院机房删除,同施坦普斯严肃道: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你今天给你看到的东西,安森巴哈呢?”
“主任从前天开始就无法联络。”
他向内科主任齐列查证,得到同样的答案:
“你不知道吗?他的东家要搞个大游园会,据说还要请陛下,自然被找回去干活。不过这之后医院的工作性通讯他都不回,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忙,神秘兮兮的……”
莱因哈特出了齐列办公室,正撞上一路跟来的施坦普斯。
“这和布朗胥百克有什么关系?”还没等到莱因哈特回答,对方抢白道,“啊,我知道,都说这些贵族凡举大事,要抢夺平民家的少女……”
接着,对方的眼神变得十分恐怖:
“老师该不会也和这事有什么关系?!他是帮凶吗?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贵族都不可信!你要我保密可以,让我跟你一起救她。你不准包庇和你一样是贵族的人!”
真相要比对方所臆测的恐怖千百倍,但就算现在揍晕他,这家伙日后还是会跟来的。莱因哈特百口莫辩, 只能任由他跟着行动。
3月中,布朗胥百克公爵宣布,将在自己奥丁利普休达特森林的消暑庄园大摆宴席,为皇帝陛下庆生。而公爵的真实意图,早一步于皇都贵族社会传得沸沸扬扬。布朗胥百克处境岌岌可危,此举无疑可彰显皇帝支持,消减其谋害皇嗣的谣言所带来的危害。其次,据说有一个以上的公侯之家,被许诺了与其独女即皇帝的外孙女伊丽莎白•冯•布朗胥百克小姐联姻的保证。而她将罕见地公开露面,其心思昭然若揭,就是想破除自己的女儿是个先天性残疾的谣言。
游园会邀请了帝国所有将官及伯爵及以上的贵族。莱因哈特作为校官本是没有资格出席的,他向法伦海特提督提出请求,对方以一种“你还记得我这个主官啊”的表情看着他:
“我要早知道您对交际那么感兴趣,我这个长官以前就不至于如此伤脑筋了。”
能干的上校却总是难以应付银发提督的消遣。对方此前想带着这稀罕的看板参加社交活动时,莱因哈特总是板着脸拒绝,这下满脸通红。
大概是美人窘迫的模样让法伦海特得到了满足,答应了他的请求。莱因哈特现时仍是海伦法特的幕僚,法伦海特以协助公务为由带莱因哈特进入庄园是合理的。
游园会的安保及各项配备都是顶级,齐格琳德皇后纪念医院的住院医生们,不知是否是因为和安森巴哈的关系,被要求作为后备医疗人员待命在庄园之外。未多费口舌,林的同学们轻松顶替了前辈们的苦差。就这样,他们都得到了进入利普休达特庄园外围的机会。
不过,直到宴会开始之前,他们都没能联络上安森巴哈,在反复的请求后,迎接他们的是公爵的侍从官修特莱上校。
“现在安森巴哈准将不方便见客。”哟,他们的导师竟然是有军衔的。
莱因哈特不与他废话,直接调出林失踪当晚的监控录像:
“这是你们府上的幕僚安东尼•菲尔纳,应该是您的同僚?”
“无稽之谈。即便您认为这是他,至少也应该找他讨论此事。”
“我想安森巴哈老师是因为关于那位‘客人’的处置,同你们的主公产生了分歧,而被禁足了吧。而我不找您的同事的原因是,他并不在乎那位‘客人’的死活,但您同老师不一样。”
莱因哈特抓住对方眼神中一瞬间的动摇,乘胜追击,
“我有一个提议,我解决您那位麻烦的‘客人’,你们不会再见到她,解决您心中的道德困境。”
晚风吹过二人之间的沉默,修特莱再度开口了:
“庄园的西南角,那个形似水塔的塔楼,他们说,公爵有时用来安置作仪式人牲的少女,其实是为避开夫人的耳目和掳掠来的女子……”
人牲在公开法律上是被禁止的,但在贵族社会司空见惯。修特莱看上去是意识到发言不妥,然后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正色道:
“我保证,这完全是胡说八道!”
莱因哈特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头也没回,立刻退出了接待室。
21
立典拉德坐在富丽堂皇的利普休达特庄园主楼大厅的中央。
室内表面歌舞升平,内里个个人心惶惶。有关布朗胥百克公爵谋害皇帝子嗣的传闻愈演愈烈,公爵使出种种手段,都未能压制。这后面,有众多不服佛瑞德李希四世的前代元老们兴风作浪。他相信前年约顿海姆暴动及之后的混乱,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这些在上一次夺嫡之战中的失败者们,原本被卡斯特罗普压制,当他下野后,就再也没有强权能够压制他们,因而蠢蠢欲动起来。
一开始,立典拉德因他们能牵制两位皇婿的跋扈气焰而幸灾乐祸。然而现在,他也不能断言此事能和平收场了。
——但这又能怪谁呢?只有费尽千辛万苦将卡斯特罗普赶出朝堂的他自己吧。或者说,此时乐见这些老东西大肆活跃的,不就是正蜗居于领地、无声无息的卡斯特罗普本人吗?
这样想着,皇帝却迟迟未到,众人开始议论纷纷时,公爵夫妇携独女出场了。阿谀奉承充满大厅时,地面都仿佛开始为这虚伪的场景颤抖。
接着,立典拉德意识到,脚底传来不是其内心的臆想,而是真实的震动,不到一秒之后,视线内闪过一道白光。
宴会厅、连同庄园主体建筑发生了爆炸。
莱因哈特带着施坦普斯和他的帮手们,被远处的火光吓了一跳,很快恢复冷静。这可怕的意外帮了他们。警鸣大作,各处守卫驰援火场,后花园防卫空虚。他们长驱直入,摸到那角楼,轻松搞定门口为数不多的几个守卫,摸出他们身上通往楼上的钥匙,施坦普斯还搜出一个注射器。当年轻人们辨认出里面的东西,不由得十分愤怒。
莱因哈特令其他人在楼下等候,拾级而上,果然在阁楼里找到了义肢被停止机能、只能坐在轮椅上的林,身着犹如多层奶油蛋糕般的滑稽礼服。
“修特莱……”
见有人来了,少女一开始兴奋异常,见来的不是她所期待的人,失望地坐了回去,
“果然,我永远不可能让他们满意,永远……我明明已经尽力了。”
“你清醒点吧,他们早就给你找好了替身,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带出来炫耀!”
莱因哈特大声道,林这才认出黑暗中的来人是谁,不由瞪大眼睛。
“楼下这些人带着装有氰化物的注射器,只是想杀你灭口!”
“……你骗人!!他们不会这么做……”
“他们才不是你的父母,所有挡在他们通往权力的道路上,都是祭品罢了!”
林意识到对方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份,竟也不惊,也不争辩什么,只让对方继续说,
“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已经有很多人被灭口了。你就当自己是个孤儿,你的父母已经死了。数百年战争,孤儿简直多如牛毛。这又有什么了不起?!”
双方谁都没有说破那心照不宣的主语的名字。少女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我只是以为我还不够好……”
莱因哈特示意她看向窗外。姑娘艰难地走向窗台,看见角楼下的年轻人们,不由轻喊出声。她转过头,为难地看向莱因哈特:“可医生,我是……”
营救者打断她:“我只知道你是被公爵抓回来当祭品的农村姑娘——施坦普斯……其他所有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莱因哈特将窗完全抬起,查探下边的情况,火场刮来的大风卷起落地窗的纱帘。金发青年一脚踩上窗台,在火场吹来的隆隆风中大声道:
“丽丽兹•林,你要继续使用这个名字、或者还想当儿科医生,就是现在,要么这辈子你都别想了!”
林再次来到窗边,下边的施坦普斯以为她怕高,居然唱起童谣来:
“莴苣莴苣,放下你的头发,让我上去……啊,不对,拉住我的梯子,快点下来!”
深吸一口气,少女双手抓住升起的窗棂,利用自身的惯性荡了两下,勉强蹬出窗台,义肢在落地时磕得稀巴烂。他们给她换上女佣的制服,拆了义肢,和换下的礼服一起扔入角楼楼下守卫燃烧的尸堆,咬咬牙,将路边某个尸体身上的血肉和炭灰给她糊上,这下看上去就像是被坍塌的建筑物压断腿的可怜下人了。
现场一片混乱,哭声四起。
“我们是医生!送重伤员!让开!!”他们亮出工作证。赶来的守卫、宪兵、消防人员等人,看到施坦普斯背着的那失去双腿、浑身血肉模糊的女仆毫不怀疑,立刻让开一条路。
接着他们遇见了熟人。
安森巴哈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们从身边跑过,又沉默地目送他们离去。
大火在他们身后熊熊燃烧,火光在施坦普斯黑褐色的双眼中熠熠生辉。这敦实的维斯塔朗特原住民背着残酷的现实童话中艰难求生的莴苣公主,飞快穿过正厅外的回廊,穿过浓烟,穿过被抛弃的过去,一口气冲上通往庄园出口的大路,登上无人救护车。莱因哈特向他们点点头,关上救护车车门,目送他们疾驰而去,返身加入援救的大军。
昔日的华府如今如前线战场,尸横遍野,哭喊震天。废墟的中央布朗胥百克公爵抱着被立柱砸死的女儿替身的尸首嚎啕大哭,而他的夫人已经昏厥。
那精湛的演技令莱因哈特浑身冰凉。为了保守独生女是个先天残疾的秘密,不成为政敌攻讦的口实,他们不惜消灭所有知情者,包括赫尔兹亥玛全家,也许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也是受害者,乃至真正的伊丽莎白•冯•布朗胥百克本身。他们或许以为,此时角楼的守卫已经依照计划将自己真正的女儿抹杀了吧。
他总算找到主官法伦海特,万幸后者只是擦伤。他还从石砾下找到了米达麦亚准将——他离爆炸中心那么近,头顶的大理石墙板剥落砸下,恰好卡在墙角,反而保护住了他,捡回一条命,实在是十足好运。
被莱因哈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居然还包括在迪亚马特与之产生激烈冲突的菲尔格尔男爵。重伤者恢复意识,认出他的救命恩人,愤怒异常,挣扎着要从担架上跳下来,被外科医生强力按回,便挥起一拳正揍在莱因哈特脸上,后者一针镇定剂扎下去,还不放弃。
接着,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了:“看来,接下来还是由我来处理吧。”
说话的是一位为身着军服的贵族。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对方的形容举止都更像是位沙龙诗人而非武人。此人自我介绍是负责此次宴会安保的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准将。
莱因哈特正在气头上,对高自己一阶的长官也毫不客气:“发生如此惨状,您工作做得可真是不错。”
对方竟然也不恼,笑着回道:“平日常听维斯特帕列女男爵提起您,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莱因哈特这才想起对方的名字为什么如此耳熟,竟然是排在杨前面、那位女男爵的“星期八的男人”,据说是位误入军旅的画家与音乐家。憋住笑,莱因哈特心中的怒气也都散去了。
处理完乱局,他终于同暂避于“金”留在约顿海姆林中的安全屋里的同窗们见面了。
林一个人正坐在木屋外的露台边缘,正对林中山谷,泪痕和焦灰都已干涸。以前的怯懦和软弱都不见了,脸上只剩一片空白。这突然让他想起当年在费沙的姐姐。
此时,安森巴哈为何要帮助她,为什么她无法适应平民的生活,为何可疑的残疾得不到及时治疗,为何赫尔兹亥玛家族因为这传闻被追杀,诸如此类,都有了解释。
不知道为什么,莱因哈特将克劳希留下的名单交给她:“保管好这个,未来或许可以保命。”
“外祖父他,把夭折的婴儿的骨灰埋在花圃里,然后用他们的名字命名杂交的蔷薇品种……父母觉得那里阴气太重,不让我靠近那个地方。”
她看着和那果酱罐头上的名字一样的名单,兀自说道。也许公爵夫妇是真的觉得那里不吉利,也或许因为那里是自己罪行的展示场吧。
林刚抛弃了成为这像鲲鹏般吞噬所有个体的庞大帝国的继承人的命运,讨论阴郁的宫廷秘辛,就像讨论常见的宗族矛盾。
“但是,只有外祖父不会因为我的腿嫌弃我,在他那里,那些嫌弃我的人也找不到我……偶尔还能看见一两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我们玩得很开心。但是当我下次去,那些女孩就不见了。我问他她们去了哪里,他就笑着指指有些新种出来的蔷薇……”
她在极度恐惧中逃了出来,半路摔倒,呕吐着意识到,那位老人也不过是和家族中其他人一样扭曲病态的存在。
“已经有很多人为我死去了,您为什么要帮我……”
“你为什么要管那些植物?”
“外祖父得病糊涂了之后,他们就要推平那块地。我不希望她们被忘记,所以在逃出来之前,央求安森巴哈帮我把那些蔷薇和下面的土带出来,一起移植到威斯塔朗特。你不知道,那里又干又热,却特别合适嫁接和生长呢!”
“我有个姐姐。她本来很有可能会变成一种该死的蔷薇的名字。”
闻言林愕然抬起头看向他。在清冷的晨风和模糊的晨光中,对方从同窗平时被自己忽视的颜值中,意识到其中的可能性,而哑口无言。
莱因哈特坐了下来:“就当感谢你为她们做的事。”
22
不日朝廷宣布,查明前朝阁老克洛普修特克侯爵,在布朗胥百克公爵招待皇帝的晚宴上先行离开,留下爆炸装置,图谋暗杀皇帝,未遂后逃回领土。朝廷颁布檄文,约顿海姆以来的一系列变乱也都扣到他头上。
布朗胥百克要为唯一的女儿和众多亲族报仇,贵族社会同仇敌忾,师出有名,远征军大举进犯克洛普修特克侯爵的领地,复仇之战速战速决,而之后对其领地遗族及属民的劫掠杀戮可谓血腥至极,说是完全倒退回野蛮的石器时代也不为过,可这在奉行弱肉强食的贵族社会却实在太司空见惯了。 这桩惨剧中,沃夫冈•米达麦亚准将将某个实施骇人暴行的下属就地正法,伏法者恰巧是菲尔格尔男爵的远亲,米达麦亚一回到奥丁就被后者拘押全无消息。米达麦亚夫人直接找来医院。莱因哈特异道:“罗严塔尔竟不知这事?” “准将还在前线,没法联络。我也……怕他知道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莱因哈特即时去找安森巴哈求证。对方只肯提供米达麦亚被关押的位置,而不愿出面相助。这已是对方报答他上次相助而所能展现的最大诚意了。不过,当莱因哈特寻找克斯拉咨询军法程序上的问题。对方笑道: “有关这个问题,我倒是有办法,请容我同您亲自跑一趟。”
有赖安森巴哈提供的情报,又有克斯拉的帮助,问题最后解决得非常之迅捷。 他们找到菲尔格尔男爵某处别馆地下、关押米达麦亚的秘牢时,拷问者已将蜜色头发、身材敦实的准将后背抽得血肉模糊。 “住手!” 莱因哈特立于正门,大喝一声,在黑暗中的丑恶怪物看来,那一头金发仿佛在逆光中熊熊燃烧,简直是震慑人心地令人恐惧。一时间挥舞电鞭的右手举在空中而忘记放下,这犹豫的一瞬间,突袭者手中的光线枪射穿他的手掌,施暴工具砸在施暴者的脚掌上,正震开电流的开关,那拷问者惨叫着倒地。菲尔格尔男爵闻声赶来,可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扔下枪械,高声叫嚷要求同莱因哈特一对一决斗。菲尔格尔有伤在身,身手又本就不及,没有几个回合自是不敌。 莱因哈特看着那被摔了个狗啃泥、华服上沾满黑浆还不肯放弃的男子,心中却不禁升起怜悯之情。 对方倒也并不似一般贵族王公的废物子弟,竟毫不畏惧前线厮杀,也不轻易假人之手博取功勋。至少在那班废柴纨绔中,矮子里拔高个,怎么也算是翘楚。但可叹其人从小生长在被歪曲的环境里、在自大和宠溺的恶土之中。若本就是无能的不发芽种子也罢,倘若不是,就长出如此畸形的恶果来。
菲尔格尔终于爬起来,认清现实,叫来宅内的卫队。莱因哈特救出米达麦亚,将他挡在身后,局势正是剑拔弩张,一个声音从地牢走道的另一端传来。 “请您适可而止吧,男爵!好歹上校还救过你的命。” 来人正是安森巴哈,身后是修特莱与安东尼•菲尔纳。后者上次被莱因哈特抓住把柄,直接偷了人质,现在以一种复杂又玩味的目光看着他。 安森巴哈怒道: “您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米达麦亚准将是利普休达特爆炸案的重要证人,目击克洛普修特克侯爵留下爆炸物。没有他,公爵阁下要如何自证清白?!” 这时,莱因哈特身边的克斯拉踏上一步,作为宪兵本部军事法庭特派的执达官,宣读军事法庭的命令状,要求提领沃夫冈•米达麦亚作为证人回去配合调查。 “安森巴哈,你教的好学生!”
男爵脸涨得通红,一会儿又发白,一会儿又返回猪肝色,气急败坏地在离去的众人身后大叫, “……你等着!!你们等着!!!”
“你有客人。”
风波暂告段落,莱因哈特回到家中,尤里安正拿着扫帚站在门口等他。
来人是莱因哈特士官学校的校友伊沙克•费尔南多•冯•托尔奈森。后者今年从士官学校毕业,正在决定出路。确定少年离开,周围没有其他人,他压低声线,拿出一块黄纸板来:
“我终于找到了这个。”
叔父给他留下了零散在一百多个保险箱里的遗产,从珍宝到破烂都有,却并没有当初各方情报部门都在寻找的那份名单。结果,托尔奈森在当初社维局为了栽赃他父亲而放在他家的违禁书籍的残本中发现了。他的叔父一定明白,这或许是当局最不会去搜索的地方了吧。
那写在硬壳书书皮内硬纸板内封上的名单,其中有一个名字让莱因哈特停下了。
——克里斯多弗•冯•坎菲希拉。
好吧,该来的还是会来。
“我查了上面的人,大多年过半百或已经作古,要不就是在战争中下落不明,也许已经做了俘虏。不知道这个清单有什么意义。”
明白到其内容的危险性,莱因哈特想说服对方远离此事:
“现在的策略,我们两个人表面上越疏远越好。名单交给我,你也不要再去管。”
对方不服气:“你和他们说过我是你的助手。”
——那只是为了保你的命呢笨蛋。莱因哈特差点没脱口而出,只能好言相劝,让他安心走正轨。
对方不屑:“家里想让我去参谋部,说在后方安稳。可是,那里尽是尸位素餐的废物。你看你,一年多没见,已经是上校了!我也想去前线……”
“既然对现实不满,就去改变现状!若参谋部都是些废物,就去那里改换风气!要是参谋部有几个正常人,我们前线也不会那么辛苦了。”
“这种话,阿尔德勒也说过。”对方居然笑了,然后解释道,“说起来,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的残影了。你呢?你还会看见死人吗?”
莱因哈特非常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对方他所挂念的同窗好友并未死亡,而正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上。
“以你的资历和背景,进入参谋部不成问题。你先在那里站稳脚跟,再徐徐图之。”
这么说着,莱因哈特不由想到,当时为了稳住激动的布佛贺兹,李希特是否也曾为其描绘美好的图景呢,
“我们以后尽量不要发生直接联系。你不要轻举妄动,耐心等待,我会找人来做你的上线。”
“同学吗?真稀奇。”目送离去的客人,少年的眼神里充满好奇。
“怎么?”
“以前杨先生很担心,你走的这大半年,总和我说,‘莱因哈特都没有几个同龄的朋友,这个年纪明明应该和一帮男孩子在外边鬼混瞎玩才是正道’。”
接着,少年话题一转,
“我们就要出发去地球了。要不和我们一起去玩吧?”
“我很忙,就拜托你看好杨了。”
“不是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你也很想和我们一起去。”
少年看看对方无奈的浅笑,问,
“很难吗,辞职就好了。反正这个工作你也做得不开心。”
“我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他辩解道,“大人不像小孩子那样可以任性。”
“换工作或者累了清闲一段时间又没什么。我们那餐厅的账房,觉得老板抠门,来了一个礼拜就走了,拿着工资出去旅游……我也换过好几个餐馆。”
“那,现在的工作你觉得怎么样?”
对方一时没反应过来,莱因哈特有些坏心地继续说,
“要我说的话,这个年纪明明应该上学读书才是正道。好一点的高中,还有正规的飞球队可以参加训练,有机会参加联赛,你觉得怎么样?”
对方大概被这从天而降的好事搞懵了,盯着自己手里的扫帚,半天没说话。
在晚餐时,杨从学校回来,莱因哈特再度提起了这个话题。
杨似乎百感交集,莱因哈特不禁问:“你不希望吗?”
“不……我的意思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在意……家里正式多一个人……”
“你那点工资是挺可怜的,但我好歹是上校了,养得起。其他手续和细枝末节我可找人去办。你这个家长真的很差劲,这个年纪的小孩应该读书,你是真想让人一直当童工怎么的?”
“是的,您永远正确,上校大人。”
杨低下头去喝茶,把表情藏在雾气的后面,话语中带着笑意。
列古尼札
23
8月中,送走远赴地球田野考察的杨和尤里安,莱因哈特也立刻奔赴前线。
此前整个夏天,帝都以“剿灭克洛普修特克残党”为名掀起新一轮清洗,终于将旧朝阁老和长袍贵族们洗了个干净,公侯们正欲进一步彰显其权力,竟碰到了军部三巨头的铁板,保守派祭出中央新军制来抗衡。而同盟选战将近,优布•特留尼希特替换以退休的名义从献金丑闻的漩涡中隐退的前任,接替了国防委员长一职。为给下个选举周期作准备,改组军部命令体系,遭到军方实干者们的反弹,就必须要有实绩获取支持。这下,双方都拿前线当新军制的试验田,伊谢尔伦已经重复千百次的暧昧的军事摩擦又开始了 。
伊谢尔伦所在的亚尔提那星系的外围行星列古尼札是教科书般的气体行星。相对极小的重金属与岩石构成的地核之外,压缩冰层与液态表面的半径,不到大气层厚度的百分之一。而后者则以每小时两千多公里的平均速度狂飙,湍流之中盘踞着若干互相裹挟的风暴眼。这便是“黑色枪骑兵”从9月4日开始执行的索敌任务的危险星域了。
这徒劳、莽撞的行动当然是司令部上层的决定。总司令部接到叛军曾于此出没的情报,进行确认、搜寻敌踪明明有更好的办法,但莱因哈特之前为了追回被侵占的物资,与公爵的姻亲菲尔格尔男爵大吵一架,之后又为米达麦亚出头,被扔去送死毫不让人意外。另一方面,最后能够完成这项苛烈任务的,就只有“黑色枪骑兵”了。莱因哈特不惧与那班废物儿子们针锋相对,但毕竟连累同袍,心中过意不去。
流浪般的行军一周以来,全员一边要应对恶劣的天文条件,一边要在被扯烂的棉絮般的大气层中,大海捞针般地搜寻敌踪。他们的指挥官开始一杯接着一杯地灌咖啡,在众人的侧目下,还往里加甜死人不要钱的奶精。当莱因哈特开始往里加白兰地的时候,哈根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对方置若罔闻。面有菜色的金发青年还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快乐地招呼他:
“来试试这个,居然还行!”
对方还开发出以远多于必要的白兰地浇筑糖块、点燃烧了倒进咖啡的复杂工序。但是,战况如此,全员连续一周睡眠时间为个位数,所谓不能酗酒之类的军纪和哈根的家长本能早就被抛到脑后了,最后也自暴自弃加入弥漫着咖啡、焦糖、奶精、白兰地香味的舰桥。
那金发青年捧着飘着白雾的杯子,在颠簸的航行中,露出莫名的笑容:
“……那家伙也有可取的生活经验么……”
话音未落,前方无人侦查机群传回发现大批疑似不明飞行物体的报告。莱因哈特下令进入一级战备状态。不到20秒钟,舰桥的监测系统也在光学视野范围内确认敌踪。那团黑色的斑点在火红与苍白交织的易燃氨化合物云团之间异常显眼。
索敌系统、气象监测系统、危险物探测系统像交响乐般同时大作,赤红警报中,指挥官手中刚做好的皇家咖啡应声落地。瓷杯和醇香的液体碎得一地狼藉时,新加入的僚属得以一睹那罕见而威风凛凛的河东狮吼。
“毁我下午茶,不得好死!”
同盟军也发现敌踪的同时,从二级分舰队指挥官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上校那双端丽的嘴唇倾泻而出犀利的指令,
“开火!”
“列古尼札上空遭遇战”以一杯咖啡的惨案为导火索爆发了。
不期然开启战端的双方,承受的大自然本身的怒火要比人类武器恶意制造的伤害多得多。
云层流动瞬息万变,可做地理参照点的行星液态表面或是宇宙中的星宿都远在万里云层之后。加上磁暴、强对流等因素影响,若没有惯性导航系统,他们甚至无法确认黄道面。但是以液态核为主的行星,重力场也并不稳定,令该等导航也失去精确的基准。
退回到西元大航海时代暴风雨中帆船水手的境地的宇宙战舰士兵们,首要面对的敌人则是己方。避免因湍流而撞击友舰,已花费他们二十分的精力。以至于战斗伊始,双方还未能进行有效交火,就折损数十艘舰艇。
而当双方终于勉强整理出阵型,着手进攻,却是真正悲剧的开始。弹道导弹的导航系统受到极大干扰,无法命中目标不说,歪着脖子击中友军、直接在半空中爆炸也是屡见不鲜。
战斗越来越激烈,激荡的大气层电离平衡进一步被破坏,战场炸开白紫色的落雷,就像奇异植物的藤条枝桠,在一瞬间连接上下翻腾的云面,或是照亮的云窝深处。
“王虎-III”眼睁睁地看着两枚敌军射来的导弹轨道扭曲,最终在旗舰防护罩面前数百米不到的地方相撞,众人刚松了一口气,对面的一艘同盟驱逐舰打开了核融合飞弹的炮舱。岂料一道紫红的落雷竟击中那刚开始发光的炮口,全舰爆炸,还殃及周边友舰。众人不由得又深吸了口气,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被莱因哈特瞪了一眼,只得憋了回去。
年轻指挥官如此严厉,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严谨的道德感,而是基于战场老兵的迷信——若是面对奥丁赠予的好运不知收敛,厄运就会马上降临——有关于这一点,“王虎-III”上所有自“黑色枪骑兵”建制以来就在编的老兵都不想予以纠正。
无论如何,因为武器系统的混乱,混沌的战况还是一直无法厘清。开战后3个小时,双方都不得不打开瞄准自由度低、极易误伤友军的轨道炮。当光轨切开乱局,立场振动,指挥舰的甲板不住颤抖。
“守住!我自有办法!”莱因哈特稳定重心与军心,展开新的计划。
数量占优的同盟军却反而没有如此淡定。自开战以来,指挥部会议就一直在扯皮。
“对面的不就是那支黑色部队吗?!”
“虽然是敌军赫赫有名的小规模精锐部队,但我想,有没有可能,对方利用我们已掌握的情报麻痹我们,将援军藏于层云之中呢?”
何兰多嗤之以鼻:“只不过是暴风天气,就要畏战吗?此地天文条件如此恶劣,别说埋伏在电离云团中,连稳住阵脚不被雷劈都做不到吧?”
这次他的预感十分正确,但帝国军显然不会给对方任何斟酌的机会。
很快,莱因哈特下令道:“切换至作战方案A5,天顶3,全舰队抬升!坐标B04、U238弹给我炸!给我炸出花来!”
“糟了!”
几乎同一时间,旗舰“威列姆”上,因何兰多被陷于指挥部冗长会议之中无法脱身而接过临时指挥权的约翰•拉普突然不顾正常命令序列,一把夺过舰桥通讯兵的话筒,大喝,
“全舰队抬升!抬升!坐标C12,炮击!”
在低空云层因气流散开的一瞬,交战双方射出纤细白光,彼此交叉,笔直没入敌军下方的青黑洋面。寂静的片刻之后,那里就像煮开的水翻滚起来,接着白光一闪,于星球表面逐步扩张。
对于人类的僭越,这情绪化的行星报以愤怒的咆哮。战舰急速抬升,光芒从船腹溢入舰桥,照亮整个空间,紧贴甲板的脚底传来直击骨髓的震动。那两处光晕的中间,地狱之火作出巨大蘑菇云,像烤箱中的面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在低空的云层中生生挖出一个空洞。
冲击波紧随其后,整个舰群都像海啸中的扁舟上下翻滚,稍后姗姗来迟的气流,自舰体的尖端拉出绵延数公里的水汽,远看就像新生的翅膀。光团继续膨胀,不断攀升,向天空中的舰群张开大口。
若是有人事后研究“列古尼札遭遇战”的数据细节,就会发现“黑色枪骑兵”从一开始就有意地将同盟军缓慢逼向更低的空域。因为高空气候条件更为复杂与危险,同盟军甚至以为是自己千辛万苦才争取到更有利的攻击地形,将帝国军往天空中的地狱驱赶也不一定。然而,这全是莱因哈特从战端初始精心计划的结果。
如今更靠近海面的同盟军,盘踞的安身之处反成为死地,在至亮的白光中成为黑色的剪影,最后被撕扯吞噬殆尽。
再度施展奇计的“黑色枪骑兵”指挥官,对这结果却并不满意。因为敌军中有人和他想到了一块儿、或是参透了他的意图,也对帝国如法炮制。虽然早有准备升得够高,“黑色枪骑兵”仍有个位数的舰艇受损,也让叛军不少舰只逃过一劫。
——难道是上次的人?
事到如今,莱因哈特也不得不注意到拉普的存在了。
刨开一开始的混乱,“列古尼札遭遇战”真正的交战时间还不到一个小时。同盟唯有第十一舰队在约翰•拉普中校神乎奇技的一念之间及时抬升而避免被全灭的惨剧,得以保留近40%的兵力。他正要重整阵型对露出全貌的“黑色枪骑兵”展开追击,罗严塔尔、米达麦亚准将的援军闻讯赶来了。这时,战场只剩下在连锁爆炸的白色光球中延烧的残骸。双方进行形式上的交火,终于双双退去,与主力会合,好择日再战。
第四次迪亚马特战役
24
宇宙历795年、帝国历486年,帝国于年中刚平定克洛普修特克之乱,秋初又以为皇帝祝寿的名义正式出兵。国内风波不提,短短不到7个月又再度对外举战,在帝国历史上极为罕见。大约是在内乱后,要向各领、费沙以及叛军宣扬帝国威严,平息外部对贵族阶层内部分裂的议论。而前方报回列古尼札遇敌,正好为朝廷提供了一个适当的借口。
9月9日,帝国前线部队收到出击命令。途中,法伦海特力排众议,保留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上校作为“黑色枪骑兵”正式指挥官的职位。其麾下舰只1,980艘,相当于一个半的二级分舰队,在法伦海特麾下诸分舰队中列居首位。为此,法伦海特受到了米肯贝尔加元帅的传召。他进入会议室,并不见梅尔卡兹列席。
“您麾下有那么多准将,谁人不可堪任?为何一定要这名上校来负责指挥?万一有什么状况,难道要让指挥平行二级舰队的准将来配合他?”
“我怕他麾下的士兵短时间内无法接受他人的指挥。阁下既然要我部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作为前锋,我以为本舰队还需要‘黑色枪骑兵’助力。”
“卿不觉得这是一种很危险的迹象么?”
“我认为这和忠于个人的狂热不同。如果今天缪杰尔上校发生意外,他们余下的参谋部人员也能迅速组织有效的进攻。我相信这支部队只是极度依赖他们共同的经验罢了。”
“如果这支部队已经形成了严重的排他性,而难于被中央指挥,必须要在成为问题以前进行处理。”
“等战事稍微平息再从长计议吧,阁下。 ‘黑色枪骑兵’已经同叛军先头部队在列古尼轧遭遇,敌军攻势恐怕很快就会抵达我们的战线了。”
往常同等数量的二级分舰队,由少将代理。但形势紧迫,加之海伦法特等将领的据理力争,最终,总司令部不得不以效率为优先。同时,在年初大放异彩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及沃夫冈•米达麦亚准将也转换到法伦海特少将麾下。
连莱因哈特自己都不知道,在大本营召开的不下二十次战前准备会议中,以他的任命与编制问题为导火索,米肯贝尔加元帅与梅尔卡兹一级上将的冲突公开化了。向他传达最后命令的法伦海特似笑非笑地说:
“你可真是了不得,两位老人为了你吵起来。”
这当然是玩笑话,这只是二人针锋相对的议题之一。就连梅尔卡兹也不得不主动参与到政治斗争里,其实是因为自从新门阀得势后,立典拉德主导的、对军队的一系列“革新”改造,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旧有的军队体系受到冲击,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治,反而引入更多倦怠、傲慢、愚蠢毫无常识的纨绔子弟来尸位素餐。
“阁下不希望门阀沾手前线部队,计划将你的单位形制做成新式部队的标杆。”
二人都不置可否。“黑色枪骑兵”的模式很难复制。不提基础硬件系统,还必须要极高的作战意志、顽强的毅力和不可动摇的忠诚为基础。尤其是后者,这支部队拥有共同浴血奋战的回忆、有共同的冤屈与荣光,有共同吊唁祭奠的故人。那金发白袍的军医兼指挥官站在舰桥,与宇宙和舰体形成强烈对比,就像是黑夜中燃烧的火炬,便是士兵们生存与胜利的希望。
自然,最重要的9月11日的开战前最后一次作战会议,法伦海特与他的麾下却没被通知。会后便收到军令:
9月13日,12时40分,左翼法伦海特部全力直线前进,正面迎击叛军。
众人无不哑然。
“我有一个想法。”
过了几秒钟,那金发的上校道。
回到军官宿舍的路上,谈起缪杰尔的一揽子作战计划,罗严塔尔不由冷哼:
“一个上校居然要我们配合他,这是何等的狂妄啊,吾友。”
“若是交情一般的人,我会告诉他,不妨将这看作是由‘黑色枪骑兵’护卫我们炮舰单位立下功勋的计划?”
“如果是你我呢?”
“因为是你,我想说的是,你明明已经跃跃欲试了,吾友。”蜂蜜色头发的准将笑道,“上次你不也玩得很开心?”
“那就让他试试看吧。若只是猫的幼崽,就此被淘汰了也不要紧……”
早在9月9日,同盟刚在迪亚马特星域展开阵型,就接到帝国军自伊谢尔伦要塞出击的报告。
拉普所在的何兰多分舰队,因为在“列古尼轧遭遇战”中及时规避及反制莱因哈特的“黑色枪骑兵”轰炸易燃行星海面的战术,而保存了大部分实力。被命作此次前锋的维德伯所在的分舰队受影响最大,同之前残留的第二舰队合并,被调为后备队。
13日,帝国军也摆好阵型,终于有所动作。但其运动不由令人大为惊讶。帝国军的左翼、也就是相对同盟军右翼的部队突出阵前,开始同盟军众人还以为是斜线阵。然而,数分钟过去,这只前锋依然孤悬在外,其本部却岿然不动。
很快,敌军前锋的影像传来,同盟军舰上众人均倒吸一口凉气。
——又是那支全体黑色涂装的部队。
一时间,战场似乎陷入诡秘的宁静之中,两边千万大军沉默地注视着这支葬仪在无边的虚空中滑行,似乎是在为上次“列古尼札遭遇战”中死于其制造的行星核爆下的同盟军出殡。
紧急召开的作战会议上,拉普提议全面出击,何兰多反问:
“我们上次以为他们是孤军作战,结果竟有大批援军在暗处守株待兔,这次万不可轻易掉入他们的陷阱!”
拉普心中不由咆哮,您昔日的霸气是被这群乌鸦吃得骨头都不剩了吗?
可他还是耐着性子劝诫道:“这次我们有什么好怕,战场视野开阔,一马平川,并无什么地方可供埋伏啊!”
“那您认为对方孤军突出,意欲何为?”
“没什么目的,下官认为,帝国军只是单纯要左翼送死而已。但是……”
“无稽之谈!牺牲一支菁英前锋,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怎么会没有好处?若是我军咬饵,他们左翼主力或会从他们的左路、我们的右路跟上,孤立我们的前锋!若我们按兵不动……”
“就像您说的,不也可能是欲擒故纵吗?”
这么说的是维德伯,恐怕不是因为他真心不认同这个建议,而是这位与拉普、杨同届的学年首席,存在着微妙的竞争心。但拉普也很明白,其优等生的矜持、乃至死板,又令他不至于到用卑鄙手段排除异己的地步。
何兰多的自信经历两次失败,已经溃散不堪。保护那脆弱自尊的,是宿将最后的骄傲,内部压力正是一触即发。
“那我们只要验证下就好了,有什么损失?”
“若是反将主力暴露、被牵制于敌军陷阱之中呢。中央过早突出,无疑是自动暴露软肋!”
“我们也可以反制。”
拉普注视全息沙盘,突然止住话头,过了一秒,再度惊呼道,
“糟了!”
“就是现在!”
“黑色枪骑兵”指挥官刚才在上万艘舰艇无声注目下故布疑阵,还能看似悠闲地喝下午茶,突然一跃而起,舰桥众人不由反射性地立正。
缪杰尔下令道:“通知二位准将,可以开始了。”
9月13日13时40分,帝国军开始移动的一个小时之后,形势突变。
自左翼孤军突入阵前的“黑色枪骑兵”,突然急速右转、逆时针绕向同盟军右翼、即帝国军右翼的侧后背,前后费时不过几分钟。
“开火!”
“开火!”
“威列姆”与“王虎-III”的舰桥上,同时下达如此的命令。
第四次迪亚马特战役的最终决战终于开始了。
交火又数分钟之后,同盟司令部才明白过来,他们刚才居然被区区两千艘舰艇的空城计玩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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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黑色枪骑兵”毕竟是以两千艘不到兵力直面上万艘兵力的同盟军左翼,一旦交火就是送死。帝国左翼即海伦法特麾下分舰队主力飞速驰援,一面迎击同盟军中央部队,一面配合“黑色枪骑兵”,意图包围同盟军左翼第二、第四联合舰队,减轻他们的正面压力。
这支在“列古尼札遭遇战”中饱受屠戮的残部,又被卷入厄运的漩涡。维德伯忙于应付,也不再有空义正辞严地抨击对方用兵诡诈,扎实的指挥布阵令“黑色枪骑兵”如同撞上钢板。鏖战数个小时,后者终于露出疲态,竟还保住了八成的兵力,简直是奇迹。法伦海特的主力部队则在另一面被同盟军的左翼牵制。但是,帝国大本营竟按兵不动,见死不救。
——大本营难道把自身当成后备队了吗!这些缩头乌龟!!
法伦海特心中咒骂,命令本队佯装无法抵挡同盟中央军之攻势,自动一分为二退出一条路来,同盟军瞬间涌向缺口,正面对帝国军米肯贝尔加元帅坐镇的中路。
以这样辛辣的方式,银发猛将将友军主力踢进战场,一方面试图将自己的前锋从被同盟军左翼的包围中挖出来:
“金发小子,你可别死了啊。”
毋庸置疑,“黑色枪骑兵”仍处于极端险恶的境地。指挥舰“王虎-III”就像在无形海啸的顶端疾速滑行的一叶孤舟,到了16时,上下左右已皆是敌军舰艇组成的大海。
就算是这支骁勇善战的部队,其大部分老兵也产生了“也许好运到此为止了”的想法。
然而,他们的指挥官,似乎精神已脱离了舰体。
战术层面的思考仍在运作,莱因哈特就像操作一场做了一千台以上的外科手术,凝视全息沙盘中敌我双方瞬息万变的布阵,发声系统作出的指令,就像是全靠肌肉记忆。
周围炮火冲击装甲、士兵制造的喧哗、机械发出的呻吟都不见了,精神在真空的宇宙中,被绚烂的静默拥入怀中。自天顶方向投下目光,眼前的布阵仿若是在立体空间中布置的各色油彩,布阵不是为了最大范围地剿灭敌人,而是为了在那黑色画布的中央,组织笔触以达到和谐的构图与平衡。
突然,雷达兵的惨叫打断他的遐思:“轨道炮来袭,倒数5秒……”
突然之间,一支近百艘的帝国军驱逐舰从天顶方向撕开了包围圈,击穿他们面前的敌舰。
“是罗严塔尔他们吗?我明明还没有传令……”
“不!确认舷号,是菲尔格尔男爵麾下的驱逐舰……”
“那个‘菲尔格尔’?”
众人正在诧异,菲尔格尔自远在战场另一端的安全后方、那龟缩的旗舰上发来通讯,解开了疑窦。对方上来就是破口大骂:“黄口孺子,胆敢妖言惑众,魅惑我部署!”
哈根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信口雌黄!明明你不能服众,下属自行弃你而去!”
他们终于联络上这支叛走相助的友军,其首领是在第三次迪亚马特战役中不打不相识的菲尔格尔的副官休马哈少校,在不停扭曲的通讯画面中向他敬礼:
“愚蠢的司令部将你们置于这无可奈何的死地中,贵方仍坚持为友军出生入死,请您接受我无用的歉意与敬意,上次……”
“少校……”
莱因哈特话音未落,通讯画面只剩一片雪花,瞬间,他们面前的舰群被向外膨胀的白色光球吞噬殆尽,完全没来得及看到莱因哈特及同僚的回礼。
休马哈少校无视菲尔格尔的命令千里驰援,最后战死。他的牺牲为他们争取到宝贵的喘息机会。只是一瞬间,“黑色枪骑兵”寻得希望,像从磐石间涌出的山涧,接着成为湍流,飞驰横越阵线,洗练的排兵与犀利的炮阵点亮宇宙,余波如清冽冷风席卷战场。
由于恒星磁暴、对敌通讯干扰及己方通讯设施损毁,双方通讯体系都十分混乱。不知是不是受到休马哈的义举感召,更多离他们较近的友军也以得不到司令部指令的名义相机驰援,其中包括上次为“黑色枪骑兵”所救的坎普上校、乃至布朗胥百克府兵中的梅克林格准将,不一而足。
20时12分, “黑色枪骑兵”终于成功突破同盟军左翼的包围,重拾引以为傲的果决和凌厉。
“致电二位准将,可以开始了!”
没过十分钟,舰桥通讯兵突然跳将起来。
“是增援!是主力部队、梅尔卡兹提督的直属舰队前来增援了!!”
舰桥爆发如雷般的欢呼。
9月13日19时40分,一直被要求待命的梅尔卡兹的右翼,不顾司令部成命加入战局。下属惶恐地询问要如何面对大本营的问责时,梅尔卡兹如此回应:
“不要应答,之后再问,就说通讯故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另一边,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和沃夫冈•冯•米达麦亚准将的炮艇舰队趁着战场注意力集中在“黑色枪骑兵”身上,从开战时帝国军左翼后侧的位置,自战场黄道平面下的球面迂回,绕过战场中心抵达了“黑色枪骑兵”正好将同盟军引至的同盟军行动线的远点。
“如今状况,您觉得这样的天气哪个方案比较好?”
罗严塔尔就像等待主人挑选今日着装的执事般悠闲地询问,缪杰尔不由要为这带有揶揄的刻意礼貌翻白眼。
“现在不是讲冷笑话的时候,阁下。我建议D08方案。”
“我也正有此意。”
其实,二人在莱因哈特想要传达发动请求之前就已开拨,因此,与后者的联络即使被包围中的通讯障碍所阻,也完全没有贻误战机。
18小时过去,双方对峙的局面较开战时已是千差万别。
从天顶方向看,“黑色枪骑兵”及其所属的法伦海特提督指挥的左翼,一开始突出阵中央,此后分别绕到同盟军左翼后外侧和前内侧进行包抄,令同盟军左翼随之逆时针行进,而同盟军中央也因法伦海特的诱导不得不向前直面米肯贝尔加的中央主力。接着,同盟军的右翼一同加入战斗,米肯贝尔加的压力一时陡增。
这两个作战的热点,就像两个同时引起逆时针漩涡的暴风眼,而梅尔卡兹逆着它的转向,顺时针抄着近路绕到原同盟军右翼第二及第五舰队的背后予以痛击。
这第三交战面的双方,对手均是老将。同盟比克古、伍兰夫两位提督立时稳住阵型,灵活分工背靠背两面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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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情况?!”
鸟瞰现如今战场的局面,大概是谁都会发出这样的呵斥。两军分布就像是互相卷裹在一起的麻花。 只有“黑色枪骑兵”与维德伯及何兰多分舰队相持的一角局势比较明朗,但对同盟而言却是明朗的死星。那炮阵守卫的方向,正对着回廊狭窄的出口。
——再这样下去,原本的微弱优势被逆转不说,他们退回同盟的撤退路径将被完全堵死。
同盟指挥部终于决定做点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深陷于战术层面泥潭的约翰•拉普等人已经无力欢呼,为了保障宝贵的撤退线,他们沐浴在闪耀的长程炮阵的花之海洋中已近10个小时了。
9月14日13时,罗波斯元帅终于派出一支部队,故意在广域频道上泄露他们的位置,作出要截断“欧德姆布拉回肠”尽头、帝国回要塞的撤退路线的动作,美其名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演技也太差了!”不及拉普如此评论,何兰多就抢先叹道。
再差劲的演员都有观众。米肯贝尔加元帅麾下的佛格中将居然受此蛊惑,分兵去援。
毕竟,大部分帝国军将领都不会被如此拙劣的演技所蒙蔽。正要与米肯贝尔加的前锋完成对同盟中央部合围的法伦海特,不由大骂道:“真正蠢材!”
在他愤怒的咆哮中,帝国军那被兔子吸引了注意力的猎犬们咬死了猎物回到序列中。
最终,同盟别动队的独幕剧很快就散场,以自己的牺牲为同僚争取到些微的喘息机会。
注意到战场一隅如此戏码的莱因哈特,则冷静地判断:
“不等了。不然那些蠢材怕不是要把整个主力都投入到那个小窟窿里去。”
“是这么回事。”法伦海特同意。
一声令下,“黑色枪骑兵”和与其会合的法伦海特麾下其他分部,由掩护长程炮艇而展开的棱面阵,瞬间变为直线纵队。有一瞬间,拉普还以为对方终于要撤退,哪知敌军却垂直调转炮口,如同利落合起的折扇,三射齐发直切入对面同盟军的阵列。接着掩护中央炮舰,直插正合兵预备后退的同盟军。
9月15日8时35分,另一面阵线,老将与老将的最后对决开始了。终于将原左翼掩护下来的同盟军中央主力,不惜代价甩开右侧梅尔卡兹的钳制。后者用兵看似欠缺华丽,却在同盟左翼磨出巨大的创口,制造本次战役中最大速率的流血。同盟以伍兰夫提督为主导,以退为进,一面抵挡后部法伦海特部的纠缠,一面以斜线阵切入帝国中央军以攻为守。
战局眼看就要落定,却又节外生枝。
帝国军看似数量最为庞大的中央本部,内中尽是畏惧战场的门阀子弟,外强中干,米肯贝尔加元帅纵有通天神力,也无法挽救一支懈怠的部队,让同盟撕破了看似厚重绵长的表层,接着长驱直入。
“糟了。”帝国军众多将官如此叹道。
然而,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上校却叫了又一杯咖啡:
“十分糖,十分奶,加两杯白兰地。”
“……指挥官……”哈根的音调中甚至是有些责怪了。
“该散场了,让我歇会儿。”
“这……怎么说?”
“就算有不服气的,有那个聪明的指挥官在,他们也会要求下班的。”
其后发展果然如此。
同盟军虽然找到了新的突破口,但兵力已损失三成以上,再超过这个限度,就算取得所谓胜利,回国后怕也要面对国内弹劾声浪。其二,即便冲破帝国中央军,后边就是雷神之锤的射程范围,同样是死地。更不要说梅尔卡兹部兵力依然雄厚,不迅速摆脱,恐怕局面再度恶化。
不要说比克古、伍兰夫等老将,连拉普、何兰多、维德伯等年轻将领都向罗波斯陈情,要求保存实力,以待日后再战。
9月16日14时15分,同盟决定撤退,并对全舰队进行了广播。本以为脱离战场将付出巨大代价,没想到帝国并未死缠烂打。
令帝国方面偃旗息鼓的原因则更加令人大跌眼镜,就算是莱因哈特也是战后返回分舰队指挥部复命才得知的:
早于同盟下达停战命令前一个小时,菲尔格尔男爵的座驾连同其护卫部队被一同歼灭。这并不是因为同盟恰巧将他包围,或者知道他是什么关键人物。而是这位年轻的贵族,说是鲁莽也好、也算是有点可贵的骨气也好,居然为了所谓武人的荣耀,以护卫旗舰“威廉明娜”的名义,冲出阵前,意欲转移敌军注意力,如螳臂当车般孤军进入同盟军的阵线内,在集火下化为宇宙尘埃。
“……这就是回到后方后,将会呈报给朝廷用以歌颂其伟大壮举和高贵牺牲的版本。”
说完,法伦海特向他眨眨眼睛,
“事情的真相,其实还要怪您呢!”
“什么?!”连一向努力表现得老成持重的莱因哈特都不由要在上司面前暴怒起来。
“事实上,男爵是大喊着,‘低级贵族都可冲锋陷阵、以一当十,凭什么要我做缩头乌龟、一炮未发,再成为这种低等人的笑柄!’这样的话,违抗军令冲出战线而亡的。但是为了男爵的名誉,则不能这么禀报。”
原来菲尔格尔与莱因哈特一直以来的冲突、莱因哈特此前的历历战功、副官休马哈弃他而去、甚至在利普休达特莱因哈特出于职业操守救了菲尔格尔的种种,都酿成了今天的结果。
这位男爵作为布朗胥百克公爵最器重的外甥和实际接班人——甚至有传言这是皇婿寄养的私生子——的殒命,对布朗胥百克阵营无疑是一大噩耗。至少在处于该阵营的米肯贝尔加的眼中,是比前方失利还要严重的事故。
同日20时20 分,帝国的归还命令就与噩耗一齐传来。
愤怒和莫名过去后,莱因哈特哭笑不得,接着心中却剩下不可名状的情绪——年轻人坚决不肯承认,这里面具体的成分。
至少,龟缩于米肯贝尔加身后的那些大贵族子弟,整场战役几乎未动一根手指头,只有菲尔格尔因为他狂热的贵族矜持,而冲到了前面。
就算是疯子般的殉道者的热忱,那也算是一种热忱吧。
但是,一想到因菲尔格尔的蠢行而被迫陪葬的下属——也包括休马哈少校和差点被其私怨害死的米达麦亚准将,莱因哈特就感慨不起来了,而是戴上无情的战地卫勤人员的面具,立刻投入到繁忙的与各种尸块、断脔、残障者打交道的战场清理工作中去。
尾声
9月初,杨总算完成了名为《西元东方史断代工作之历史的研究》的博士论文,忍耐了无数的修改和挑剔,终于磕磕碰碰地通过了答辩委员会。另一方面,他在线上的《酒的历史》和《茶的历史》系列大获好评,线下实体书印刷计划进入日程。不过这在历史学院的同事眼中却是不务正业,杨不得不捐出一部分版税才平息争议。
去年,在地球高原的某一座山峰内部,原地球军被掩埋的总部底下,发现了大量地球军劫掠来的西元时代艺术品宝库。在最终手续和毕业典礼之前,他凭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生前借此为他办理的考古手续,踏上了地球的考察之路。
赞助和组织这次活动的是奥丁大学文博系的系主任尤尔肯•贝克尼兹子爵。其人与其说是学者,不如说是象牙、陶瓷与青铜器艺术品的收藏家。虽然他祖上大约能和皇族攀上关系,但他自家族继承的庞大遗产和息金都用来收购各时代文物,广袤星域和田地都被换成了铺满庄园地板的文物。在将大部分藏品捐赠给翻修一新的大学博物馆之前,上万平方的住宅都无从下脚,放眼帝国无人能望其项背。
他同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生前没什么深厚的同事之谊,她死后却突然“要完成克劳希老师的遗志”,大约是看中杨手中宝贵的挖掘许可证。地球虽然是帝国领地,却由地球教教团实际控制,能获得教会的同意简直是神迹。
于是,他就在这里了。
但是,他在这里究竟做什么啊?
到了地球,高原反应让杨吐了一路,现在仍处于虚脱状态之中,自暴自弃地埋怨起来。但毕竟是用着别人的钱,也不好真的抱怨什么。
坐在小山高的行李顶端,远处只有至蓝的天空、至黑的岩石和至白的积雪。近处,熙熙攘攘的黑色朝圣队伍,从他们所在的湖边一路蜿蜒而上,没入高不见顶的雪峰。里边的信徒无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老师不曾考虑,用这些知识和观察挽救眼前的人吗?”
“呐……你听好了,尤里安。对于历史学家的角色,概括起来,一直有两类看法。但是我个人是倾向于自限于观察者这个身份而避免入世。当然,也有认为,历史的研究,本身就是以研究者的视角和立场为出发点的……一切历史的研究,都是以当下视点为前提的研究……”
少年笑起来了:“老师在逃避着什么的时候,就会习惯性地讲些大道理啊。”
杨注视着那亚麻色头发、眯着眼睛笑容灿烂的少年,思绪陷入一瞬间的停滞,过了一会儿,才有些磕巴地说:“啊,对不起,不知不觉就……”
“所以,您在逃避什么东西呢?”对方不依不饶。
“哎,什么,并没有那种东西……”
“那您手里的是什么,又是寄给上校的明信片?今天也什么都没写呢,您很担心吧——前线战况如何了。”
杨不由得低下头,“莱因”后面,一个字都没有。
“早知如此,也叫上他不就好了吗?比每天寄要走3个月的纸片强多了。”
“他就算想来也不能来吧。人家是上校大人了,可是很忙的。 ”
“但是,你也没有问过他的意见吧?”
杨果断而温柔地打断他:“这两个礼拜多谢你了,尤里安。”
“请别误会,因为这是上校的请求。”
有一瞬间,杨感到对方话语中不同寻常的低温,看向那少年,对方正又眯起了眼睛,再度可爱地笑着说,
“但是,转移话题解决不了问题,老师。”
杨隐隐感到哪里不对,有人呼唤尤里安:“啊,少年,那位子爵大人又在抱怨伙食了,你去帮帮忙……”
将尤里安支走的波利斯•高尼夫来到杨身边——他和马利涅斯克接下了这次考察的运输和向导工作,
“好不容易总算给你找来了,呐,氧气瓶。”
确认少年走远了,高尼夫才说正事:
“我有一个好消息,战事已经结束,那小子不但活着,这次又是凯旋而归。如果朝廷还要犒劳他,就得给他升准将了。”
高尼夫看着杨放松下来,又促狭地开兑他:
“怎样,这下总算松了口气,连氧气罩都不用了吧?”
“哎……哈……”杨松了一口气,反应过来自己果然不觉得恶心了。
“坏消息是,同盟那边开始积极打听‘黑色枪骑兵’的情报了。
“就算我这条线不透露什么,这已经是公开的信息,帝国要是真的诞生了20岁不到的非门阀出生的将官,对方很快也会掌握得一清二楚。到时候,你在同盟的立场……还有你以前朋友的立场……不,你和那孩子,要怎么理解你们各自的立场呢?”
“无论……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干涉他选择的道路。”
“咳,我不是问你的想法,你有想过那孩子的心情吗?”
高尼夫无可奈何地叹道,
“你知道他面对的、所积累的功勋是基于你昔日战友和同胞的尸骨吧。但他若不拼死奋战,又会恶化你的处境。有关于这件事,你们有好好谈过吗?你没有任何表示,扔下对方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在对方眼里,会是什么样的讯号呢?”
杨一时呆滞,对方继续问:
“而且那个什么……‘解放阵线’,和你究竟有关吗?”
“什么阵线?”
“从约顿海姆暴乱中逃出的幸存的反抗者们建立了没有等级制度的新伊甸园——在边境的穷人们中间,已经传开了。我今天听到有很多教徒在讨论,引起了神父的不满,还有人被责罚呢。”
高尼夫止住杨的话头,继续说:
“我可不是来刨根问底的。只是,如果到时候牵连到你身上,以那小子的别扭个性,到时候会不会胡思乱想,你真的是出于本心帮助他的,还是他自己也只是什么渗透计划的一环……”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别跟我解释,不要逃避,去和他说啊……”
接连失去名义继承人伊丽莎白•冯•布朗胥百克和真正继承人菲尔格尔的布朗胥百克公爵,其巨大的悲恸席卷朝野。不但米肯贝尔加的仕途似乎就到此为止了,公爵还异常坚定、甚至动用一切手段,又出于朝廷的同情,终于将菲尔格尔男爵的父亲拱到宫内省尚书的位置,顶替了原来由立典拉德推荐的热门人选赫典贝克伯爵。国务尚书本以为年初的风波能打击布朗胥百克的气焰,这下被喂了一口碎玻璃的反而是自己。他清楚地意识到,必须到了扶植自己在军队势力的关头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他那死去的孙侄女的丈夫——进入了他的视野。同时,不为大部分贵族社会所知的,他还以皇帝的名义颁布了一道赦令,组建新的近卫部队。而其提拔的人,终于打开了前主最后的遗令:
“……这就是格林美尔斯豪简子爵最后的指令吗?”
——是立典亥姆侯爵将布朗胥百克公爵千金残疾的消息和所谓证言泄露出去,造成年初的风波及之后一系列惊涛骇浪。为的是报复此前布朗胥百克公爵诬陷其私自侵占退役战舰、意图组建编外私兵的企图。
这样的传闻,顺着他们现有的管道,估计不出两周就能在帝都传得沸沸扬扬。当然,这本身也离事实不远。
“子爵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呢?让几大门阀自相残杀,助长混乱吗?”
见对方并不出声,克斯拉又说起别的话题,
“我们按照他的计划放弃留涅布尔克这颗棋子,埋下的机关,希望足够值当吧。以后就要跳过那老人,直接做最显赫的看门狗了,是要挑龙骑兵还是步兵旅团?一日登顶,感受如何?”
“是在万丈深渊的边缘才对。”他那年轻的上司一板一眼地说。
克斯拉也心知肚明,自嘲道:“说是负责匡正贵族的不端,实在太过宽泛了。不如说是在无法调和矛盾的乱局中,将我们树成标靶罢了。”
“既然已经获得与社维局同等的编制,我等也不可坐以待毙。”
“是,您说得对。”依然是那么没幽默感,克斯拉如此想着,回到,“别那么严肃了,玛丽嘉的蛋糕做好了,走吧。”
相比被擢升为少将的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与其比肩战斗的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上校不但没被嘉奖,回到奥丁反而一再被传唤调查。无论是公爵本人的授意也好、或是下边的官吏投其所好也好,或者贵族社会不可能没来由地让一个20岁没到的下级贵族成为将官也好,看来其人是被怪罪为菲尔格尔男爵战死的间接原因,而遭到迁怒。
他本人倒求之不得,再度递交转回卫勤部门的申请。在只有一人的居所消极休息了好几天,终于调动起全身力气,返回医院。
“哦,你还记得你是这里的住院医生啊。”护士长海瑟薇语气不善,“来得正好,今天热闹得不得了,感谢你的客人。”
他进办公室,内科主任齐列身边站着个红色头发的少年,前者见了他,罕见地笑嘻嘻: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儿子学着我老婆,总看不起我的工作。前两年这小子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突然回过神来要读医科,今年还居然给他跳级考上了。现在吵着闹着要来我们医院见习。要不你带他到处转转?”
那孩子睁大一双蔚蓝的眼睛,一声不吭地盯着他,搞得莱因哈特有些发怵。
“叫人啊,艾米尔。”
齐列推推儿子,后者毫无反应,只得致歉,
“我一直和他说起你的事,他很崇拜你。这下见到真人,激动得说不出话了。”
要不要那么夸张,这老头子到底说了自己什么……
这么腹诽着,那身高只到他胸口的少年冲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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