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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hcm2020

[莱/杨]Historical Controlvariate Method 历史控制变量法 最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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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20:15| 字数 5,77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hcm2020 于 2020-7-16 20:19 编辑

Historical Controlvariate Method 历史控制变量法
1 Decoherence 殊途
3 Siegfried 大造
3 Vereandi 星晷晃昱



BGM:Dark Souls Ⅲ Original Soundtrack


威权政府可以成功地用暴力维持其统治,激进的反对派也可以成功地用暴力推翻政权。前一种行动可以使得民主难以产生,后一种行动则将民主扼杀于摇篮。
——塞缪尔•菲利普斯•亨廷顿《第三波:20世纪后期的民主化浪潮》

Prologue

伊谢尔伦汞海漾起层层波澜,反射的星光颤动,直到运输队埃尔夫-3-1的舰列划破镜面,沉入要塞海底,穿过海床表面的船闸和人工地壳,进入要塞内圈大气层。
要塞北穹顶4年前毁于内部哗变,中央财库空虚,如今依然失修。天空投影和其他许多非必要功能关停,新风系统也仅维持在基本维生水平,如今只有红色或蓝色的系统信息漂浮在灰蓝的气霾中,偶尔点亮暴露在外的庞大结构件。

神不知鬼不觉,第3运输单位同前后货柜脱节。一艘导航梭从旁嵌入,将它带到下一个维修岔道上,最终停在第四港区的僻静驳口。整个过程中,导航系统都未报告异常,等船员发现窗外景象有异,通讯回路已被强行接通:
“临时检查,打开货舱。”
“这里不是预定驳口,究竟怎么回事?”
“内务省特殊调查。”
“我们是给驻留部队送机要设备的,有军务省免检通行证!”
“哦?”
“你最好搞清楚惹了谁,要塞司令都要怕我们舰长几分……”
正说话间,运输舰掉转防卫炮口,瞄准检查艇,突然相邻驳口的废弃登陆艇打横撞上运输舰侧舷。沉闷爆炸过后,被强行连接的舱壁四碎。船员惊慌失措,朝烟雾中胡乱射击,在更猛烈的爆炸中成为焦尸。
幸存者在混乱中听到这样一个声音:“主要目标务必生擒,其余违抗者格杀勿论,绝不可令其销毁证据!”
十多分钟后,运输舰舰长被制服、按倒在地。年轻贵族肋骨尽断,脸浸没在自己和同伙的血水里,鼻腔里满是血腥和焦尸味。他听见有人在他头顶报告:
“……每单元1,011公斤,23单元共23.2吨赛奥基辛提纯物,未登记军火若干。与情报完全吻合。”
“这都够让整个要塞驻军吸食过量死个两轮了。”另一声音说。
“报告,已检查卸货记录。这是第三批,上两批应该已经流散出去了……”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领头的大喝道:
“上报帝国军统帅本部,暂停出击!给我接亚力斯海姆的西泽林克!他需要的是全面缉毒,而不是什么奇袭方案!”
毒贩还不死心:“……我爷爷是退役上将,父亲是军务省次席幕僚……我……我未婚妻的哥哥是……内务总长赫典贝克伯爵……”
对方冷笑道:“他们怎么和你说的,伪装死亡,执行秘密任务,日后好衣锦还乡?你的未婚妻早就是别人的太太了,你还被蒙在鼓里吗?”
他面前扔来一张他人的结婚照片。
“不可能……伊丽……伊丽莎白……”
每一阵咳嗽都牵引剧烈的疼痛,那头顶的声音说:
“人赃并获。卡尔•冯•佛肯,现以走私毒品军火、出卖情报和颠覆国家罪逮捕您。不甘心的话,就向那些发现您的勾当、怕被您连累就密谋弄死您的族人报仇吧。”
“……你想要什么?”
“你的货和你的生意,还有你的上线,你们如何联系?”
对方蹲下,枪管顶住他的脑门,
“就当付给莫德古的路费,让你在下边好过些。”
照明电路被毁的舰桥处于藏青色的黑暗当中。裸露的电路爆出火花,一瞬间的火花里他看见死人国的守桥者苍白的脸。

1

“重来。”
“重来!”
耳边不停响起呵斥,就像急诊休息室可恶的闹钟。
“缪杰尔先生,如果您是正式住院医生,病患已经因为你的粗暴手法死亡了!”
边上的同僚向他挤挤眼:“恭喜你,被盯上啦。”
三医的实习生多是挂靠的医学院中高年级乃至硕士阶段学生,莱因哈特在一群比他年长许多的医科生中特别显眼。然而,外科主任安德里亚斯•冯•安森巴哈并不会手下留情,以钢铁般的意志,要砍掉这位最年轻学生在他眼中过早于前线学得的“歪门邪道”。

连续几周,他连做梦都在切开、执剪、缝合,乃至削萝卜切片,将活鸭子速冻后从脖子后小口利索剥出整张皮,在最短时间庖丁解牛做成标本。
他的导师是纯正的古典主义者。虽然外科各种基础急救工序早就可由机器代劳,依然坚持他的学徒要完成古代外科医生的苦行,而如此驳斥他们的抱怨:
“伤者不会只在你们手边工具齐全、万事俱备的时候才需要救助。”
医院深处密林掩映中,学院教学室仅最上层高于草木浓茂的地表。日光透过天窗,在室内地下多层环形回廊与中庭间撒下光柱。最上几层环廊向外扩展,建成庞大的标本陈列室,使得这里更像是个医学博物馆而非教室。
他总觉得有什么魔法生物或奇幻异象要从那些做工精巧的玻璃罐子、福尔马林标本缸里钻出来。最下层大扇型演示坛的中央,那具等比例的人体解剖模型也并不是常见的全息投影,而是由真正的人骨架填充皮革木器陶土等制成的仿真脏器和肌肉构成的工艺品。若是热衷古董鉴赏的维斯特帕列见了,或许会开出高价,而见习医师们都传说那骨头是死于安森巴哈枪下的决斗对手。

“这位正是医院的医院。”
曾名齐格琳德皇后纪念医院的第三军医院现任外科主任指着那被拆下所有脏器和肌肉部件的人体骨骼,在学徒们的悚然中正色道,
“传播流言者倒扣十分;无法辨认出骨架性别再扣十分。”
接着学生们被要求,从今往后课毕要对女男爵捐赠的大体行礼。
某天课后,莱因哈特照例是在那副骨头面前鞠躬,还没起身,被人叫住说外面说有人找。
他以为是吉尔菲艾斯。最近对方像害怕他被林中的野猪吃了一样,总是千里迢迢从法学院的预科班赶来,接他下课走回家。
“吉尔……”
他喊着友人的名字推门而出,却看见一头仿佛被霜打过的青灰头发和气色不太健康的脸。
那是他在士官学校的同窗伊沙克•费尔南多•冯•托尔奈森——他好不容易在各种医学名词和工序要点的废墟中挖出对方的名字。

第一年终末考试中,托尔奈森还是被缪杰尔轻松压制。当托尔奈森从挫败感中恢复,雄心勃勃要在第二年打败对方时,才得知莱因哈特已经通过额外考试,计划提前半年毕业,再无与之一决高下的机会。
搞清楚对方来意,莱因哈特大笑起来,几周以来的疲倦一扫而空:
“没有一个前线老兵会以个别操作科目强于新兵菜鸟为荣,为何烦恼?”
“那您提前毕业,有何打算?”
“人事部要通过我报考军医大学的申请,需要高中对等文凭。只有士官学校愿意收我,而医科考试的分数要到期,我要尽早拿到文凭以递交申请。”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那您为何要做军医呢?明明可以成为出色的指挥官。”
“啊……为什么呢?”莱因哈特挠着脑后发梢,试图理平没有时间打理的金发,话锋一转,“您认为指挥官的工作要比军医重要吗?”
“如果有好的指挥官,在一场战斗,不,战役中能拯救的人,要比单个军医多多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您是否也觉得,如果军务省……乃至新无忧宫中要有好的决策者,要比好的指挥官能拯救更多人呢?”
意识到对方的危险暗示,托尔奈森满脸通红:“……不,我没有这种僭越的想法……”
“虽然我也觉得有点道理。但以生命的绝对数来衡量轻重的话,那个人绝对会生气吧……”
对方莫名其妙地说,看着窗外的天空,接着回过神来,微笑道,
“……所以您远道赶来,就是专程来指责我不战而逃吗?”
对方的这种表情总让托尔奈森感到困惑,就像美术馆被玻璃罩远远隔离的名画,表面泛着难以辨认、不太真实的美丽光泽,反而看不到具体描绘了什么。
他这才终于想起正事,递上一份邀请函。莱因哈特打开看了,迷惑不解:
“幼年军校讲座?”
邀请士官学校的首席来演讲是幼年军校多年以来的传统。
“士官学校说您一直没回复,让我来找您。”
“哎呀,这可为难了。我那天有联合演习。”
托尔奈森两年前以学年首席从幼年军校毕业,保送直升入士官学校。最终演讲一事因首席缪杰尔不能拨冗前往,转交给托尔奈森。另一方面,鉴于这位首席让人一言难尽,校方本来就更希望模范校友托尔奈森来也不一定。

2

清晨迷雾中,帝国幼年军校大门被数辆停泊的地上车挡住,无人计程车无法进入,托尔奈森只得下车。阔别两年,大门的浮夸雕饰和围墙内外的针松林组成嶙峋图景,欢迎他回来这魔境。
17岁少年深吸一口气,费力驱使自己四肢动作,按下呼叫校园守卫的通讯钮。学校前教务专员、现校长吉尔哈鲁特•冯•修提加中将出门迎接。
一路上,修提加仍是印象中那般一派正气、威严慈善,但托尔奈森见过对方面对自己门楣显赫的叔父时谄媚的模样,那罕见的画面是尊贵者的特权。
演讲预定在晨练后、早餐前于礼堂进行。前往礼堂途中,修提加似有踯躅,在他示意下才开口:
“……其实早上士官学校那边打电话来,说你们首席那个谁,临时空出了日程也来了……”
“我可以回去。”
“不不不,请您千万留下,两位一起不是更好……说起来刚才那位还在这里,一眨眼跑去哪里了?”
正搜寻间,有争执声透过迷雾传来,来自校园后部山林环绕的仓库。
千头万绪涌上他心头,小步跑去,修提加阻拦不及紧跟其后,穿过操场。正遇上晨练学员,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凶器就是面粉袋!”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仓库门口的人群。他赶到近前拨开围观者,高大货架之间的走廊上赫然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穿幼年军校校服的,头朝大门,扭过肩膀,侧脸贴地,死不瞑目。暗红血渍从右耳流出,和嘴角的血汇集,在地面凝成一小滩,同棕绿色的短发形成怪异的对比。死者左手握着摔烂的手电筒,周围拉起黄线。
托尔奈森一惊,才意识到这是命案现场。四周尽是宪兵——这解释了校门口为何停靠着多辆军方牌照的地上车。修提加追上他,抱怨着想拽他走。这时,幼年军校生身边的另一具“尸体”突然开口唤道:
“哦,修提加中将,正要找您。”
二人都被吓得跳脚,那声音继续:“我想我已经可以确定凶器了。”
托尔奈森这才看清那位并排躺在尸体边、军服外披着透明胶服的正是士官学校是年首席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后者目光僵直,正盯着仓库的天顶。
一边宪兵怒道:“少胡说八道,快起来,不要破坏现场!”
“连鞋套都不穿的是谁呢!宪兵队的法医培训是狗屎吗!”
宪兵挣扎着辩解:“哪儿来的面粉袋……”
“有人清理过了。”
缪杰尔翻过身,戴着塑胶手套的指尖在水泥地面摸索。脸贴近地面,眯眼看向水泥地远方的视平线,同时小心地移动套着塑料鞋套的双脚。这个姿势单独来看有些滑稽,但鉴于前面就是一具尸体,显得着实诡异。
“整条通道只有这块一尘不染,有人将面粉连同地面原本的灰尘都一起清理了,弄巧成拙。地面留下的血迹,凝结的液体表面应该还附着大量小麦面粉,被染红后肉眼不太好分辨,但实验室可以马上鉴定出来。
“总而言之,如果本来还可算是单纯意外,可如今看来,至少有人想隐瞒什么。”
缪杰尔终于离开尸体,脱下手套和塑胶帽,露出一头金发,向他们走来。
“您跑来这儿干什么?!”修提加气急败坏地问。
“哦,我亲爱的中将,如果您不介意,我报告了宪兵队,现场再不勘察尸体就臭了。”
缪杰尔懒散地笑着,和修提加握手,继续道,
“根据尸僵和尸斑的情况,死亡时间约4个小时。其他要宪兵那帮饭桶进一步解剖……”

死者名为卡尔•冯•莱弗艾森,幼年军校五年级学生。今天凌晨室友发现其不在床上,遍寻不得,上报校方,开始搜索。早上缪杰尔的演习任务提前结束,刚解除通讯静默,没有得到校方已找托尔奈森顶替的通知,早到幼年军校好几个小时,帮着找人,最后和事务员一起在仓库里发现了尸体。
修提加脸色难看。托尔奈森猜想他本来打算压下事件,解决后再向上报告,却被缪杰尔直接捅给宪兵队,并提出可能是谋杀,没有当场发作已是不易。
缪杰尔在远处和宪兵队官员低声交流了些什么,宪兵终于挪走尸体,暂告段落。然而,缪杰尔似乎还不满足,径自登上仓库一角的维修楼梯,跑上20米高的面粉袋货栈顶端。修提加气喘吁吁地追了上去:
“上士,这实在是……还有演讲哪……”
蹲在面粉堆尽头的少年士官片刻后才站起来:
“啊,我都快忘了。真抱歉。”
二人走下楼梯,托尔奈森看见走在后面的缪杰尔对下面的宪兵队军官微微点头,接着两个宪兵堵住走在前面的修提加。后者突然间就明白了什么,正要掏枪,身后的缪杰尔拧住他的胳膊摔到水泥地上。宪兵队一拥而上,将修提加压制,拷上手铐并宣读权力,并向在场师生下达封口令,暂时封校。
托尔奈森一时怔然,还搞不清楚状况。修提加不再挣扎,被押下去时还大声咒骂道:
“黄口孺子懂什么!我是在维护名校的声誉!”

以闪电般的速度破解案件的年轻上士,对校方人员的震怒和部分宪兵的嫉恨视若无睹,朝刚和他配合逮人的宪兵军官挥了挥手:“克斯拉中校,要一起吃早饭吗?”
等一进食堂,他又嚷嚷着“我要低血糖了!”奔向窗口寻找甜食。而克斯拉解答了托尔奈森有关案情的疑问。
此前,缪杰尔分析宪兵队的鉴证结果,认为死者枕骨粉碎的模式显示这并非由一般坚硬凶器、而是大面积硬物击打造成。修提加聪明地躲过了仓库周边监控,但缪杰尔仍在窗户的影像中发现了他的倒影。其次,缪杰尔和修提加握手时,发现后者制服外套里的衬衫袖扣有小麦粉的残留。修提加只搞干净外套,忘了衬衫两颗袖扣的背面。他们最后把修提加引到面粉袋堆顶部,和他此前留下的脚印作了比对,最终确定嫌疑并进行逮捕。
“上士一直向我提供法医意见。”至于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克斯拉透露的信息到此为止了。

用餐后离正式演讲还有一段时间,克斯拉邀请他们观看修提加的审讯。会议室临时改造的审讯室中,修提加对谋杀莱弗艾森的罪行供认不讳,还一脸从容地高谈阔论:
“黑市小麦面粉已经超过每吨3,000马克,我出价不过2,500。你知道现在面包多少钱了么?……哦,你们这些有配给的官僚是不知道的,外省已经在饥荒,我这是积善……”
“政府指导价只有800一吨!”
“那指导价的面粉你买得到吗?都被谁瓜分完了呢?我不过广播圣上恩泽……那小子就不能不管闲事吗?”
宪兵队尚无法查出他的销赃渠道,修提加本人也说不清,下家是匿名的。
连年干旱祸乱,物价飞涨,官商勾结窃取内部特供物资在?懈呒鄱凳郏?咽撬究占?撸?痪俦ㄒ埠芎冒谄健O鼙?痈?尴竟芾硇」婺5奶拔巯?撸涣硪环矫妫??⒅还匦恼庾?鄙卑甘欠袷钦攵怨箅凶拥艿目植阑疃?<热幌衷谂懦?飧隹赡埽?嘞鹿ぷ鞔笤蓟崛痈?涸鹁?梅缸锏木?觳棵牛?欢嗑镁鸵???吒蟆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20:21| 字数 48,832 | 显示全部楼层
Historical Controlvarite Method  历史控制变量法
1 Decoherence  殊途
3 Siegfried  大造
4 Urd  昼暮昏替


BGM:
SEKIRO: SHADOWS DIE TWICE DIGITAL SOUNDTRACK


我不吃面包,小麦于我没有意义,我曾对麦田不为所动,甚是可悲。但你有着一头金发,若能驯养我,这些就将变得多么美好!金色的麦穗将让我想起你,甚至将让我爱上听那麦穗被风吹拂的声音。

——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


Prologue

有人呼唤着他的名字。
明知仍在沉眠中,视野中却充满光辉。意识漂浮在水面上,就像被阳光下的蒲团拥抱,就像幼年模糊的记忆中、或者只是记忆杜撰出的母亲柔软的膝头。
——杨……
那声音重复着他的名字。
这里太温暖,叫人实在不愿睁开眼睛。
“再睡五分钟。”他喃喃道。
身边的水面陷下去,光芒更加耀眼,颈边更加灼热,大概是恒星降落,视野变得金光灿烂。滚烫的气流拂过口鼻,阻碍呼吸,留下的却是清凉的潮气。

他惊醒过来。
一时间,空虚和寒冷挤走温度,带他回到现实的书房中。薄毯裹着书册落到地面,发出闷响,房间里并没有任何人。
他这才想起来找回呼吸,大口喘息。
他怔怔地看着摊开的手掌,总觉得还能看到几丝金色的余晖,在那里慢慢地旋转着。
小时候,当他不得不再次告别好不容易认识的小伙伴、向下一个小行星的港口进发时,透过货舱的舷窗,总能看见银河中央、灿烂又温柔的光芒。父亲的航线始终围绕着银河系的中心,只有这团光芒不会舍他而去,他也不会舍它而去。

这又没有伤害任何人。
这是他一个人独占的,不想给任何人看到、让人惴惴不安又暗暗欣喜、带着轻微背德感的小秘密。
这又没有伤害任何人。
白日,有时杨也会不自觉地冒出这个念头来。杰菲尔特笔尖敲击桌面的节奏戛然而止,办公室内一片寂静。杨能感到太阳穴的冷汗滴落。对方突然扯下鼻梁上的老光镜,半笑半恼:
“我是招了那小子当博士生吗?他天赋异禀,假以时日,我的方向都让他接班好了。”
啊,暴露了。杨不知该汗颜还是高兴。

捱到夏天结束,杨好不容易再次鼓足干劲,重新搭出论文的框架,草拟参考书目,起了个开头又卡在半途。杰菲尔特催得越勤,他压力越大,和正事毫无关系的小品文倒是写得勤快,还要应付各种杂活,论文毫无进展。
莱因哈特屡次督促没有效果,终于暴发,抢过他的终端花了一个下午搞定了文献综述,好歹赶上月底截稿,不想成品个人风格强烈到被杰菲尔特识破了。
“我已经答应他给你少分配工作,让他不要太过分!”
“啊……”
这下杨真的哑口无言。
怪不得这阵子杰菲尔特派给杨的杂活骤降,原来是莱因哈特干的好事。那老头如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家那漂亮却彪悍的小鬼来和他讲理。

始作俑者对此却满不在乎。接下来某个杨忙于整理文献的午后,听闻此事的莱因哈特翻了个白眼:“切,掉书袋的破事儿,要不是你我才没兴趣做。”
问题在于,杨的课题所需文献缺乏系统,遗漏诸多,无前人归纳整理,彼此不能佐证。对此,莱因哈特的主意简单直接:“既然搞文献的都是饭桶,不如你自己来干。”
“奥丁这里存世的资料非常有限,我甚至去问了隔壁考古系……”
“你帮他们那么多忙,他们敢说个‘不’字?”
“他们倒是把所有的都拿了出来,但也只有那么多,跟我说‘你不满意自己去地球挖!’”
“那不就完了,你在纠结什么?”
“什么?”杨不明所以。
“你之前说,因为无法接触地球的遗迹,同盟的文献几乎是空白,西元史研究可施展的有限。这下你在帝国,随时都可以去现场,不正好吗?”
杨以为他在开玩笑:“就算有什么可挖,应该都已经埋在地下了吧。把考古领域的活儿也包办了,这可是十分罕见。”
“所以,上天安排你这么多波折艰险,一定是为了让你能在这个领域大干一番!历史上杰出的学者,有几个是把自己限制在前辈的框架里发展的?”
这话似乎也有点太绝对了,但杨又很难反驳。
“我陪你一起去吧!”对方兴致勃勃,当即查阅车船路线、风土人情与交通状况。对方的行动力总是令人叹为观止,执着和自信也无人能及。
莱因哈特端着终端跳上沙发。杨整个人立刻被埋没在对方的阴影里,这才意识到对方还有几个月就要成年了。如今居然已超过杨十多公分,饶是依然身形颀长秀丽,眉宇间已隐隐散发出成年人的轩昂气势。
杨平日不觉得,这下百感交集。抬起被青年环住的胳膊,对方好似闪烁钻石光芒的冰蓝色眼瞳黯淡了一瞬,就像恒星脉冲,短于万千分之一秒,几不可闻,唯独没法逃脱杨的眼睛。杨心中窃窃骄傲了一小会,接着又嘲笑自己竟有这种错觉,尽量不着痕迹地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不要着急,我好歹是个成年人……况且,军务脱得开身吗?别因为最近检查指标都正常了就瞎折腾………”
“啰嗦。”
莱因哈特讨了没趣,陷回沙发。杨眼看着对方又咬起指甲,知道他满腹压力要寻找出口,一开始没有出声。
对方6月通过士官学校提前毕业手续,正要拿军校毕业证书,学校的门阀子弟突然又跳出来指责他作弊。也许在这些门阀根深蒂固的观念中,荣誉从他们出生起就注定是囊中之物,而不能接受被一个下级贵族攫取。但是他们却拿不出证据,在重考的模拟对战中依然被莱因哈特打得满地找牙。最后实在挑不出刺来,竟质疑他实习学分不应该以之前在前线卫勤部门的服役充抵。士官学校不能做主,就移交军方人事部门裁夺,目前正在等待结果。
过了两分钟,杨像所有不能脱俗的监护人一般,还是看不下去这种不卫生的行为,制止他继续咬指甲。少年置若罔闻,正要反击,此时他的通讯器响起来了,是军校要他去听取仲裁结果,临走前扔下一句话:
“你无所作为,我自己去想办法。”

1

士官学校负责宣布仲裁结果的新教务次长的人选让莱因哈特感到意外。
教务办公室内,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上尉以程式化的口吻宣读公文,要求他转调战斗部门,以之后的勤务抵减之前被作废的实习学分,方可算正式毕业。接着,对方以一种令人颇为不适的目光打量他好久,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狮子终究是狮子,装成猫的幼崽是没用的。”
这家伙骂谁是猫来着?
莱因哈特正想反驳,被召来一同听取结果的大贵族子弟更加不甘、大声抗议。罗严塔尔反唇相讥:“废物点心们,试试拿出和他一样的战功来罢?!叛军可没功夫查你们的族谱!”
申诉者气势汹汹,扬言要罗严塔尔好看,摔门而出。
莱因哈特将视线从好似还在颤抖的门板上移回,表达对罗严塔尔的担忧,对方不以为意,因他很快将调去因此前风波人事震荡的幼年军校当教务长。社交界传闻,罗严塔尔攀上立典拉德那出名的孙外甥女,才能以待罪之身从前线调回还官升一级,果然不虚。
接着,罗严塔尔拿出一封信来,要他带给绯闻对象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
“这位小姐最近似乎在躲着我。”
优雅的年轻贵族就像真的饱受相思之苦,感情上十分单纯的莱因哈特动了恻隐之心,
“只能麻烦您,毕竟我并不了解那位小姐的每个面目。”

将对方话中隐含的奇怪意味放在一边,莱因哈特废了点功夫,晚上在典礼省的日常舞会上逮住克劳希。
“只是不忿这次是女方不辞而别,而不像往常是正相反,所以激起了斗志,就像野兽遇到前所未见的猎物。没办法,职业风险。”
那封信克劳希看都没看,讥讽地耸耸肩,转移了话题,听说他在找能让杨去地球的门路,倒更为惊诧:
“那个鬼地方还能当游学景点?就算你们拿到通行证和挖掘许可,甚至文博系也不会投诉你们抢他们的活干,那地方如今也已被跳大神的占领了。”
5年前,克劳希将他们从鲁格的祭礼上救下的姑娘们带去地球避难。当地原生的地球教本是穷人的寄托,与世无争,最近几年声势越发浩大,不再满足于谋求信徒的内心和谐。那些姑娘们好不容易摆脱了被当活牺牲的命运,又一头扎进“地球主母”的怀抱,要为它奉献余生。
对方忘了“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这个角色的淑女仪态,无视周围向二人投来的不善目光,愤愤不平地将杯中玉酿一饮而尽。
莱因哈特问她:“周围的人都盯着我们,你又干了什么?”
“‘看啊立典拉德家那水性杨花的杂种,攀上有钱的富二代后,果然又迅速和别的小白脸搞上了’。”
莱因哈特隔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在对方“我是开玩笑”的笑声中,又气又恼地往边上跨了半步。对方补充道:
“放心,罗严塔尔上尉也没闲着。”
“你们两个搞单身之夜锦标赛,不要伤及无辜。”
“这只是逢场作戏。我既没有当贤妻良母的兴趣,也没有这个资格和才能。”
“你不需要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堪。我认真问你,为什么要趟这个浑水?”
“我早说过了,没有我要的东西,故事只有上半部分。”
过了一会儿,莱因哈特深深地叹气:“我帮你调查,你找个方法弄杨去地球。”
“只是一个考察,值得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提起去地球的旅程,杨嘴上说着不用,眼中却闪烁的光辉,无论如何也让他感到在意——莱因哈特陷入这样的沉思中,克劳希等不到他的回答,发出一声叹息,回到他之前的话题:
“去年10月,亚尔提那第4整备基地,为了被他抛弃的同一个女人,还是少校的罗严塔尔一天之内被卷入三场私斗,对手都死了。本人连降两级被扔去苦寒前哨,又有人想在那里对他下手。”
“我以为这很正常?那位女士、死者的家属等等……”
“首先,如果争风吃醋决斗死人就要被降职的话,我打赌我那些不成材的表兄弟们早被流放了。”
女子举起酒杯,向大厅中央她那诸多生活放荡的眷族致敬,
“其次,三个决斗发起人当场并未受致命伤,事后却都蹊跷死在医院;再者,黑道有人悬赏他,要活的,交货地点在费沙。我调查了发布悬赏者的背景,和罗严塔尔的仇家没有任何关系,是立典亥姆的人。真相只有活下来的罗严塔尔上尉知道了。”
克劳希压低了声音:
“而我那可敬的舅公,认为这和克拉玛的窝案有关,要我打着桃色幌子打探虚实,顺带免得他被灭口。”
“对方可是现役军官要你做保镖?”
“诡计和暗杀是我的专业领域。但你可别说漏嘴了,那家伙的自尊心像冰棱一样闪亮又脆弱,哈哈哈哈……”
莱因哈特沉默,直到被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
“哦,医生,你长高了。”
他们循声向下,居然是个女童,严谨的发式和隆重的礼服与年龄格格不入,身后站着垂垂老矣的执事。这个年纪就在社交界登场似乎过早了。他好不容易从那头烈火燃烧般的橘发认出对方来:
“卡特萝捷?”

莱因哈特还没走几分钟,门又被敲响了。
“我说你还是好好……”
杨刚打开门,站在门外、有着一头黑褐色硬发的陌生游民玩味地问:
“我应该好好什么,‘威斯利先生’?”
虽然衣衫褴褛,杨还是认出对方来。这是他在约顿海姆大逃亡中的故旧,名叫肯拉特……什么来着……?
“肯拉特•林查。”
对方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主动重新自我介绍,
“您可别说不认识我了,找到您倒是毫不费功夫。放心,没被你家小鬼和任何人发现。”
他说着,将拆下来的宪兵队监视设备扔在一边,毫不客气地走进屋内。这种后方民用设备,对这位预备役工程军官来说,破解起来简直易如反掌。
“你还记得布佛贺兹那小子,叫你‘老师’的?”
见被闯入者不搭腔,林查开门见山,
“他有麻烦了。”

2

一年前的约顿海姆事件后,林查和布佛贺兹带着从爆炸中幸存的近万人,逃亡至边境前沿星系特拉巴哈的无人星域之中寻求自由——说通俗一些就是落草为寇。他们刚刚能通过灰色营生解决温饱问题,首领之一马丁•布佛贺兹却与他们产生了分歧。
“那傻小子说和我们这些草寇讲不到一块儿去,要去‘追求真正的真理和正义’。这个点也许已经和他的正义一起被埋在社维局的坟场里了。所以我在想,万一他还没有成灰,说不定您有什么方法妙手回春。当然我更欢迎您长期加入我们。”
杨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的流亡生涯还包括指导反政府武装打游击,但对方立刻让他无法拒绝:
“好歹你们也有师生之谊。学生没教好,不是老师的错吗?再说万一他把你供出来可怎么办?”
杨心中叫苦不迭,他自己倒不在乎,要是连累莱因哈特可就糟糕了。
“那对他的去处,你有什么想法吗?”
“除了正义和真理嘛……”
林查想了一会儿,报出一个名字,
“阿尔克马特。我就听他提过一两次,要回老家确定家人的安全。”
杨一时间觉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这时,林查从背囊里搬出数十本饱受蹂躏的笔记本,是布佛贺兹留在特拉巴哈的日记,希望能提供一些线索。
布佛贺兹出身阿尔特马克,在奥丁大学古典文学专业成绩倒没有太出彩,但却对古典文学社的活动投入了极高热情。因为银河联邦时期的研究被禁止,这个社团只研读西元时期和帝国早期的文学。这期间,布佛贺兹曾为典籍古本的问题来请教杨,之后邀请他做指导老师。杨吊儿郎当,只当挂个名。没过多久,这个社团就因为传阅违禁作品和参与劳工运动被校方取缔,布佛贺兹连夜失踪。为此杨还被管理当局叫去谈话,可能真的确定杨没有牵扯,或只是以观后效,幸而不久就得以脱身。之后同这位青年再见,就是约顿海姆大罢工的街垒战期间了。

杨粗略翻阅那几大本手稿,都是谈不上什么真知灼见的感悟。出身文学专业的布佛贺兹,对政治的见解充满着初生牛犊般的烂漫与热切。但有时也因摆脱系统死板的理论,而变得犀利。
——所谓的民主……今天和Y的对话后,我深感之前的见地多么肤浅,而在我面前展开的新世界又多么深邃和广阔。我必须承认,我畏惧于踏入那个前所未见的深渊……
——究竟什么是自由和平等呢?这两者之间冲突重重,但又好像无法割舍,就像我父母的关系。
——今天Y的谈话,让我想到,范畴划定的分歧,是否才是这许多流派间争论不休的关键……
——今天Y说道……
杨斗胆猜测,这里边的“Y”说得正是自己。而他前思后想,却并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可能自己认为天经地义的道理随口而出,但对在这深受禁锢的沉闷世界中成长的年轻人却是一道惊雷。
他不由内疚,自己是否真的在不经意间将对方引向危险的道路了呢?
他不介意为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付出代价,却十分厌恶以自己的观点影响他人。对方只听过他的一种声音,就深信不疑而不惜自我牺牲,他不认为这是公平的。
往下翻去,到了特拉巴哈以后,日记开始充满理想与现实间的纠结。特拉巴哈的开荒十分艰难,有些人想要逃回当局的控制范围,就算被投入死牢,有口饭吃就行。这样一来,就有可能暴露聚居地的存在,危及其他逃亡者的安全。林查不得不采取强硬手腕,为此与布佛贺兹和一些理想主义者产生了冲突。
——思想实验都是纸上谈兵,遇到现实和人的本能如此不堪一击,唯有践行者才是最后的守卫者。
只有最后一篇日志显得与众不同:
——我是多么地天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在这段话之后,接连标注了若干个感叹号。
林查耿耿于怀,怀疑是因他之前对逃跑者的铁腕让那孩子心灰意冷:
“我该和那小子好好聊聊的。”
杨并不这么认为。最后一则日记同他们爆发争吵已经相距好几个月,而此前布佛贺兹的自白,也显示他早已意识到现实的艰难。

最后一则日记日期是1月3日。被问及这几日前后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林查摇摇头。
接着杨想起什么,试探性地问:“他和‘瓦萨勒’是否还有联系?”
“谁?”
林查一脸迷茫,并不像装的,接着露出探寻的目光。
杨心中骂自己不够谨慎,顺口说那是布佛贺兹在街垒战时联络上的老乡,没有消息大约是死了,并转移话题:
“看来我得去查查在学校是什么人举报了布佛贺兹。”
没想到林查露出狡黠的笑容:“我们有几十人在这边,脏活用不着您亲自动手。”
高登巴姆王朝总是致力于将各等级的被统治者置于全面监视之下,而身份不能固定的流民是这个铜墙铁壁上漏洞中的流沙,是一定要被根除的。历史上,帝国虽然严加管控,但到了794年末期,财政亏空加深了吏治腐败,地方基层监控要比想象的松弛。金钱贿赂、恐吓威胁就能获得越过监控的手段。他们少数几人很容易就拿到了假身份,得以混入帝都。
要揪出那臭不可闻的告密者,林查变得兴致勃勃,临走前突然提起“上次那个身怀本领的红发小子”。
吉尔菲艾斯正在奥丁陪着安顿实验室的安妮罗杰。此行凶险,杨对把对方扯进来十分犹豫。
“那可不是普通的小鬼,难道你不好奇?”

3

“立典亥姆侯爵的动向令人担心。”
财务尚书凯尔拉赫如此开门见山,立典拉德那老松盖雪般的灰白眉毛都不由耸动。
“哦?”
“市面上有奇怪的流言,说布朗胥百克公爵的千金伊丽莎白小姐是个残疾。公爵非常愤怒,同我见面时,话里话外,都在指责是立典亥姆传播谣言。”
典礼省舞会大厅尽头的私密会客室里,昏暗光线中厚重帷幔绞在一起,就像森林深处的泥潭。
“他亲口同你说了?陛下大病初愈,休要捕风捉影。”
银河帝国现如今在位的佛瑞德李希四世经历多年无数血腥的斗争和可疑的事故、灾病,可说是血脉凋零。公开的嫡出只剩下两位公主,她们分别同布朗胥百克公爵和立典亥姆侯爵诞下独女,是唯二的合法继承人。两位皇婿这最近生出的许多龃龉,表面上是因为瓜分鲁格派系留下的财产过程中分账不均,其实也是夺嫡的必然。
虽然立典拉德保持中立,但未来应该维持现状、站定一边、还是两头许愿,他无法拿定主意。另一方面,卡斯特罗普及其亲信自鲁格垮台以后,龟缩于领地之内,悄无声息,反而让立典拉德感到担忧,不知这是否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各位老爷正为鲁格和克拉玛派系空出来的官职吵得不可开交,这个‘格林美尔斯’居然也跳出来分一杯羹。我们就不得不为这个行将就木的阁老再划一块饷出来,实在让人为难。”
立典拉德心中认同,也不得不喝止:“子爵是辅佐圣上近五十载的帝国重器,休要无理!”
凯尔拉赫立刻改口认错,又道:“只是大人年事已高,此番为何突然要求出战?”
“圣意已决,同我们臣下无关。”
“您说的是。我听说,年初调查出西泽林克麾下毒品窝案、导致亚力斯海姆出兵计划搁置,也是子爵的手笔。”
虽然是高估这个老废物——这样想着,凯尔拉赫小心翼翼地观察立典拉德的反应。
“卿是财务尚书,勿忘臣子本份,军机要务,当由米肯贝尔加元帅等裁决,轮不到卿置喙。”
这下,凯尔拉赫倒嗅出异样,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
“说起这个,臣下倒是要担心了,毕竟军费由我省编列。都说米肯贝尔加同布朗胥百克公爵走得很近,在新的出兵计划上,也一边倒站在公爵一边。”
“他当我们是能变出钱来的神灯吗?”
一旦涉及钱,立典拉德的态度倒是泾渭分明。他推行中央化改革,重组边境戍防体制,上收原本边境领主们手中的权限。于是后者干脆甩手不管,以示抗议,寻找各种理由不再出钱给戍防,导致中央财政压力陡升。
“不知米肯贝尔加是不是还在担心那个梅尔卡兹对他有威胁?”
“他也过于多虑了。”
一般以为梅尔卡兹属于卡斯特罗普的派系,不幸的是,他只是恰巧在卡斯特罗普任期内屡创功勋,本人并不站队,之前又出面阻止鲁格的血祭,导致两派都不待见他,境地最为窘迫。

“也罢,年底前将新的税则推行下去就好了。”
凯尔拉赫对货币政策毫无概念,但好在以立典拉德马首是瞻,将卡斯特罗普原本留有弹性的措施全面推翻,强力推行激进的经济政策。
原本,帝国各领掌握一定货币与财政自由,除了中央政府的帝国马克,各大领的指券、费沙的票据也具流通性。但也没能建立公开的全国性利率和汇率市场,更无自由定价可发挥作用的金融体系。
然而,凯尔拉赫视所有新萌芽的地方民间融通为逆行,突然清剿各种不标准的机构和工具,造成严重混乱。即便如此,他依然雄心满满,意图以信贷配额制调控通货,压制领地间借贷,冲击新兴金融机构,导致严重通货紧缩,民间利率飙升,引起各地势力不满。最后立典拉德出面,承诺将鲁格被罚没的财产分配给各大势力,才好不容易安抚下来。
前尚书给臣民太多自由,让他们忘却了自己的义务。
——在这样的信念下,新的一年,凯尔拉赫推行的新政看似加诸于各地贵族和工商业业主,最后还是通过复杂的经济附庸关系落在普通民众和小商户身上。一时中央库府充盈,凯尔拉赫引以为豪,但立典拉德对这波势头能维持多久深感怀疑。
至于小民的死活,在门阀眼中,则如同牧羊人眼中的羔羊,是不会有任何基于平等基础的怜悯的;甚至在凯尔拉赫的同类眼中,是连浇水都不需要的路边野草。
凯尔拉赫告辞,立典拉德在黑暗里问:
“怎样?”
“此人志大才疏、刚愎自用、欠缺手腕,要坏您的大事。”
不知何时无声无息潜入会客室中的人回答。
“妇道人家,谁问你这个!交给你的事办得怎样了?”
——被人戳中痛处的反应还是那么幼稚。
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心中发出无声冷笑,答道:
“办事的和马尔巴哈家谈好了条件,说月底把日子定下来。至于那件事,有可靠的线人送上门,正在查。”
“不要让我失望。”

4

“总而言之,你当年从‘那边’带来的克罗歇尔小姐从天而降,委托我找她的亲生父亲。”
莱因哈特回到家,杨听完他方才在舞会上的奇遇,一口红茶喷到茶几上。
莱因哈特注意到茶几上有另一个茶杯的水印。要是以前他一定会刨根问底,但最近二人间的气氛颇为微妙,对方不说,他也不问。
“……那孩子这么在意自己的身世吗?”
“原话是这样的:‘那个男人已经死了最好,但是不想因此令那些为家族产业服务了数十载的工人流落街头。’”
“那只是个6岁的孩子吧?”
“也许手掌上写了小抄?”
莱因哈特拿出一包用宴会上的餐布包裹的零钱,当中还有储蓄罐的碎片和玩具玻璃弹珠,半开玩笑地说,
“她许下重金,我盛情难却。”

四年多前,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的母亲罗莎琳•冯•克罗歇尔曾经帮助杨流亡,病故后朝廷清查贵族违反《禁商条例》的投资活动,不得不举家流亡,恰逢同盟关闭政治避难通道,只得滞留费沙,祸乱中两个男性继承人下落不明,又疲于寻人。这一来二去,丰厚家底折损大半,不得不返回。虽然因为行事谨慎,没有被当局抓住把柄,但她的外祖父却不堪奔波和丧孙之痛一命呜呼。
于是,典礼省就想出别的法子来刁难他们了。本来,帝国贵族的继承人就算不是婚生子,也能获得正式册记,顶多是部分法律权利打折扣。这下典礼省却说卡特萝捷生父不明,没有完整的出生文件,不能登册。之前的家主已经亡故,没有其他嫡子,就要注销门籍、褫夺继承权,合法财产就都要付诸东流了。
大约是生母死前口齿不清,姑娘认为自己的父亲可能是帝国哪位公侯后裔。她在母亲的遗物中,找到几封未寄出的索要抚养费的纸质信函,收件人没有名字,只是费沙的一个电子邮政信箱的系列号,末了还有一枚刻有家徽的领扣。

“我想我并没有能帮助她的信息……”
杨迟疑了一会儿,措辞十分谨慎,
“克劳希老师不是很懂贵族的家族纹章学,她想起什么来了吗?”
“她说不知道,又私下警告我不要找死。”
杨斟酌很长时间才又说:“她父亲的身世,若并不如她母亲曾告诉她的那样——只是一介平民就罢了——要是罪犯、流放者、乃至……”
“所以,更不能放任一个小孩一个接着一个舞会瞎转、到处打听吧?”
“我是这么想的,以她母亲的人生轨迹,那孩子想找的人可能根本就不在帝国,还不如就此罢休。你不要管了,我来处理罢。”
“你想怎么办,编个童话来糊弄她?”
“实在没办法的话……”
“如果你知道什么,就应该说出真相。”莱因哈特目光如炬地审视着对方。
“那只是孩子啊……”
“孩子怎么了?也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才能生存下来。以前你老想着糊弄我,行得通吗?”
莱因哈特抱起双手,盯着杨,
“还是说,你现在还有什么事糊弄我?”

5

虽然毕业资格的仲裁已经下达,但莱因哈特却不知又犯了怎样的忌讳,好久也没有部门愿意收编。再不有个着落,他的专业考试成绩都有可能过期了。第三军医院——脱离军队编制后被改回为齐格琳德皇后纪念医院——得以保全模范员工,倒是欢欣鼓舞,海瑟薇更是赶着他去处理外科积压成山的门诊手术。
这期间,他抓住休息的间隙,回了隔壁医学院一趟,尝试做最后的斡旋,寻求保留申请资格的机会。

他刚到医学院教学大楼,中央教室传来鼎沸人声。他问了一旁学生,才知道原来是安森巴哈在操作课上呵斥一个乡下女学生“再过不了考试就回去结婚生孩子”,激起了学生抗议。
约顿海姆暴乱之后,学生中的抵抗活动看似也偃旗息鼓,但故事远没结束。官差可以揪出一些危险分子,但好不容易抓完了,原来没有迹象的也变得骚动不安,不敢公开造次,就找各种借口搞事,医学院自然不能免俗。
那被斥责的女生名为莉莉兹•林,据说是来自边陲行星威斯塔朗特的自由民后裔。对方是班上为数不多的女性学生,而且膝盖以下截肢,安装了罕见的机械义肢,据说是幼年遭遇事故、没钱直接移植人工肢体所致。
如此状况还能考上医学院,这好似是个十分励志的故事。但这位林小姐真的开始学业后,很难应付课业,门门红灯,常被安森巴哈和其他老师挂出来现眼。而其人连基本生活知识也缺乏,去食堂吃饭都要人帮忙才知道怎么付钱,总是对大城市的一切大惊小怪,沦为同窗们公开的笑柄。

这下有抵抗风潮撑腰,学生们找到针对安森巴哈粗暴作风的出气口。这些大多家庭优渥的帝都青年站在道德高点,忘了自己昔日欺辱乡下人的嘴脸,抗议他们的教授欺凌农奴、歧视女性。
人声鼎沸中,当事人满脸通红,被烟灰色的粗麻花辫挡住大半的脸涨得通红,不停地说着:“不要怪罪老师……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但是却没有人听见。
场面变得不可收拾前,安森巴哈绷着脸宣布下课离开教室。

这绝对是糟糕的时机,莱因哈特正想掉头就走、择日拜访,却被安森巴哈看见抓回办公室。对方先数落他冷落医院事务,荒废学业。听完他的来意,又是一顿说教:
“服从是军人的天职!您以为军队是双向职介所吗?!让你去哪儿你就去!”
接着对方又要他帮忙注意林的安全。莱因哈特以为对方害怕她受学生霸凌,得到的答案却更加惊悚:
她老家的人不知道她在这儿,怕他们得到消息抢她回去结婚。安森巴哈此前的呵斥居然并不是信口开河吗?
这样想来,对方虽然严厉且嘴臭,对林的确特别关照。他曾听说过安森巴哈时常在布朗胥百克领地的破落乡间义诊,也许林是那时救治的患者。不过,莱因哈特就算愿意,也经常有军务在身,无暇顾及,便道:
“只是区区乡民,同学们果真如此正义凛然,应该乐意施以援手罢。”
在他动员之下,真正拿出行动来的人,只有个名叫弗雷德•斯坦普的,正是之前带头嘲讽那姑娘最的。他来自威斯塔朗特聚居地的市镇,比穹顶外散居的自由民更接近现代人类文明一些。这莫名的优越感,如今在他的愧疚之心中生出微妙的保护欲来了。那憨厚的农民后裔叹息道:
“我知道,下边村里的人……女儿只是牲口的一种嘛。”

6

在医院忙碌的第二个星期,老熟人不请自来了。
李希特老是喜欢打扮成孤苦老者,莱因哈特总觉得对方是否有某种身份认同危机。去除膝关节积水、修复半月板的手术中,核磁共振解析设备轰轰作响,二人的对话2米以外都听不见。
“‘瓦萨勒’最近很是不满,同我告了你好几次状。”

去年4月,一直向同盟提供军事情报的帝国幼年军校校长修提加身份暴露,向同盟要求流亡援助,还附带摆平其外孙手上命案等等复杂条件。情报部不堪其扰,本想灭口了事,但修提加又提供线索,称“大清洗”前有一份完整的地方组织名单,在已逝故旧、同为线人的奥列格•冯•托尔奈森中将的遗族手中。这份名单连同盟方面都未能完整掌握,如此一来就有必要在决策前求证情报真伪。他们好不容易搞清奥列格•冯•托尔奈森复杂的遗嘱全貌,将目标收窄到他收养的侄子、正在士官学校就读的伊沙克•费尔南多•冯•托尔奈森和几个旁系的身上。正好,莱因哈特此前帮助李希特解决了叛变的联络员“金”,又恰巧在士官学校就读,李希特便将他引荐给负责此事、潜伏在奥丁代号为“瓦萨勒”的同盟情报员。
没想到一场针对潜在知情者的暗杀行动,正遇上幼年军校连环杀人案,最后修提加陨命,缪杰尔却救了一个学童回来。他又以名单被分割加密、需要时间解读为理由,保全托尔奈森那侄子的性命。“瓦萨勒”计划落空、气急败坏,却也无可奈何。
但对莱因哈特来说,若不是要保证同窗安全,他也不想与这些人再有牵扯,冷然道:
“行,正好请你们另请高明。”
两头受气的李希特却兴致盎然:“别呀,我给你说了不少好话。”
“我已经说过,没兴趣接手‘金’的工作。”
李希特厚脸皮地称颂他之前的“鼎力相助”,令各地组织得以保全、重建联络体制并召集会议。但是,消息却不知如何走漏了。他们得到情报,社维局正在会议地点附近囤积大量人力,严密监控周边人口流动。
“上边认为那是留涅布尔克逆流亡后出卖的情报,在我方情报网上捅出的大窟窿。”
这是莱因哈特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还是两年前他从要塞前线回来时,克劳希提醒的他。彼时,留涅布尔克应该刚到帝国。
莱因哈特手中一顿,李希特知道引起了对方的兴趣,而滔滔不绝。
数十年前,同盟军在陆战部下设立特别单位,专门吸纳帝国流亡者及其后裔,作意识形态宣传。但这支名为“蔷薇骑士连”的看板,其连长除了少数战亡升职的,却过半叛走。贺尔曼•冯•留涅布尔克作为第十一代继任者,三年前决定跟随他若干前辈的步伐,逆流亡回帝国,轰动一时,原因扑朔迷离。
“开始我们得到命令,不要干涉其渗透工作;组织受到重创时,又接到命令要清理他这个叛徒;之后又说前述命令是内奸发出的,不要理会。如此反反复复,互相矛盾。所以真相如何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经过几年前的大清洗,帝国的地下共和组织、同盟经营多年的情报网早已千疮百孔,非常不可靠。
莱因哈特花了十多秒钟消化刚才听到的信息,问:“他是同盟情报部派来的人?”
“谁知道呢。坊间还有笑话,说他其实是看到被他砍死的敌军的皮夹里、现在老婆的照片才逆流亡来的。”
“这是他的对头在开兑他吧。”
“说不好。”
被不伦绯闻缠身而下野的前财务省官员干笑道,
“大人的感情问题可是很复杂的。”
“就算如此,他在陆战部门,我与他并无接触机会。”
“哦,那可不一定。如今,军部少壮派对亚力斯海姆出兵无疾而终非常不满,认为立典拉德有意遏制后起之秀,战意熊熊,这是其一;其二,战争也是消化低迷经济的一种方法。怕是离新的出兵不远了。”
“就您看来,战争只是一种经济活动吗?”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医生搞得患者嗷嗷叫。后者不得不求饶道:
“不,你不要那么气愤嘛。事实也许是这样,但我并不是说这就是对的。如果国民生产已经疲弱、物价持续低迷、通货紧缩,战略优势也不明显,即使从统治者的角度,举战好处也抵消不了坏处的。但是,国祚哪比得上将军们的勋章重要呢?”
“那同盟又何至于应战?如今要塞近乎瘫痪,同盟以有限兵力就能将帝国抵御在第一防卫圈外了。”
“同盟举战的动机可比我们直接多了,因为要选举啦,而主战派处于下风!”
“那也与我无关。”
“你不知道呢小弟,我听说留涅布尔克对杨颇有兴趣。也许是同盟方面的授意,也许是太孤单想拉拢友军。你觉得呢?”
李希特知道自己胜券在握,乘胜追击,
“搞清留涅布尔克是否真的是同盟派来假借逆流亡潜入的间谍,或是已经变节,是我们的优先事项。我们必须在阿尔特马克会议前排除这一隐患。”
听到这个地名,莱因哈特把钳子重重扔进瓷盆。
“当局对那附近人口流动监控得很紧,但我想你回个故乡并不会引起怀疑。”李希特说。
这个老狐狸,一早计划好了给他挖坑。
“做梦!”
手术正好结束,莱因哈特招呼护士进来善后,摘下手套气冲冲地出去。对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有四个月,你慢慢考虑嘛——”


果如李希特所料,2月底,新的出兵计划发表,莱因哈特居然收到出任格林美尔斯豪简中将副官兼卫勤参谋的通知,十分惊诧。他对这位阁老有所耳闻,但想不出有什么际会。
这位皇帝隐退多年的亲信此次复出,搞得满朝风雨。据说为了参加出征,格林美尔斯豪简子爵同米肯贝尔加起了争执,掏出枪来以死相要挟才得偿所愿。上阵前又中风发作,恢复缓慢,依然不打退堂鼓,后勤部不得不为他特别安排医护团队。缪杰尔名义上是副官,不过是保健医生和陪护。为了配合格林美尔斯豪简中将的官职,人事部门还编出堂皇理由,按照委培学生毕业的惯例,给缪杰尔晋升两级,以军医中尉出任中将的副官。
其实,但凡缪杰尔家有男爵及以上的名号,以他立下的战功,升到校官都是稀松平常。可因为出身和皮相,这任命便成为他被嘲讽和攻击的借口。

莱因哈特在军务省接了命状,翻阅发配给参谋部人员的战前准备资料,心情复杂。
为了报复也好、出于无奈也好,米肯贝尔加元帅似乎把所有不待见的人和物都扔到这个被当成垃圾筒、被谑称为“杂耍团”的分舰队中,而“黑色枪骑兵”居然也在其中。这几年,后者带着“不服从”和“不祥”的标签英勇厮杀,依然是上级的眼中钉,被贴上溢美之词扔来格林美尔斯豪简麾下。他读到他们之前的配属地记录,突然灵光一现。
就在此时,恶毒猥琐的嬉笑声从身后飘来:
“那老不羞,都坐轮椅了,端尿盆的还要挑个漂亮的……”
若是七、八年前,对方现在已经满地找牙。自从杨在帝国暴露了身份,为了顾及杨和家人的立场,莱因哈特总是努力压抑锋芒和情绪,加之众多生离死别,现在已经没什么能让他大发脾气了。
接着,他脑海中不知道为什么冒出那金银妖瞳的上尉的话来。还有一个月就要在战场度过自己18岁生日的青年军官,在宽阔走廊里突然停下了。
那其实是一种煽动吧?
愣神中,他不期和方才的长舌者目光相交。莱因哈特本没表露什么情绪,对方却吓得不轻,灰溜溜地跑了。
——狮子终究是狮子,装成猫的幼崽是没用的。

7

杨又从恒星陨落的燥热梦境中惊醒了。
聚焦视线,这次昏暗室内,沙发边有个人影。他吓了一跳,从论文和书册的小山中挣扎出来:
“……莱因哈特……?”
最近,不知对方是不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或者只是长大了,不再会找各种借口来和他挤一张床,反而令杨睡不安稳。
刚才……对方并没在房间里,他没做奇怪的梦吧?有些心虚地抹了抹嘴唇,杨才好意思抬起头来,接着愣住了。
夜色烟青,那身雪白的医师工作服里,纯黑军服的银边幽幽闪光。半长不短的金发披在肩头,落入浆直的衬衫立领中,就像是月光融化了。杨被遥远的、不属于存在的历史的记忆击中,时间在知觉中冻结。
不,那与其说是流动的黄金,不如说是凝萃于结晶之中的恒星之光。
“怎么了?”
年轻军医抬起一腿爬上床,凑近前来察看。白色大褂的下摆像披风一样滑过杨的脚腕,令杨下意识地直起背脊。
杨想要移开眼睛,但是做不到,继而产生古怪的念头:
——真希望现在有音乐,为什么现在没有音乐?!不,有任何动静都好,能打破这该死的沉默。

过了不少时间,他才能够说出话来:
“……制服……”
“我刚从急诊室回来,明早出发。他们调我去作战部门,不然不给毕业证,只是暂时的。”
青年低下头,误会了他的意思,露出一丝羞怯的神色,
“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
“为什么要道歉?”
对方张了张嘴,没能再说出什么来。杨也没有再问。
这是不用言说的两难。莱因哈特可能将面对杨昔日的同袍,也许会命丧他们的炮火,也许正相反。但是,正因为莱因哈特在部队服役、获得军功,杨才暂得安全。这孩子若有二心,杨的立场恐怕会立刻恶化、遭遇不测吧。但是这些若传回同盟,必然更加坐实杨背叛祖国的罪名,与杨心底想要返乡洗脱罪名的希望越来越远——杨从来没有表达过这一点,但莱因哈特从小便如此确信。这是没法逃避、又无法说出口的困境。
想要摆脱这样的困境似的,莱因哈特干脆在他身边坐下来了:
“所以我来和你讨护身符了。你有刚喝完的酒瓶塞子吗?”
“你是想用这种方法骗我把藏酒的地方告诉你?”
“所以,是有藏起来的酒叻?”
杨又气又想笑,又有点害怕被对方挖出私藏,没想到莱因哈特这次放过了他,
“所以,就给我个酒塞吧。”
杨去厨房抽屉里找了一个来,对方还不满足,把脑袋埋到杨的颈间,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是不是发烧了,你帮我看一看。”
这并不是一个需要答案的问题。因为这么说着的时候,青年就像幼时一般在他身边睡着了。当杨再度被对方起身的动静弄醒的时候,拉住了莱因哈特白大褂的衣角。
“本来想生日……这下赶不上所以……”
杨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黑丝绒的细长盒子,里面躺着把柳叶刀,在晨曦中闪着银光。
杨直起身来,拉下对方,搂到肩头。莱因哈特的记忆中,对方很少这样直露感情。
“请一定要平安回来呀……”
杨过了好久才放开对方,说着含义不明的话,
“凡佛利特的恒星升起的时候,不要看向它升起的方向……”
结果,他并不能确定自己真的能看见那日出。

凡佛利特会战最初的开战地——凡佛利特第四行星第二卫星地表的石英结晶富含低价铜化合物,呈现奇异的翡翠色光泽,远看像是植被覆盖的苍茫大地,其实表面都是粗砺的岩原。玫红、紫红、浅红、赭红的铁钴层相间,如血河蜿蜒其上,在黎明中蒙着一层暗淡的蓝色光辉。
宇宙历794年、帝国历485年3月21日2点,驻扎此地的格林美尔斯豪简分舰队旗舰“奥斯特法连”舰桥照明全灭,舷窗外的战火反射在瑰丽岩层上,将贴身侍卫们的尸体涂上一层诡异的红绿油彩。这个分舰队的最高指挥此刻却仍在定制医疗床上酣睡,没有从午休中苏醒的意思。
舰队司令副官兼卫勤参谋,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中尉短路门禁系统,再连接有限的火药而制造陷阱,击退了又一波袭击。
莱因哈特很乐意让这颗老葡萄干去地下和他的守卫团聚,但这样一来,自己的履历表将染上污点,甚至还要因没有和长官同生死接受军事审判。跨过尸首,他再一次按下指挥台紧急呼叫按钮:
“这里是舰桥,近卫队全灭,请速派增援!”

此时,恒星就要升起了。
杨是怎么知道他们会派驻这里的——他突然想到。
然而,这都不重要。这时候,他移不开目光。
西方的地平线裂开一线浅蓝色的豁口,就像从深靛色的锦缎上抽出一缕,渗出后边的光芒。

8

备战伊始,格林美尔斯豪简分舰队作为预备队毫无作为。不久被安排至战线后方、凡佛利特星域第四行星的第二卫星——简称凡佛利特4-2的天体上驻扎。当整个部队的迂回运动被打乱后,双方均陷入无法摸清敌军兵力部署、在黑暗中盲人摸象般的困境。
莱因哈特作为格林美尔斯豪简的副官,大部分时间都只负责监控格林美尔斯豪简的身体状况。每日例行检查时和对方进行已经重复上百次、如同哄幼儿园孩子的对话,几乎和他当年在第三军医院老年病科的工作没什么两样。
3月20日,他打理好老人后去往基地食堂,会见“黑色枪骑兵”时的旧故欧根。
“大伙都想见见你。”
和欧根一同来的代理大副格雷布纳给他一个熊抱,
“你已经成年了!别拿这个当借口,这次好好喝一宿。”
颈椎嘎吱作响,莱因哈特无奈地笑着。
接着,对方递上他所需的情报,那是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在前线基地时的相关记录——“黑色枪骑兵”正好在相邻星球的基地。与克劳希的版本不同,这是完全基于亲历人士证言的一手记录。青年快速将这些情报同他脑海中克劳希方面的官方报告比对,最后停在了其中一页。
决斗发生的前一周,由于舰载武器人为疏忽导致故障,还是少校的罗严塔尔曾同工兵部门产生争执。对方先动起手来,因少校压倒性的武力值,未能发展成斗殴就结束了。这之后,罗严塔尔便遭遇接连决斗和对手蹊跷死亡的怪事,连降两级至中尉,最近才官复一级调回帝都。
而莱因哈特发现,那场发生在机库、最后被捅到基地司令官处的纠纷,克劳希一方的官方记录中,却记述事件发生在机库外的停机坪。
“所以究竟是在哪个位置呢?”

当然,只要去后方问罗严塔尔本人就知道了。然而,莱因哈特并没有机会继续调查。3月20日晚间,凡佛利特4-2的所有设施建设、布防刚刚完成,就遭到叛军袭击。本来只是小股火力,但袭击者的战术核弹点燃了一个弹药库。而液态金属海之上,基地各设施彼此相连,大火迅速通过连接构件蔓延。格林美尔斯豪简本身几乎不能理事,平时司令部调度由能独立运作的参谋体系代劳。可一遇紧急情况,全部乱了阵脚。基地船坞脱离设施故障,所有战舰无法升空,被困在地面。旗舰舰桥遭到袭击,除了被保护在特别护理室的格林美尔斯豪简本人,舰桥的指挥部只有莱因哈特一个人活了下来。
正当敌人的包围圈就要吞噬舰桥时,从舰桥舷窗外降下奇兵,炸碎石英舷窗突入,击退敌袭。带队的陆战队指挥官脱下头盔,露出准将领章、银灰色紧贴脑颅的短发和灰蓝瞳仁。他即刻认出这令人印象深刻的容貌。
来者正是此次调配格林美尔斯豪简中将麾下的陆战指挥官贺尔曼•冯•留涅布尔克准将。
对方淡色虹膜闪烁火光,好似将冻原寒气也带入室内。
“整个参谋部,只有一个军医骁勇善战。”
那居高临下的语气令青年不悦,接着又使他如林中猎物般警觉。
这便是李希特所言的,怀着不知其真实目的逆流亡来帝国、也许与最近同盟在帝国情报网和共和组织的诸多挫败有关的男人。出征前莱因哈特方才拒绝李希特打探此人的请求,此番际会,他不相信是李希特的手腕能够操纵的,也许是有神仙在暗中恶作剧也不一定。
“这就是虎父无犬子吧……”
完全稳固战线,恢复舰桥功能的间歇,对方突然说道,令莱因哈特大为惊异。
留涅布尔克解释,他所指挥的陆战队参与平息约顿海姆暴乱,根据抓住的俘虏供述,抵抗者的头目中,有一位的外貌描述同杨相似。
“当然,我已同样先生会面,排除了嫌疑,很遗憾有此误会。”
与其说是道歉,莱因哈特反倒觉得这是一种威胁。
如果只是误会,又何来虎父犬子一说?他也不得不重新审视留涅布尔克,对方本可以不用提及此事令他警惕的。
无论如何,这样一来,留涅布尔克的真相,他须尽快摸清了。
同时,一丝暗流在明媚阳光下的清澈水池中投下阴影。当时杨的确是在约顿海姆没错。
——这真的只是个误会吗?
他问自己,很快又将这个疑虑挥开。

9

宇宙历794年、帝国历485年3月21日打响的凡佛利特战役中,帝国、同盟分别投入战舰32,742、28,931艘;人员四百及三百余万,可谓空前。这是后世好不容易统计出的数字。战役前期,极端天气令通讯中断,双方不要说对敌方,对己方的情况都无法完全掌握,兵令更是传递不畅。主力最初的迂回失败后,各舰队各自为政,四散在凡佛利特8个无人行星的公转轨道纠斗。
3月22日晚上10点左右,帝国军终于夺回凡佛利特4-2基地的西部防线,格林美尔斯豪简分舰队指挥部暂时避退。有幸存的指挥官要求出战一血前耻。莱因哈特基于此前在要塞工兵部门的工作经验,判断上方空域已被控制,地面迎击系统瘫痪,只有地下部分维生设施仍能正常运转,据理力争,终于说服余部同意暂时转入液态甲烷湖中的设施。
在临时征用作指挥部的湖底能源循环处理系统中控室,分舰队的最高司令官终于苏醒了,听取战况报告,居然咧嘴憨笑:
“哦呀,中尉,真被您言中了。我那不成气的下属,竟还不如您一个保健医生。”
在前次会议中,缪杰尔早就提过以敌军的通讯模式,可能有一个大本营就驻扎在这个星球的南极。不过却被其他官僚回以“一个护工不要多管闲事”这样的嘲讽便置之不理。这下,他这预言不幸的先知,又变成集中不满的靶子了。
目睹麾下又是一番毫无头绪的争吵之后,老者靠回舒适的躺椅:
“我乏了,请把我的方案转达给他们吧,医生。”
“……阁下?”
对方口齿含混地说:“啊,就是那个嘛,我刚才告诉你的,用磁场扰动模式对敌军进行火力侦察的计划。”
莱因哈特这下想起来,自己的确提交过包括这一内容的方案,同样是被其他幕僚无视。老人为何突然想起这个,还以为是他自己制定的,果然是老糊涂了罢?
但现在群龙无首,莱因哈特若是推辞,只怕会造成更多混乱。
——这完全是超出薪水范围……不对,这本来就是薪水范围、不过被他人强行免除的差事。
他心中翻了个白眼,根据之前战斗中的数据和资料,分析道:
“我……阁下以为,已经40分钟过去,敌军并无后续支援,这极有可能是一次意外接触。”
“若只是斥候,不如一举歼灭!”其他幕僚说。
“敌军尚未完全掌握我方情报,尚不可轻易暴露火力。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逆向追踪,摸清敌军基地的位置和兵力。”
他调出此前提案,统计敌方通讯模式,以一定假设构建模型,模拟出结论,认为敌方大本营很可能在凡佛利特4-2南极的某一条地磁增强曲面上。
“如全舰升空,从空中进行火力覆盖不是更有把握吗?”
“敌军防空实力不明,且我方机动性不足的情况下,恐怕反而会为敌掣制。”他耐着性子,觉得自己就像是小学教员。
“你什么意思?!”
“我部机动性欠奉,这点没什么好回避的。而现在主力部队所陷入的僵局不正是有力旁证?我建议启用无人侦查机探明情况。”
众人还有异议,意料之外的人说话了:
“中尉传达的方案很有道理。况且,这既是阁下的方案,部下就必须服从。”
莱因哈特向留涅布尔克致意,笑容却很复杂。果然,对方直接略过莱因哈特,进言道:“阁下,下官建议,还是由我们陆战部门从地面追踪更为稳妥。”
莱因哈特问:“陆战部队整个出动容易暴露。况且,总部防卫要如何兼顾?”
“我们可以派出先遣队。既然敌军防空力量不明,您不觉得利用空中侦查更不谨慎吗?您只是传达阁下的意见,我并没有同您讨论,中尉。”
对方在他的军衔上念重音。
自己的方案得出的成果被人半路截胡,成为他人战功的垫脚石,还要被讥讽,青年体内不满情绪的气压上升。他人对这家伙而言,只是达成自己目的的垫脚石吗?!
“留涅布尔克准将,”
老人昏昏沉沉地嗫嚅着,
“既然这是贵官的长项,不如就由贵官来处理罢。你觉得这么办如何呀,医生?”
“我只是帮您传话的,一切服从您的命令。”
“我觉得甚好啊,医生,”
格林美尔斯豪简话锋一转,
“不如您也同准将去吧。您陪我这个老东西那么久了,也想出去耍一耍吧……”
众人暗自讪笑,而留涅布尔克大声抗议:
“阁下!医生只是卫勤参谋……”
“中尉率领小队突入要塞制止哗变的时候,您还在来帝国的路上呢。英雄不问出处,对您、对他都是一样。您是陆战专家,但这毕竟是您来到帝国后首次参与前线战斗,而中尉对前线帝国方面的地形比较了解,路径也是他测算出来的,请他为您带路罢。”

10

地上装甲车拥挤空间内,莱因哈特被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目光包围着。他就好像突然出现在武器库里的白骨瓷瓶般突兀,干脆用斧柄支开头盔插销,合上陆战服面罩,在他人窃笑中闭目养神。陆战队员把莱因哈特当成司令部派来的监视者,以为他睡着了,才放肆交谈起来。
“这扫把星,有他在,我们一个后方基地都能被突袭……”
莱因哈特还以为他们在说自己,没想到对方接着说,
“这家伙就是个假装归顺的奸细!不然敌军如何摸到我们的旗舰?一朝为贼,世世为贼!”
所以说的居然是留涅布尔克?
留涅布尔克流亡3年来,从原同盟的上校军衔只上升一级至准将,可谓仕途多舛。他指挥的陆战队此前奉命镇压奥丁约顿海姆叛乱,折损大半。上层有意将此单位孤悬,除了留涅布尔克,原本麾下军衔最高的也仅止少尉。这样一来,军衔第二高的军医中尉就成为一支由准将率领的基层陆战队的理论副官了。但是,身陷半流放的处境,留涅布尔克也未停止施展宏图的脚步。他平日整顿这个千人不到的陆战部队,如操练一个军团般严酷无情,令部下怨声载道。
“这下他击退基地突袭,可不又要得意一阵?!”
“他害得我们在约顿海姆死了一大半人,咱这些残兵哪顶得住?得亏西线的工兵给力。”
“别傻了,工兵会打仗?!刚开战就死完了。”
“呵……那究竟是哪儿来的援兵?”
“谁知道呢……三排倒有人见过,全都是黑黢黢的,像从岩石裂缝下面爬上来的恶鬼。”
“胡扯蛋,那货一定是魔怔了。”
“这可不一定,他下一轮突击就下去了,说不定就是因为见到恶鬼被招了魂。你要跟着下去问问吗?”
“可闭嘴吧你!”
话音刚落,留涅布尔克从前方驾驶舱踏入后边车厢,无视部下攻讦,下令备战。他们追随袭击者的撤退路线,果然在莱因哈特计算的弧形路线的途中,侦测到地上车辆的热源反应。两个小时后,他们就追上了偷袭者。这小股敌军在之前的战斗中折损严重,被他们包围后迅速被歼灭。

“叛徒!!”
激战过后,敌军最后的幸存者打开头盔的对外播音,在连绵的咳嗽中,以标准的帝国语向逐步聚拢上来的帝国士兵喊话,
“你们的这位长官,我以前救过他的命!但他为了升官发财,不要说祖国、尊严和荣誉,下属的尸体都可以踩在脚下。怕是哪天你们的眼珠也被会被他剁成稀泥!”
空气冻结,他们遭遇的竟是留涅布尔克的昔日旧部。

濒死者凄惨的笑声在稀薄空气中格外清晰,留涅布尔克现今的下属们可怕地沉默着,直到旷野里炸开一声枪响。
陆战队指挥官拿开崩裂战俘胸口的枪口,站在他身后的莱因哈特听见对方如此低语着:
“丧家犬懂什么……”
说话者留下地上的尸体,转头迈向敌军地上车。他们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无法直接追踪敌军驻地。
莱因哈特追上前质问:“阁下,这不是我们说好的计划!”
“别搞错自己的位置,中尉!你只需要乖乖服从命令!”
“我收到的命令是侦查敌营位置!搞错的是您,我并不受贵官指挥!”
“狐假虎威的小兔崽子!以为自己是督战队的吗?!”
对方暴怒中,再度举枪向自己的副官。围观者瑟瑟,皆不敢近前。

莱因哈特直视对方,如果说此人真是同盟伪装成逆流亡者的间谍,他的表演实在太过精彩到令人胆寒;若只是纯正的变节者,莱因哈特又无法将对方眼中此刻奔腾的色彩简单归结为恼羞成怒。
青年挺胸迎向对方的枪口,毫无惧意,喝道:
“您被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吗,阁下?!”
大约是被咄咄质问惊醒,留涅布尔克恢复平日的冷静,这才命令道:
“把尸体抬去敌军陆战车。”
“阁下……”
“照做!这是敌军连队指挥官,他的部下一定会前来搜救。”

此地三面是岩台龟裂形成的嶙峋乱丘,中央由石英的碎砾细沙铺就的缓坡正可供埋伏。他们像荒野中的猎食者,将诱饵放在开阔空地中央。又过了30分钟,猎物如约出现。数十辆同盟地上装甲车自地平线尽头出现,发现他们的指挥官,很快围拢上来。

这似乎也太顺利了。
按照此前留涅布尔克拟定的计划,他们分成两路。留涅布尔克率2/3人马从西南隘口包抄,莱因哈特带领余下1/3从东北方向石林辅助攻击。
到了约定时间,莱因哈特率领余兵从潜伏地跃出,突然自正北射来一丛红光,竟是敌军早有埋伏的狙击步兵,撂倒帝国方数人。如莱因哈特所料,对方也是有备而来、将计就计,而留涅布尔克部却不见踪影。

被卖了?!

地表矿物结晶栅格形成巨大的、高低错落的六边形石柱。整齐划一的几何构造,被人类纷争所破坏,有序与无序交织,构成后现代主义的平面装饰画。但画中的主人公无暇欣赏这矛盾吊诡的美感。
0.25G重力的行星表面、稀薄的大气层中,战斗扑面而来。

11

敌军放出杰服粒子,绝望中的分队就要溃散,通讯中响起一声大喝:
“不许慌!”
那被当成摆设的军医中尉居然发出命令:
“我方还占地利!稳住阵型!”
莱因哈特高喊着平日操练阵型时用的命令代号,指挥维持阵型,有序后撤。厮杀中,他们稳住战线、死咬敌方前锋,向岩石迷宫里退却,将对方拖入无主之地的巷战。
突然间,所有人的视野被白光填满。装甲面罩瞬间自动校正入光量后,巨大的蓝色恒星的一角就已经充满视野,几乎吞没整个天空,是凡佛利特的恒星升出地平线了。
这庞然大物的表面亮蓝到深靛的漩涡互相搅动,边缘日珥都清晰可见,向他们的视网膜直扑而来。翻滚着无色云雾的第四恒星,很快就被强光吞噬,几乎不见踪影。
正对它的敌方被强光眩目的瞬间,一大群黑点从恒星升起的正东方向的晶岩顶部降下,正冲击敌军右翼,一举击破敌方阵线,时机节奏恰到好处。
是留涅布尔克部发动了突袭。

干得漂亮!
饶是当了一趟诱饵,莱因哈特也不由赞叹。

宇宙时代的前哨星球表面,地球西元前时代的白刃战如火如荼地展开了。迫击炮火在稀薄大气中绽开,裹挟载具、装甲、人体的碎屑,于低重力下缓慢膨胀为周正的球体,原本黄红火光被漫天蓝光染成白金色。
这批敌人之骁勇与之前大相径庭,即便双面受敌,也很快重整队形,深入丘陵。莱因哈特指挥有度,肉搏技巧也令人惊异,很快被敌军重点关照了。
与战友合作击退几波针对他的强袭后,死神的首领像一座流动的山丘般撕裂乱军,向他直奔而来。大号战斧的锋刃在地表切出火星。对方与他几度周旋,未及友军近前,突然发动。
银光一闪,对方的战斧划开他项上空气,莱因哈特堪堪跳开躲过。他刚站定,就见刚才所在的位置,岩层尽碎,露出红绿交织的闪烁晶圆,刺目的纹路蜿蜒,辨不清是人血还是岩石。

他和对方的体型与力量都不是一个级别,必须从长计议。
他在追击之中,趁势登上高岩,凌空跃下,转身劈去,而对方居然赤手接下他全力一击。莱因哈特越过敌首斧锋在对方手甲上砍出红热的裂痕,而那不识面目的霜巨人却发出不知是愤怒还是狂喜的咆哮,直接拽着他的刀锋将他砸向地面。
紧接着对方跃入空中跳劈而来,只听得一声巨响,敌首的斧刃重重撞击莱因哈特抵在身前的斧柄。高频振动下,斧柄发光的裂纹就像藤蔓蜿蜒到指尖,将麻痹感向躯干扩散,盖过筋骨崩裂般的巨痛。刚刚喷溅在对方胸口、战友滚热的血浆缓缓淋漓而下,冒着白气,逐渐露出其下蔷薇与剑盔交织的徽章。
意识就要被眼前血红的花瓣风暴吞没,他突然被抛向后方,后背撞上岩壁,一阵眩晕。新的战斧相击的回响,在旷野中绵延不绝。
是留涅布尔克切入了他们的战斗。

两个半神开辟新的决斗场,双方下级士兵都没人上前。几轮过招之后,双方各自退开数步。此人同留涅布尔克交情匪浅,还有兴致互致问候,可见这一重逢对双方都意义非凡。
“先寇布中校,多日不见,您竟高升了!”
“您好像也成为被称为阁下的身份了,挺不错的。”
“看来帝国没什么人才。”
“您当上一级上将再吹牛也不迟。”
那霜巨人发出波涛般的笑声,
“我倒觉得你那跟班颇有前途,可别升迁不成,反被后生超过了!”
二人的鏖战中,崩裂的晶体碎屑粉尘飞扬。又一回合,留涅布尔克击退对方横砍,将后者推出几米之外,突然大喝:
“中尉!”
“找到了!”
原来他们按照计划,利用牵制敌人的这段时间,通过热源遗留逆向追踪敌军的来路,成功定位到敌军基地的大致方位。无人侦查机传回清晰的影像投射在透明面罩上,再传输给其他战斗人员及总部。
蔷薇骑士连意识到形势不妙,不再恋战,夺回战亡的指挥官遗体,迅速撤退。

他们并未追击,重新整顿。留涅布尔克将莱因哈特和三成兵力当作诱饵,此刻竟能厚颜称赞:
“您竟然存活下来了,可见舰桥一役不是偶然。您当军医太浪费,不如到我麾下来效力。”
——不,我只需要实习学分,好拿毕业证书报考军医学校。
他很想反唇相讥,终于还是收住怒火。
此时,无人机影像的初步分析结果返回了。此地并没有驻扎大批舰队的迹象,缪杰尔认为这只是后方的后勤保障基地,而留涅布尔克发现,该基地对空迎击系统部署要高于同盟一般后勤基地的配置,非常可疑。但终究不能决断,再者此役所获颇丰,最后还是决定先班师回朝。
此时,日出令地表温度陡升,荒原卷起飓风,回往帝国基地的通讯不畅,他们便决定分出一个中队回程报信,余下原地修整等待大部队集结。留涅布尔克本指定莱因哈特领兵回程,后者却执意留下。
留涅布尔克的笑容下潜藏恶意:“以督战团的标准,您也算是恪尽职守,中尉。怕我跑回叛军那里去吗?”
僵持之下,他们终于接到分舰队司令部的单程通讯,格林美尔斯豪简的舰队居然已放弃驻地,全数升空,自西半球向南极开去。众人面面相觑,不论司令部出于何种原因作此决策,摆在他们前面的只剩一条前进的道路了。
他们有4小时时间,在格林美尔斯豪简分舰队与叛军舰队交火之前,瓦解敌人的防空力量。

向可能的基地方位进发的途中,军医中尉为在装甲车休息舱中的伤员疗伤,并注射镇静剂以帮助他们储存体力。轮到留涅布尔克时,他突然自睡梦中惊醒,一把扣住莱因哈特的手腕,像是警觉的猛兽,咆哮道:“干什么?!”
对方力气之大,就好像要把他之前的伤口都扯开,令莱因哈特倒吸一口冷气。
“您的伤口,阁下。”
年轻军医抬起手中沾血的纱布,
“抱歉打扰您休息,但不处理的话伤口会感染。”
“请您原谅我的鲁莽,继续吧。下次请您尽管叫醒我,以免伤到您。”
放开他的手腕,留涅布尔克躺回座椅,
“有一名具有独立战斗能力的医生随行实在是太幸运了。”
对方视线没有离开,盛大笑容也没有温度。
“我的荣幸。”
有惊无险,莱因哈特用那块纱布裹复刻器准备离开驾驶室。
这微型设备本是攻入敌军要害单位时,用于高效复制其系统资料的。他此前委托修米特稍加改装,得以适用于己方设备,以备不时之需。这次却正好在留涅布尔克身上派上用途了。
莱因哈特以为安全无事,正想离开,却被对方叫住,他心下一惊,没想到对方问的却是:
“我部目前的困境,您怎么看?”
莱因哈特不明其意图,转身回答道:
“下官认为,目前稳妥的做法是与主力部队尽快会合,整合情报。”
“难道您相信我方司令部还能胜任其职责吗?”
“下官不懂您的意思……”
“当下战况,他们最大的错误是就将我们陆战队孤立在外。”
这听着狂妄自大,但莱因哈特颇有同感,留涅布尔克接着说,
“我想听您的真实想法。”
莱因哈特思考片刻,回答道:
“我认同。像陆战、工兵这样的特种单位最好内建在各师之中以统一协作,而不是整个孤悬在编队之外,浪费机动性又影响整体运动。”
但莱因哈特并未说出口的是,若要推行此等改革,陆战部门的指挥体系该如何与现有的舰队组织结合呢?传统的舰队指挥部也缺乏调度与应用陆战部队的经验和能力。而且,统合人事编制必然遇到阻力,必须有相应的权势与手腕才能排除各级在位者的反弹。
更重要的是,相比回到西元海盗时代的战法,在莱因哈特看来,更应该整合的是高速火力而不是搜刮船舱的掠夺者。
“看来帝国并不尽是只知以大炮巨舰放礼花、却不懂保存实力好智取的莽夫。我们正需要您这样的人才,您觉得怎么样?”

12

没过几周,前方陷入苦战的消息传回皇都时,林查带着调查结果回来了。
杨为他开门,还在自问为什么要搅这个浑水,在林查找到坐下来的地方之前,杨也许想通了。
莱因哈特还在前线浴血,自己束手无策,只能等待对方或对方的唁电,这令他几乎不知如何自处,这些冲动就像某种逃避或补偿——每次都是这样。

林查找到了那与布佛贺兹同专业的告密者,也带来有趣的线索。原来那位举报人为了搜集证据,曾经跟踪布佛贺兹长达一年半之久。他同时还在辛勤地准备社会秩序维护局文化审查处的文职人员考试,大概期待以秘告的功绩为自己加分,向官方文人的光辉大道迈进,这下却给林查扮作的土匪在家门口蒙头胖揍一顿,抄了家,搜走他记录布佛贺兹行踪的原本,还找出他钟意的脱衣舞酒馆舞娘的摄像和纪念品——这些被匿名寄去社维局的人事部门葬送了他的梦想,此乃后话。
根据抢来的监视布佛贺兹行踪的笔记,杨发现一个有趣的规律:每隔65天,布佛贺兹就会回故乡阿尔特马克一次。这看似寻常,被举报者忽略了。
“65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林查自知自己不是解谜的达人,指望杨为他解惑。
“也许是巧合吧,但是……”
杨调出天体软件给他演示,
“这个数字是根据奥丁的两个卫星——“基里”与“弗里奇”相对奥丁主星公转周期的公倍数。而每次布佛贺兹返乡,正好是两个卫星在阿尔特马克上空重合的日子。”
这是军校学生必学的知识,子月食日是利用加成引力、异变磁场和卫星反射屏蔽进行通讯战的好时机。
“你猜这之后的下一个子月食日是什么?”
“不正是今年的圣灵降临祭。啊,怪不得是阿尔特马克!”
林查见杨不明就里,解释道,
“也许你不知道,阿尔特马克最出名的就是每年圣灵降临祭的游行祭奠。”
“为什么您说‘怪不得’?”杨敏锐地察觉到什么,问,“有什么是我还需要知道的吗?”
林查露出了“这是你自己要问”般的表情。
原来约顿海姆事件之后,全国不少地下抵抗组织,都收到了以“牙医”为代号的某个知名抵抗者的名义发出的消息,要召集全国性会议商议新的“革命大计”。
单纯的理想当然不会有这么大号召力,关键是那位“牙医”带着同盟许以的丰厚经费——传闻有数亿马克之多——于是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都想分一杯羹。
“在我看来,这绝对是夸大其词。但条件艰巨,无论有什么钱挣我们都不能放过。”
如此规模的聚集,与会者又都是各组织的头目,会议组织者不得不万分小心,避免重蹈数年前被社会秩序维护局一锅端的覆辙。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只有布佛贺兹知道,没有拿到入场券的林查一无所知。
“如果那小子是抛下我们去吃独食的,我可饶不了他。”
“但你也明白马丁不是这种人。”
“所以,这就是蹊跷之处。”
“如果是有人知道他和原组织的联系,想利用他分取经费的话……”
不,更要命的是,如果是帝国的情报部门,就会千方百计想要潜入这次会议,把全国的颠覆者一网打尽。对会议召集者而言,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举动。
“这位‘牙医’之前……”
“据那孩子说,是帝都原最大的地下刊物的主理人,还负责几条非常重要的流亡管道。上次清洗中他本人受了重伤,万幸逃到费沙才活了下来。但是不是真的……”
杨紧接着他的话茬:“我看,也并不能确定现在发出这个邀请的就是原来的本尊啊……”

就在他们想转向阿尔特马克寻求更多线索时,意外事态妨碍了他们的努力。
奥丁大学的学生,以寻找被当局迫害的布佛贺兹为名,发起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
“都是社团的管理者,为什么马丁进去了,而你却没事,是不是你去揭发的?!你这个无耻的流亡者!”
如此高声咒骂着的学生,在杨代讲的课上包围了他。

13

经过2小时逆向追踪,陆战队从极昼区域回到晨昏线附近。当天色变回黯淡的碧玺色,他们终于得以在南极附近找到目标。此地数道山麓相汇,拱起峰峦巍峨。
火成山岩的黢黑外壳凝固在沸腾翻涌的状态,是这颗天体地质运动曾经灼烈的证明。圆岩在他们脚下龟裂,内部晶体迅速风化为璀璨粉末,被席地疾风卷走,。
基地选址十分巧妙,熔岩的浪峰凝固在半空,恰巧将基地主体纳入其荫蔽之下,空中侦察难以识别。他们攀登上最高峰的山嵴,绕到正面,才判明其具体配置。
这是个天然的堡垒,对地与对空迎击系统设施环绕外围栈场,排布整齐,大半被淹没在浅绿色的积雪之下。各类补给设施向中心汇聚,通往深入岩石的指挥部入口。只要敌军龟缩其中,以他们目前兵力根本无法摸到核心。幸而,他们在外围悬崖峭壁的裂谷中找到了人工设施的痕迹,是后备供电系统和通讯系统的维修管道。
莱因哈特踩着那坚硬的钢管,抬头对上方的长官道:“我有一个想法。”

3月22日3时,留涅布尔克的主力在基地正面冻原展开阵型。同盟通讯中的叫阵让人哭笑不得:
“敬告帝国军,终止无谓攻击,举起双手撤退吧!如此一来可保住性命,现在还来得及。你们在故乡的爱人正在整顿床具,等着你们回去啊!”
这声音似曾相识,留涅布尔克没有回复,直接开启战斗。刹那间,死火山口内、基地正面织起火网。翡绿的冰原被炮火、鲜血和血晶碎片染成血红,就像被暴风席卷的蔷薇花园。看似坚若磐石的基地防卫很快被瓦解,而有生战力却被分散各处,恐怕对方指挥系统有严重问题。

帝国方的优势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双方舰队在狭窄的卫星上空遭遇了。
格林美尔斯豪简分舰队不知是试图脱离该星体,还是试图毁灭同盟区区一个后勤基地,同赶来的同盟增援的先头部队交火的同时,双方还要对敌方的地面目标进行狂轰滥炸,效率低下又易伤友军。
同盟对空迎击系统被干扰破坏,功能受损,但仍有部分从地面发射光柱,在帝国舰队的阵型中制造细小空洞。格林美尔斯豪简分舰队虽然数量占优,但果然被防空炮火和狭窄星域困扰,无法发挥战力。
在这死寂了数十亿年的宇宙尽头,此时人类制造的混沌,在苍茫地平线上肆意泼洒赤金黑白的颜料。狂野的笔触力透大地,切开地壑,好像要射穿天体,从它的另一极喷发出去。战火令大气狂乱、产生雷击,此起彼伏地撕裂浓墨重彩的画卷。
同一时间,莱因哈特受命带领别动队,在仅一人宽的碧绿裂岩间,以离子喷枪融熔结晶,劈开一条通路,终于找到一处可撬开的备用维修井。

留涅布尔克的主力部队在第3次进攻中才破坏基地外部防线,此时,莱因哈特的分队终于摸入基地。他们突破散兵抵抗,黑入通讯系统,找出对空管制中心方位。抵达此地时,其内部一片黑暗。夜视下,布局如圆形剧场般的管制中心正中央的最低地,守兵围住技术兵,后者似乎正在进行系统转移。
这样的防空系统必然有多个备用管制中心,若让他们将权限转移至不知何方的备用中心,直接炸毁此地也没有用,必须从内部停止才行。
他令狙击步兵将可能是卫勤部门的女性军官之外、其他官阶较高者一一毙命,并宣告:
“你方指挥官已阵亡,就地投降,我方将予优待!”
回答他们的是几道自卫用轻型手枪的红光。
“做梦!”
仅剩的女军官高声呼喊着,下达抗击命令并继续转移系统权限。

原来那名女性军官才是指挥官!他犯了性别主义的偏见。
顷刻间,外围座席中,预设的炸药和烟雾弹爆炸,大火和烟雾令他们失去攻击视野。
但是,同盟方电子战与雷达战的专家远非肉搏能手,枪击和火舌在帝国陆战队经过特殊镜面处理的装甲服上毫无作用。但敌方守军依然如同螳臂档车般殊死战斗,令人肃然起敬。
当他们刚生擒那位女指挥官,同盟的援军从后方撕破他们的包围圈。
“华蕾莉!”冲入室内的敌首大喝道。
莱因哈特一眼就从敌首胸甲上的破口认出,此人正是先前差点要了他命的那留涅布尔克的继承者。

14

哦,他居然找到了战神的后脚踵。
莱因哈特不合时宜地想起留涅布尔克为美人逆流亡的传闻,这支名称有着中世纪爱情小说风格的劲旅是否对骑士精神过于执着了?
方位不明的备用管制中心很快会接过权限,必须就在这间主控室完全停止对空系统才行。
他即刻转变策略,掉转枪口向那女军官,对那陆战指挥官道:“交出系统权限,我放过您的朋友。”
人质气得破口大骂:“先寇布!你这蠢材!!”
敌首恼羞成怒,骂了句他听不懂的脏话,随即举枪射穿人质的肩膀,射线冲击莱因哈特的肩甲,射击角度和出量恰到好处,人质一声不吭地失去意识倒地,连带拖着他失去重心。这一瞬间,对方挥斧砍来。莱因哈特下意识地推开女军官,抽出背后战斧刚好以斧柄挡住迎面一斩。
胸口传来灼热的疼痛,控制室慢慢被电路燃烧引起的大火淹没,头顶的钢结构终于在高温下损毁坍塌,更大的火焰将鏖战的二人同彼此的战友隔开。
“医生!”战友在火墙外呼唤他。
“走!按计划!”他大喝道,竭力架开对方掣制,向后翻滚躲过又一记纵劈。
火势渐起,双方为了躲避烟火各自退开数步,互相绕步着试探。莱因哈特嘲讽道:“让女人在前面送死是贵方的传统吗?”
“我们的女性不是温室里需要保护的花朵,她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
突然间,室外隆隆的炮声消失了,外部监视器上频繁闪烁的炮击火光也不见。天空中,帝国舰队摆脱基地防空炮火的压制,像苏醒后的鲸群般运动起来。舰只在地面投射的光影翻滚着,如同暴雨前的旷野。
是对空管制系统被授权停止,指挥权限转移的过程也被中断。
原来,在之前的混战中,莱因哈特分队中的工兵早就从管制中心后部的维修通道直接接入系统,开始中止授权的程序。这一切纠斗不过是莱因哈特拖延时间的障眼法。

对方明白中计,愤怒地咆哮着,发动新一轮进攻,这下招招致命。
斧锋相磕,在不大的空间内激起回声。莱因哈特尚且能勉强挡下开头几次斜劈,但毕竟是第二次落入这死神的手中,加之莱因哈特一路上劳顿消耗,逐渐招架不住。
他刚后退个半步,对方跃起,再一次抡动战斧,在空中划出一道疾风卷起烈焰,在莱因哈特跳开的位置劈开一个大坑,一时间金石崩裂。说时迟那时快,莱因哈特一个健步踩住对方自下路突刺而来的斧尖,向前又一跃,蹬着对方的斧柄腾空抡斧而上。
电光火石间,视野中白光一闪,角落传来金属撞击地面的闷响,莱因哈特手中战斧只剩斧柄,仍然成功绕到对方身后,急中生智,以仅剩的斧柄重击其后颈。
对方却只是闷哼一声,踉跄半步就稳住重心,接着将他甩下肩头。莱因哈特重重摔在控制台上,头盔崩裂,冒出火花,他扯下残骸,转身就见敌人再度扑来。

——人有做得到的事,也有做不到的事……吗……
生死关头,他心里居然冒出杨的口头禅来。
也许不错,怎样也要好过死在病床上。这点时间,足够另一分队迂回至对空系统冷却机组、引爆设施了。
然而,杨说着这句话时的模样,也同样跃入他的脑海中。
他条件反射地抓起手边短路电缆在敌人眼前甩出一片火花,逼退对方,自己也摔下桌面。这才发现陆战服自右肋下至左肩被撕裂,深入其下军服,正在往外渗血。

“你就是刚才那家伙的跟班啊。执行这样的任务,从一开始就不指望活着回去了吗?”
双方都是大半张脸沐浴在血中。莱因哈特失去行动能力,勉强转过身来,直面敌人:
“正相反,家乡有重要的人为我准备好了床具,就算是孤魂野鬼,敝人也一定要回去安眠。”
对方听出莱因哈特盗用自己的包袱,先是大笑,和他目光直视,竟是一愣。
“可惜了,居然是这样的美人啊。”
敌首胸口的蔷薇纹章上,双方留下的鲜血已经发黑,
“在下华尔特•冯•先寇布。现任同盟蔷薇骑士连第十三任代联队长。”
“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军医中尉。”
“真的是个医生么。我以为你好歹是个校官,看来帝国也的确不是人才的乐土呢。”
对方举起死神的利斧,
“同您战斗,真是令人十分快意!那么再见了,中尉!”

同一时间,地板震动起来了。是分队成功执行他们的作战计划,破坏对空系统的冷却机组,致其核心装填部分因温度过高而宕机。
震动中,莱因哈特一同撕裂的军服胸袋里,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金属圆盘掉了出来,滚入碎石中。那是卡特萝捷托付他的母亲遗物。对方也因为颠簸一个不稳向后退了一步,莱因哈特趁着这个机会挪动受伤的身体,伸手去够那个徽章。
对方踩住他的手掌,从他指尖掰出那枚领章,放到眼前看了仔细,突然喝道:
“这东西哪儿来的?!从实招来我饶你一命!”
对方加重脚上的力道,他仍然一言不发,先寇布露出危险的笑容:
“事到如今,要为了罪吏的纹章而死吗?”
哦,有趣的线索。莱因哈特答道:“他人有恩于我,敝人发誓保密,恕我无可奉告。”
对方一瞬间的犹豫中,分队预设的炸药启动了。地板开裂,带着他同碎石一起坠下,那陆战指挥官讶异的表情迅速在他视野中远去了。

15

古典文学社在约顿海姆大暴动时期,整个社团为抗议活动奔走,之后成员多数下落不明。布佛贺兹在暴动平息后曾向友人报平安,如今又失去踪影。学生们从不安转为义愤,传言他已被关进边境教育营。他们没胆量直接去社会秩序维护局要人,就挑看上去可疑又好欺负的杨下手。
“学校为了社团的事找你去谈话,之后布佛贺兹同学就失踪了,而你却安然无恙地出来,你敢说同你没有关系?”
“这两件事当中隔了二十多天,你们不能把这期间与校方谈话的教员学生都列为嫌疑人吧?”
“如今你又要撇清关系了?”
“不。我承认我平时几乎没有管过他们的活动,没有尽到教师责任,这是我的过失。有什么后果我一并承担。”
杨百口莫辩,又不能说他知道布佛贺兹在约顿海姆后其实跑去特拉巴哈搞他的政治实验去了,也不能说他现在失踪,自己正在全力找他,只得劝解道,
“不如请你们先到教室后边坐一坐,这里还有想听课的学生。”
“你不要转移话题、胡搅蛮缠!等会儿拔了你的舌头,让你尝尝布佛贺兹受的苦!”
被人身威胁,杨的反应却是:“你见到他被割了舌头?!”
“去教育营的第一件事就是割了舌头,剜了眼睛,让你不能再言,让你不能再看!”
“你们尚且不能确定他真的被捕了。捏造事实只会让民众失去对你们的信任,暴力也并不能让你们变得更高贵。”
“不在沉睡的人脑袋上炸个雷,他们怎么能醒来!最好连屋顶、连这整个死气沉沉的世界都炸个热闹!”
这样的闹剧发生数次,起事的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又畏于被举报追究,渐渐不再那么跋扈,杨十分无奈,最后终于说:
“就算要抗争,明明不是有更好的方法吗?”
凡此种种,只是当下在帝国首都圈爆发的诸多大学学生活动中的一朵小小浪花。自古以来,学生和知识分子都是各种抵抗运动的急先锋。当事人慷慨激昂,或许会在后世的历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却并不一定能获取当时舆论的广泛认同。就像学校里,抱怨着“要不是他们,怎么可能所有社团活动都被下令终止?”、“一天到晚惹是生非到底在想什么呢?”、“下等人的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而专注自己前途的也是大有人在。
而行动主义者里,也不乏有浑水摸鱼的,有些只是为了翘课——杨心底倒是很认同这种动机,有些是为了赶时髦,根本不关心他们喊的口号是什么意思。反正他们大多出身名门,一般小吏奈何不了他们。

翌日,学校各开阔处的巨大电子告示牌的系统被黑,出现诸多咒骂当局、讨还被关押学生的标语,其中首要的就是“布佛贺兹氏的惨剧”。相关内容将他遇害的情形描绘得绘声绘色,仿佛在命案现场,引得全校驻足议论,很快校方出手阻止并抓捕数人。
当电子手段变得危险后,抗议者回归传统方式。这些人在蒙面布之下,于脸上涂满干扰面部识别的图腾般的油彩,趁着深夜从没有监控的小巷钻出,迅速在校园公告板上涂鸦抗议。这些作品骂人和创作水平各有千秋,有些兼具鉴赏价值和形式美感,堪称艺术;而创作者们和扛着香蕉水桶追赶创作者的清理者们,则又构成一组行为艺术。

某天早晨,社维局连同首都警、校园安保展开突击搜捕,违法者和执法者在广袤的校园内再度上演你追我赶的警匪戏,吸引了众多前往晨会的学生。
最终,探员们一路追来,冲进教学大楼,果不其然看到走廊尽头守着文物室厚重密闭大门的杨。只有教职员才有密码,杨拒不配合开门。等社维局探员终于找来装备砸开厚重的隔离门,里面除了整墙整桌待修复的文物却空无一人。
“人呢?人呢?!”
“你们到底要找谁?!这里是文物修复室,除了刚挖掘和待修复的文物什么都没有啊!”
“那你守在这里干什么?!”
“是你们气势汹汹冲过来要进去啊,擅自进入,里面的东西受损怎么办?!”
杨忧心忡忡地喊着,
“里面温度、湿度和光照度都是有严格要求的!快把你们的电筒关掉!有好多个是爵爷们委托的古董啊!”
这下官差乖乖收了手电,确认没有目标只得退出。就算这位助教装傻的演技不是特别糟糕,鹰犬们也明白过来他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那些涂鸦的学生早在杨的指点下从另一个方向的安全通道跑掉了。
但是,社维局当然不会白白受到摆布,立刻将杨扣下,押到教学楼外的开阔空地上。此地已聚集起数以千计的学生,他们的目标怕也是混入其中了。探员们高呼检举重赏,场面却安静得可怕。
“赶紧出来伏罪!”
对方气急了,拽过杨来,按他跪在地上,枪口指着他的太阳穴,用扩音器宣告,
“不然就立刻崩了刚才舍命包庇你们的老师!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小兔崽子!”

16

被淹死以前,莱因哈特在冷却水循环池里呛醒了。
头顶的天空,凡佛利特的恒星没入地平线,天色转为吊诡的粉紫色,正降下巨石的暴雨。本来作为荫庇的火山口的岩石碎裂,落下毁灭性的灾厄。他爬出冥河,面前是被山岩砸殁一半、另一半暴露在极地严寒中的同盟基地,就像一块被捅出许多空洞的奶酪。

他在落石、大火和浓烟织起迷雾的冥界边缘,又撞到那游魂了。
这次对方穿着和他一样的白色陆战服,上面血渍和骨渣遍布,幸而似乎都是敌人留下的。他无视幻影绕着它走,却总是找不到出口,最后都是回到原地。只能放弃抵抗,朝着对方所示意的方向行进。
“多管闲事。”
那好友的亡魂微笑着巍然不动,一言不发。
——大约是他自己的精神世界已经被外部的喧嚣、体内伤痛的呐喊充满了吧。
沿着扭曲的钢结构和碎石堆砌的地狱小径,他终于返回较为安全的司令部,看不到活人,直到废墟深处传来动静。
一片漆黑之中,敌方和我方交叠的尸堆之上立着个鬼影。
——好极了,他还没有摆脱癔症。

那恶鬼无声地踩过柔软的人肉堆砌的小丘,正用猩红的刀锋挑开残肢断臂,翻找着什么。罕见的漆黑陆战服上,深色的液体淋漓,反射着户外吊诡的绿色天光。
对方踢开脚边的尸体,冲通讯器里下了几道命令,远处对空系统通讯塔台无声地爆炸,陷入火海。
莱因哈特眨了好几次眼睛,那看上去就像是曾与他有过数面之交的鬼魂。

“阿尔德勒……?”
他下意识的喃喃惊动对方,后者转身抬刀,那利刃修长蜿蜒的造型他十分熟悉。
细看之下,上次相见时,对方在大火中被照耀得苍白的短发,此时是古铜打造的铠甲般的暗淡金色,中间还夹杂着几缕发白。

“你朋友……托尔奈森以为你死了……”
这下连莱因哈特自己都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真的又见了鬼,
“如果你活着的话……最好和他说……”
对方似乎因为这愚蠢的开场白,转动墨玉色的眼瞳——不知是本色还是窗外天光的关系——冲他翻了个白眼。几个与他同样制服的潜行者包围了莱因哈特:
“长官!”
“你没有看见我们。”
恶鬼示意部属退下,锋刃直指他的面门,
“再令阁下涉险,决不饶你。”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对方本来的声音,比预想中的要清脆。
对这一认知不知作何感想的军医中尉,也完全不明白对方所指为谁。当死神和他的眷族消失时,居然感到有些懊恼。

没过多久,有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身着同盟军官级气密服。
“不许动!”
命令之下,对方立刻抱头跪地、报上身份:
“我是凡佛利特第三基地指挥官辛古列亚•雪列布雷杰中将。现向你方投降,要求比照艾坚豪瑟公约待遇。”
基地指挥官?!
莱因哈特以全局通讯上报情况,并要求对方以其权限打开部署系统。虽然后勤方面可接触的情报有限,也是相当重要的斩获了。
对方几乎没有反抗,一一照做。相比此前敌军与他们厮杀的骁勇士兵和中下级指挥官,他们的司令官可以说是出乎意料的软弱。他甚至承认自己的偏见——敌军各单位之间行动上的诸多不协调,恐怕也是这家伙的过错。
那许多牺牲于自己和同袍手下的敌人,保护的竟是这种草包,莱因哈特心中不由升起一股不忿。
甚至杨也是因为这种人……

在杀意实体化之前,帝国的登陆艇从天而降,旗舰像一头巨大的座头鲸遮天蔽日,运走他和他的俘虏。莱因哈特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又要熬过镇痛剂带来的幻觉,但令他感到不安却是别的事情:
他弄丢了那孩子母亲重要的遗物,这可如何是好。

17

双方数量悬殊,而地面基地陷落,同盟的先锋部队很快退出卫星轨道,格林美尔斯豪简分舰队获得宝贵的修整时间,静待敌方援军主力到来。
莱因哈特俘虏敌方基地司令官又截获情报,却被留涅布尔克抢去表功,连同属的陆战队队员都感到气愤。莱因哈特倒不以为意,毕竟情报和敌方首脑落到莱因哈特手里本也不算他的功劳——如果他在同盟指挥部遇见的不是真的恶鬼的话。

趁着所有嫉妒和反感又奔着留涅布尔克而去,他得闲将那批情报的副本细细看了一遍,就回到保健医生的日常,在午休抽血的间隙,与格林美尔斯豪简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对白:
“医生,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简直拥有我年轻时渴望的一切呢。那是48年前的事了……”
“是58年前,阁下。”
“这有什么关系嘛……”
莱因哈特叹了口气,低着头在对方枯柴一般的手臂上寻找还可以戳的血管,复述对方的台词:
“好……48年前,您在士官学校是个普通的学生,也没什么像样的朋友,长相平平……”
“……也没什么像样的朋友,长相平平……”老人重复道。
“但是,这不好吗?”
他自己根本不指望能活到76岁,悠闲地回忆往昔。抽出针头,拔走血样瓶,敷上消毒片,年轻的医生回答说,
“活下去罢。”
“是的……你也要活下去,医生。”
那不是往常的台词,莱因哈特停了下来。接着,格林美尔斯豪简又像幼儿园的孩子一般地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缪杰尔,你可以叫我莱因哈特,阁下。”
“不不,不是这个。”
“是莱因哈特•冯•缪杰尔。”
“名字对,但姓却……哦,是医生啊,是我搞错版本了……你等一等,哈哈哈……”
这倒是新鲜的胡话,没等莱因哈特细想,老者恢复迷糊的模样,重启又一个轮回:
“……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简直拥有我年轻时渴望的一切呢……”
同样的对话每天发生3次,每次要重复3次以上。只是这次对方增加了前所未有的台词:
“青春苦短、韶华易逝……放手去做罢……活下去罢……就放手去做罢……”

话音未落,警鸣骤起。
3月31日4点,格林美尔斯豪简分舰队同驰援的同盟主力舰队交火。
根据莱因哈特从雪列布雷杰处获得的情报,那应是离此地最近、最早回应求援的同盟亚历山大•比克古中将所指挥的第五舰队约一万多艘的兵力。可惜的是,除了战争初始部署,对目前同盟全局兵力分布,同盟后方基地的情报也不比帝国方面掌握得多,只能说聊胜于无。
两群在黑暗海域中巡游的庞大鲸群,此前只摸到对方身形一角。数度浅尝辄止的磕碰之后,终于都跃出黑暗,展露真容,撕咬在一起。同盟失去地面基地的空中火力支援,战况陷入胶着。
战舰舷窗外凡佛利特4-2的天空中,无法施展的舰群就像纠缠的乱麻,被炮火的快刀斩成爽利的一截截残段。耀眼的蓝色惑星张开巨大的漩涡,好似要将杂乱无章、四散各处的战力卷向中心。
晚上7点03分,帝国主力舰队也不情不愿地前来支援格林美尔斯豪简的分舰队了,同盟方恐怕也是如此。
——这是不是对方布置的陷阱,而己方猪队友正落入了圈套?
双方都在这么腹诽着吧。
第四行星的公转轨道布满小行星带和重力异变场,可供展开的作战空间过于狭窄,一直到第二天的凌晨,格林美尔斯豪简分舰队才在混战中与抵达的米肯贝尔加的混编部队会合,勉强展开阵型,左翼格林美尔斯豪简舰队又被扔在了后面。
此时,格林美尔斯豪简的副官代为发布了新的作战方案:
“将全舰队前进六光秒,向二点钟方向旋绕并集中炮火,就能给予敌方右翼沉重的打击。”
这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在如此狭窄的宙域进行高机动转向吗?之前说我部机动性不足的是谁?”
“机动性的问题可以解决。”
莱因哈特提议,对各舰队阵型重新排布,拆散运动缓慢的陆战队舰艇方阵,分为更小的单位直接派驻各分舰队。将机动性强的突击舰种置于两侧,长程炮舰置于后方。其他方面也重新整备以提高运动效率。
“你以为总司令部能同意这样的方案吗?”
“通讯不畅,军令有所不逮。再者,我们左翼孤悬在后,若敌军先于我们完成迂回,我们就是死路一条。”
此话颇有道理,或者说涉及自身存亡,众参谋异议之声小了许多,仍有人不愿放弃:
“你不是又利用老人家脑子不清楚假传军令吧!想上军事法庭吗?!”
“这正是老夫的意思……”
被嘲讽“脑子不清楚”的当事人出乎意料地并没有保持沉默,
“……‘守则不足,攻则有余’;‘攻则不足,守则有余’嘛……”
老者又昏昏睡去,众人皆是莫名其妙。只有年轻中尉默默站在原地,看着对方。

莱因哈特在杨的笔记里读到过这句话。
杨不常和他聊这些。杨虽然是战史系毕业,但成绩平平,毕竟只是为了免费读书,本人对战争好像也毫无兴趣。平时整理零杂史料,只有莱因哈特看战争部分看得津津有味。莱因哈特主动去问,或之前为战友殁亡而自责时,杨才说过一些兵法上的大道理。
但的确比军校那些徒有其名的讲师们好多了。
——为什么这一段正反过来都说了一遍,到底哪个才是对的?
——典籍的原本佚落,抄本各有出入。对于上古的著者到底是哪种意思,研究者一直存在争论。也许都是对的吧……
——这是什么浑水摸鱼的解释?
——并不是哟。
杨笑着说,
——这世间的道理本来就不是非此即彼的。多与寡、攻与守、灭与生……就像正义和真相,大概也有复数个存在、互为表里吧。
参谋们小声嘲笑格林美尔斯豪简昏聩,模仿他喉咙里裹着痰说胡话的模样,被莱因哈特高声打断:
“阁下年事已高,精力不足,并不是他自己选择的。而诸位则是自甘怠惰,还要拖着千百万士兵与你们同归于尽!这不仅是愚蠢,更是险恶!简直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
千钧雷霆过后的草窠万籁俱寂,空气里就像弥漫着清新的糊味,众人皆是呆若木鸡。
原本都以为这个副官只是个漂亮花瓶,但此番居然捣毁同盟基地、立功归来,咄咄逼人。
“作战方案已经下达,违抗者军法处置。”
最胆大者也只得在心里骂着下流的词汇,乖乖照办。

留涅布尔克在参谋室外的走廊拦住莱因哈特,质问道:
“这真是阁下的意思吗?那位阁下突然会体谅部下的想法了吗?”
“您真的想知道?”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您没在会上直接质疑,而是挑在没人的走廊里和我确认。”
“阁下的训令,原文究竟是怎样的?”
“‘青春苦短、韶华易逝,放手去做。’那就放手去做吧,阁下。”
留涅布尔克露出了仍是猛兽般具有侵略性、但又十分复杂的笑容,未再发一言便离去了。根据莱因哈特的方案,如留涅布尔克所构想的,陆战队有机会紧随各下属舰队行动。不过,留涅布尔克本人也被支离参谋本部,可这是留涅布尔克自己想要的,他无法抱怨。莱因哈特甚至觉得,对方有些快意。

18

4月1日2点,无视通讯回路中司令部的怒嚎,左翼格林美尔斯豪简部像一直只从蛰伏中苏醒的猛兽,突出到阵前。
格林美尔斯部是由耄耋老者指挥、毫无用处的吊车尾预备队,这是连同盟方面都确信的情报。这一突变给双方都来了个措手不及。
在狭窄宙域中,以凡佛利特耀眼的恒星为背景,按照莱因哈特的方案,格林美尔斯豪简分舰队同主力拉出斜线阵。在来自后上方的长程炮火掩护下,这支先锋部队两侧涌出高速机动战舰,打散同盟方面原本密不透风的阵列,紧接着后者又被格林美尔斯豪简分舰队的正面重甲舰死死咬住。这几步接续时机都计算得刚刚好,炽烈的战火令冷色调的深空为之燃烧。
1日5点,他们终于在同盟正面打开一个巨大的缺口,旗舰“奥斯特法连”爆发出如雷的欢呼。如此情势下,米肯贝尔加的主力军也只好配合,牢牢牵制溃缩向帝国右翼的同盟军。而凭借此前情报,留涅布尔克所指挥的陆战部队成功突入多个要害旗舰、通讯舰,情报上的斩获颇丰。

同盟方被困在和变异重力场连成一片的小行星带边缘,无法反向迂回,成为瓮中之鳖。但同时,突出阵前的格林美尔斯豪简分舰队本身运动也受到限制。毕竟,这支部队以往并不是骁勇之师,很快耐力不足,又深陷阵中,突进速度放缓,伤亡扩大。
同盟军抓住机会反扑,其前锋如同星火燎原渗透帝国军的阵列,向中后部的旗舰延烧而来。

提出的方案第一次得以左右数量如此庞大的舰队,年轻的中尉以挺拔的姿态立于舰桥,背后双手紧握,微微冒汗。身旁的老人却是不疾不缓,有时征求莱因哈特和其他幕僚的意见,就像是听取学童汇报课业的私塾先生。
“哦,你们是这么觉得的吗?”、“也有道理嘛……”——这样应承着,10次之中也有6次并不采纳部下的意见。
“休息和等待也是一种作战,不要焦急啊,准将。”
留涅布尔克不在,舰桥没有这个军阶的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在喊谁。这时,他身边的副官说:
“不是准将,是中尉,阁下。”
“啊……我又搞错版本了,稍等稍等……”
原来老人是连自己副官的阶级都记错了,属下各自暗笑,氛围轻松下来。
格林美尔斯豪简下令稍适后退,同盟军以为抓住帝国军的破绽,死咬不放,一瞬间米肯贝尔加的前锋越过友军的阵线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7点,同盟的火力范围还是摸到了“奥斯特法连”的中和场。旗舰的视野被五光十色的力场涡流淹没,头晕目眩之中,甲板震动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由黑色的高速战舰组成的突击部队突然挡在他们与炮火之间。在光学屏幕上看来,就像一群突入阵地的猛兽,乱蹄卷起烟土。
“这里是第4编队驱逐舰‘王虎-II’。突然莽起来的指挥部,还有人活着吗?”
“这里是‘奥斯特法连’指挥部,感谢贵方驰援。”
对方接下来的回复出人意料:
“莱因哈特•冯•缪杰尔!果然是你小子啊!欧根说你跑去当秘书,居然是真的!”
全息通讯另一端,“王虎-II”代理大副格雷布纳大呼其全名,不顾场合与阶级,豪放的笑声好似要震碎紧张的战局,
“这种装模作样的岗位果然完全不适合你!哈哈哈哈!快到我们的船上来!”
4年前伊谢尔伦一役之后,这支尖兵坚持以完全黑色涂装为战袍,现时由200多艘加强近战火炮的高速战舰组成,以在旁人一般常识中近乎疯狂的狂轰滥炸,将靠近旗舰的敌军硬是推了回去,给予本部喘息机会。

但是当下危急的形势,令莱因哈特依然成为参谋部集中攻击的目标。在质疑声中,年青副官喝止争论:
“我会承担责任!当下我军已经破坏同盟左翼,但最终目标仍应是完成两面包围,不然整个作战就要前功尽弃。”
接着他转向格林美尔斯豪简。
“有人警告我,务必保证阁下之安全。”
格林美尔斯豪简睁开眼睛,他的副官接着说,
“但请您转告他们,保护阁下和作战的地方在别处。我有一个想法……请允许我与他们并肩作战。”
众人大惊失色:“副官的职责在司令官身边,又要轻举妄动吗?”
老人问他:“啊,那只部队……好像是你原来的配属地啊?朋友吗?”
“阁下!”
“就算是处分好了,罚你去基层单位吧。”
老者松弛地笑着,
“全新的剧本啊……演演看……演演看吧……准将……”
“……不是准将,是中尉,阁下。”他叹着气重复道。

19

格吕奈瓦尔德山中的这片狭长湖泊,伸向湖中心的半岛将这块巨大的天然碧玺分割成Y形。湖水涌向水坝导流渠,在湖中央产生漩涡,轰鸣阵阵。
他们站在湖中岩石的尽头,看着之前小心封存的战舰雏形逐渐露出真容。最先进的合金打造的雪白流线型机体,如祥云翻滚,挑向空中的犀利尖缘垂下晶莹水棱。
等核心动力组件吊装完成,经过镜面处理的鹦鹉螺型管道向四周衍射七彩的日光,像一只浮上水面的深海异兽,透明的躯体露出里面的脏器来。
此地名为费曼第五实验室,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不是曾有四个命运多舛的前身,未为可知。2月,席尔瓦贝尔西填补赫尔兹亥玛的空缺,成为新的奥丁大学工程院院长,安妮罗杰加入他的团队,后者正式获得接管这个项目的授权。
“这将是新一代高速战舰的雏形。目标是在3年内升空。”
站在他身边的金发女子仰视着眼前的庞然大物,说道,
“我们希望有足够的经费,甚至能将第二台对照型付诸建设。”
“第二台?”
“真希望有朝一日能让你看看它。因为是长波段实验型,外观颜色看上去就像你的发色一样呢。我们都叫它‘猩红的希格露恩’……”
“红色的吗……”
“希望有足够多的高级将领晋升,而需要被授予的旗舰吧。真是讽刺。”
“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项目的创始人以为,如果能找到去往更远星空的方法,人类会不会就能专注于开拓新疆域而非沉迷战争了吧。”
从联邦时代以来,人类的居地向外扩张的速度疾速下降,人口密度相对于宜居行星上升,生存空间不断压缩,成为孕育冲突与战争的温床。
“我们寄望于和平,但又需要倚靠战争发展用于和平的技术,就是如此矛盾。”
这块土地对外是绝门贵族无人继承的遗产而成为禁地。半岛上仅有的建筑外形与一般贵族的消夏别墅无异,但是内部经过改造,分出多个会议室与实验室,并且有通往湖底试验场的通道。诸多实验室人员在此间忙碌出入,搬运资料设备,路过的其中一人叫住了安妮罗杰:
“缪杰尔,这是你之前要的东西。”
“谢谢你,修米特。”
“叫我米克就好……”
此人是莱因哈特托付给姐姐的一位昔日战友,因为参与抵抗活动而惹上麻烦。席尔瓦贝尔西看重他的才能,给他一个新的身份。频繁牢狱之灾令修米特神经脆弱,需要长期服药和持续治疗——或者天才本身都受过于敏锐的精神之苦罢。
安妮罗杰接过对方递来的芯片,交到吉尔菲艾斯手中。
“我为你申请特殊探视权限,但是,因为是机要部门,我外出和与你相会的机会将非常有限。”
女子尽可能以轻松的口吻说,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尽可能少地到这里来。实验的危险性不说,不是还有什么‘诺伦的诅咒’吗?”
——奉献于这项事业的人,本人和亲族受到时空之神的诅咒而厄运缠身。但也许只是迷信,为了确认参加者的决心。
“最终,您又被困在这里了吗?”
吉尔菲艾斯看向湖中央,若有所思,片刻后再度转过头来,阳光照亮他的笑容,
“但是,这是安妮罗杰自己的选择,我为你高兴。请尽可能地让我帮助你吧。”
也许是为了安慰吉尔菲艾斯,女子想了一会儿说:
“这样吧,有件事也许你能帮上忙。”
“女武神”计划最初的作者留下的核心代码,尚无法解开,安妮罗杰也只能解读一小部分,他们需要确认此人是否留下了什么提示。
“你是说阿尔伯特•冯•赫尔兹亥玛寄来费沙的发动机原型的收件人吗?”
实验室上一任的主事者、阿尔伯特•冯•赫尔兹亥玛尊称此人为“卡”。或许只是一个简称或代号,不知其确切的含义和来历。
“但是我想,那间机库是露克雷鲁先生的产业,而波利斯•高尼夫先生也许也知道什么吧。如果可以的话,想请你去一趟费沙,问出‘卡’身份的线索。”

得命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刚抵达宇宙港,有个乞丐拖住他的衣角,装疯卖傻一番之后,露出破烂斗篷下的笑脸,是约顿海姆暴乱时期的老朋友肯拉特•林查。
“哦,小鬼,你们还那么淡定,不知道那家伙惹上麻烦了吧。”

20

宇宙历794年、帝国历485年4月2日15时,从最初两军在凡佛利特4-2的空中交火算起,战斗已持续56小时。
最先赶到的第五舰队被困在变异场和小行星带之间,难以伸展,却已完成对格林美尔斯豪简舰队中央部分的合围,万幸其两翼正被挡在新的磁暴之外,一时无法支援。
17点,恒星凡佛利特脉冲爆发,而格林美尔斯豪简部队在炮火下,中央终于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赶来增援的第十二舰队抓住空隙,迎着从洞口泻入的盛大光芒,一举冲溃敌方阵线。
岂料,欢呼声还未息止,同盟军前锋就被数道来自蓝巨星中心如神降般的光矛刺穿。指挥官波罗汀好不容易稳住阵型,才发现罪魁祸首居然是隐藏在恒星之光中的一支预备部队。这批从斜上方突袭的狼群此前躲在帝国军主力之后,巧妙地利用恒星耀闪的脉冲躲避雷达,又利用恒星的强光背景骗过了光学侦查,与主力合作,将他们诱入陷阱,咬碎了阵首不幸者的喉咙。

眼前,人类的炮火被蓝色巨星悉数吞没,如同嘲笑人类的战争和他们的存在是如何渺小。
——日升之时,万勿正视其光芒。
“王虎-II”上,莱因哈特心中喃喃重复着杨的赠别,这却是他的救命符了。
“果然奏效了!”
格雷布纳大力一拍一旁“临时参谋长”的肩膀,道。
就像出自本能,航速角度和分队战术指令从那张平日只吐露专业医学词汇的端丽嘴唇中倾泻,化为凛冽的运动,像一把利刃切割敌军的阵型。只是几匹犬狼,将敌军如羊群般驱赶着。
这支以豪猪为纹章的问题劲旅,曾经将几任司令官都气得请调,也有几任被他们一致揭发而撵走,却都相信着莱因哈特的奇迹,就像几年前他们相信还是一个孩子的他的奇迹一样。
他们看似粗莽的运动,全都依赖莱因哈特精妙的计划和“黑色枪骑兵”洗炼的操作,加上他们对速度和进攻的痴迷。虽然以机动性为优先的宗旨牺牲了舰体防御,但他们的灵活完全消弭了这个弱点。被袭击者刚来得及调头,袭击者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还未反应过来,后方又被炮轰了。

——“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吗?
虽然可能是完全的曲解,莱因哈特心中却有笑意:
“掉书袋竟有可取之处。”

近处的陨石与舰只快速划过舷窗外的视野,而远方的星空则诗意地环转着。一种奇妙的麻痹感从指间蔓延,就像电流通过。
震颤之间还有昂扬,不,是前所未有、飞翔般的自由。
手掌微微颤抖,他意识到,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军校的实战模拟考试也是酣畅淋漓,但也不相同……不如说,指挥是基于直觉的艺术,这和需要理智与精密计算的医学大相径庭。

幸而对科学的记忆将这头脑有些发热的未来战争艺术家拉回理智中来了。
烟花虽然美丽,但每一笔油彩下都是成千上万的生命,其中还包括此刻相信着他、计划战后一同喝一杯的故人。
这支奇兵看似违反常理的高速无规则运动造成敌方重大损伤,但其运动也有极限。莱因哈特更不至于因一时的有利而妄想以少数扭转战局,而且他们另有目标。
他似乎还能听见方才血液在血管中沸腾的回响,与无垠宇宙里爆炸与人血泼开的激流产生共鸣。
好像方才自己被陌生的、同平日的医者仁心完全相反的自我占据了意识。
他握紧五指,又松开,抬手扶住颈后的旧伤口。那片皮肤总是冰凉,让他冷静下来。

他拾起原来的计划,命道:“第二阶段,指定坐标C4,点火!”
“黑色枪骑兵”的激烈炮火牵制敌军。同盟阵后的撤退路线兵力空虚,突然绽放出团团繁星点点。
原来是帝国工兵部队趁敌军被引开,引爆在若干中轨道卫星上预埋的机雷,瓦解碎石。残骸效应引发连锁撞击,生生造出一大片新的小行星带。
他并不知道,他的监护人曾在数年之前,于相邻的“艾尔•法西尔”对帝国军施展异曲同工的妙计。
“撤退!撤退!!”
慌乱之中,同盟军涌向逐渐被星体碎片遮蔽的出路,遭天体撞击、僚舰互撞又折损不少。

使命完成的同时,“黑色枪骑兵”也陷入数倍之敌的正中。危难中,他们居然被另一支奇兵解救了。对方也是全黑舰身,乍看之下和“黑色枪骑兵”并没什么不同,但不要说纹章,对方连识别号和舷号也没有。型号粗看像是特型登陆舰,却装载相当强悍的突击火力。对方从外围撕开包围圈,为他们杀出一条血路。
他们联络对方没有回音,接着对方又不辞而别,询问各分队也没有答案。“王虎-II”上的众人面面相觑,格雷布纳笑道:
“管他什么编制,一定是提尔赐福!”
“真是辛辣啊。还一直以为格林美尔斯是吊车尾的预备队,我们被耍了。”
同一时间,这样感叹的是亚历山大•比克古提督。
不愧是老将,比克古仍能临危不乱,重整队形,紧急部署战术核弹在密集的小行星群之间炸出一个空洞。但是后来赶到增援的第十二舰队就没法这么镇定,反而造成局部混乱。其主力为了掩护工兵作业,又折损大量兵力,花费数个钟头,才得以逃出生天。
到了下午3点,同盟第六、第十舰队姗姗来迟,通过狭窄可通行宙域赶到战场,局势已基本不可逆转,只得协助收拾残局,匆匆撤退。
至此,凡佛利特会战终于落下帷幕。当然,班师回朝后,双方都必将强调己方的胜利。

在一片恍惚中被拉去庆功酒会的莱因哈特断片了几天,从床上醒来时已经能从宿舍舷窗看到奥丁的宇宙军港。
“我已经警告所有人,以后不能让您碰酒精。您的上司也已经责罚他了。”
再度见到他的欧根,身后站着好像眼窝被揍了一拳的格雷布纳,欧根白了一眼后者,继续说,
“长得您这样的……不,以后您千万不要接受别人的劝酒。”

莱因哈特无暇思考对方的意思,因为眼前的胜利有太多疑点。
从结果而论,格林美尔斯豪简舰队的运动牵出敌方主力,厘清了战局,又以星域内地形将敌方大量兵力限制在狭窄正面难以展开,占据主动。
脑海中,被俘的雪列布雷杰的供述回响起来:“我们接到情报,凡佛利特4-2是帝国军大本营,所以才……”
这真的只是巧合的误传吗?而为何一向避世的格林美尔斯豪简突然请战呢?
那支最后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援军又来自何方?他又想起陆战队的传闻和与那鬼魂的偶遇——那是幻觉吗?
他的思考没能持续多久。刚踏上奥丁地面,他得到了杨又身陷囹圄的消息。

21
奥丁大学,3月30日。
学生与当局僵持,无人发声,调查员命令被按在地上的杨提供名单。
“我不知道。”
“您的意思是,这些学生都同这些违法宣传没有关系?”
“我只是什么都没看见,所以什么都不知道。”纵使动弹不得,杨的意识里,仍然慵懒地摇摇头。
“知情不报,就是妨碍司法。”
围观的人群里,前阵子天天嚷着要将杨钉上耻辱柱的年轻人,这下一个个瞠目结舌,眼看着代理助教为了保护他们的胡闹要被押上车。杨向远处的围观人群摇了摇头,无声告诫混在里面的林查和他的兄弟们不要轻举妄动。
“是我!”
过了几秒钟,其中一个学生高声喊道,往前走,举起手来,其中一手握着喷罐。
杨认出那的确是当时带头来骚扰他的混世学生的一员,以眼神央求他不要做傻事。但是为时已晚,探员们蜂拥而上,将对方压倒在地五花大绑。接着有几个畏缩着也上前认罪,悉数被捕。
但接着,更让人惊奇的事件发生了。
“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
在嘈杂中,不知从何时开始,整个广场上同样的一句话接连响起、此起彼伏,就像浪潮一般,更多的人群缓步涌向中央为数不多的社维局队员。
后者高声鸣枪,没有起到威吓作用,人群冲突、发生斗殴,场面混乱。
最终,事件被赶到的社维局防暴单位压制,受伤者数百人,幸亏无人死亡,象征性拘捕的数十人,很多没过多久就被释放。因奥丁大学不比其他学府,大半高等贵族子弟,哪个都是背景深厚惹不起。至于其他院校发生的事件,就没有那么黑色幽默,而是真正充满血腥了。

本来,这一风波可说是四百年帝国罕见的纲纪松弛。若是鲁道夫大帝或其前几个子孙的治下,龙颜震怒,即刻公器的铁拳就能将之碾压至无形。而当下,从诸高校管理层、首都警察厅、文化审查部门到社会秩序维护局居然一齐应对不利,都是因为朝廷中神仙打架,各个衙门搞不清风向,畏首畏尾。
最近,一些根基深厚的门阀阁老在春季拜会期间,不约而同地向立典拉德发难,说他政策过于严酷:
“怎么能管到自己人头上来了?”
“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天下,难道指摘两句管家不行还有问题,你就是个掌柜当自己是老几?”如此的责难不绝于耳。
而社会秩序维护局,则是被克拉玛的窝案牵连,负责文化教育系统的部门正被连坐审查,干脆束手旁观。校方则忙着厘清涉事青年们的家世,更怕动静上峰官位不保,捂了很长时间。更搞笑的是,有了约顿海姆事件的前例,还有个别学生们把鲁道夫扛出来作大旗的,让拿不到军令状的差人更加无所适从了。
拖到3月底,事态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时,远在阿斯加德的枢机才了解实情,直接动用御前卫队镇压,催社维局动作。
一片乱局中,杨没被采取强硬手段,和他之前被扔进的尼福尔海姆政治犯监狱相比,可说是天堂般舒适的疗养生活。除了被提审,杨全以昏睡度过,三天后知道了自己得以逍遥的原因。
提审者虚张声势道: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上面有人?!可是那位老人还在前线,现在没法帮你。”
这样的恫吓,几乎是承认他们就是畏惧于格林美尔斯豪简的事实。

数日之后,杨的拘禁终止了,在牢房大门外迎接他的是安妮罗杰和吉尔菲艾斯,以及令他头疼的维斯特帕列女男爵。此前外界质疑和请愿放人的声势浩大——这和维斯特帕列发动她在文化界的影响力不无关系。而吉尔菲艾斯则恳请父亲和布鲁克德尔夫,通过他们在司法部的关系说情。杨也很肯定林查去找了他。
“您早应该告诉我的。”吉尔菲艾斯表情严肃,居然是在生气了。
安妮罗杰却笑了:“没事就好,千万不要让弟弟知道就行。”
他没敢和维斯特帕列说话——至于他已经成为贵族沙龙和社交界笑传的“星期九的男人”,则是后话。

而杨获释的根本原因,直到数周后才揭晓。
那是捷报传到后方,在最近的凡佛利特大捷中——战争双方果然各自主张己方的胜利——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中尉等立下战功,分舰队司令格林美尔斯豪简中将还未回朝,就为他和其他数名参谋向圣驾请功。这是自第五次伊谢尔伦要塞不利、亚力斯海姆远征折戟等接连不祥的军事挫折之后久违的好消息。米肯贝尔加元帅——不论本人是否情愿——也附议了格林美尔斯豪简的要求。社维局自然不敢为“小事”得罪格林美尔斯豪简身边的红人了。
了解到这一点的杨,无奈而不安。大约要感谢安妮罗杰和吉尔菲艾斯的保密工作,虽然已经返回帝都、但仍在军部和格林美尔斯豪简的官邸之间忙碌、无暇联系他们的莱因哈特好像完全不知情。

22

莱因哈特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但远征军刚刚凯旋归来,后勤与战斗部门双方面的收尾、述职和子爵府上的杂务让他应接不暇,他刚得喘息,就收到了格林美尔斯豪简出面开释杨的消息。
接着,宫廷在子爵的宅邸为其举办了盛大的庆功舞会。
舞会开始前,莱因哈特就大受欢迎,以致无法从上前搭话的人群中脱身。会中谜底揭晓,军务省人事官员向他透露风声,已内定给他连升两级,以作战部门少校军衔正式转任新晋的格林美尔斯豪简上将的副官,前途不可限量。
——言下之意,以他现在的军衔,作上将的副官,还大有上升的空间。
18岁即是少校,可说是下级贵族中的翘楚了。这等优待背后,也有同等的下流传言。怪不得和他交谈的人士之中,也有些目光颇为不纯,大约是认为他同主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把他当作攀附子爵的跳板。
但这都无关紧要,原本说好的是为了拿到毕业证书然后获得报考医学院的资格啊?
莫名奇妙的人事安排和纷至沓来的虚伪逢迎叫他烦躁。他远离人声鼎沸的中央舞厅转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间无人的别室。
他稍稍解开领口,昏暗的光线中,才发现身后躺椅上有位横卧的妇人,脸色极端苍白,嘴唇发紫。他向对方说明自己医生的身份,征求同意检查对方脉搏和其他体征,情况非常不乐观,当即叫了救护车。电话还没挂断,女子看向门口,慌乱地直起身来了。

“请您解释您对我夫人的行为!”
留涅布尔克声如洪钟,气势汹汹地从门口冲上前来,无论莱因哈特怎么解释都无法冷静。
所以那就是传闻中凭一张照片就招顺蔷薇骑士连先代连长的佳人了?
这是什么好日子,居然撞到帝都社交界热门八卦故事的主角们。
留涅布尔克无法控制地怒吼着,要同他决斗。此人让人讨厌的地方不少,但毕竟是称职自持的陆战指挥官,此刻却莫名其妙地被愤怒的野兽控制了。
他无可奈何,这样下去病人的状况也只会越发糟糕,叹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罢,阁下。”
他们出去,在凉风习习的月下庭院站定,留涅布尔克将手套扔到他脚下。
——我的姑奶奶,这是已经过时几十年的传统了,看在对方是才回来的逆流亡者还是不要责难了。
他心中苦笑着对自己这么说。

这骚动引得好事者聚集围观。没想到,年轻军医递上的却确是一张终端投影的电子表格:
“请您先在典礼省的网站上填申请表,提交清单上材料,并录制本人声明,找一位担保人……还有……”
“……你!”
“请务必保证手续完备,帝国军官参与跨阶级的未申请决斗是要上军事法庭的。请放心,长官,审批不会花很长时间。”
留涅布尔克气得说不出话来,远处围观者窃窃私语,有人加入他们的对话:
“请您相信医生,他是在册决斗代理人。”
那说话的居然是老熟人伍尔利•克斯拉。
“不过,上一个和医生决斗的可怜虫死无全尸,我不是很推荐您尝试。”
莱因哈特立刻接过包袱,说:“不不,那是对方不战而逃啊,我是遵守职业操守的!”
“敝人认为,那场决斗要是不被打断,医生也是胜券在握。”
“您这可是折煞我了,我怎么敢当。”
二人说起相声,留涅布尔克哭笑不得,也或许是终于冷静下来,同稍后赶到的救护车离去,临走给了莱因哈特含义复杂的一瞥,没有说话。
“可真是幸苦您。”克斯拉在他身后说。
“急诊室里常有的事。”
因为精神打击、经济困顿或纯属泼皮,病人和家属制造的闹剧早就见怪不怪,留涅布尔克搞出的动静不过是小意思,
“我们尽量体恤他们的心情。”
克斯拉苦笑着,告知他子爵召见,引他到老人的起居室前。厚重大门正好开启,一位气势凛然、仪容一丝不苟、散发纯正高等官僚气质的中年贵族推门而出,向他含首致意后大步离开。

“不要在意,郝典贝克伯爵理应感谢您没让自己的妹夫丢人现眼。”
他迷惑地迈入正室,格林美尔斯豪简在躺椅里笑着解释。
莱因哈特为杨的事情向格林美尔斯豪简郑重致谢,老者的回答让他惊讶:
“老夫本来就欠少校一个人情,不过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莱因哈特愣住了,接着满腹疑惑,杨竟与格林美尔斯豪简有匪浅交情吗?杨究竟还有多少未告诉他的事呢?
但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样的忧思间,对方就转向下一个话题:“对了,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一旁的克斯拉递上一叠文件,是留涅布尔克在缴获同盟后勤基地情报后提交的报告。其中,关于敌军部署的几个位置,的确有和他印象中不相符合的部分。
“中尉,您怎么看?”
“也许是哪里搞错了。”
老者笑容和煦,接下来的问题却十分尖锐:
“也对,您看到的版本和他的报告之间,总有一个人搞错了,您说呢?”
留涅布尔克未曾料到莱因哈特早已钻研过情报。但格林美尔斯豪简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如今这是要他在承认自己贻误军机和告发对方图谋不轨之间选择吗?
想到这里,年轻军医联想到在同盟基地司令室遇到的法里蒙德和他编制不明的别动队、终战时不明的援军和那陆战队的流言。他回头看向克斯拉,对方会不会也是其中一员呢——他也“恰巧”参与到幼年军校谋杀案中,正是他初遇那个鬼魂时。
——或者,自己其实也是对方考察的对象吧?
一个严峻的可能性在他心中升起。
若只是为了核对情报的精确性,对方也不必要挑明留涅布尔克的疑点。留涅布尔克莫名的怒火,是不是此前这位老人同他也发生过相似的对话?
对方是不是想传递给他什么信息呢?
他暴露了吗?他想多了?
这些朦胧的迹象,如同湿暗泥地下看不见的根系盘绕,无法汇成一个结论。他想起了“金”的遗言。
——此时对面的,既是有恩于他、并肩作战、给予肯定的友方;也可能就是一直以来令人畏惧、那如影随形的敌人。
室内的炉火也无法让他感到温暖,他恭敬地回答:
“是否有出入,我想您的人马已经确认过了。”

室内三人沉默片刻,只有壁炉传出轻微的噼啪声。
“……啊,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老者发出干枯的笑声,
“不如,有机会让你们正式见面吧。真是匪浅的因缘呢。”
他定了定神,排除种种杂念,终于转向原本目的,提起关于医学院的考试资格。子爵听完,问:
“您是因为什么想要做医生的呢?”
“阁下……?”
“其实,我们之间是有渊源的。当年齐列医生带你来……只比窗台高一些……”
他这才终于想起,面前端坐的,正是当年杨身陷险境时,医院深处在齐列请求之下为他疏通关系、办妥入伍手续的老人。
惊于这一事实,莱因哈特一时失去语言。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位置,我的位置就在此地。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也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事了……”
老者躺了回去,语焉不详,好似陷入梦境之中,
“您也有您的位置。总有一日,您也会找到的。”
思绪在乱麻之中,青年深深向对方鞠了一躬。

23

当莱因哈特终于从军务中得以解脱,得以离开阿斯加德,又恢复民间通讯,就收到了修米特对他从留涅布尔克处取得的通讯源文件的分析结果。对方告诉他,在所有传输记录中,有一个不属于军方已注册的服务器地址的奇怪字段。
“我解析过位置,指向阿尔特马克。”
听到这个名词,莱因哈特登时一惊,这正是李希特预订的会议地点——最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他那充满晦暗记忆的故乡了。

他不得不先去找李希特。借着为杨传递资料的名目,对方与他在学院的机房见面。背景中的超级计算机嗡嗡运行着想要将复杂的经济活动化为数字与公式的模型,也是一种绝妙的防监听障壁。
这段时间,格林美尔斯豪简风头正劲,麻烦自然也紧随其后。离奇传闻散播,说他麾下的留涅布尔克是佛瑞德李希四世的私生子,当年被不可言说的位高权重者迫害追杀,才不得不举家流亡至同盟。更奇异的是,当事人居然视若无睹、放任自流。这样下去,自然对老人及麾下所有人都不利。
宪兵总监克拉玛被革职调查后,他的位置就成了各派系争夺的焦点。留涅布尔克夫人的哥哥、现内务省警察总局次长郝典贝克伯爵是立典拉德支持的热门人选,这下也不免被连累。
听过他的简报,李希特辩解道:
“别看我啊,这和我们可没关系。也许是帝国情报部门为了忽悠留涅布尔克逆流亡编的胡话,他却真信了;也许他明知是谣言,却为了野心顺势而为;也许是格林美尔斯豪简的对手攻讦你们的手腕……但是,留涅布尔克为何不至少表面否认?他不会真以为可以拿这当政治资本吧?”
“不,是为了自尊。”
留涅布尔克对钱色毫无兴趣,却对自认为的正义、权力与控制欲十分执着,莱因哈特这样说明着。
“反而很麻烦的类型……吗?”
李希特苦笑,
“看来你在前线没多久,已经把这家伙摸透了。怎样,我说的那件事,有什么斩获吗?”
——修米特对留涅布尔克传出的不明信息逆向解码的结果,指向他们即将举行会议的阿尔特马克。
但是,莱因哈特产生一瞬间的犹豫,未将这一信息托盘而出。
如果说留涅布尔克的真实动机成谜,那又如何证明李希特的可靠性呢?即便是肯定的,那他周围的人又是否可靠?为什么他们的动向似乎总是能被帝国情报部门所掌握?

接着,李希特谨慎而郑重地递给他一叠资料。
“对了,这是‘瓦萨勒’帮你查到的东西……”
那文件夹里,死亡证明、解剖报告、甚至尸检照片都应有尽有,对方说,
“很遗憾,大概可以确定,你一直在找的那个孩子,多年前就在被遣返帝国的途中去世了。”
在同盟轰轰烈烈的驱赶间谍的运动中,同盟负责运送被遣返者——包括其未成年骨肉——的费沙承包商克扣经费,帝国方面又拒不接收,这些船就被雇来的船员遗弃在费沙境内的亚空间跳跃隧道内,用尽本就不足的燃料和补给,最终失去下落。同盟相关部门怕被追究责任和引起舆论,一直掩盖,最近承包商遭到调查才被曝光。秘密调查仍在进行中,可能永远都不会公开……
各种死者和其照片年轻军医见过要多少就有多少。但费沙检察机构对这些最终被发现于时空罅隙里漂流的幽灵船的调查报告,令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见自己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挡住最上面那亚麻色头发的婴儿的照片上,他闭上眼睛,将它翻了个面,覆盖住其他孩童的遗容。
他像垂死的病人深呼吸着,几个轮回后,听见自己说:
“阿尔特马克,我可以帮你们。就这一次。”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许是一时的义愤和悲怆,要寻找出口,证明这么做的自己,还是活着的。
“果然还是要拜托你了。主要负责的是当地小组,只是请您作为接应……”
李希特如释重负,帮他把那些资料装在一个公文包里,交给他,拉上拉链,好像方才的惨剧就不存在了。甚至这只是李希特的一个计谋。在莱因哈特看来,此刻对方那文质彬彬的脸,简直和恶鬼一样可怖。
走出经济学院,多年以来他第一次产生了逃跑的念头。
——您为什么要做医生呢?
那老人的问题又响起来。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坐上环城速轨。这条线路漫长的几百多站,就是不到蓝栎道。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纱布,想着不如先去三医换个药,或怎样都好,只要能逃避回去面对杨一直挂念的那孩子的凄惨终局。

24

他在实习医生的休息室里,被好久不见的林叫住了,她身后的斯坦普提着一个藤条篮。女孩从里面拿出自制的果酱罐头分发给同僚和同窗,还多塞给莱因哈特两瓶:“上次音乐会,杨老师让我们坐前排的位置,非常感谢!”
对方原本及腰的麻花辫被剪到只有耳根短,蓬松起来,显得脸更加浮肿。接着,他隐约看到对方后脖颈有一条深红色的竖直疤痕没入领口,觉得有点不对劲:
——那不像是事故而是……
正想着,女孩以她的最高音量,生涩地对室内的人们道:
“感谢你们之前为我仗义执言……但是请不要为难老师。都是我的错,不是他的话,真的就要被逼嫁给从没见过的男人了。”
女孩揪着裙边:
“我不希望我因为我的身体、性别和出身就被特殊照顾……请大家把我当成健全的人对待。我一定会及格的。”
两个以为自己当了骑士的大男孩,这下都有些羞愧。但莱因哈特却觉得自己缓过来一些了,问恪尽职守地当着保镖的斯坦普:
“教学医院……”
“什么?”
“教授在你们那儿的教学医院,有很多林这样的孩子吗?”他捏着手里的公文包,问。

最终,他还是磨蹭到快近家门的集市,期间停下数次,强迫症般地确认李希特给他的文件被放在公文包的带指纹锁的夹层里。肉铺的老板娘热情地想招揽他的生意,他也没听见,直到对方恼羞成怒地诅咒起他来:
“你中了什么邪?是踏入修罗场了吗?!”
那满身血污腥臭的屠妇,脸颊上猪血都要流到一口黑黄的龅牙中,嘲笑的话倒十分应景。在莫名和愤怒之中,他过了半晌才认出那是克劳希很久没扮的屠妇“艾尔多斯太太”。过去了那么多年,他差点忘记了这个身份的存在,不由担心对方境遇。二人假意砍价的间隙,他将“黑色枪骑兵”的调查简述给对方,说:“我看,关键是上尉当时是不是在机库里看到了什……”
“不准和任何人提我让你查的事。”
对方突然打断他,
“下个月婚礼,不要来,全家都不要来。”
“什么?那不是个‘工作’吗??!”
对方一刀下去劈断一个牛骨,露出了罕见的无奈,竟然絮絮道:“我果然和我母亲是一样的白痴,明明打掉就好了,但是……”
莱因哈特眨眨眼睛,视线往下,落到那污秽的黑胶围裙腹部的微微隆起。
“……但是我办不到……我办不到……”
“他有强迫……”
“只是意外,我们都喝高了。职业风险。”
“如果不能养就别……”
他提高音量,被惊动的路人以为是二人砍价,漠不关心地又回到自己手上的事。克劳希却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请您帮助我,医生。”
那声音非常遥远,那双眼睛里的水光却栩栩如生。对方不曾露出过这等的绝望和慌乱。
“如果我们发生什么事……那家伙……不,那家伙的朋友夫妇是可靠的好人……”
突然间集市尽头哨声大作,巡城所来收缴违章摊位。对方像其他奸商闪电般地卷起摊位,夺走他手里的大额纸币,和其他小贩一起落荒而逃前,最后说:
“……米达麦亚,对,好像是叫米达麦亚。”
对方丢给他的装牛排的塑料袋里还另有一个黑胶袋,里面是她答应给杨找的、去地球的身份证件和通行批文。

过了半晌他仍不能消化方才的讯息,但还是终于站到蓝栎道的门口了。
当下最重要的是,他该如何告诉杨那孩子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或者如何解释他情报的来源?
他想起出发前他们有关要不要告诉卡特萝捷实话的讨论,自己实在是太过幼稚了。
这样的实话,轮到他自己,也一辈子都不想去和杨说。

相比之下,几天前刚知道杨又被关起来的焦虑和怒火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他也知道杨的这种天真,就算再争吵也永远不会有什么改观。
——就像他永远没法早睡早起,永远不记得将散放的文献资料分门别类放置整齐,永远会把脏袜子扔在屏幕上,永远会乱扔遥控器而找不到……
而且若换成是自己在现场,说不定会有更“天真”的反应,第一个跳出来和“白手套”干架……甚至在更早,姐姐差点被夺走的时候他就会……
也许下一次出征就是永别,也许下个星期留涅布尔克的阴谋就会摸上杨的后颈,也许下个月旧疾就会复发将他击倒。相较之下,打开家门后,又面对如同宇宙黑洞般混沌的房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结果进门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客厅整洁得闪闪发亮,让他以为自己要不是癔症发作,要不就是还在做梦。

Epilogue

少年将餐后赠送的红茶和账单一起端到桌上。
“共5马克,先生。”
客人从书中抬起头,那张脸让他心跳漏了一拍。他刚才在后厨忙碌,完全没注意到对方竟坐到店里来了。

少年确信自己没有透露出一丝惊慌,倒是对方一脸魔怔地瞪着他。
正是春寒料峭,阴沉天光透过这间茶餐厅的落地玻璃,照得坐在角落里一堆书页后的黑发学者的脸一片惨白,柳絮飘落的阴影穿过他额前凌乱的刘海。可能是因为思考被打断,对方看着他,如同恐怖故事中被鬼魂拍肩的主人公。但也沉默得太久,以至少年不得不评估当下状况。好像有什么模糊的音节在对方嘴边徘徊,但少年什么也没能听出来。

“先生?”
“对不起,我刚才在想事情,有点被吓到了,不是你的错。”
对方把脸埋进双手,深呼吸着。少年怀疑自己听到了悲鸣,过了好久才重新抬起头来,低头找钱包,道歉着,问他:
“以前没有见过你?”
“我上周新来的。”
“已经到这个年岁了啊……”
对方说着少年不明所以的话,端起桌上的红茶,抿了一口,在雾气中看着茶杯。他在褐红色的液体中好似看到对方百感交集的神情,明明还未而立却有种迟暮之感。
“要是能在泡茶前热一热茶具就好了。”
少年意识到对方还是在避免视线接触,强作镇定,之后立刻向“瓦萨勒”提交紧急报告。对方却要其按兵不动,之后目标开始每天定时光顾,他也未改变成命,更拒绝了少年进一步试探的提议。
可能只是他太警觉,那天的短暂交谈与对方此后的定期造访也许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毕竟这间餐厅也只开了一个月,目标也许只是中意这个写作和思考的新场所。后者每天过来这住处对面的餐厅,有时与他并没有眼神交流,或只是点个头,对话也局限于点单和结账。但少年相信自己转身时,后背有关注的视线。

两周后,他又一次送上账单和茶,抱着餐盘等着收钱,好似其他廉价茶餐厅的伙计一样不耐烦,但这是他凭着记忆特别泡制的,并不是以往后厨粗暴的手法。
对方愣了一会儿,说:“我好像记得这种味道。”
“在哪里呢,先生?”他无动于衷地问。
对方没有回答,放了丰厚的小费便起身离开。

再一次特别报告的第二天,他又挨了揍,但在前堂当着客人的面这是第一次。掌柜嚷嚷着他刚才收了张大额假钞,抡起拳头。他脑门撞到地面,嘴里满是血腥味儿。他看到行凶者盯着他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什么,看来“瓦萨勒”终于决定让他更进一步了。他心中咒骂着那家伙的小胡子,夸大自己的痛苦,在地板上挣扎。
廉价地砖上弥漫的血迹突然无限扩大,眼前一黑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视野短暂恢复,然后又是一黑,像不稳定的无线电传送的画面,在他的脑袋里发出凄厉滋滋声。他发出呻吟,但他听不见。
突然间幻觉被打断,有人扶起他,挡在他身前,然后是激烈的争辩声。他耳鸣得很厉害,没听个详细。只听掌柜唠叨:
“他妈家人的都烧死在太空船里了,贵族远亲怕他分产,只有我收留他!这个没爹的杂种却是个白眼狼!”
那历史讲师气得浑身发抖,没再说什么,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同样面值的钞票扔给掌柜,带少年去附近的诊所包扎。

等他们回来,餐厅居然陷入了大火。他的目标看着火势扑灭后冒着烟的废墟,向他提议去自己街对面的住处暂时落脚。
他在一楼客厅改成的书房里裹着棉毯、捧着红茶,于各种纸质书籍资料之间,表现出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好奇心和幼稚的狡黠,不久就像控制不住本能站起来收拾房间。对方从善如流,似乎对他侵入自己的私人空间毫无意见。一切安顿得差不多,对方终于想起来问他叫什么。
“Giuliano。”他回答。
“尤里安……”然而,对方嗫嚅道。

大概又过了2秒钟他才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尘封记忆的巨浪从身后拍来,他紧紧地握住那个骨瓷茶杯,勉强没有让它碎了。
无论这意味着什么,他现在无法撤离,也无法立刻上报。他甚至觉得这个名字就是他们第一次交谈时那无声的音节。
上次有人这么呼唤他是多年以前,远在银河系另一边,他还是另一个死人的时候。

他抬起头面对自己的命运,对方却只是看着手中的红茶:
“古代语言中,Giuliano是Julian的某种变体。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他无法解读对方的目光,但那肯定不是抓住了一个潜伏监视者的流亡人士的表情,而像在缅怀着什么。

一夜无梦的第二天早上,少年在沙发上再次醒来,好似看到耀眼的日光。他定睛,窗外仍然是阴沉沉的。
接着他意识到那光芒来自正跪在客厅中央的人,后者俯身于沉睡中的历史学院助教的地铺边,头顶的金发一片灿烂。等对方从沉睡者的鬓发边抬起上半身来,少年才看清那是个年轻军官,白色军医大褂里是黑色的军服。
少年当然知道对方是谁,但有一瞬间疑惑对方刚才在干什么,好像又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撞破了什么秘密。接着后者也发现了他,目光接触,双方都是讶异,一时谁都没有说话。他甚至觉得对方大理石般雪白光洁的面颊泛起红晕。

对方单从外貌而言简直是如同圣堂壁画里神祇般的存在,但和此刻他脚边的大袋菜场买的生肉、果酱罐头和手里老头才会用的文件包组合起来,又失去了严肃性,宛如某种俏皮的波普艺术。

这时,他的目标在地铺上翻了个身,这才醒过来了:
“你……回来了?”
“嗯。”
“之前学校……”他的目标心虚地说,不知为何。
“我知道,阁下帮你解决的。我谢过他了。”
杨威利眨眨眼,大概是用准备好的腹稿把少年的来历解释了一通,最后像请求家人同意收留流浪动物的小孩般恳求道:“这孩子也没什么像样的名字,我决定叫他‘尤里安’,你觉得怎么样?”
突然之间,那位少校的身体似乎摇晃起来,朝着提着公文包的那一侧滑下去,落到沙发上,好像包里装着的是石头,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
“……你确定?”
杨没有回答,年轻军官就转过头来,冰蓝色的眼睛看着他,像开始消融的冰川,水光闪烁。那有着晨霞般色泽的双唇微启,吞下了千言万语,露出饱含哀伤的笑容,对另一人说:
“你高兴就好。”
少年眼看着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少校伸出手来,克制心中的紧张、瑟缩和隐隐的期待,直到对方轻轻抚上他那头亚麻色的卷发。
“我说厅里怎么那么干净。”
接着对方终于真正地笑了起来,
“欢迎你呀,尤里安。”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20:23| 字数 80,119 | 显示全部楼层
Historical Controlvarite Method  历史控制变量法
1 Decoherence  殊途
4 Götterdämmerung  有悔
1 óeinn鵯鶋鸷骜


BGM:
Life by Audiomachine


前奏


奴隶在其锁链中失去了一切,包括他们向往自由的愿望;他们爱自己的枷锁,就像尤里西斯的伙伴爱好自己的野蛮……
牢狱中的生活也是和平的,难道说和平就能使得牢狱成为梦寐以求的东西吗?囚禁在塞克路普斯洞穴中的希腊人可是活得和平安乐,等待他们的却是任人宰割的命运。
——让-雅克•卢梭《社会契约论》


Prologue

他喜欢看杨的睡容。
沉郁的宝蓝色充盈着清晨的客厅,织出平静的海底。一头乌发乱得像水草,漂浮在杂乱的书籍纸张铺就的海床上。这个人睡得和八爪鱼一样四仰八叉,大半身体藏在沙子里,只露出雪白的触角,随波逐流,令人平静。
他轻轻跪下,公文包和采购的食材都随意扔在一边,俯下身去,几乎就要感受到对方沉睡中的吐息,带起涡流。
突然之间,厨房传来七零八落的碰撞声。

凌晨才离开军务省,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少校刚回到家,闻声跨过客厅地板上熟睡的杨、由毛毯及书籍资料构成的垃圾堆、冲进厨房,只见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坐在厨房窗台上,手捧吃剩一半的果酱罐头,掏出嘴里的勺子,指着厨房另一边的亚麻发色少年问:
“新捡的猫?”
少年紧靠灶台,紧抓着拖把,身上淋了饮料,沾着薯条。虽然年长,看来却是在遭遇战中落败的一方。
这位被杨以“叫着顺口”的理由称呼为“尤里安”的少年,原本是街对面茶餐厅的非法童工,因为受伤且餐厅失火而被杨暂时收留,总是抢着做家务,拦也拦不住,总是显得过于谨慎和懂事。
“对不起,我……我以为是进贼了,新捡的猫是……”明明是被欺负的一方,尤里安却不停道歉。
“最早捡的猫,”
女孩一脸不屑地指指金发青年,口齿不清地说,接着又指向亚麻色头发的少年,道,
“新捡的猫。”
莱因哈特哭笑不得:“所以,你是擅闯民宅、翻人家冰箱偷吃的野猫吗?”
“不,是浣熊。”
女孩戴起棕白条纹的兜帽,认真地与男孩们划清界限。
最近,克罗歇尔家的小姐几乎每个礼拜都会偷偷溜出管教严格、吃不到零食的大宅,尾随某个面善的夫人混城铁免费的儿童票,跨越整个约顿海姆跑来他家偷冰箱里的垃圾食品。最初众人大惊失色,现在则习以为常。
莱因哈特试图把他同学手工制的果酱从这早慧的孩子手里掰下来,并教育对方要涂在面包上以及吃太多会蛀牙。
“拿两个太阳蛋来换。给你做别的。”
“每天超过一个胆固醇要超标。”
“那是什么……”这才被吵醒,走到厨房门口的家主睡眼惺忪地问。
“杨威利!”
金发青年瞬间爆发了,
“一个成年人,自己睡大觉,让小孩子大清早做家务、放任另一个偷吃甜食!你有没有搞错?!”
正在为学位论文做最终努力的西元史学系博士候选人根据历史经验明白,这个时候最好全盘接受虚心认错,立刻接走少年手里的拖把。
“不要紧,这是我应该做的……”尤里安辩白道。
“都出去!小孩子需要睡觉的时间!!”
莱因哈特直接在军官制服外穿起围裙,一边数落站在角落里、可怜兮兮的大学助教毫无大人的自觉、缺乏自理能力、压榨童工等等等等,一边终于将包含班尼迪克蛋的全套早餐端到被命令乖乖端坐在餐桌边的两个孩子面前,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你怎么来了?”
站在玄关的金发女子见了他弟弟的模样先是失笑,接着无视弟弟的讯问,蹬掉鞋长驱直入,似乎在生着什么气。莱因哈特用目光询问她身后同行的红发友人。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从一堆行李后露出苦笑,摇摇头。
然而,安妮罗杰却在看到没见过的孩子们时发出了惊喜的赞叹:“啊啊啊,新捡的猫咪们吗?!”
“是浣熊。”
卡特萝捷拎起脑袋上的棕白条纹的兜帽,再次强调着,一头卷曲的淡红色头发又露了出来。

“……然后我就问那些脑子里除了脂肪只有大炮巨舰的猪头,有没有考虑过系统冗余。若是一圈发动机中有一个坏掉,那就会原地打转……”
在姐姐和吉尔菲艾斯的帮助下,总算安顿了所有人的早饭。聚餐中安妮罗杰正解释来龙去脉,杨喷出一口茶来。安妮罗杰笑道:
“对吧,是人都觉得很蠢吧?然后,对方保证系统绝不出会故障。我问那万一敌军一炮射坏其中一个呢。结果对方让我好好做花瓶不要说话。”
杨咳嗽得更厉害了,莱因哈特递给他水,杨看了他一眼,立刻低下头。
“……我还没反应过来,席尔瓦贝尔西教授直接揍上去了!”
原来,前两天安妮罗杰被项目投资人言语调戏,立时被项目主管席尔瓦贝尔西教授教训了一顿。
“揍得好。”莱因哈特回答得斩钉截铁,“那家伙叫什么名字?!等我到科研部把这垃圾找出来……”
“别做傻事!不过就说了我是花瓶,随他去就好了。”
安妮罗杰打断他,
“学院发了席尔瓦贝尔西教授的停职公告,不知怎么收场。在找到新的投资人之前,我主动请假,免得再给大家添麻烦。”
“你不是花瓶,我家温室里种兰花的瓷盆子写不出瓦普跳跃发动机的最新算法。”吉尔菲艾斯罕见的幽默活跃了气氛。
杨问:“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也是好事啊!这下我有三周长假,还带薪。正好回阿尔特马克一趟。”
说到这里,两个年轻人都停了下来看她。

杨这才模糊地想起那是姐弟俩故乡的名字,今年是他们父母合葬后的第一个降临祭假期,而他和林查调查失踪的马丁•布佛贺兹的下落,线索也止于此地。这也太巧了吧?
莱因哈特说:“我也去。”
年轻人盯着面前餐盘,大概要在上面烧个洞。莱因哈特心中也腹诽着,李希特把开会地点定在阿尔特马克,这是巧合么?
“……你不用勉强。”姐姐劝慰道。
“我去,就这么定了。”
出于对所在的格林美尔斯豪简阵营的责任感、或对杨的安全的担忧,他不得不淌这一趟浑水了。
“我也去罢。”几乎同时杨也说。
莱因哈特冷冷地回答:“没什么好事儿、也没什么发展的破落乡下,有什么好看的?”
二人互视,欲言又止。就算没有布佛贺兹的事,杨也是万分乐意的,但有着这层关系,不由就有些心虚。而他自然不知道,对方也另有心思。

早餐结束,剩下的两瓶玫瑰酱被包扎整齐,给卡特萝捷带回去。
“女朋友的名字吗?”女孩坐上派来的地上车,爱不释手,指着其中一个的木塞上的字问。
——迪德利特,6.4-6.7。
他拿出另一个包裹土布的玻璃瓶,木塞上都有以墨水笔写的不同的女孩名字和令人费解的数字。他确定班上为数不多的女生中没叫这个的,或许是给错了。
他想了一会儿,最后从兜里掏出那颗在前线拼死保存下来的徽章,解释想跟女孩交换回果酱,还道歉说:
“对不起,我给弄脏了,还有点磨破。”
女孩想了想,居然从挎包里倒出一大把一摸一样的徽章,混杂着彩虹糖、螺丝钉和蝴蝶结,从里面抓了一把递过来,似乎想安慰他:
“别难过,你喜欢,再给你几个。”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不是家徽吗?”
“是钢笔上的牌牌哟,穆旦留在角落里的箱子里有好多。”
本来以为是重要的信物,结果可能是她父母分手时没来得及处理的垃圾吗?!
“这种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那女孩眨眨眼睛:“你没有问啊?”
——我可是在战场上为抢回这个差点被砍死了!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
他堂堂一个少校,总不见得要跟10岁小孩计较这个吧。

而莉莉•林的反应更为奇怪。她说有事将莱因哈特找来医院,被问起果酱瓶上的标签,大惊失色。
“请你当作没看见吧!”
对方一边使劲蹭掉瓶盖上的字迹,递还给他,一边努力地微笑,
“其他的瓶子上有吗?”
莱因哈特不想让对方为难,或许是因为潜意识中的疑惑,给出否定的回答。林这才松了口气,回到正题:
“叫你来,是有关留涅布尔克夫人的事。”

数月前,装甲掷弹兵401团团长留涅布尔克夫人在格林美尔斯豪简伯爵宅邸晚宴上发病入院,还引起莱因哈特同留涅布尔克的纷争。现在,她风湿性心脏病被治愈,但精神上有异状,需要转去专门科室或医院进一步诊断,可是她的娘家人生怕引起丑闻,坚决不同意治疗。
“您觉得,她是真的爱着死去的情人吗?”
这个问题很突兀,莱因哈特一时答不上来。
社交界人尽皆知,留涅布尔克夫人的原本的心上人早战死沙场,留涅布尔克不过是她家人拿来补位的救命稻草。但莱因哈特还是很奇怪,这事连一个边境出身的医科生也听到了。
“我觉得,也许她只是爱着爱与被爱着的幻觉罢。”
林靠着观察室外的玻璃窗,蓦然说。而里边的病人也是一样目光呆滞、面色苍白。
莱因哈特感到很疑惑,总觉得林也许说的并不是那病人。他用他那从沉睡中勉强苏醒的情商搞明白了点什么,问:
“你和斯坦普出了什么问题吗?”
“你想多了,不是你想的这样!”
少女灰蓝色的双眸睁得滚圆,满脸通红,大声辩解,
“……不,我找你来是说,留涅布尔克准将还在前线,和你是同僚。我们联系不上,如果你有方法找到他的话,能不能说服他签字接受治疗……”


阿尔特马克
1       

宇宙历794年、帝国历485年6月初,得知莱因哈特愿意帮助幸存的共和组织在阿尔特马克的首次会议,李希特喜出望外。各自动身去阿尔特马克前,他与莱因哈特进行了秘密会面。
此次全国会议的情报,李希特和同僚曾放了几个饵,社维局果然跟着去了,可见对他们的动向掌握得非常详细。今次复兴会议的真正时间地点,最后一刻才告知与会者。当中经过多重加密、由随时移动地址的服务器发送,经过上万位的密匙,以代号行文,从外部很难破解,但恐怕也终究无法防止内鬼泄密。
一般会务安排已由奥丁、阿尔特马克的本地联络组负责。李希特希望莱因哈特独立于现行组织,调查此次会议期间内部可能存在的细作。
“我怕这批与会者里有‘黑手套’的尾巴,想请您找出来。不到万不得已……”
“黑手套”指的是社维局的便衣探员,相对于公开身份、集体行动的正式探员“白手套”的别称。
“会是之前被抓而放还的么?”莱因哈特不由想到了“金”,心里一沉,转而问,“为什么找我?”
对方笑容十分苦涩,语调倒是诙谐:“身边的人,我几乎一个人都信不了了。你完全不信我们,反而更可信。我让奇斯里帮助你吧。”
莱因哈特心中冷笑。说是帮助,其实就是监视。但他也理解这个表面和善、行事十足冷酷和实用主义的地下政客。这位经济学家若不以经营企业的精明来运作这个组织,怕也不能够在一轮轮当局的清剿风暴中活下来吧。


这年的圣灵降临祭为6月17日,前后法定假日为返乡度假的高峰。15日,杨和姐弟俩好不容易弄到回去的飞船票,将家中交给自告奋勇的尤里安,去同早一步返乡的吉尔菲艾斯汇合。
嘈杂的船舱挤满了回家的务工者、乞丐、汗臭和低级烟草味儿。三人站在车厢之间的过道中,就像是一幅“微服私访的王子、公主和家丁”的图画。安妮罗杰不断地抖露莱因哈特旧日“丑事”,似乎以令沉默的弟弟不时出声抗议为乐。
“当初把莴苣都塞给齐格,吃不完还塞在口袋里,以为我不知道……”
“不要胡说八道!”
“当初有本事做,在杨面前却不好意思认了?”
“哪有一天到晚给人吃莴苣的?!不吃吐才怪!”
“莴苣便宜又省油,还可以在自家院子里种,而且乌鸦喜鹊不会偷。”
“鸟都嫌弃的东西,你往我嘴里塞!”
旁听者本是一派淡定,最终忍不住发笑,大男孩气得又足足半个钟头没再说话,才不情不愿地开口:“肚子饿了么,我去买烤鳟鱼?”
另两人大度地接受和解。
“人真是十分擅长忘却过去的不幸,只留下愉快的回忆呢。”
弟弟离开时,安妮罗杰靠着车窗,沐浴阳光,有些恍惚。各色田埂土垛飞快向后退去,年轻女子正浅笑着的脸蒙上阴影,
“……我的确不希望他勉强的。”
“他希望你高兴。”
“也许莱因哈特想带你去看看我们长大的地方吧。”

他们抵达镇上,原本预定的旅馆“加尔德莱根”竟然不接受他们住宿。店老板压低声音,神秘而紧张地同他们说:
“临时征用,您就别为难我们啦。”
他们出了旅店,又联络不上吉尔菲艾斯,无奈只得步行去他家。
三个年轻人的故乡、奥丁边陲小镇阿尔特马克距奥丁主城区1,100公里。帝国成立之初,曾因向皇室贵胄供应上等的手工丝绣制品而繁盛一时。近百年来,皇家放弃手工自给的祖训美德,投入自动化工业的怀抱,此地也变得萧条,转向不成气候的小矿场和小商品贸易,只有每年的圣灵降临祭庆典有点名气,是当地一年中难得的创收机会。
小镇地方郑重其事,降临祭前夜的游行由当地望族出资,议事厅组织邀请马戏团、歌舞、乐队、剧团、花车彩灯队等等。开始只是手头不宽裕、审美平庸或年长的帝都小市民每年长假近郊旅游的备选和当地人心中不屑的“骗钱玩意”。但这艳俗喧闹、姹紫嫣红的极致喧哗时间长了,倒被奉为菁华,引得专业艺术家和民俗学家趋之若鹜、前来取材。偶有百无聊赖的贵族富贾一时兴起,跑来包场的。旺季酒店突然赶客留给贵人,见怪不怪。

降临祭前夜,小镇空气中漂浮淡淡酒精味。几层楼高的酒桶遍布街头巷尾,等祭奠开始接上龙头,供民众任意取用,以皇帝的名义大赐天下。
路上不断有戴节日面具的孩子们,扮作神话故事中的动物、怪灵,拖着各色斗蓬讨糖果。杨总能从口袋里摸出那么一把来,让姐弟俩很是惊讶。原来杨在出发前做足功课,把当地历史风俗和景点路线摸得一清二楚,真是相当的奇观。
“嘁……以为自己是圣诞老人么?”莱因哈特低声嘟囔。
“那是什么?”安妮罗杰对于历史学中的某些术语并不明白。
“是在最饥寒交迫的冬夜,和麋鹿一起从天而降、满足孩子们愿望的啰嗦老头。”
杨笑呵呵地解释着,往姐弟俩手里一人塞了一颗糖。

太阳高升,空气渐渐燥热,原本清爽的晨风被带着泥土味的清新热气替代,间或有小虫飞过。安妮罗杰给他做向导,莱因哈特自顾自地走在前面。杨看着日光落在他脑袋上,调皮地闪着光。到了镇北他们的故居,那房屋看来缺乏照料,蔷薇荆棘野蛮生长,花影斑驳。一个老妇挥舞着园艺扫帚从园子里冲了出来。
“什么人?!”
当他们无论如何解释也未能解除误会,对方将更多的什物砸向他们,
“偷偷摸摸的,该死的外乡人、小偷、强盗!”
杨躲闪不及,只听得脑门上一声闷响,失去了意识。

吉尔菲艾斯一家从镇上采购返回时,家门口正是鸡飞狗跳。安妮罗杰一家突然造访,杨被隔壁老太太的花盆砸得血流满面,姐姐正忙着拉住弟弟以免后者气头上把老太太揍了。
幸运的是,虽然看上去吓人,杨受的只是皮外伤。莱因哈特嘴里不停地诅咒着邻居,为杨处理伤情,确定杨并无大碍,可算消停下来。他们对肇事者无可奈何。只要无关权势者,当地警察连命案都不一定管。再者,对方年事已高。按吉尔菲艾斯的说法,那老夫妻有三个儿子都成了炮灰,这下所有人都动了恻隐之心,也只能就此罢休。

再醒来时,杨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
眼前金光闪烁眼花缭乱,温热气息拂过。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定睛一看,莱因哈特正俯身给他上药,双氧水疼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不会飞,就不要勉强做圣诞老人。”对方突然说。
“呃……?”
他等着莱因哈特接下来的数落。后者却只是背过身去,合上医药箱,默不作声地停了一会儿,才拿着纱布回来:
“已经足够了……也不是所有愿望都要为我……”
“……是我自己愿意的,不要紧。”
身体比自己的意识率先行动,杨伸出手来,想要去触摸,去握住这珍贵的风景。
对方额前的金色碎发穿过他的指间,晚霞余辉随之流动。对方微微侧头,更贴紧他的手掌。那触感就像刚要开始融化的雪雕,泛起橙红色的光泽。对方没有说话,抬起双眼,揭开冻原下的深海,吞没他。
他真的听见了乐声。


2       

晚间,隔壁的男主人、那肇事者的丈夫登门道歉。家中住客增多,吉尔菲艾斯正好带着姐弟俩外出采购,并不在家。吉尔菲艾斯夫妇请邻居进来,这位名叫培克曼的退役上尉站在台阶上,畏惧地谢绝道:
“上个月家里进了毛贼——外来的流浪孩子,没少什么东西。但老太婆被撞到腰,所以她神经过敏。真是太抱歉了。”
培克曼上尉从口袋里掏出一摞旧巴巴的纸币,想要赔偿。杨看着对方那破损礼帽的边缘,自然不好意思收下。
对方感激涕零,絮絮道:“她老糊涂了,没认出那两个孩子,他们长大许多了。那家人发生了这么许多事,我们还以为那男孩已经死了……”
送走邻人,与吉尔菲艾斯夫妇礼节性的聊天过后,杨问:“现在的屋主认识孩子们,也是原来镇上的人?”
“好像原来住在矿区那里,后来才搬到隔壁。”
“那他提到的……当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听说,那天晚上是您二位送他去的医院。”
杨问得小心翼翼,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他……”

近十年来,阿尔特马克镇中心的店铺毫无变化,只是更加陈旧,但灯光依然温暖。如今多出许多降临祭装饰,颇为热闹。两个年轻人抱着购物袋,站在街角蔬果店外等候安妮罗杰采办食材。杨遭此意外,吉尔菲艾斯自觉招待不周,正是愧疚,也许想宽慰他,金发友人突然弹了下他的脑门:
“好像又高了啊?不顾朋友自己一个劲儿长,算什么事?”
“啊,对不起。”
“为什么这也要道歉?”莱因哈特转而问,“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看安妮罗杰大人的意思。”
“不要‘大人’、‘大人’地叫,她会生气的。”
“抱歉……”
“姐姐就拜托你了,吉尔菲艾斯。”
晚风中,令吉尔菲艾斯感到全然陌生的温柔声调从身边传来,
“我先走一步,给你们留点空间。加油!”
友人拍着吉尔菲艾斯的肩膀,留下清爽的笑容告辞,这其中有些让吉尔菲艾斯不安的成分。一小时后,吉尔菲艾斯和安妮罗杰回到家,发现莱因哈特还未返回,通讯也无人应答。
正在与双亲进行某种对话的杨,得知后拿上通讯器匆匆出了门。


阿尔特马克中心区域面积约0.9公顷,坐落于伸入内海金伽农的半岛之上,与二百多公里外对岸奥丁主城的约顿海姆区遥遥相望。小镇干道自衔接内陆的沼泽丛林之中的入口,围绕主峰,随海拔上升,圜转穿越丘陵、几个主要居民区、商业区、矿区,绕过山谷地裂、内湖,沿阿尔特马克山脉蜿蜒向上,直到自海边突兀崛起的最高峰。每年降临祭典的仪仗队与游行队伍,便沿此近百公里的主路前行,自黄昏开始,直到清晨抵达那云雾之上、伸入海中的最高峰。那上边是祭祀神灵的圣坛,与其联系的所有仪式器礼,仍保留着帝国建国之初多神崇拜之“正统”宗教的原始模样。
晚上10点,盛装的人群开始在山脚下小镇入口的广场聚集,手中的长明盏飘忽摇曳,照亮绚烂华服和光怪陆离的面具。夜市的流光随着队伍汇聚,沿着阿尔特马克的中央步道,顺着山坡,慢慢向小镇海边最高的山顶祭坛跋涉,就像通往天空的星河。

青年从镇图书馆的后门侧身出来,夹紧腋下的书,正准备钻入人群,突然有人在身后拍他肩膀。他吓了一跳,强作镇定,才转过身去。
面前的陌生拦路者有着一头金发,在朦胧的光之河流中闪烁,对方开口问:
“马丁……是马丁•布佛贺兹吧?”
布佛贺兹的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终于认出对方:
“缪、缪杰尔………?!!”
对方笑着点点头:“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喜欢看书。”
这昔日的混世魔王看似不同以往。马丁没功夫好奇这个,用余光迅速观察周围环境,犹豫要怎样脱身,以免将无关者卷入险境。
“你也还是那么喜欢吃甜品,牙没坏吗?”他示意缪杰尔怀里蛋糕店的纸袋,思考用什么借口脱身。
对方笑了,同他走向中央步道,布佛贺兹不由松了口气:
——那些鹰犬们还不至于在人多的地方动手吧。
对方走在前面,语调轻快:“香陶印刷局的版本很难找,居然能被你收到,真是厉害。”
“你的兴趣转向历史了?”
布佛贺兹非常意外,甚至有些惊喜。那是用古体字印刷的拓版,缪杰尔居然能一眼看出内容,想来是受到杨老师的影响吧。
“你不也经常来听杨的课吗?”
对方似乎完全忘记幼年过节,热情地寒暄着,全无布佛贺兹记忆中的那种孤傲冷漠。

此时,参加游行的祭祀仪仗、随后的乐队、杂耍表演团、舞者和花车灯车已经各就各位,人头攒动。全息投影的彩灯照亮祭祀的道路,盘绕向前,照亮远处山峰。
布佛贺兹这才想起正事,推脱道:“呃……我有点事……”
缪杰尔却好似没听见,布佛贺兹就这样被半推半就地拉入游行队伍。

这时,有穿着节日盛装的孩子们来问他们要糖。缪杰尔用一大袋糕点交换对方的节日面具。递给他一顶,自己也戴上。他们着装和面具都十足普通,随处可见。二人戴上面具,便完全隐入人群了。
镇长开始冗长讲话,周围人声鼎沸,他们要提高音量才能听见彼此。
对方突然说:
“这家出版社出版《波罗奔尼撒》,一版一印,当时并没有采用这种新的封面设计,本应该是暗紫色的侧脊。”
布佛贺兹登时一惊,背景轰隆,是烟花升空绽放,将他们的脸染得姹紫嫣红。人群欢呼雀跃的瞬间,他被莱因哈特一把拽住,逆着人流冲出主干道,快速闪入和方才的方向完全相反的小路。
“你……?!”
“我不在乎那里面是什么,但你被盯上了。”


3       

黑夜中的祭奠光怪陆离,就像在人鬼界的边缘徘徊,杨找不到正确的方向。转过一个小巷角,他突然被一个马戏团小丑拉到角落。
“是我。”
以为遭遇抢劫的大学助教,认出来人的声音,不由舒了口气。
肯拉特•林查曾为金伽农电厂的核电工程师,是2年前约顿海姆大罢工中核电工人团体的领袖。最后在杨的建议下,以假的反应堆爆炸为掩护,带领数万人秘密逃亡至边境星系巴哈马特。与他同往的原奥丁大学古典文学系学生马丁•布佛贺兹失踪后,他寻着杨提供的线索,追到阿尔特马克来了。得知杨是出来找莱因哈特,林查诧道:
“这可有意思了,我们的人一直守在布佛贺兹家附近。到现在也没见他的踪影,而你家那小子,最近一个钟头里,却过来晃了两次。”
杨即时警觉起来。约顿海姆暴乱时,布佛贺兹曾来联络过莱因哈特,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联?最终,杨决定与林查同往。

肯拉特•林查已经在布佛贺兹家附近调查了几天,仍无法掌握他的动向。根据他们掌握的证据,虽然每到子月食日布佛贺兹就会返回阿尔特马克,但并没有回到自宅,目前仍行踪不明。他的双亲已有两年没有他的音信,倒是隔三岔五被当局滋扰,被牵连的街坊也抱怨连连。
——一些农奴被欺负了,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些不懂事的去做国家不允许的事情,被法律惩罚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这孩子是中了邪,是被俯身了!让他父母不敬神!他们不拜奥丁,也不拜厄尔德,遭了天谴了!

唯一有用的情报,还是在之前把他们赶出来的旅馆“加尔德莱根”打听到的。酒过三巡,店主打开了话匣:
“那年轻人来跟我们说的东西,咱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们只想吃口安稳饭,让全家好好活。如果一个事儿,让你去和镇长作对,和父母吵架,把老人家给揍了,搞得你家破人亡、上顿不接下顿,讲得再好听,那能算是好事儿吗?”
杨认为,对方显然将悲剧的根本原因搞错了。但另一方面,以大义鼓动他人放弃生计而献身事业是不是对的呢,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
他和林查皆是沉默,对方继续说:
“官差一直到前一阵子都一直跑来调查审问,影响了生意,全镇大半年都不得安宁。就算这样,乡亲们也尽量帮着那俩老人,那孩子也不会念着咱们的好。到底是谁狼心狗肺?”
“你是说,最近官差反而不来了吗?”
“感谢奥丁。不过,他们不在了,不三不四的人却猖狂起来了。”
“不三不四的人?”杨插话问。
“从降临祭大假开始,上个礼拜,陆陆续续的。虽然穿着和我们一样,但是口音并不正宗,眼神也很古怪,问东问西……”
说到这里,店主似乎意识到什么,犹豫起来,眼神闪烁,打量着林查和杨,没到一秒又陪起笑,给他们斟酒,果断转移话题,如所有在艰难世事中求生的普通人,纠结地问,
“您说,该不会是那小子惹上帮派了吧?别又回到以前矿山火拼的时候了。这样想来,还是有差人们盯着咱们才好……”
他们走了酒馆,走出几十米,林查才说话:“看来,这里到处都是社维局的便衣,你不要瞎掺和,都就交给我们。”
“有眉目了?”杨诧异。
“不,是他说的话里有纰漏。我看他……搞不好甚至是故意的……”


按照计划,莱因哈借故离家,同奇斯里汇合。凭借当地人身份的便利,用修米特提供的设备,二人根据接收字段的定位,独立查验那些乔装混迹于游客、流动商户、花车工匠、富商中的与会人士以及他们周围的状况。降临祭游行临近,小镇上社维局便衣如过江之鲫,可他并没发现他们具体针对任何一个与会者的迹象。但是,李希特给他的加密名单上有两个名额始终没有收信信号、无法定位位置与身份。
游行队伍即将出发的晚上9点多,莱因哈特终于定位到其中一个,发现那拿着接收器的,居然是他幼年时的同窗马丁•布佛贺兹。
想起对方曾来旁听杨的课、此前失踪还导致杨被当局审查,莱因哈特不由思忖杨可能与此有什么关联,接着又将这念头挥去,着眼当下。
布佛贺兹已经被十多个“黑手套”盯上了,本人看来并不知情。莱因哈特让奇斯里在不远处接应,自己将对方带出“黑手套”的监控包围圈内,辗转数条小巷,勉强甩掉盯梢。后者仍在周围徘徊不去,二人只好迂回了几次,顺山势蜿蜒回到他们正面的中央主干道。他们趁着礼花燃放,闪进了游行队伍祭奠人偶的花车底下。
花车下已堆满薪柴,只等运到最高峰的祭坛付之一炬。“黑手套”寻到他们的踪迹追过来,以为他们混在表演队伍或是去了主干道另一边,想要穿越,却被守卫仪仗队伍的村民拦下。后者手持铁器,杀气腾腾,不准任何人靠近,以免玷污仪式、触怒神灵。眼看群情激愤,要引发骚动,“黑手套”们只得作罢,留下一两人在附近徘徊。

莱因哈特在传入车底的人声鼎沸、钟鼓齐鸣中质问对方:“为什么社维局在找你?”
“不用你管,少校大人!请您自重,别和我这种有前科的乡下辍学生混在一起!”
“现在你已经被跟上了,你再往前,所有人都倒霉。”
“万众瞩目的优等生,来关心我干什么?老师平时的话题也总离不开你。从小也是……”
对方甩开他的手,似乎明白了什么,
“呵!我知道了,你也是村里那些老蠢货派来看着我的吧?我告诉你,你们休想把我绑回去!”
“你和杨有什么……”
话音未落,花车震动,是游行队伍随着礼花升空而启程了。二人又不能出去,各自负气,一路无言。

过去的圣灵降临祭前夜的祭奠要用活人——往往是美丽的少女——当人牲。现在明面上被官方禁止,除了在偏远赤贫的山村和贵族的高级俱乐部这两种看似天差地别、却对人性之恶同样毫无约束的地方还广泛存在。如今各地祭祀都以形式化的仪式代替,而那做祭祀的少女就成为游行的重头戏。姐姐当年也曾入选,浑身铺满象征处子之血的赤红鲜花,在圣山巨石上躺一个晚上,于披着熊皮的巫师的念咒颂歌中,接受众人的祭拜,被象征封印女武神伯伦希尔的火焰的香炉包围,熏得泪流不止。
后来,圣女就干脆就用完全可以乱真的人造人来代替了。但儿时那场景仍能让他气得浑身发颤。满眼熙熙攘攘的老少爷们儿,都是孬种,居然要将来年的风调雨顺都寄托在一个幼女的牺牲上。
而他的生父正是个中翘楚!

过了半个小时,他们终于跟着神女的花车到了山顶,巫师和神官的唱诵终于结束时已近11点,侍童点燃了花车下的篝火。他们在被熏死的前一刻,拨开滚烫的薪柴,从燃烧起来的祭坛后面爬出。“黑手套”们还在远处盘桓,但好在浓烟滚滚遮挡视线,二人得以掩人耳目,隐蔽入平台靠海一面石栏下的灌木丛中。背后是熊熊篝火,面前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大海如入虚无,只剩被火堆的噼啪声几乎吞噬的隐隐涛声。

莱因哈特再度警告他:“无论你今晚要做什么,有更多人正因你的行动面临危险!”
而对方沉浸在澎湃的情绪中,完全无视他,仰望天空,低声诅咒着:
“所有人!所有人都装作听不见、看不到,都做着歌舞升平的梦!有哪个同类居然胆敢走出牢笼、想要飞了,就吠起来,咬死它,把尸体叼给施虐者,还要在途中为后者唱赞歌!只为一时苟延残喘、只为骗自己明天被抹脖子煮了汤的不是自己!”
如果杨在场,或许会出声纠正布佛贺兹对费尽心思想要营救他的乡邻的偏见。莱因哈特对这种自毁行为嗤之以鼻:
“若有不公,就去亲手纠正!何故在此自暴自弃?!”
布佛贺兹语调变得更为沉痛:
“然而,何处不是牢笼……现在的牢笼之外不过是更大的牢笼罢了!”
这下莱因哈特有些不明白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今天我要去撕开那些伪善者的面具!看我替天行道、看我替天行道……”
话音刚落,布佛贺兹突然抓起一把被他们带出火堆的的燃烧着的木炭,撒向莱因哈特的面门。莱因哈特被呛得睁不开眼,又被对方拿书脊砸倒在地。   
“别跟来!别管我!!”
视线模糊中他只听见对方吼着,好似在发毒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不仁……”

等他终于能睁开眼睛,再一看周围,只见布佛贺兹一路下了山坡跑出几百米远来。此时,奇斯里好不容易摆平了几个“黑手套”的暗哨,追上来掏出手枪,正要瞄准远处的逃跑者,莱因哈特推开他的枪口,大喊道:
“不要伤他性命!”
情急之下,对方的眼神无声申辩着堵住漏洞的必要性。
“李希特怎么和你说的,如果他不可靠就灭口?是不是我也一样?”
对方悚然地放下枪,接着才摇摇头。
莱因哈特告诉奇斯里,他早就在对方身上放了定位,二人一路跟随信号的方位,追到海边悬崖的尽头。莱因哈特这才拉得下脸来,向对方道了歉。
阿尔特马克的群山最高峰三面环海。像被苏特尔的剑劈开,高耸断崖突然直落一千多米,切入海中。近海也有若干如刀锋刺出海面的尖利巨石,是远古板块激烈运动、断裂塌缩的遗迹。
他之前偷偷在布佛贺兹身上安的追踪器,显示信标居然还在往前漂移。他抬头望向海面,正是子夜,突然之间,海边近千艘祭典飞艇升空,向空中投射全息影像组成的活剧。天空如炼狱燃烧,照亮海面。身后人群的欢呼传来时,诸神造影和神话场景在天空中展开,绵延数里,熙熙攘攘,如梦如幻,捧起即将完全重合的奥丁的两个卫星的剪影。
——“黑手套”有人跟着目标混进去了。
奇斯里根据前方回报,在通讯器上写道。


4       

林查一同带来阿尔特马克的同伴约二十余人,皆为约顿海姆时期抵抗阵线的骨干人员,曾是厂区保安队成员、技术工人、流亡学生,也有死硬的帮派分子。杨很好奇林查如何将他们统统制得服服帖帖,听他号令。他们以游客、表演人员、商贩的身份分头混入,根据林查和杨在酒馆获得的情报,初步摸排出那些“黑手套”的分布。又借着布佛贺兹留下的线索多方排查,最后终于锁定可能的目的地。

“查明白了,过去几个月,那小子每次回来一直往山里的旧矿坑跑。你猜那里有什么?”
林查得意地递给他一个面具,
“每个子月食日,祭奠委员会在那里进行投影排练……我知道开会的地方在哪儿了。”
“在哪儿?”
降临祭游行期间,浮游在半岛远端数十公里外海面上方,天空中的花船俱是花枝招展,做出各种神祗、幻兽、祥纹的投影。彩带飘翎和珍兽触角迎风飘扬,在夜空里莹莹烁烁,就像深海中骨骼清奇的诡秘生物。
由于帝都的航空禁令,投射这些艺术品的设备悬挂在气艇上。飞艇之中往往还开设有各种娱乐场所。其中,赌场最受欢迎。按照最早的帝国律例,赌博是重罪。但是,小镇其他产业萧条,惟旅游与灰色的娱乐业充实当地公共财政和官差私囊。因此官方的态度十分暧昧,在视而不见与形式打击之间不断平衡。
这样空中赌窝有上百个,以此为保护伞,躲避警察的稽查,而他们的会议则又以这个幌子为幌子,在其中一艘上进行,桌上还煞有介事地摆起赌局,真是妙哉。

林查给杨和其他人每人发了一顶和当地庆典并无二致的面具,投射于表面的全息花纹,四周为抽象或具象的装饰要素,正中是鲁纳文字与花纹互相盘结而成的复杂图腾,代表一个主神、一段经文或是一个祝福,周边装饰的排列不断变换着。
“要被发现我们盗用怎么办?”
“为了保证身份隐秘性,认证并不紧跟个人,只看认证码。”
杨疑惑不解:“认证码?”
林查晃了晃他手里的面具:
“面具上的花纹就是动态密码,也是入场券。我的给你,我用马丁的。”
林查戴上自己的,全息图腾瞬间覆盖了他的本来面貌,像万花筒般变幻起来,对方在面具下的声音也经过了变化:
“如果马丁已经进来了,那必然触发警报,到时就要将双方都叫来对质,或者他晚于我们进入,结果是一样,正好会会他!”
最终,林查和杨得以摸入会场。当他们穿过机房和维修楼梯,进入由客舱改装的贵宾室时,近一千艘投射艇自海边缓缓升空了。


接近11点,莱因哈特追着布佛贺兹赶到最后的会场,却不见他的踪影,便严肃警告李希特。对方沉浸在组织死而复生、与同志共襄盛举的欣然中,不拿他的话当回事:
“年轻人嘛,总是比较容易激动,有激情是好事。”
李希特掂掂手中的面具,套在脑袋上,瞬间投射上“奥丁”的符文。
——这难道不是将死的旧日主神么?
但莱因哈特还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掉书袋、触人霉头,转而说:“至于另一个……”
“那一位也已经来了,不要担心了。”
他们一前一后步入摆了若干赌桌的贵宾厅。充满大厅的金色灯光边缘,窗外神话剧投影的五光十色浸染而入,显得十分魔幻。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李希特落座在中间最大一张上首,对面一位面具符文对应鲁纳文“苏特尔”的,就是最后的迟到者了。后者似乎注意到莱因哈特的目光,向这位年轻的“洛基”点头致意。有趣的是,他身后应是助手的位置,坐着一位“尤弥尔”。
“您回地面上吧,后勤那边需要人。他们遇到了麻烦。”他身后这位自封的“奥丁”说,拍拍莱因哈特的肩膀。但总有什么让莱因哈特觉得十分不对劲。出于谨慎,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混入周围的人群中。
旁听的与会者终于全部落座,约一百多人,坐在中心的赌桌上的正好13人。为配合节日气氛,与会者统统身着庆典盛装,佩戴夸张的头饰和面具,全息投影眼花缭乱,就好似真正的赌徒,或一整个杂耍团,滑稽得很。
不过,在莱因哈特看来,这其实又和这班人很相称。

会议一开始是与其说是明着互相吹捧,不如说是暗地里互相踩踏。不同团体各自吹嘘自己过往“功绩”,好将对方比下去。比如破坏了哪个客运港的码头、炸了哪位大人的马车和磨坊、或是策动哪里的学生深夜砸了当地的警察局。
这些相比他与“金”曾经目睹和参与的正经亡命,简直是小儿科。其中最骇人、死伤最为众多的事件,莱因哈特也毫无耳闻。就算真的存在,只可惜在帝国没有不受管制的信息渠道,这些事件必然被报道为事故意外。而讽刺的是,反过来,他们也可借已有的事故捏造出不存在的义举吧。反正两边都是无法证实。

——哎呀哎呀,这些人是不是只要挥舞着民主和自由的大旗,即使对手无寸铁的普通民众下手,也能心安理得呀?
杨无奈地告诉自己这不关他的事,不过心中不由自主冒出来的腹诽并不就此放过他。
——归根结底,这些缺乏自律和审慎的肆意妄为者们,到底在对破坏专制统治的事情上,有什么实质帮助吗?
面罩搞得杨呼吸不畅,又不方便喝好不容易能沾的酒——这点倒是更让他愤愤不平。他环视四周,所有人都戴着面具。若两个孩子在这里,他也找不出他们来。
代表们专注于歌颂大义,一派和气,各组织轮番歌颂“牙医”的伟大征途。狭小的室内被冠冕堂皇的溢美之词塞得水泄不通:
“让我们为共同的目标、更高更远大的目的而奉献!”
“庆祝这民主的新生,火炬永远不会熄灭!”
这些令人熟悉的狂热口号让角落里的杨打了一个冷战。

讨论总纲领时,路线分歧显露无疑了。改良派冗长的演讲刚开了个头,言述如何通过收买和感召在显贵会议中增加影响力云云,议席中响起一片嘘声,打断演讲。
“财政已经被那些吸血鬼吸光了,继续拆东墙补西墙有什么用,尽是空谈!”
“对!根本是社会系统性问题。还寄望于上位者,这和期盼明君的保皇党有何区别?”
众人为在坚持激进而非渐进的路线问题上达成一致而欢呼。一触及到组织结构,倒还能保持客气:
“合并可以,以后谁说了算?”
大家的归属关系、内部架构是扁平还是集中呢?这下,伪装的“赌徒”们沉默片刻,终于有人惺惺作态道:
“若权力集中于少数几人之手,那只是新的独裁。”
“那若是轮席制,按照什么顺序呢?”
“要采取绝对多数制吗?!”
众人七嘴八舌,场面变得混乱。

伪装成侍者的莱因哈特端着盛有香槟杯子的托盘,穿梭于人群之间,心中冷笑。
随着对话的进行,他更确定这里边大多都是乌合之众。既无组织、也无纲领、又无见识和行动力,只不过是循着利益与权力的味道,闻风而动、跑来抢食的狗。
如果这就是现实世界的共和主义者的面目,也无怪于杨那样的人不为这些庸俗者组成的庸俗的社会所不容,被政客迫害、差点丢了性命;要让一心投身共和主义的卡特萝捷的母亲被扣上污名、遭到迫害、抑郁折返;要让杨一直寻找的、那真正名叫尤里安的少年死于宇宙中的棺材;连如此腐朽的帝国军队,同盟与之鏖战一两百年也未能占到便宜。也许这是个可敬的理念吧,但其当代的执行者们,却尽是些庸才。
但是,他仍需在排除现场的通讯漏洞和可疑人物,乐见会议变为一锅粥,好让他拖延时间。
他和奇斯里默默地拖走第三个混进场子里的“黑手套”时,李希特仍不愿疏散。好在各个赌场为了应付检查,全都通讯屏蔽。斥候只要走不出去,就无法通风报信。但是,他们并不能排除他们进来以前就已经报告方位的可能。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官差似乎还不打算动手。
不过,他始终找不到布佛贺兹的位置,不由焦急。望向窗外,活剧的投影越来越密集,令人不安。接着,他发现方才那位最后到场的“苏特尔”的助手“尤弥尔”,正十分可疑地左顾右盼。


5       

临近凌晨,周旋数轮后,会议讨论到对同盟态度,矛盾直接摆上了台面:
“同盟奉行的只有他们本国的利益,不过是些高喊‘民主’的冒牌货!”
“难道这次会议的资金不是来自友邦吗?”
“你不如去舔那些侵略者的皮鞋!我们有多少青年死于他们的炮火之下!他们只不过是挥舞着民主的旗帜,来侵略奴役我们的国人。”
——哦,那可真是新鲜的见地。
莱因哈特都不由要为之耸耸眉毛。到目前为止,无论同盟还是帝国,都不肯承认另一方的主权合法性。眼前的口水仗,如同生错了时代和地点的民族主义。
他和奇斯里对通讯泄漏的排查完成近八成的时候,争吵仍在继续。

“真正的民主主义者没有国界!”
“他们不由分说将投奔民主的义士也投入教育营!更加中止接纳新的流亡者!你们忘了这两年的惨剧,有多少同志下落不明,有多少不得不返回帝国,又有多少在途中被逮捕了呢?!”
“他们的民主,不过是新的枷锁、新的专制罢了!我们要为之奋斗的民主和那些折衷主义者不同!我们要探求自己的道路。”
“对!所以我想要问‘牙医’,”
与会者之一转向座首的李希特,
“您所要建立的新会议,是不是只是同盟政府、乃至只是他们情报部的傀儡?还是要追求真正的民主与自由?!”
其他人也跟着问:“他们所鼓吹的,我们究竟追求的,还是真的民主么?”
一时间,众人沉默。

“的确……民主究竟是什么,各种说法纷纭杂陈。不要说一个具体的定义,至今也难有人提出一个可以一概而论的体系。其作为词汇意义最早存在的远古,不断自我推翻又进化的西元时代,以及混乱的联邦时代,都有千百种样貌。”
在一片尴尬中,首先说话的居然是那位“尤弥尔”,
“而人类以这一抽象的词汇为旗帜,在历史上不但留下了善行,也留下了几乎同等的恶行、流血和惨剧,同与其水火不容的理念相比,也是不相上下。
“但是,我以为零步与五十步,规范问题与实证问题,仍有本质区别。”

——还要5分钟,就快找到目标了 。
隔壁配电间内,站在被揍晕捆紧的探子之间,奇斯里如此在通讯器上告诉他。
按照议程,开幕会议之后是自助酒会。前者按计划早该结束了,他们要保持这些人原地不动,一一挖出潜入者,就得让这辩论继续下去。
莱因哈特便出声反击了:“要是您所认同的民主社会,用民主的方式裁定,要一位无辜而可敬的人背负污名去死,您仍心怀希望吗?”
莱因哈特想起了杨,心中不忿,杨深谙历史,却不知为何仍然抓着这理念、抓着对祖国的幻想不放!他读着杨读的书,看到的却是无数以民主和自由的名义制造的暴行和惨剧。
“这点我想予以反驳,这不能说是理念本身的恶,而是所有人造之物、包括抽象理念的无力。”
“那若是一个理念在现实中造成不逊色于它对立面的惨剧,是否要反思这理念本身的问题呢?!”
“我认为是否‘不逊色’,这是个很值得商榷的判断,这其中有很大的偏见在。”
莱因哈特这么说着,慢慢走向那位“尤弥尔”:
“就算是我的偏见吧,我没有柏拉图那么大度。”
谁也别想说服他,他永远无法谅解迫害杨的任何体制、抽象概念和具体的团体组织。
对方顿了顿,竟然听懂了,道:
“若因此而失去希望,就像是因为火灾,而否定火的价值,多么地可惜。”
他本来并无意于这种纯理论的口水仗,这下真被这可爱的比喻逗笑了:“就算是如此罢,但我认为,应该设立严谨的消防制度和高效的消防体系。若是不行,还不如不要引火上身。”

众宾客鸦雀无声,面具下的李希特沉吟片刻,正要开口,“苏特尔”插话道:
“我说各位,是不是到了讨论实际问题的时候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故作清高,空谈变不出钱来。难道你们每个人心里在想的不是这个吗?”
“下流家伙!”其他人大骂,一时间,室内又喧哗起来。

而此时,莱因哈特正站到“尤弥尔”的身后。对方首先开口,低声问他:“您并不是真的想同我理论,只是想拖延时间,是在找什么?”
“已经找到一部分了。”
“你看窗外前后左右的飞艇,舷号与我才进来时的不同,被调换过了。虽然经过伪装,油彩下面的是帝国军用装甲艇的锚合铰链。”
“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并不一定。如果是社维局,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呢?”

同一时间,他们前面的“苏特尔”还在与其他人舌战:“谈钱怎么了?理想本身就很昂贵。闭门造车能变出情报和资金来吗?”
那霜巨人乘胜追击,连珠炮般地发问:钱要怎么分配?由谁掌管?托管给谁?谁能查账?谁能提出审计要求?更不要说如何在帝国严密的监视体系下保证组织与资金安全等技术细节。还有代表提出要求边境占有更多资源的团体缴纳会金,这又是一个更复杂的议题了。
这下,狭小的赌室好似突入冰川期,沉默的时间无比漫长。等走出这个时期,就是行星相撞,这下可是天崩地裂、图穷匕现了。众人终于为了分账比例而吵成一团。
“如果这都达不成协议,各位还是就此偃旗息鼓吧!”
那“霜巨人”大声嘲讽,但没人听见,便扭头同他俩吐槽,
“太难看了,简直和争吵着瓜分父母遗产而把尸体留在停尸间发臭的不孝子女一样!根本就是黑帮嘛!”
此人完全忘记自己就是挑起新的骂战的罪魁祸首,或许根本就是洋洋自得。
在这之后,又争论起这个会议的具体操作。如人数规模、每个组织代表份额的决定、代表轮换选举的规则、内外部监督、弹劾机制,常务委员会和主席团等杂项。虽说涵盖如此宽泛的话题,但都是杂乱的争论,还远远未到形成商讨的体系的地步。
如果这是一部宪法,讨论花费两年或更久,都不算长,今天是根本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的。
莱因哈特便觉得二十万分奇怪,以李希特的精明和圆滑,以他的洞察力,不可能毫无准备,搞到如今地步。

终于,李希特发话了:
“无须争论,我已决定,本次获得的资助,本部将不留分毫,将所有义款平均分予各位。”
在座一时哑然,接着又开始七嘴八舌地主张己方人员更多、贡献更多、使命更为危险等。李希特不理异议,强调任何人若不接受目前方案,即视为退出分配,于是各方只得乖乖交出收款的细节。
此时,依照“尤弥尔”提供的线索,莱因哈特指挥奇斯里安排人手进行反击,布置完毕,返回会场,听到李希特如此安排,顿觉大事不妙。之前的事不提,李希特的决定非常鲁莽。趁众人骚动,他靠近李希特,再三提醒他事态的严重性。
“我明白,没事,您先离开吧。”对方见他没有退意,大力抓住他的手臂,态度十分强硬,“地面的伙伴们需要你支援。”

这时,李希特的助手拿着托盘回来了,里面竟然没有可兑换资金的筹码。
“本来敝人还心存一线希望,看来……”
李希特拿起里边的字条站起来,声音凝重,
“我已请我的助手一一比对。很遗憾,这些离岸帐户户主的声纹、DNA信息,与我们所掌握的、曾向当局提供组织名单而领取慰问金的账号完全吻合。”
众人面面相觑,李希特继续道:“看来,所有人都是叛徒。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这下,李希特才显露出他的真实目的。莱因哈特也是一惊。
“所以是没有钱?!”方才那些理论家气急败坏。
“召集会议,只是为了将我们这些罪人济济一堂。我们死了,他们才能活。”

莱因哈特的心直坠到底,难道连李希特都叛变了吗?
事态发展出乎他意料。紧接着,李希特的卫队用枪控制住中央长桌上的其他12个人。
“我只要首脑的命,其他人请尽快撤离罢。”
莱因哈特这才看见李希特面前也有一把左轮,后者郑重其事地拿起,打开保险栓,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这平日雄辩滔滔、玩世不恭的经济学家和半瓶子醋革命导师居然想亲自清理队伍,连带自己一起!怪不得明知险境也不愿撤退,还总要赶他走,是本来就不想活了!
莱因哈特也是怔然,反应过来要去夺对方手上的枪。此时,整个气艇操作舱激烈颤动起来,浓烟涌入贵宾室,门被踹开:
“社维局突击检查!不许动!”


6       

催泪瓦斯过后,现场宾客皆被冲入的社维局风俗科便衣摁倒在地,一个个扯下面具。看这些官差喊话,也许只是普通查赌,往常若是应付得当,塞点好处便能糊弄过去。
露出真容的部分与会者保持沉默,眼神相汇都能吵架,真是一出好戏。
正要轮到莱因哈特和李希特他们,突然之间,那“黑手套”的队伍后部发出一道强光,接着是剧烈的浓烟和惨叫。爆炸正中,火光之下,马丁•布佛贺兹的脸在血和焦灰之下惨白无比。
布佛贺兹是偷偷混在官差里进来的,还是本身已经和官差们混为一伙,现在已经没空追究了。眼见官差和暴露身份的被捕者都死了个干净,布佛贺兹撤下头罩,毫不介意暴露身份,对剩下伤者大笑道:
“留你们这些玷污自由的杂碎多喘几口气!等着我来替天行道!”
他打开手里的书壳,里边居然躺着矿山所用的炸弹触发装置。莱因哈特不由懊恼不已,当初应该揍掉他的门牙也要搞清里面是什么的。
而对方另一手中黑色泥块般的东西,是制作杰服粒子的原料,放射铀料生产过程中的次生品。只要再一个火星,所有人都同归于尽。
布佛贺兹是如何布置了炸药、又安装在哪里,这问题不由让人毛骨悚然。众人皆是不敢妄动。布佛贺兹高声控诉在座几个头目以筹集运动资金的名义,令他们巴哈马特的“前线团”生产与走私这种原料。生产工人不明真相,在缺乏防护的情况下,身受辐射,非死既残。然而他跟踪这些资金流向,发现这些号称要资助反抗运动、协助流亡救援的资金,居然全部落入极个别人的腰包。
杨在面具底下看了一眼林查,后者摇了摇头,看来完全不知情。对方茫然若失,想来是被震惊、愧疚和疑惑剧烈地撼动了。

“当初在约顿海姆,我们为了摆脱非人的高热、高辐射的工作环境而奋起反抗,然而你们这些用所谓的大义迷惑我们,又将我们骗入同样的地狱!”
马丁•布佛贺兹揪出受伤的“牙医”,扔到被炸裂的贵宾厅中央。
“要感谢您,证实我的猜想,他们这些人,何人不是犹大,何人不是心怀鬼胎?!”
他大笑不止,停了一会儿,接着开始指责李希特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但是,也是您,眼睁睁地坐视我们被这些乐色拖入深渊。
“让你们这些高高在上、只知高谈阔论的书生们,尝尝下等的信徒真正的痛苦。”
李希特恳求他:“但是,今天没有上桌的人们与之并没有关系,让他们走吧。”
“今天在座的,一个都不无辜!”
李希特循循善诱:
“孩子啊,那些引诱你、跟随你来此处的人,令奸细混入我们中间,就是要你的双眼被偏见和恐惧蒙蔽,不再彼此信任,目视昔日同伴,以为所见的皆为怪物……”
“胡扯!这些蝇营狗苟之辈,不都是为了利来?!”
“你终于明白了,所有主义都是生意啊。但你又不明白,这比心无旁骛的正义要好。我们事业不可能只依靠慈善,或者是脱离实际的正义感。”
“牙医”的面具凄惨地挂在额头,四分五裂之下满脸是血,面具碎裂,仍是容貌模糊,勉强咬着不敢点燃的的雪茄,斟酌着遗言,
“……怎么解释呢……就像能够证伪的才是科学。”

话音未落,布佛贺兹胸口洞穿一个大洞,嘴仍微张,似乎要反驳,似乎要澄清什么。但随着这场对话嘎然而止,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心声了。
同时,艇身陡然一震,室内装饰玻璃尽碎,所有人踉跄摔倒。舷窗外迸入耀眼的火光,是汽艇和周边的投射艇及相连的钢缆发生了不同程度的爆炸。艇身咕哝着下坠。
数道钢索划开云雾呼啸而来,刺穿舱壁,拉住下坠的飞艇。是数艘战斗艇脱去庆典伪装,紧随其后,将他们团团围住,武装者由此登船。
——“黑手套”的援兵扑来了。
这支部队动作利落,看装备和组编绝非普通的风俗科,而是正规镇暴军。他们为的必然不是抓几个赌徒,而正是冲着他们这些共和主义者来的。看来,布佛贺兹成了暴露他们真正据点的诱饵。
莱因哈特预先安排的迎击小组勉强抵挡了第一波攻击,终是兵力不及,好在守住通往救生艇的栈道。对方包围了贵宾室的大半外围,释放催泪瓦斯和麻醉弹,配合光线枪击将舱内人赶向大厅中央。眼看就要被包围,莱因哈特和奇斯里指挥众人竖起赌桌、茶几,勉强作为掩体,以擦手巾捂住口鼻,在烟雾火线构成的迷阵中,逐步挪向大厅6点方向的疏散通道,想要逃往那通道外的救生艇。
正是晚上11点,“苏特尔”和他的同伴开枪,双方交火,将密不通风的贵宾室打成筛子,蓝绿黄红的夜色灯火像扎入室内的长矛。抵抗持续至11时40分,部分人终于退至救生艇之上,共有6艘已经撤退,混入因方才爆炸与大火而从其他飞艇疏散的一般民众中,追兵便无计可施。

他们撤退至稍远处人群之中,当时最靠近爆炸中心的少数伤者却仍被困在艇上,包括李希特和布佛贺兹。莱因哈特检查随身枪支的能量闸,将其他伤者托付予方才与他争执得最起劲的两位“巨人”:
“我吸引他们注意力,你们带人撤!”
固定好维修安全锁,莱因哈特踩上钢缆,放低重心,和奇斯里配合,小心前行。脚下一人宽的钢索在海上高空的风中大声呜咽,就像是飞行的巨兽从遥远云端传来的啸声。疾风卷起他的衣襟,在夜空中翻滚。
二人躲开在黑暗中交织的探照灯,在阴影中靠近他们方才离开的投射艇。现在已有5艘登陆艇用铰链固定住正中他们原本撤离的船,由重兵把守,还有1-2艘在四处巡逻。这是个再显而易见不过的陷阱,只能徐徐图之。

有人跟上了他们,他调转枪口的瞬间,被对方利落地按住保险栓反制,奇斯里在一旁紧张地举起枪。原来是那戴着“苏特尔”面具的行动主义者折回来了。
“跟来干嘛?!”
“有人哭丧着脸求我,让我来帮你呢。”
莱因哈特几乎感觉到“苏特尔”面具下的狡黠笑容,对方晃了晃手里的武器,
“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救人。”

说罢,他眼看着“苏特尔”带着同伴们跳过一根根钢缆,绕到艇身另一边,吸引敌军注意力。他们趁着那边打得热闹,攀上舰身上方交错的固定钢缆,一跃而下,弄晕门口守卫,推下海去,摸进一片狼藉的贵宾室。李希特被五花大绑缚在门口,而莱因哈特在废墟里找幼年同窗则花了不少功夫。
“布佛贺兹!布佛贺兹!”
对方的躯体就像泡在血池子里的破抹布,指尖却仍在微微颤动,不知生死。
他正要确定对方的生命迹象,一梭热线光束照着他面门切过。莱因哈特挖出布佛贺兹手中紧攒的雷管,连着身上的炸药掷了回去。火光过后,贵宾室门口登时黑烟滚滚。而此时,在外与敌军周旋的“苏特尔”和他的伙伴们,切断挂住艇身的钩锁,锁链发出鬼魅般嘶嚎,抽搐而去,割裂夜空中的缭绕烟雾,没入黑夜,无影无踪。
他们所在的船体终于失去平衡,翻滚半周,变为垂直悬吊。之前交战留下的残骸滚动至船舱底部,将追兵隔断在废铜烂铁之外。
由于投影艇被破坏,空中巨大的全息投影扭曲抽搐,终于熄灭,接着其他投影也被影响。女武神伯伦希尔从山顶的圣火中苏醒、迈出火焰的英武姿态闪烁着,终如被晚风吹散。地面上的人群以为这是为了配合双月食而事先安排的舞台效果,更激动地欢呼起来。

发现中计的敌军从舱外折返,在船舱豁口顶端将他们堵个正着。
万幸,一艘救生艇突破重围前来援助,莱因哈特急中生智,将李希特从鬼门关里硬拖出来,扔进救生艇,他转身又要去抢布佛贺兹的身体,被救生艇上的“苏特尔”和奇斯里大力拽回。
“放开我!!”金发青年大吼,回身就是一拳,再去拽他那昔日同窗的手。从舱内射来的火线掠过青黑的夜空,撕开他的面具。                     

正是凌晨时分,恰巧是数年一见的被称为“双月蚀”的天文奇观的高潮。
恢复宁静的阿尔特马克天空中,奥丁星系的恒星光芒被皇都行星遮挡,在第一卫星“基里”上投下阴影,而正运行到连接奥丁行星与第一卫星的延长线上的第二卫星“弗里奇”,则被投下了第一卫星的阴影,正对阿尔特马克所在的位置。由此,天空中两个巨大的圆环终于完全同心,运行到云雾初起的低空,蒙上银红色的渐层。
“基里”地壳龟裂下的岩浆运动更为明显,远看如同赤红的虹膜纹理,是隐匿于深空的洪荒巨兽睁开了魔眼。

在这诡异的红色与银色交融的月色下,那站在飞艇燃烧边缘,一脚踩上断裂船舷前端的指挥官,也摘下了防暴面具。
一头熟悉的暗金色短发在火舌卷起的大风中飞扬,他很确定护目镜下的那双眼睛一定是绿色的。
——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有一种感觉,对方与其说是在下战书,不如说是想和他说什么。

满心的懊悔与担忧驱动他回去,但他身后的“尤弥尔”推开“苏特尔”,死死搂住莱因哈特的腰,用自身重量将他往下拽,背对燃烧的飞艇,整个抱住他金发外露的脑袋,挡住袭击者的视线,拽下自己的面具捂住他的脸,和往外冒血的伤口。
“莱因哈特……!”在喧嚣风声中,那呼唤也许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金发青年听出那声线,恍然大悟,便放弃挣扎不再动了。

哈,这有什么可以奇怪……能与他如此交流的,还能有谁呢?


7       

他们混在避难的人群中,躲避追击,降落于山顶,携伤员自面朝大海、人迹罕至的北麓而下,穿行于乱石灌木间,在防空警报之中,躲避高空交错的探照灯光,闪入山崖间的洞穴。其中怪石盘结, 别有洞天。正值退潮,潮水在岩石缝隙间发出嗡嗡咆哮,甚是恐怖。
微弱的手电光线里,黑暗中的众人到这份上都亮了真身。杨拿着“尤弥尔”的面罩,站在莱因哈特对面欲言又止。而“苏特尔”面具下的男子,似乎也与杨熟识。

莱因哈特这才想到自己刚才与戴着“尤弥尔”的面具的杨的争论。
这家伙,一定知道自己刚才说的是他!
瞬间,连方才被对方保护时身上的压迫感都涌了回来,莱茵哈特不由脸上发烧,接着热量冲上脑门。一时连杨是如何到这里的种种疑问都忘记,为了逃避尴尬而给李希特的伤口做紧急处理,又根据后者的指点,带众人沿裂石间的羊肠小道向前摸索。窄径边满是雕琢简陋的石像,辨不出具体面目,周身绕满祭祀结绳,微微发蓝,散射一边溪流苔壁上磷藻的幽光。

阿尔特马克山峰内溶洞的人工工事,原是银河联邦之前、宇宙殖民时代延续至今的采石场,还有中古机械构造留存。莱因哈特还记得童年时这一度是支持小镇的支柱产业,终于因为市场萧条、技术粗劣、帮派横行而荒废,没想近年却被当地人开发成神迹。以铸铁打造的栅栏,上面焊有符文腾图编织的封印,封住沿途各岔路向外的出口,以镇压其中的魔兽,逢到降临祭更有乡民守卫。此时,后者正与官差激烈争执,不让其入内搜捕,以免破坏某种“结界”。
这宛如时光倒流的戏码,在皇都边陲与遥远的边境同时上演。可见人类文明的开化方向并非一直向前。乡民敬畏的鬼神,竟真成了他们的护身符。

几十分钟后,他们终于来到一处开阔山洞,正中央有一尊巨大的造像。
他终于看明之前那些简易雕塑,复刻的都是这有翼女武神的精致立像。女神持剑向下,居然是立在一片无名的简陋坟冢之前。这坟场正对悬崖下数百米的深潭,磷藻汇聚,蓝色的幽光更为明亮,描绘她悲悯的睡容。
他们在女武神的垂怜下与领路人接头。后者俯身听取“牙医”的吩咐,摘下面具,让莱因哈特大吃一惊。来人正是下午前来道歉的邻居培克曼上尉。对方见了他,具是笑意的双眼也是充满惊讶。
莱因哈特想起吉尔菲艾斯提到培克曼家三个儿子皆是战死沙场,明白了些什么。

他们终于下到他方才见的深潭,登上渡船,山中湍流一路向下,路上李希特又醒过来了。
“抱歉,拖您进来,却只不过让你们看到我等的破败模样,已是如何积重难返。”
“可是,布佛贺兹是唯一一个没有被你的金钱炮弹迷惑,认真研究起内幕,反而深受其累的。”
“啊……并没有想到会有人做得到这个地步啊。看来只有等我下地狱时同他道歉了。结果,那些组织,大半都是被俘放还的告密者或本就是官府组建的诱饵,利用我们来聚集国内的反对者,实在太为讽刺了。”
“那又怎么样?!”
年轻人看向没有尽头的黑暗深渊,湿气扑面而来,声音毫无动摇,
“那就反过来利用他们好了!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反客为主、弄假成真的例子。”
中年人沉默一瞬,突然激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淡红色的唾沫,这才气道通畅。转向别的话题,似乎又恢复昔日的活力:
“关于你上次转交我调查的,留涅布尔克往阿尔特马克的通讯……”

话音未落,小舟行到水道通往镇上小河边磨坊的出口——他们竟已到山脚下了。下船上了水磨边的台阶,打开地窖门的是杨和林查之前拜访过的酒馆老板。见了他们脸上挂满惊喜,又突然暴怒:
“那孩子呢!那孩子呢?!”
对方跳将起来就要揍李希特,大喊:“你答应一定会救他下的!”
李希特虚弱地抬起手,百口莫辨。
“为什么你还活着!你们这些虚伪的政客!!说得好听,其实踩着年轻人的尸体往上爬!!他要是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
莱因哈特一瞬间没有上前阻止,眼看着李希特挨了好几拳,要遭新的伤,才将对方拦开。抬起头看见杨似乎带着无奈的责备、无声地看着他。
莱因哈特心中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像布佛贺兹这样自愿为大义牺牲也许让人感动,但对亲属来说却是灾厄。美化他人的牺牲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他认为,更恶劣的是鼓吹他人去牺牲,自己一分也不肯牺牲的,就好比同盟那班无耻龟缩在首都、将子女安排去后方的废柴政客。但是像李希特这样,既鼓吹他人去牺牲、自己也大义凛然地去牺牲的,他的情绪变得很复杂。
他甚至有点欣赏这样的人,更甚至,他在这位他原本眼中不达目的不择手段、满嘴只有利益的地下政客身上看出美感来。
但是要是扯上了重要的人,他也不会犹豫。因此让李希特为布佛贺兹的牺牲吃点苦头,他也觉得完全没有什么不对。
那酒馆老板追上来,诅咒莱因哈特:
“你信他满口荒唐言,也不会有好下场!也不会有好下场……”
终于,中年男子失了希望,哽咽着坐倒在墙边,不停重复着最后的话。他们舍弃失望者,拾级而上、穿出地道,前方豁然开朗,他们原来是从某栋民宅的楼梯板后翻出来了。
走在前面的莱因哈特停下了,眼前竟是他幼年时的卧室。
地道外是他童年的旧宅、培克曼上尉的家。

这里竟是当地共和组织的一个据点——这解释了老太太下午为何对靠近破屋的陌生人如此警惕。这下再度相见,培克曼夫人看着杨脑袋上的纱布,发出一声冷哼,在培克曼上尉尴尬的微笑中,将常备的急救箱重重地放在下午和她大吵一架的莱因哈特面前。
年轻军医处理完李希特和其他伤员的伤情,安排他们躲在旧宅的地下室中,与众人寻求将重伤员运出小镇的方法。
此时是凌晨1点,庆典接近尾声,观礼的人群开始散去,以抓赌抓嫖为名义展开的大搜捕开始了。远处不知情观礼者的欢呼与近处被搜捕者的尖叫、祭典礼花与枪战火光,彷佛同一时空中的两个平行世界。
县警挨家挨户查问,轮到吉尔菲艾斯家时,他和安妮罗杰正从祭扫的墓地返回。警员的一般问话外,似乎对今天抵达的缪杰尔一家特别感兴趣。最后提出要去“慰问”今天受伤的来访者杨,进入朝北的餐厅,正见脑袋上缠着纱布、躺在沙发上的杨和坐在一边看书的莱因哈特。
“那最好不过了。”
了解完情况,那老警员身后、砂色头发的年轻县警微笑道,递上自己的联系方式,
“如果有什么问题或者您几位又看到了什么,请尽管联系我。”
与之热情告别的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关上门,拉起玄关边落地窗窗帘,侧身贴于墙侧,从窗帘缝隙观察外边动静,道:
“你们赶紧转移。”
“什么?”
“所有人,从你们来的地方到我家。”
“你怎么知道……”
“别问。让他们先进我家花房。”
莱因哈特知道多说无益,被对方拽着跑上楼时,问:“刚才那人有什么不对?”
吉尔菲艾斯没有回答,指挥他们将原本聚集于培克曼上尉家地窖的伤员自莱因哈特的卧室经由同层吉尔菲艾斯的房间、转移到后者家的花房来。这两个幼年好友的卧室窗户正对,沿着伸出的花架、后院的大树的枝干和花房的屋顶,正好可以攀爬过去——这是他们小时候深夜瞒着家长们碰头出去疯玩的秘密小道。
当幸存者们互相搀扶着踩过他们幼年迷径的树桠和藤条,培克曼上尉家门口警灯闪耀,穿过茂密的树冠,照亮他们脚下的篱笆。
2时左右,勇敢者的逃亡因为大批警员进入培克曼家而被打断。此时,李希特因为伤势最重,由莱因哈特搀扶着走在队伍的最后。
楼下传来老夫妻同警察的争论和碰撞声时,莱因哈特将杨推上窗台外的树桩。
“你们先走!走!”
“可……”
“我会想办法!”
莱因哈特回过头,“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拉上了自己幼时卧室的窗帘。

众人躲入吉尔菲艾斯家的兰花花房中。而之前造访的中年警员,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居然又折返。众人压低身形,挤在花架之后。
警员捂着鼻子,在门口用手电筒扫了一圈,花草的投影在沾染灰尘水渍的玻璃暖棚上移动,像飞行的森林。他们听见吉尔菲艾斯先生陪笑:“不好意思,正在施肥,这个季节晚上凉,又开着增湿增温,味道比较大……”
这时,一只野猫从花丛里窜了出去,本就熟识的二人一齐笑了起来。
“原来是猫啊……”
那中年警员无奈道,
“没办法,谅解下老哥,上头要求多……”
在屏息静气异常紧张的几分钟过去之后,警员才离开。安全起见,众人只得于花房中又逗留了数十分钟。和杨单独二人坐在最后一排的花架下的吉尔菲艾斯以极轻的声音说:
“我记得出事那天……那是安妮罗杰被宫内省带走的第二天晚上……”
缪杰尔家爆发激烈的争吵,传来碰撞声以及嘎然而止的惨叫。他们全家赶去查看,他的父亲先进入玄关,突然大喊着让他母亲带他走。吉尔菲艾斯夫人捂住儿子的眼睛拽他回家,吉尔菲艾斯只来得及看到缪杰尔家客厅地板露出一角的血红色。
对方的叙述在一片寂静中十分清晰:
“我被母亲关在这个花房里,直到警车、救护车都来了,却不敢开灯,事情平息得悄无声息。”
杨感到血流涌上脑门,对方继续说,
“那天晚上,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过了两天,父母才带我去看他。脖子和额头上缠满纱布,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有一周时间,他没和任何人说话……以前莱因哈特他,总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我们。在我面前,他总是最有主意、毫不犹豫,掌握全局、闪闪发光……但是我知道,有什么已经和原来不一样,或者他只是没有力气再去逼迫自己展现出那种模样了……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如果有任何一个人能让他暂时卸下那种要展现光芒的责任感的话……”
“不,我想这不是他为了你们而强迫自己这么做的。这是他的本能,而你们是激发他的动力。”
杨的目光望向一片黑暗的远方,但似乎在那尽头看到金色的光芒,
“虽然有的时候他需要休息一会儿,但我相信,正因为有了你们,等伤口愈合的时候,他还是会走在最前面……”

过了不知多久,众人在吉尔菲艾斯父母的招呼下才慢慢转移出来,而隔壁培克曼上尉家在混乱声响后一片沉寂, 状况不明。杨心中焦急,不顾阻拦,自己返回寻人。
       

8       

培克曼夫妇俩倒在一片狼藉的大厅门口,杨大惊失色,扶他们坐起查看,幸而对方只是受伤。想来二老是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而故意与警员发生争执,受了些苦。上尉恢复神智,勉强抬手向上指了指:
“三……三楼……”
因为腿脚不便,这栋旧宅的现主人的生活范围基本在一楼。楼上的空间生活痕迹非常淡薄,布满灰尘,完全找不到一丝可供缅怀的线索。
杨转了片刻,哪儿也找不到莱因哈特。
只有三楼卧室、衣橱的木门相较其他陈旧的家具更加破败,木栅格上有无数狰狞的豁口,就像被闯入的野兽撕咬过,但年代久远,和周围格格不入。
柜门开着,一大堆杂物散落,包括几张黑白的年轻男子的遗像、旧衣物、勋章、破碎的蜡烛与女武神祈福的陶像。看来警员们原本以为隔板后能有什么发现,拉出来却尽是破棉絮和遗物,顿觉非常扫兴和不祥而散去了吧。
角落里还有些香烛未灭,仍在摇曳。黑夜之中,这微光照着破碎玻璃下死者年轻的遗容,甚是瘆人。

看烛火去处,杨方觉那土泥混制的墙体似有缝隙,鬼使神差地推动那暗室后的背板,居然可以活动。看来搜查者不知这门板后面竟还有一层而忽略了。
微弱的光线里,后边的密室角落里好像有一个淡色头发、蜷成一团的人影。
“莱因哈特……”
对方守着龛室中昏迷的负伤者,在十分微妙的沉默中,过了一会儿,才没头没脑地说:       
“他喝醉了,并不是每次都能制服,有时只能可耻地躲起来。”

杨片刻后才明白,莱因哈特说的并不是躺在地上的李希特。
青年就像在描述一场过去他人的战争,背靠土墙。大概看见杨盯着木栅格上的缺口,解释道:
“除了碎酒瓶,他还挺喜欢铁锹的。”
见杨的表情变得紧张他笑了:“别担心,姐姐给这里装了个插销,可以从里面锁上,他发现了我也砸不开。”

然而杨的脑海中,却出现了一幅画面,黑暗中的恶魔提着凶器,拖着缓慢的步伐,发出可怕的喘息,孩子只能从木条的缝隙中窥探它行进的方向。
杨不由浑身发抖,是愤怒所致:
“我去买最近一班车票,我们离开这里!”
“我不逃跑。”
对方打断他,语气极端自制到令杨恐惧,
“只是暂时,不想动。”
“好,那就不动。”
想了一会儿,杨也坐进那壁龛里。这原是个给供暖设备预留的设备间,因为贫穷而拆除后就被封存。
杨与他面对面坐着,对方好似在理智地描述病情的症状,说:
“只是总有个声音,不……影子。我每次搞砸了,就跳出来说……如果我不跑出人行道,母亲就不会为了救我被撞死;如果我不生病,就不需要姐姐去……”
杨高声打断他:“你当时还小,甚至没有记忆。”
他挪到莱因哈特身边,继续说:
“那是因为监护人没有牵住你,因为司机酒驾超速,因为司法没有给予公正的判决,因为公共医疗无法给予纳税者足够的保障,因为权力打压申诉不公与不幸的人……”
“我知道。”
“由别人亲口告诉你,这并不一样。” 杨说。
“我不是懦夫。”
“感受和承认痛苦并不是因为你懦弱,而是你对自己诚实。”
这下对方的语气变得有些激愤了:
“我不是他那样,我不是他说的那样,我也不会变成他说的那样。”
“当然不会。”
“但我还是搞砸了。”莱因哈特很自然地将脑袋垫在杨的大腿上。杨有一瞬间的呆滞,片刻后轻柔地理起对方的金发来。
“我个人不认为那些是失败,只是没能达到你所定义的完美。这种完美是不存在的。”
“布佛贺兹死了。”
“我们还不知道,再说……”
杨叹息道,
“莱因哈特……你不可能拯救得了所有的人,不可能控制所有的事。历史上没有任何霸主、任何无孔不入的机制能够办到。”
“外面还在搜捕残党,而我满脑子却都是那个酒鬼的咆哮。”
“你要允许自己有偏离自己设定的航道的时候。人不可能只有一种想法,也没有一种至高的完美与成功。你也许能把自己的大脑变为一部被单一意志压制的精密机械。但最后这些压力会回馈到你自己身上。”
我没有时间了——这样的话莱因哈特没有说出口。虽然病情稳定,也并不是痊愈,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神还会摸上门。
二人之间又陷入沉默。那头金发在微弱的烛光中摇曳。杨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想要抚平眼前动摇的微光。正想着,他的右手先行动起来了,掠过莱因哈特光洁的额头,最后轻轻盖上他的眼睛。
“对不起,大概我完全无法、或者永远无法体会你的痛苦,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如果有什么我能够帮上忙的……”
对方一声不吭,按住杨的手留在原地。然后,杨突然感觉到手掌传来温热的潮湿感,很快变得清凉,从他的指缝间溢出。随着对方低沉的喘息,青年胸口大幅度地缓慢起伏着,却一声不吭。
等无声的啜泣终于平息下去的时候,伤者有了动静。莱因哈特推开他的手坐起,上前查看,问醒来的人:
“我找到你的时候,为什么你还戴着头套?抓你的人为何不急于揭露你的身份?是不是你也……”

杨不由得尴尬地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听见李希特嗫嚅道:
“……是啊,为什么呢?也许我这条鱼不够大,也许他们本来就知道我是谁,也许他们本来的目的就不在我……”
莱因哈特见他一时清醒不了,又回头来问杨:
“你还好吗?”
杨被冷不丁地这么问,突然打了个激灵,面红耳赤地把放到唇边的右手放了下来。还好昏暗里没人能看得清,他这么想着,再度摩挲起自己的手掌来。
莱因哈特很快又恢复那理智精干的模样,好像刚才对方脆弱而只依赖着自己的几分钟不存在似的。
杨居然有些落寞,又有些遗憾与不甘心,等回过神来,心慌意乱,
——杨威利,你疯了吗?


9       

“呵,真是神迹,我们又见面了,小指挥官!”
风波过去,第二天晚间,众人确保了暂时的安全,与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重逢的肯拉特•林查热情地迎了上去,问道,
“你和你女朋友昨天去哪儿了?”
得知他是陪安妮罗杰祭扫,林查玩味一笑,冲他们眨眨眼:
“我听说,昨天晚上警察搜到培克曼家时突然撤离,是因为接到密报,镇西的坟地有人偷运火药,又发生了小范围爆炸。我们可真是走运,您说是不是?”
吉尔菲艾斯和安妮罗杰保持微笑,避开了莱因哈特和杨的好奇目光。

至于李希特的身份,大概率已经暴露,处境危险,众人建议他暂避,他却坚持回奥丁大学:
“此时回避,反而显得可疑。他们若要逮捕我,便来吧。”
接着他拿出一个储有不记名兑票的筹码:“这些你们拿去罢,就当是对那年轻人的一点补偿。”
“那年轻人有名字。他叫马丁•布佛贺兹,您给我记好了。”
肯拉特•林查冷冷回答,走到李希特面前,用力点点他的胸口。有一瞬间,莱因哈特以为他真不愿收钱,然而,林查抽走了他手中的筹码:
“不过,既然这是那小子的希望……”
——农奴与劳工解放阵线。
这是林查为他们的流亡团体所定下的名字,曾在布佛贺兹的日记一角出现。杨并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他没说出口,因为他知道林查是为了纪念死者。林查掂着那筹码,罕见地满面愁容:
“若那孩子已死则已,若是还活着,情报机构一定会尽可能地榨取他,还不若死了。”

“看来,要请您为我给‘Mimir’带一个口信了。”
临别前,李希特与莱因哈特单独会面,如此郑重委托道,
“请告诉他,他们真正的目标是‘Kurfürsten’……”
莱因哈特本无兴趣与他们再纠缠,现在又觉得对方可怜,等听了口信的内容,更犹豫了。
——“金”死前提过这个词。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他一时没有说出“金”的遗言。
“帝国情报部一直在追这条线索,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莱因哈特不知李希特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有所保留,但他并不觉得对方有余力再瞒着什么了。对方继续道:
“这样一来,也许和留涅布尔克有关……”
原来,李希特手里的告密者名单居然是留涅布尔克给的——这就是当初莱因哈特发现后者往阿尔特马克传送信息的内容。

李希特一再收到“海那边”的催促清理留涅布尔克,他进行独立调查却没找到留涅布尔克向帝国交代了组织情况的证据。若真是由留涅布尔克揭开的口子,现在早该找到蛛丝马迹了。
“所以,留涅布尔克若是仍在帮助同盟的双面间谍,同盟为何故意出卖他?”莱因哈特颇为惊愕。
“我不能确定。也许是他最初是真的流亡,随后才良心发现;也许他只是提供这份名单的人的信使。但我能肯定的是,说他一开始就是同盟以‘逆流亡’的名义派出的间谍——这是同盟方面故意散播的假信息,为了迷惑帝国的情报部门,肯定不是事实。”
若此推测属实,那留涅布尔克或许也只是两国情报战的牺牲品罢了。
“那么,留涅布尔克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份名单?”
“除了与官方情报部门有联系的人物,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会不会是让你们内讧的陷阱?”
“非常遗憾,我们这边再三交叉核对,这份名单是真实的……你也听到马丁的话。即便除了这宗,组织内的部分人,其他恶状也是不胜枚举啊……”
“那帝国情报部的相关人士为什么要介入?单纯为了帮助你们清理门户?”
“要调查我已无能为力,如您有兴趣……也许这会是所有问题的答案:我们若想建立一个完全脱离同盟影响的组织,争取只属于我们的自由……”

“我想起来了。
第三天,为了避免嫌疑,李希特单独出发,莱因哈特和杨在吉尔菲艾斯家遥远地目送李希特假扮成来旅游的老头,在奇斯里护送下离开酒店,突然轻笑出声,
“小时候,我家刚搬到这里,转学的第一天,马丁知道我是末级贵族,骂我‘寄生虫’,被我揍掉一颗门牙。”
“那你们这次是怎么遇上……?”杨的问题的尾音有些微妙,也许是他意识到如果自己提出疑问的话,对方也会提出相同的疑问吧。那杨要怎么解释他是如何同林查又碰到一起的呢?
然而,对方却先开口了:
“我在街上偶然遇到布佛贺兹,追过去,发现李希特教授‘赌博’被抓了……就像你也是‘偶然’遇到林查先生。”
“我是……”不知为何,今天杨的口舌有点不利索。
“好啦。你这个人很狡猾,反正什么都能被你说成合理的。你动脑筋的声音实在太响了,今天让我歇歇吧。”
对方平和的笑容令杨倍感压力,他意识到对方终于是个大人了,和他讨论高深的话题,有自己的主意,就像……
杨移开视线,落在落地窗外小道上反射的日光,似乎想避开身边更强烈的光源。
这一段时间以来,杨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又懊悔,自己的这种反应会不会被对方理解为心虚。
他稍稍摩挲右手手指,前天晚上对方留在上面的眼泪好像余温犹存。最近奇怪的梦境越来越频繁,当脑中的冲动逐渐清晰,年轻学者瑟缩起来:
——杨威利,你疯了。


莱因哈特发现,返回奥丁后杨发呆的时间变多了,更经常去学校办公室或茶馆看书写作。莱因哈特下班回来在厅里坐了一会儿,杨就会找个理由去楼上书房——那里甚至还是半露天的,怎么待人?若是莱因哈特去那书房,杨就会说肚子饿跑回厨房,就像是在故意躲着自己。
莱因哈特一开始莫名其妙,接着很生气,然后又觉得很焦虑:
——这家伙是不是真的在跟什么来路不明的人做什么危险的事?
上次阿尔特马克的事还没有好好盘问这个家伙。当然有鬼!或者,杨是不是还在因为两个人在气艇上的争论而生自己的气呢?
这固执的家伙,看上去很随和,要是说他信奉的原则半个不好,就是一艘巡洋舰也拉不回来。

杨宁愿和那个寄宿的少年聊天气,也不主动找他来说话。于是莱因哈特也只和“尤里安”聊天。有时候少年甚至不得不在两个人之间传话。让他暗爽的是,这孩子同杨交谈总是毕恭毕敬,与自己说话却自在很多。这阵子似乎越来越乐于来找他,还担负起给卡特萝捷做早点或送她回家的任务,接着被拉去陪女孩玩飞球,展现出奇异的天分。
“你们两个怎么了吗?”尤里安问他,“从阿尔特马克回来,气氛变得很不一样了呢。”
“……哎?”
“话说回来,那个男人有什么好的?”
“……为什么这样问?”莱因哈特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意识到自己失言,那孩子慌乱的神情只露出一瞬间,又极为自然地转移话题:
“……那天早上你加班回来,在客厅我看见你……”
莱因哈特条件反射性地捂住对方的嘴,脸热耳鸣。
“您脸红的样子更好看了。”
尤里安居然调笑他,
“我可以保密,但是有条件。”
堂堂少校瞠目结舌地打量着平时看似乖巧的寄宿者,不由怀疑对方天使般的躯壳下面是不是有一条恶魔的尾巴。
“让我多做点家务吧,你太忙了。而您逼迫杨先生做不擅长的事也没用。你们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


10       

9月,终于到了克劳希的婚礼。后者虽然曾经严厉警告他们不要出席,莱因哈特依然准备乔装成宴会公司的侍者摸进会场。
“你真的不去?”莱因哈特打好礼服领结,套上笔挺的黑色外套,转过身来问杨。
“克劳希老师不是说了,不准我们……”杨和莱因哈特的目光相交,居然又错开视线。
“我当然没打算用真实身份去。你也可以。”他指指预备的假发和眼镜。
然而,杨没回答他。只是顶莱因哈特的视线,往沙发里缩了缩,甚至用硬皮书挡住脸。莱因哈特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跨上沙发将对方逼到死角,故意开兑他:
“您两位,该不会真有什么吧?不要紧,新郎新娘都各有一排座位是为前男友或女友抱头痛哭准备的,可以让她给你留个……”
“请、请别说了。”黑发青年竟然满脸通红,直接用书挡开他的脸,跳下了沙发。
这下,没有什么看起来也有点什么了——年轻人没再说话,气呼呼地出了门。

立典拉德亲自莅临其宝贝侄孙女的婚礼,其他公卿贵胄自然也不会缺席。罗严塔尔此前困于紧急军务,尚在从军务省赶来的路上,而克劳希因为有孕在身,在仪式开始前于休息室内小憩,闭不见客。来宾忙于向国务尚书献上阿谀奉承,私底下却嘲讽新人,其中一个是出了名的水性杨花的私生女,一个是暴发户假贵族的老婆偷情生的野种;签了小山高的婚前协议,那马上就要出生的婴儿还不知道父亲究竟是谁云云。
颇为有趣的是,莱因哈特却没有看到布朗胥百克派系的人乃至其家臣带贺礼到场。
他在休息室里见到新娘,后者为他解惑:
“据说,多年以前病故的皇帝宠妃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留下经过公证的书面遗言,发誓她产下的皇嗣中有4-5个都是被布朗胥百克公爵买通侍从医生,以畸胎、流产的理由戕害的。这事儿传得有模有样,说还有确凿证据,但目前没有找到。这下连国务尚书也要明哲保身了。”
若是在两、三年前,这样的流言蔓延,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因为无论属实与否,还没传到第三个人那里,就会被掐灭了。
“那对方是有意傲慢?还是主人家有意避讳?”
“不,关键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流言出现。也许因为有人的地位不牢固了,有人觉得这样的流言能够伤害其中的人,更重要的是可以中伤被怀疑散播这些流言的人吧。换作以前,我尊敬的舅公可不吃这一套。
“就像最近,你那位同事的传言也……”
她说的是关于留涅布尔克是佛瑞德李希四世私生子的传闻。
“自从‘B夫人的遗言’变成社交界的恐怖故事后,的确没有那么多人注意你那同事的无稽流言了。真有意思……啊,对,我听说‘那个老人’病入膏肓,你要注意自己的身后。”
“说起这个……我已经查清你当时的委托,当时机库里的退役战舰的型号是……”
“这也算是酒吗?!”贵妇人突然暴怒,杯里的酒泼了他一身。
在他反应过来以前,对方从桌上被一同浇了个湿透的花团中抽出一颗小如蝇虫的监听器,掐折了,以几不可耳闻的音量继续道:
“无论是谁给你的情报,让他闭上嘴,夹紧尾巴做人。这事儿揭过了,要我说几次。”
“夫人,不能饮酒呀……”
莱因哈特换了敬语大声说,还恶作剧地补充几句,
“这个坐姿也对孩子不好,请您将腿平放下来,换平底鞋。”
“你罗嗦得简直像我婆婆……不,如果不幸她竟然还活着,你肯定比她更称职。”
莱因哈特真有点被惹恼了,克劳希笑着转移话题:
“对了,还有这个……可算给我查到了。”
对方将莱因哈特曾委托她调查的卡特萝捷家的徽章扔还给他。

原来,那本是被选作皇宫文具供应商的高端品牌,后来经营者涉嫌贪污被满门抄斩,又有传闻他们举家去了同盟,查抄后市面上剩下为数不多的制品,在黑市奇货可居,就又冒出许多仿冒品来。
如果不是真的家徽,只是某个外包作坊里的伙计或查抄厂房的小吏顺手牵羊用来糊弄女人的道具,结果又始乱终弃,那事态只能是更复杂了。
“你怎么知道是始乱终弃?为什么大众总觉得单身母亲是被抛弃的一方而不是处理垃圾的一方呢?” 听了他的分析,爱尔芙莉德居然笑出声来。
“别告诉我你也想这么做?”
“要不是弄得人尽皆知,打掉、送人、自己养都逍遥多了啊。”
“当初是谁……做你小孩也未免也太可怜了。”
“童年被差劲的父亲践踏才更可怜。”
莱因哈特立时闭嘴,对方也噤声,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或许快足月的身孕已让她筋疲力尽。她皱着眉头,再度尝试饮下溶有营养剂的无酒精气泡饮料,就像是喝毒鸩,接着赌气似地将酒杯扔在地上。
“难喝也不用这么激动……”
莱因哈特话音未落,克劳希捂着自己的脖子咳嗽起来,很快喘不上气。年青人反应过来,立刻打开门大喊道:
“……救护车,叫救护车!”

他在无尽的白光里恍惚了一会儿,恢复视线的焦距,对面手术室的无影灯变得清晰,才想起自己为什么在医院里。
因为等不及救护车,直接以婚礼礼宾车赶往医院的途中,毫无实际经验、全凭对理论的记忆、紧急处理完早产导致的出血、子宫破裂以及羊水栓塞等等惊心动魄的险境,移交给产科的同事,年轻医生临时披上的白大褂下半部分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浸透血及其他不能细说的液体,神智游离地同专科医生和护士交接,接着像个雕塑一样坐在产房门口,直到又有人停下来问他什么。
“我不是产科医生。”他机械性地再次重复道,开始尝试写病例和急救报告来让自己冷静。
“那……这位‘不是产科医生的医生’,我是说,里面的新手妈妈让你取个名字。”
“哈?”
“‘生孩子已经丢了大半条命,孩子父亲联系不上,让多管闲事的急救医生拿主意’——是这么说的呢。”
“……菲利克斯?”
他自暴自弃地念着大概是克劳希家雇来的保姆手里装满妇婴护理用品的大布袋上,一只卡通黑猫下面的字。
这并不是帝国常见的男孩名,对方愣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他的灵感来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您确定吗?这是我买高丽菜的超市的购物袋呀?”
可这是他目前视线所及唯一能用来当名字的文字了。他拨开满是医学和药品术语的浮游屏幕,道:
“她想叫‘地塞米松’或‘阿托品’什么的也随便。”
对方笑得更大声了,相对其娇小体型而言简直不可思议,接着突然收声,显得很慌张:
“我、我觉得,叫‘菲利克斯•冯•罗严塔尔’就很好,对不起,请您不要难过……”
他莫名地抬起头,有什么从眼眶滑落,豆大一颗,穿过了全息报告上的签名档。

对前线军医及作战指挥来说,浑身浴血是家常便饭,残肢断脔也见怪不怪。但如今这不再是奉命摧毁敌人的生命,也不是挽留被敌人摧毁的生命,而是见证一个全新生命的诞生。
这种轻盈的感觉十足陌生到令他恐惧。
当闻讯赶到医院的杨找到他时,他脑子里仍有回音震荡,也许是某种远古宗教弥撒的回音,从天顶的白光中降下了天使,落在面前的人黑发顶端的光泽上。
现在的模样,要是被他在前线的下属看到,必然成为笑柄。
他没说话,把脸埋在对方肩头上。

第六次伊谢尔伦攻略战?


11       

宇宙历795年、帝国历485年下半年,为迎接次年选战,同盟毫无建树的本届政府为连任自然而然地举起了远征的大旗。而帝国方面,为了正当化大刀阔斧的改革,也断无怯战的理由。
另外,格林美尔斯豪简病情加重。夏末以来,帝国军部为谁来接管原来刚调派给他的近二万艘兵力争执不下。其麾下本有众多分舰队司令,新近恢复现役的梅尔卡兹上将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支持的米肯贝尔加元帅的大门阀争执不休,最后裁夺由同两边都不得罪的斯特汀中将接棒。
这样一来,格林美尔斯豪简麾下其他军官的处境也十分微妙。8月下旬,果如克劳希所料,一纸调令将格林美尔斯豪简的副官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少校召回伊谢尔伦。主官病重,副官本应留在奥丁协助其处理事务。将他调离子爵身边,后者在皇都的屏障就更少一层。而上层默认这一人事调动,恐怕背后另有隐情。

“那家伙也突然从军校被调去伊谢尔伦指挥纯炮舰编队。”
在奶糕、尿片、代餐味儿混杂的起居室中,坐在远离以新生儿为中心的喧哗与混沌与生机的漩涡的角落的女子,看上去是整个起居室和婴儿最无关系的,同拯救她母子免死于难产的恩人这么说。
二人看着孩子的保姆展开全套绣有“菲利克斯”字样和黑猫——原来是那猫的名字——的围兜、褂子、开裆裤、被褥和帽子,为婴儿穿戴整齐,不由被无端的恐慌捕获,甚于现实层面的威胁。
好不容易找回理智的金发军医终于发现刚才信息中的不祥:“……如果不配备适当的防御力量,炮舰编队很容易成为目标。”
“他倒是很兴奋,能和米达麦亚联合编队就行。”
这么说着,女主人与孩子的保姆视线相交,居然温柔地与那女子打招呼。这让莱因哈特不禁要怀疑现在身边的是不是假的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或是她扮演的哪个假身份。
“这难道还是因为上次的……”
“不是个好信号,我正在想办法。如果我们发生什么事……”
“就找你说的那个米达麦亚……”
“不,我甚至害怕会把那个好人也卷进来。”
年轻人想起年初对方发现自己怀孕时显露的那种恐惧,后颈发凉: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呆在奥丁,等我们这次出征回来再说。”
“我不是温室花朵。”对方生气了。
“但现在你不是一个人。”
“又不是我想……”
“负起责任来吧。让那个男人也负起责任来!我们这些人总得比自己生物学意义上的父母强。”
克劳希张开嘴,看着那年轻人,一时没有说出话。


8月底,斯特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将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少校召回伊谢尔伦的前线参谋部——这当然不是因为要倚重他的才干。斯特汀对他进行了冠冕堂皇的“军人就是要在前线历练”的训诫后,让他坐了数周冷板凳。果然是要报复莱因哈特军校时曾在课堂上公然反对他的观点、气得他进医院的旧仇。
对这种孩子气的行为,莱因哈特除了心中好笑并不放在心上。本来,帝国军更为跋扈的贵族指挥官,动用私刑弄死胆敢犯上的下属司空见惯。因为斯特汀的古板作风,莱因哈特倒可说是交好运了。
9月初两军接触,之后毫无建树的小规模交战已数十次。这场战争简直是将双方低效、愚蠢、迷茫实体化而堆砌成的臃肿怪物。伊谢尔伦要塞面向同盟一侧的黑暗宙域犹如泥泞的深渊,例行将无数生命囫囵吞入沼泽之中。而斯特汀指挥的主力只不过是将这慢性溃疡进一步扩大罢了。数次作战会议中,莱因哈特所有力图改变这一现状的提案都被搁置不理。
“阁下!”
他终于忍无可忍、撕开恭顺面具的一声大喝下,周围鸦雀无声,连斯特汀那死板的表情上都出现裂纹,仿佛在惧怕他的学生又要搬出数年前将他驳得颜面扫地的雄辩来。
年轻人终是将锋芒吞回肚里去,低下金发灿烂的头颅,以其学生的口气恳请回到前线部队。
在场的格林美尔斯豪简旧部只道是这“问题儿童”故态复萌,松了一口气,斯特汀也如愿以偿不用再见到对方,皆大欢喜。

直到10月中旬,同盟动员的约三万七千艘兵力折损八成,终于还是将战线推进至伊谢尔伦回廊的同盟侧入口,令帝国军难以在广阔宙域施展。
是时,纯黑的宇宙背景泛起红光来了,粒子流的可见光谱部分翻滚扰动,造出红色迷雾,越变越浓。就像远处的地狱之门洞开,里边血潭的烟气率先蓬勃而出。老船员都知道,那是亚尔提那的活跃期临近、海拉狩猎的季节来到了。

在莱因哈特回到“王虎-III”接过指挥权后的短短两周,出战已达30多次。因战况激烈,几乎毫无喘息的战斗之间,除了必要的维修,表面修葺都被省略。“王虎-III”崭新的黑色涂装遍布新鲜尖锐的伤痕,撕裂的装甲切面和漆面都是闪闪发亮。
这艘同再度战损退役的前代型号相同、又经过大幅改装的驱逐舰,重新定义了“崭新”这个词。

在莱因哈特看来,这全都是拜被困在“占领宙域”的陈腐思想中的司令部所赐。指挥部下令前线不得后退一分一毫。一线部队即使能逐步推进,要守住深入敌方阵线的突出部分都十分不易。凸入敌军控制区的宙域不但会面对四面八方的火力,还要消耗大量资源维持脆弱的补给线。
这中古的阵地战思想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是以这样的方针和如此巨大的牺牲,战线不也仍在不断溃缩之中吗!
关键的问题难道不是控制主动,消灭敌军的有生力量吗?!
在斯特汀的指挥部,莱因哈特正是这样反复主张的,无人响应的他,如今决定自己贯彻这一方针。

按照惯例,随着不断损员,各编队剩下原本编制的一半时,就要进行合编,不断往复,仍具战斗力的高级舰只越来越少。“王虎-III”这样一艘威斯特伐利亚级驱逐舰顽强幸存,而因工兵整备能力惊人,分舰队辗转数次,最终决定将通信中枢也搬至舰上,成为同编队近七百艘驱逐舰、飞弹艇的实质指挥部,这当然靠的不只是运气。
莱因哈特洗练而灵活的指挥,叫人难以摸出规律。当敌军意欲正面突破时,就如一把利刃直刺正中;而当敌军意欲分兵包抄时,又被其各个击破;己方乘胜追击却遭到联合伏兵的反扑;以为是诱敌撤退的却竟是真正的逃跑……

“王虎-III”和其被称为“黑色枪骑兵”的僚舰、以及它那指挥大胆而灵活的司令官终于在前线声名大振。乃至黑色竟然从“不祥”成为前线部队趋之若鹜的幸运色。
因为一线人手不足,莱因哈特还必须同时兼顾卫勤工作。甚至在短暂的修整期间还要负责外科手术,黑色的军官制服之外常披着白色的医师袍。这样的形象,虽然在“黑色枪骑兵”的一群莽汉中格格不入,甚至若是走在后方的街道上,活像是被帮派劫持的贵公子般令人担心,在这里却是令同僚安心奋战的神迹了。

他们的“猪突猛进”终于令指挥部进行干涉。虽然斯特汀的参谋长严厉斥责其扰乱指挥体系,但在兵力尤其指挥人员捉襟见肘的当下,也实在无法真的责罚。最终的解决方案是从要塞驻留舰队中派来一名将官接手,规整出特别分舰队。

阿达尔贝尔特•冯•法伦海特准将有着近乎透明的一头银发,令其一板一眼的就职演说显得更加肃然。最后,新任指挥官屏退左右,居然露出带着邪性的笑容:
“我和梅尔卡兹下棋输了,所以答应替那个老古板来‘罩’你,可别让我失望。”


12       

这支对已方而言的福兵、对敌方而言的死神,终于引起同盟军指挥层的注意则是11月初的事。1日,同盟方面第十一舰队分舰队提督威利姆•何兰多少将的首席幕僚拉普中校带着详尽的分析资料与报告,向何兰多提出召开特别参谋会议的要求。
何兰多在年初的凡佛利特星域会战中树立奇功。而拉普在此役中,因反对舰队长官派特的方针自第二舰队擅自脱离,虽然对战局起到重要作用仍遭到处分,何兰多经过多方游说才将他留在指挥部。
拉普附上多个基层士兵和俘虏的证词和战场记录,证实敌军黑色涂装的高速机动部队的活跃,列数其出现的地点、编制、战术模式甚至详尽的心理侧写。
“情报部难道不是已经反馈,证实是新任命的法伦海特的手笔吗?”
“不,我确定那不是法伦海特准将的风格。”
“哦……这么说来,这也的确不像。法伦海特先生进攻倒是炽烈,防御和计谋却没有如此弹性。”何兰多评价道。
“真要说像谁的话……”
拉普嗫嚅着,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在他心中升起,但答案最终停在了嘴边,
——那是不可能的,也并不完全一致。
接着他转而说: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这支部队的规模可能会进一步扩大,下官认为应做好预案。”
“好罢,就算你是对的,我们该如何应对呢?”
“这支部队就战术原则而言,似乎没有规律就是其规律。但我们可以从其指挥官的心理状态下手。”
何兰多疑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认为对方是在游戏。”
“游戏?”
“从目前积累的案例来看,对方未曾重复使用同一种手法。其次,虽然都取得了成功,但对方有时调动的资源和策略过于用力,有时又对己方过于苛刻,将自己陷入险境。”
“这有什么奇怪。总不见得对方每次都能尽在掌握吧?”
“不,从对方的战术执行来看,应该能很好把握才对。这是故意的。”
“什么意思?”
“打个比方吧……就像为了验证不同的解题方法,不同胡牌的花色,而顺着清单一个个玩下去的孩子。为了完成一个图景,是否动用了过多或过少的资源也不要紧。”
“那可真是傲慢啊……”
“这支部队得不到更多的资源和协助,也只能进行如此规模的运动,大概是无聊才对。”
拉普的意见,最终并未受到其他分舰队的支持。华兹少将麾下的二级分舰队指挥官马尔寇姆•维德伯大声驳斥其白日做梦:
“区区一千艘不到的兵力,玩弄不入流的阴谋诡计,能掀起多大的浪花?!”
维德伯此时并未预料到,拉普的推测是如何准确。
拉普的研究对象,此刻果真正坐在舰桥的台阶上,如一般少年单手支着下巴,抱怨着:
“真无聊啊。”
“但是医生居然笑了,真是稀奇。”他身旁的欧根说。
“我平时没有那么无礼吧。”
“被学校训练出来的优等生的微笑,和玩游戏机时的笑,下官作为两个高中男生的父亲,还是能分辨的。”
“那可是大不敬啊——说战斗是游戏什么的。死掉的人重新读档也活不过来的。”
军医纠正道。对方接着问:
“您明明打仗那么在行,为什么执着于当郎中?”
莱因哈特没有回答。自己这身黑色制服里住着个无法遏制的顽童,一不留神,就变着花样来排遣心中无聊。这医师的白袍是某种镇压的封印吧。

11月6日,维德伯就吃了苦头。当那群黑色的死神出现在监视画面中时,也许是拉普的警告在他潜意识中扎了根,才让他指挥的二级分舰队没有如同上一级分舰队本队般遭到全灭。维德伯断了四根肋骨,醒后得知除了自己的指挥官华兹少将,连隔壁分舰队的卡波特少将也死于侧背偷袭,立即联络拉普。
“……对方的战法让我想起一个人。”
维德伯严肃异常地质问道,
“中校,那个传闻是不是真的?!”


11月9日,局势再度逆转。“黑色枪骑兵”一俟出战便被重点关照。虽然以精妙的运动躲过第一轮围攻,但当他们刚在敌军背侧展开,就有新的援兵从天顶袭来;若是诱敌后撤,则侧面受到牵制,诸如此类。如是纠斗数轮,虽然在战术上能够应付,但同盟军居然调动五倍之多的兵力围追堵截,形势变得十分危险。
炮火包围之下,舰桥耀眼如行星地表的白昼。
“正合我意!”
他们一向持重的指挥官突然从舰桥台阶上跳将起来,大笑道,接着发现众人瞩目,调回到严肃的表情,接通海伦法特:
“阁下,可以确认我所预见的局面。是时候推进下一步了。”
莱因哈特详述自己的计划,接着提出要以海伦法特的名义提交方案。对方颇觉异趣:
“喔……攫取部下的功绩可不是本人的作风。”
莱因哈特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曾经把分舰队指挥官斯特汀气得进医院所以他肯定不会听我的”,只好再次重复:“只有这个方法能让此提案通过,还恳请您协助。”
对方的回答让人大跌眼镜:
“明明是听上去很有趣的事,为何您偏偏要将它说得那么无聊呢,中校?”

话虽如此,到了当天晚上,“王虎-III”还是陷入几乎灭顶的绝境了。他不由苦笑,若是现在无法脱身,那纵使后续有如何妙计也是枉然。
正在这样的无奈中,敌军的阵型突然出现混乱,接着几艘战舰撞在了一起。
——他们竟然被陆战队的行动所救了。

开战以来,留涅布尔克的陆战队发挥超乎寻常的作用。他们舍弃以往由大型登陆舰组成独立方阵的方针,而以中小型登陆艇自突入敌阵中的“黑色枪骑兵”舰只出击,直捣敌军若干个分舰队指挥部和通信中继中心,造成同盟军局部通讯混乱。
这自凡佛利特战役保留下来的协同模式,此刻令那些经过帝国陆战队劫掠、外观完好却已成死船的高等级战舰,失控撞向己方,反成为帝国方的攻城器了。

出现在通讯回路另一端的留涅布尔克依然是那副傲慢的嘴脸,讥讽莱因哈特舰队运作过于莽撞,居然要自己屈尊来救。
但是,若非莱因哈特给陆战队这样的资源,他们也不能这样自由行动吧?!——幕僚们正在激愤,年轻人居然很痛快地道谢:
“您说得对,今次多谢阁下。”
留涅布尔克也无法掩饰意外之色,最后冷哼着掐断了通讯。
对方私德上虽然是个烂人,但莱因哈特也必须承认,自己的确是被这样的烂人被救了。

此前,当莱因哈特告知其夫人的状况时,对方的回答出乎意料:
“哈哈哈,若是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她就有更多的自由和精力来恨我了吧。很好!”
这一开始令年轻人愤怒,但接着莱因哈特又意识到,对方也许是这个家族唯一一个能将这名被当作政治筹码翻弄的女子看作有自我意志的独立个体的人了。这是否连带软化了莱因哈特对留涅布尔克的态度呢,实在未为可知。

若是问莱因哈特本人,他一定会断然否定的。他只是觉得,无论个人生活和个性存在着怎样的缺陷,若是在被法条追究的限度以下,能够客观地任用与合作也是指挥官应有的气度吧。
——虽然说军纪也很重要,但一个组织也需要不同的成分来保持活性吧。再者说,周围都是谦谦君子和优等学生,那可多么无聊啊。
莱因哈特不情愿地想起杨的话来。但是啊,这家伙大约自己也不算是什么正经的人吧。

11月下旬,同盟军终究还是将战线推进到要塞前方。帝国军皆得命撤回要塞修整,莱因哈特和“黑色枪骑兵”的华丽大冒险,也不得不暂告段落了。
这期间,乌尔利•克斯拉中校千里迢迢从后方抵达要塞,带来惊人消息。

“子爵大人辞世了。”
对方在完全隔绝声波与信号的保密会议室落座,如此说道。


13       

良久,青年军官找回思绪和呼吸,问:
“为何军中未得通报?”
“秘不发丧,是因大人的死因存有疑问。”
宫内省、司法省和宪兵本部正在秘密调查,初步查证有人对数月前宴会之前才更新的医疗设备动了手脚。也就是说,自那以来凡有机会接触的人,都有作案机会——那意味着莱因哈特乃至面前的克斯拉都是嫌疑人。
莱因哈特深吸一口气:“……如有可以帮上忙的地方。”
“等您回到后方,到时自然……”克斯拉递上初步的法医报告,“……还要请您多费心。”
刚经历阿尔特马克的变故,加之如今格林美尔斯豪简死亡的迷局,莱因哈特不得不怀疑,这是善意的提醒还是颇有意味的警告。
而且,莱因哈特认为克斯拉也知道莱因哈特知道这是一种试探。
接着,对方呈上的是一本破旧古书:
“另外,这是大人的意思。请您收下。”
翻开前几张泛黄纸页,遍布陈旧无法辨认的墨迹。他疑惑地看向克斯拉,在对方示意下继续。往后中间的书页,居然内中被刨空出一个凹槽,里边安放着一个小巧的数据终端和投射设备。
“……这是……?”
那机器验证克斯拉的虹膜、指纹等生物信息,接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详细记述各派系贵族资金纠葛、丑闻秘辛的资料库,让人叹为观止。
“大人希望,您能妥善利用这部‘文书’。”
这让他想起克劳希的资料库,又不尽相同。克斯拉提供的情报库,监视的并不限于门阀斗争,而对军政经济的监察情报都有涉猎。
“我想问,维护这一系统、以及‘周边’必须活动的 ,是您和您的同事们吗?”
“我不明白您的问题。我只是大人的一名情报参谋,执行他临终的遗愿而已。”
那在赫尔兹亥玛逃亡路上、凡佛里特战役、乃至阿尔特马克的,便是这些人罢……
二人的面貌在数据流的微光中阴晴不辨,对方继续说:
“我想,因为杨老师的关系,会有很多同盟的谍报组织或是共和组织滋扰他。我们可协助您代为留意,也希望您为我们留意。”
“大人他……当初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和宗旨,而组建这样一个机构?而你们,究竟是为哪一派别服务呢?”
类似这样的秘密部队,朝中各派系的大员首脑几乎都有,多如牛毛。
“医生,您相信这个世间,存在绝对的正义、对错,存在绝对的组织、派系或国家么?”
这或许是个警告、是个诱饵、是个试探,也或许是个危险的机会。莱因哈特对阴暗的派系斗争和政治阴谋深恶痛绝,但想到布佛贺兹、李希特、林查等等等等……以及杨,他犹豫了:
“请容我考虑。请您先代为保管罢。”

“还有一事,关于留涅布尔克准将。他的夫人已经在医院过世了。”
留涅布尔克夫人之前的心上人、卡尔•马契斯•冯•佛肯,出身名门却游手好闲,最后也并非光荣战死沙场,而是为了给她谋取更好的生活,以军队后勤部门的职位为掩护,投入毒品奥赛基辛的走私业,最终死在稽查执法的冲突中,被她的哥哥赫典贝克伯爵和家族掩盖了。
得知真相的留涅布尔克夫人,同赫典贝克伯爵对峙,趁后者离去、看护人员没注意,在病房内吞下过量的镇定剂自杀身亡。而赫典贝克伯爵不知是遭其妹临死前告发、还是深受打击前去自首,目前已经因包庇纵容那位青年的犯罪行为而被革职羁押。
“因为涉及到针对赫典贝克伯爵的调查,她的死讯也未对外发布。您曾负责她的救治,又与留涅布尔克准将相熟,我希望由您选择合适的机会告知准将……”
——所以,究竟是谁造成了那位贩毒者的死亡?又究竟是谁告诉那可怜的妇人真相呢?
想到负责死者的住院医师是自己的同窗丽丽•林,或要受此牵连,莱因哈特差点就要脱口相问。
最后二人谈及克斯拉的出路,对方在这场战役水落石出后,或许会远调某处边境。
——那您的那些死神同伴们要如何呢?
这个问题,在心照不宣中被一笔带过。莱因哈特十分怀疑,若是那位老人,即便是身后的局势,也必有万全的准备。
这场短暂的会面,最终以无声的叹息结束。


11月27日,休整数日后的帝国军再度出击。巡逻中的双方经过几日等待和试探后,12月1日,同盟军终于展开被称为“D线上的华尔兹”的华丽作战——即以极高的灵活度与机动性,将帝国军诱出雷神之锤的锥状炮火范围外,再予以歼灭。
这听上去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概念。但实际操作中,在雷神之锤射程界限的末端曲面上来回运作,恰好能诱敌上前交予友军火力而又自保,却需要相当的技术和手腕,以及精妙的基础控制系统。这点上,以蜂窝网络和人工智能辅助舰队运动的同盟,远远优于更多依赖古典式的以人工指令调动阵型的帝国军队。第十一舰队何兰多提督和其麾下开发的这项绝技,由整个同盟军发扬光大,一开始的两个小时内,对帝国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但很快,帝国军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同盟诱入雷神之锤的炮击范围再迅速散开,与要塞方面配合,尝试将敌军送入死神之口。如是往复,成为互相拉锯、不断循环的圆舞曲了,战况再度陷入了胶着。

接着,季风降临。
交战宙域变成完全的红色,星系间物质在磁场影响下,搅动的漩涡闪烁黄橙色的光芒。
“不出所料!”
重重锤击指挥席的扶手,这下年轻军官再也顾不得什么谨言慎行,大声命令道,
“开火!”

突然之间,数道白光一闪而过,同盟阵型中部、倾倒火舌的飞弹艇群正中蓦然洞开一个黑色的空洞,接着是光子弹的余波点燃空洞周边,掀起巨浪。
那是“黑色枪骑兵”通过交战区域边缘、云雾般的磁暴障壁不知何时裂开的一口,跃出同盟军原本以为安全无虞的“绝壁”,自天顶方向降下,以装甲最薄弱的飞弹艇群为突破点,进一步扩大敌军创面。

这下,同盟军要不顺着火炮来源的方向转向以缩小交战面,进入“雷神之锤”的炮击范围之内,要不就只能沿着炮击范围宙域和磁暴划出的狭窄空间拉长阵型降低单位伤害。其选择为何显而易见。
这自然也在莱因哈特的计算之内,立即分出“黑色枪骑兵”一部,自上迂回,截住那如被扯开的棉絮般、同盟细长阵型的一头。流动的磁暴再度变幻,封住他们偷袭的来路。“黑色枪骑兵”主力所在的狭窄绝道的尽头,则成为通往要塞的唯一通路了。
接着,随“黑色枪骑兵”出战的陆战队又侵入被困住的敌方战舰,尤其是作为通讯中枢的巡洋舰和特种工作艇。原本作为同盟优势的通讯网路遭到破坏,若改为分布式通讯,将极大地增加舰际通讯的负荷,其运动效率也因此大幅下降。
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们仅用二千艘不到的兵力,就将这支绵长的大军慢慢蚕食,变成了“切断D线的弓弦”的作战了。


14       

“你是怎么知道那个磁暴团会有‘风眼’经过的?”
“这个‘云团’形成尚早,本身结构不稳定,总会产生罅隙。即兴发挥而已。”
金发青年露出神秘的微笑。
这让人惊异的奇技,却并不是莱因哈特第一次利用。在6年前的“欧德姆布拉遭遇战”中,他就曾将同盟军逼入风暴的边缘。只不过,这是他第一次调动如此规模的战斗单位实施这一战法罢了。而同盟军方面,在回廊内部没有长期驻扎,对此地宇宙气象条件并不熟悉。

“果然如你所计算的,但已经变成单方面的屠杀了啊。”法伦海特叹道。
“如果敌军有还保留理智的人,通向祖国的退路并不是封闭的。”他那实际上的参谋长回答说。
“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不有趣了吗?”
“没趣了啊。
“真能无趣地顺利结束就好了。”
果然,不能坐视被“黑色枪骑兵”独占功劳的主力部队,不久下达总攻击的命令,加入混战。两军舰在“雷神之锤”的炮火范围内混在一起,要塞主炮无法发挥威力,本来帝国占据的优势,被消弭于无形。
“这班蠢材!!”法伦海特气得跺脚。
“果然啊。”莱因哈特心中冷笑道。

“果然如此。”
在火线另一端的约翰•拉普也是如此说着,
“这支奇兵虽然战斗力惊人,但没有水平相当的友军的支持,同总部的战术思想又不一致,锋利的攻势很快就被己方削弱了。”
“如果对方指挥的不是一千多艘而是一万多艘的话,那可就十分可怕了吧。”
“虽然应该说,这样可怕的敌人,理当趁其羽翼未丰斩草除根,但是若在此结束,又太可惜了。”
拉普耸了耸肩,道,
“算了,祝他好运,我们也该启动下一章了。帮我接先寇布中校……”


12月2日,持续的胶着之中,意想不到的麻烦出现了。
——滚出来吧,滚出来啊,留涅布尔克,滚出来就送你直上西天,地狱的魔女们都在等候着,染成血红的帅哥!
宇宙战场双方的通讯回路中,开始出现如上不着调而内容更为鄙俗的战歌。伴随的是同盟陆战队“蔷薇骑士连”毫无战术目的、无差别的报复性屠杀。
帝国陆战总指挥官奥夫雷沙不耐烦地令副官暂停视频,接着下达的命令很明确:要求留涅布尔克自行解决这桩个人名誉问题导致的风波。
提出异议的却是他身后的一名金发校官:
“目前陆战部门的战法对同盟的情报和信息运作造成很大损害,这是敌人的诡计。若中将身为陆战部门指挥官,卷入这种私斗而身亡,令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战斗组织遭到破坏,不是正中敌人下怀吗?!”
“哪儿来的黄口孺子!这是高等将官的会议,轮得到你来插嘴?!”
奥夫雷沙的怒吼,像海啸一般冲击与会者。
莱因哈特不为所动:
“若是坐视归顺我军忠实的投诚者,孤身深陷叛军发起的狩猎,今后要如何感化叛军向我们投诚呢?!”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与会者皆是哑口无言,留涅布尔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您是看不起我的作战能力吗?我还轮不到一个校官来可怜我。”
这等的愤怒,不知是真的被伤了自尊心,还只是为了阻止争论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法伦海特单膝跪下,插入这僵局,恳请米肯贝尔加:“下官对部属管束不力,请让我来处理此事。既然是叛军发起的决斗,我方选择决斗的地点,这也是基本礼节吧?”


12月4日,前线帝国陆战队与同盟“蔷薇骑士连”交战正酣。他接到赛德对其联络的回复。约定在战斗的间歇,同“Mimir”、即驱逐舰哈梅尔-III的驻舰医生约森中尉在某艘战损遗弃的补给舰上碰面。
听了莱因哈特带来的口信,老人白色的眉毛耸立起来,神采奕奕:
“Kurfürsten……你不问那是什么吗?”
“我想它原本的意思,并不可能是它的真实含义。我并没有那个兴趣,您就免开尊口罢……”
约森有些尴尬地笑着,似乎正在寻找措辞。正是此时,外边的走廊传来打雷般的脚步声,接着是呵斥与崩裂声。
——难道敌军居然攻入这废墟里来了?!
“给我滚出来,你们这些奸细!”
劈开舱门的竟是留涅布尔克准将,当他看清屋内的人,发出震惊又愤怒的咆哮,
“原来就是你?!你这个细作!!”
此时,莱因哈特刚来得及将约森和赛德送入头顶的通风井内。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只是接到了从这里发出的求救信号!”
“哈、哈,是吗?那是我的情报错了?是您这位转职战斗部门、指挥几百艘船的指挥官又要亲自干回老本行?在凡佛利特呢?不要告诉我您从我的装甲终端,下载的只是我的健康数据?!”
莱因哈特被抓住把柄,知道辩解无用。他虽然与李希特划清了界限,但曾经参与他们的行动,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李希特这个饭桶,他的情报网络到处都是漏洞!而约森呢……会面地点是从他这里泄露的吗?还是……

“竟然是你这个杂碎!!我竟然相信了你这个杂碎!!”向莱因哈特逼近的途中,通道两边的仪表板被留涅布尔克抡起的斧风斩得七零八落。这与其说是进攻,不如说是纯然地发泄被背叛的痛苦与怒火。
“我以为终于遇到了可托之才,竟然全是细作。为了抓住你们的尾巴,我竟然砍死了凡瑟菲,迪肯也死了……”
接着留涅布尔克大笑起来,
“也罢!只怪我瞎了狗眼,只怪那小子晚生了两年。只要录下你的认罪,我就能恢复清白,伊丽莎白就能接受我了。”
此时此刻,对方是否意识到,自己终于道出了做出这一系列将自己逼入绝境的选择的真正动机呢?
然而,对方所执着的人已舍他而去,是就此不提、还是据实相告才算是尊重呢?
莱因哈特犹豫的一瞬间,被对方抓住了机会,将他压倒在操作台上,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莱因哈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颈椎发出哀鸣。
“对了,你那个监护人,果然也是一伙的吧?!杨威利到底为谁工作,‘特别行动执行局’?‘军情5处’?‘战略服务办公室’?……难道是‘Kurfürsten’吗?”
莱因哈特闻言一顿,对方凶狠的拷问,
“哈?你都不知道吗?被利用了,居然还不自知?!”
“跟他……没有关系……”
“同盟的政客也好,情报部也好,那个老头也好,你们也好,都想着怎么利用我。怎样……现在轮到你了,那家伙把你玩弄于鼓掌之间,滋味到底如何呢?”
“并……并没有这样的事……”
“是吗?那家伙的审判引起轰动的时候,我也还在同盟。为了救助素不相识的帝国幼童,而甘愿放弃前途、乃至生命,这样的童话,居然有人相信吗?这么明显的戏码,帝国情报部居然蠢到不觉有异,还是视若无睹。还是说,你和我一样,有必须要去相信胡话的理由呢?!”
“……闭嘴……!!”
“不过无所谓了,把你和那家伙一起交出去就行了。”
莱因哈特冰蓝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手挣脱对方的重量,顺势从侧袋中摸出那柄细刃,没入对方后颈在战斗中被撕裂的防护层缝隙。留涅布尔克在短暂的瞬间接受了现实,身体像一座崩裂的山峰般倒了下来。
“也罢……你就、自由、自由了吧……伊丽……莎白……”
对方的遗言,像是故障的录音机发出的最后音符,直到沉重的尸体从他身上滑落,滚落地面。

那珍贵的礼物,如今沾染上温热的人血和脑液。青年胃中不由翻江倒海,感到恶心和痛苦。只要保护的目标安然无恙,一两个工具或见证之物被玷污了,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的吧?

当莱因哈特恢复理智的时候,同盟的陆战队也攻入通讯室了。
“留涅布尔克,交出命来……!”
最先首的指挥官站在原地,隔着留涅布尔克的尸首同他相对而立。对方凝固了一会儿,接着骂了句脏话,扯下头盔,懊恼道:
“搞什么,被抢先了吗?”
然后对方发现了他。
“诸神降临。竟然是您干的好事。”
那在凡佛利特的老熟人,华尔特•冯•先寇布中校,极具立体感的英俊脸上满是他人的血污,露出危险的笑容,不知是在诅咒还是在庆贺,
“我们又见面了,中尉……哦,看来已经是校官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15       
   
沉默片刻,莱因哈特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新的黄铜铭牌。
“您揽下这斩杀敌将的功绩,作为交换,我保证这枚纽扣现在的持有者的安全。”
“等下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你不想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你为什么把……”
“儿童的头骨虽未发育完毕,但标志骨点仍具有重要的家族遗传特征。这样的话,所有的事都可以解释了。”
对方一瞬间变得沉默,青年接着问,
“您希望我如何回答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的疑问呢?”
对方捡起那枚铭牌,道:
“我的人生,从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双亲的参与,我不认为她办不到。”
接着,对方迅速转移话题,说:
“情报部的那些罗嗦老头子们和我说,留涅布尔克这个叛徒可能抓到了我们在帝国军中的一个情报网的痕迹,满场乱跑是在抓人,让我处理这个问题。该不会……竟然就是你吧?”
莱因哈特靠着墙角,挡住约森和赛德逃亡的通风井的门,默不作声。
“你不要紧张……我不会把你供出去的。同盟的情报部也不见得可靠。说起来,你的名字很耳熟,我去一查,终于想起来,那个叫杨威利的男人……”
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变得陡然紧张,先寇布得意地笑了,
“我终于想起那个男人,当时……在庭上即便形势对自己的不利、要被疯子枪杀,也要维护你的秘密……看来他着实深谋远虑呐。”
这番发言,反而让莱因哈特感到十分不适。难道对方竟以为,他非自愿地一步步走到这里,是杨多年有意策划的结果吗?那自己岂不是正像留涅布尔克说的那样,只是杨的棋子?
若真是那样,那杨对自己……?
先寇布未意识到年轻人脸色惨白的真正原因,继续说:
“好极了,这里有一位从帝国流亡至同盟的叛国者,一位从同盟逆流亡至帝国的叛国者,和一个身在帝国军营、竟为我方内应的叛国者。真是物以类聚!”
对方蹲下身合上了死者的眼睛。
“敬礼吧,为我们的这位同类,至少也曾是昔日的指挥官,也曾经是个勇敢而有能的领袖的。”
“感谢您。”
“别客气。谁知道呢,同盟也毫无值得效忠的上位者。说不定过两年,我也会步我这位前辈的后尘——那些政客都这么认为,到时候还要靠您提携。”
看起来已经升为上校的同盟“蔷薇骑士连”第十三任连队长毫无顾忌地大放厥词,说着不知道是不是开玩笑的话,令莱因哈特瞠目结舌,
“毕竟,给漂亮的有能者工作比给臃肿的笨蛋使唤要有意思多了。”

当日,留涅布尔克被叛军旧部所斩杀的消息传遍帝国军。帝国陆战队的指挥系统受到影响,气势也大受打击,包括“黑色枪骑兵”在内的法伦海特分舰队行动备受掣制。帝国总指挥米肯贝尔加元帅忌惮梅尔卡兹的预备军,执行不决,损失惨重。参谋部集体情愿,米肯贝尔加不得不架空受伤的斯特汀,将后者的指挥权交予梅尔卡兹。

在“王虎-III”的舰桥人员看来,他们年轻的指挥官变得非常沉默,都以为他是对留涅布尔克的“战死”抱憾的关系。但事实并不仅如此。
年轻医生曾一度努力拯救留涅布尔克夫人的生命,结果她却义无反顾地放弃了。他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机会通知留涅布尔克,又不得不将其手刃,还因此影响整个作战,这令多少同袍白白死亡了呢?
而此前他甚至甘冒顶撞帝国军最高指挥官的风险,要拯救留涅布尔克免于陷入被昔日同袍围剿的地步——即便是出于维护军事行动的需要——他作为一名医生与一名军官,究竟拯救了什么呢?这一切是多么地讽刺!
如果说留涅布尔克是个背叛同僚与祖国、私德极其恶劣不需同情的恶人的话,那么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甚至杨不也是一位逆流亡者吗?
这样一想,被所有人背叛的留涅布尔克,临终的愤怒甚至值得同情了。
那么,他是为了什么与敌国的情报部门扯上关系、杀死同袍、还因此影响了整个战局呢?
年轻人的心中被同等的遗憾、疑问与矛盾占据着。连思考和计算的活力都有所下降,往咖啡中加再多的奶和糖都没有效果。也许是体谅其疲惫和战损濒临极限,法伦海特有一阵子未向莱因哈特再发布出击命令。

12月6日,同盟趁帝国军攻势减弱,千辛万苦将过半兵力抽出混战之外,重新整编,由何兰多主导,自右翼将帝国军逼入雷神之锤的锥形射程内,又从左翼进行攻击将帝国军逼进死角,扳回一局。而其空战队的活跃表现,更是制造了绵延不断的内出血。日后来看,帝国军此次战役中的大半伤亡,都是在这一时段造成的。
一时对帝国军十分不利的形势,奇迹般地竟为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及沃夫冈•米达麦亚两位准将所扭转。他们麾下各一百六十余艘长程炮舰以近乎神技的布阵,暂时填补了前锋法伦海特舰队因“黑色枪骑兵”整修而造成的火力输出不足。但毕竟不能作为中短程机动冲锋,未能完全扭转局面。
“吾友啊,司令部竟然将我们当成那群‘野猪’的替补吗?”
金银妖瞳的年轻将官游刃有余地玩弄着敌方的防线,如此在通讯中与米达麦亚抱怨着。
“首先,野猪其实是很聪明的生物;其次,不如坦率地承认你很乐意还自己老婆和儿子的救命恩人一个人情,有这么难吗?”

12月7日,约翰•拉普再度进言:“不如趁此机会,抽出主力部队,做好撤退准备,同时要防备帝国军截断我军撤退路线。”
此为罗波斯断然否定,拉普仍然据理力争:“为减轻最后的损失,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同一时间,法伦海特也与司令部就指挥方针产生了矛盾。
“目前之要务是让叛军见好就收,我军未有余裕与之纠缠了。”
“哦,是吗。既然您这么有主意,那就让你那最引以为傲的前锋去完成这个使命罢!”
“‘黑色枪骑兵’伤亡严重,如此再要让他们重新出阵……”
“这是卿提出问题,负责解决难道不是卿作为下属的本分么!”
一般人或许会以为,米肯贝尔加是要借此机会,辛辣地处理掉之前胆敢顶撞他的缪杰尔。但其实他早已不记得那鲁莽的金发小子是什么人了。米肯贝尔加急切地将法伦海特打发走,是因为正被别的烦恼纠缠着:
奥丁传来消息,皇帝谕旨,以最高规格为格林美尔斯豪简操办丧礼,完全无视还在进行中的调查和保密工作。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仍在帝都的三名元帅与诸位公卿贵族将济济一堂,而唯独在前线的米肯贝尔加被排除在外,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如今自己在朝中的立场被布朗胥百克的风波牵连。那些老东西,该不会在自己不在时候,密谋给自己挖个坑吧。

就这样,“黑色枪骑兵”收到了再度出击的命令。
法伦海特看起来有些担忧,莱因哈特却欣然接受:“下官正有一计……”
他正需要新的战斗。
经过近乎两日的遐思,莱因哈特终于搞明白,这所有对他而言前所未见的迷茫和纠结的根源,都来自于一人。他罕见地在关乎道德正义的哲学辩论和思想实验中迷了路,而揭开所有疑问的画皮,心灵迷宫的深处,有个声音在回荡:
——那么,杨到底为什么要保护自己?杨是怎么看自己的呢……

苦笑于自己的愚蠢与软弱,认真检查并处理健康问题,12月9日的早晨,莱因哈特将杨送给他的那柄柳叶刀留在宿舍的保险柜之中,咬咬牙扣上了门。在退烧药带来的微微眩晕中,强迫自己迈出宿舍,整理扣紧军服的领口。
一定是连续作战带来的低烧,令意志力变得薄弱……

       
16       
   
12月9日22时,帝国军前锋中的巡洋舰“约顿海姆”舰长卡尔•古斯达夫•坎普上校以向天顶方向大幅抬升甩头的奇技转身攻击追尾的敌军,一举消灭两艘战舰,因而招致同盟军的疯狂报复。虽然以巧妙的操作逃得一时,但友军支援不利,不得不孤军奋战,终于渐渐陷入敌军密集炮阵编织的光之网中。
舰身蓦然一震,中弹的同时,敌军炮火陡然凋敝,一群黑影从阵前急驰而过。
“那群野猪……不,‘黑色枪骑兵’来增援了!”
“那群‘乌鸦’!那群‘乌鸦’又回来了!!”
同时,再度见到那群黑色涂装的帝国高速驱逐舰的同盟军如临大敌。那不祥的黑烟在监视画面上一闪不见,完全无视两侧敌军,直奔“欧德姆布拉回肠”而去。
“我军的撤退线,难道已经被切断了吗?!”
若只是普通的两千艘敌舰,料不会做出如此的推断。但多日以来,同盟部队的自信受到这支精悍部队的反复冲击,一时间便向最糟糕的方向推测了。
“指挥本部到底在干什么?!”
虽然拉普早就预见该等情况,仍然无法令战友保持冷静。后者一时间统统追着“黑色枪骑兵”过去了。
“撤出要塞炮程!撤出要塞炮程!!拉开距离!”
这样的建议,通过何兰多、再度通过代理指挥华兹分舰队的维德伯传给司令部。两度都未得到回应之后,他们决定以“通讯不畅”的理由,按照上述原则自主行动。
他们维持与敌军混战的同时,退出要塞炮程之外,拉开距离,快速后退。果然拯救了一部分同盟战力免于混乱的边缘,维持住作战线。但还是有不少兵力像被那两千艘战力不到的乌鸦吸引的猎犬,被诱入布满瘴气的叶林深处。这样便轻松落入圈套,同盟的阵型被拉开,完全是重复上一轮的窘况。
16点07分,海伦法特突然向全舰队下达命令:“全舰队,全速,天顶方向抬升!抬升!!”
“黑色枪骑兵”也奉命上升,伊谢尔伦主炮齐发。光之地狱再度敞开大门,涌出白昼的冥河,被“黑色枪骑兵”带入陷阱的同盟军,被吞入虚无的深渊。

12月10日17时04分,第六次伊谢尔伦攻略战自此以同盟军背负惨重损失、全面撤退划上句号。而让同盟军总司令官罗波斯元帅下定决心收兵的,却是来自后勤参谋们的劝诫——物资补给的确已经告急,甚至无法保证回程,若再恋战则要落得滞留原地被敌军歼灭的下场了。其中,后勤参谋亚历克斯•卡介伦准将的辞职信似乎起到了关键作用——因为没有人能接手他的苦差事。
回程途中,同盟军的情绪自然是十分惨淡。除了约翰•拉普,他的才干终于被同盟军司令部所注意,解除了察看状态,正式配属为何兰多的首席参谋。

而另一边,帝国军的年轻功臣,却沉浸在让人难以理解的阴沉中。
11日早上,莱因哈特在苦战后,终于找到机会联络“哈梅尔-III”确认约森的情况,接听通讯的却是赛德。报告中,老人是在卫勤援救行动中受伤,但莱因哈特猜测是那次会面中受到突袭的结果。等他赶到昔日服役的战舰,正赶上听取约森的临终遗言。
“……告诉克里斯,复活‘Kurfürsten’罢。”
莱因哈特满脸疑惑,老人紧握他的手,用尽最后一口气,
“克里斯多弗•冯•坎菲希拉……找到这个人……”
当他跟随医疗人员运送遗体的推车走出病房,仍任舰长的阿登纳站在门外,问他:
“……他想让我继承‘Mimir’,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要我说……”
“真是糟糕透了。”中年贵族抢先回答,笑着好像在讨论午餐,“但没有人看住这些秘密,大家恐怕都得完蛋。”
阿登纳在轰鸣的发动机声中,仍然压低音量:
“我们之前差点被留涅布尔克揪出来,现在他却突然死了,大约要感谢你。你就此收手,没人会责怪你的。”

莱因哈特回到自己所属的休息区,坐在船坞之上的瞭望台边缘,正对这三个多月的苦战中,一直陪伴他的驱逐舰“王虎-III”。
这艘船已经伤痕累累,此役之后看来也得报废,另寻舰只整备了。唯一不会变的,大约是侧舷上“黑色枪骑兵”的识别章。那是一只结合了豪猪与猛虎的形象、拥有巨大獠牙与凶恶眼神的猛兽。
“听说阁下要求保留我的编制……奉劝您最好不要这么做。”
听到脚步声,莱因哈特对走到他身后的银发将官开起了玩笑,
“您没听说过那个传闻?做我上司的都会横死。”
“哦,是吗?我倒很想挑战下自己的命有多硬!能胜出的话,我也总算有一件事比那小子强了!”
见缪杰尔疑惑不解,法伦海特露出相声演员抖落最后包袱般的得意神情:
“你不知道吧,还是校官的时候,我和毕典菲尔特私交还不错。”
“……怎样?”
“你们的今日,那家伙泉下有知,一定会得意得哈哈大笑。别对自己太苛刻了。”
对方其实是来通知莱因哈特,一个月后给他晋升中校的。莱因哈特不知道法伦海特之前那高中班主任似的安慰话能有什么用,但毕竟想到了死者魔性的笑声,居然也被逗乐了,笑得咳嗽了起来。


帝都奥丁,新无忧宫。
“简直岂有此理!”
立典亥姆的咆哮几乎要震穿红玛瑙室的天花板,
“这是何等恶劣的污蔑!立典拉德伯爵,究竟何方宵小用这站不住脚的连篇谎话构陷于我!我定要在御前申诉!!”
立典拉德不动声色,手心却直冒冷汗。他经年计划就此功亏一篑,若是处理不当,自己也会被反噬。
自赫尔兹亥玛出逃案件以来,立典拉德调查退役军舰走私案,终于查到立典亥姆头上,本想以此为筹码牵制皇婿们上升过快的势力,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是不可原谅的重大失败!他到底是如何踏入这陷阱的?!
“侯爵休要急躁。勿对尚书无礼。”
布朗胥百克竟不掩饰脸上的快意,
“伯爵为国家社稷经年操劳,百密总有一疏。”
但立典拉德一方面不认为对方能有这样的手腕设下如此陷阱,也不认为自己的人马进行的调查有问题。那么,是谁事先通知了立典亥姆一方,令其有机会转移、毁灭和伪造证据呢?
脑海中浮现的是一张比他更为苍老、沟壑纵横的脸。
那老东西,明明已经驾鹤西去,却还阴魂不散。
立典拉德想到他那新近生产的孙甥女,即便心中有丝毫不舍,也必须断尾求生了。
“关键是,谁居然胆敢用这精心设计的陷阱来坑害帝国重臣?”
布朗胥百克的声音在立典拉德的遐思中越来越远,
“伯爵若是他日考虑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我一定会为阁下争取最优厚的待遇。”
不,他总有圜转的机会。接着,更多棋子浮现于国务尚书的心中。

    间奏 1

                       
17       
   
格林梅尔斯豪简的葬礼就在自宅举行。府上园林西面的观景房布置成灵堂,不但御驾亲临、两位皇婿出席,四位元帅也到齐三个,对一位子爵来说可算是天大殊荣了。
和格林斯梅尔豪简那位很少露面的侍从官伍尔利•克斯拉走在一起的是个暗金色头发的小个子,穿着上尉制服,乍看就像是前者的副官,站定在立典拉德和艾伦博克、斯坦赫夫与克拉杰三位元帅的后一排。军务尚书艾伦博克低声道:
“这个老家伙临死还要给我们出难题。我希望您至少能体谅我们这些老人收拾下烂摊子啊,上校。”
如果想要生存下去,就要向新的饲主证明自己存在的理由,这点他很明白。
“下官一定全力以赴。”
艾伦博克森森开口,就像是讲给一旁的立典拉德听的:
“克拉玛早已伏法,赫典贝克搞出如此丑闻,不知如何收场。内务省几乎瘫痪,大人又驾鹤西去。目前,想找‘文书’茬的人可是大有人在,尤其是社会秩序维护局那帮人……”
“行啦,这桩事,我们其实应该感谢军部帮我们清理门户的。”
立典拉德不甘示弱,眼中光芒闪烁让人想起濒死的老狐狸。尚书接下来的话让三位军部重臣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次‘文书’在阿尔特马克扫荡叛逆,战果累累,上意甚悦。以后升级编制,也未尝不可,您说呢,艾伦博克元帅。”
艾伦博克推了推单目镜,并不作答。
“比如说,以东苑龙骑兵或西苑步兵旅团的名义,成立名义上直属宫内省的禁军,就好免于各地侯爵的影响。我想,这不正是此前诸位一直主张的改革之类的要义吗……”
众人皆是默然。片刻后,统帅本部长斯坦赫夫才开口问:“敢问这是……的意思?”
“阁下非要从宫内省接到圣旨才出手吗?之前是谁问我如何寻找机会打开向上的突破口呢……”
斯坦赫夫用余光撇了一眼那小个子,好像看到毒蛇,转回头去,似乎把所有对立典拉德和另外两名元帅的诅咒都下在这个替身身上,假意征询那区区校官的意见:
“您意下如何呢,上校?”
“若能为诸位的大计打开一个突破口,下官愿尽犬马之劳。”
“可是,这要怎么说服各位封地领主们呢……” 艾伦博克并不退让。
国务尚书突然提高音量:“前年,乱党引发的骚乱已延烧至奥丁都城之内,惊动圣驾,难道这还构不成充足的理由吗?!”
“那经费要如何……”
“陛下交给我的事,我一定会解决。”
“那到时候我们就与凯尔拉赫……”
“直接找怀兹。”这回答就让元帅们意外了,一时噤声,面面相觑。

轮到献花时,克斯拉问身边的人:
“……那么接下来,不需要扫荡残党吗?”
“若是林子里的兔子都抓完了,还要猎犬又什么用呢?
“现在就算抓他们回来,最多治一个没有确凿证据、不痛不痒的思想罪,又惊动那些浪漫主义的贵族,没两天人就捞出来……而且,我们也还没有找到‘Kurfursten’的线索,也不知道叛军新的情报部署。关键是,如大人所说,他们周围最终能聚集什么样的人,让人期待呢。”
“……原来如此啊。大人的决定,每一个决定都有其深意。”
对方似笑非笑:
“‘阿尔德勒•法里蒙德’——这种古怪的就像是随便拼出来的磕巴名字,您也觉得他有其深意。”
克斯拉良久才回答:“是的,我想这也颇有深意,阿尔德。”
“可他太天真了。”
对方把白菊放在那口其实是空着的棺材上,退回到送葬队伍的最后一列,
“人有生老病死,国家也是一样。历史上还从来未存在过没有灭亡的国家。可是高呼万岁的人们没有一个不相信自己的国家会是例外。
“我们至多匡正局部的风暴,并无法控制大气的整体运动。当冰河期不可避免开始的时候,我们也不过……”
一阵风过,把说话者帽檐下的刘海吹得四散。哀乐响起,仪仗队抬起了棺木。二人走到送葬队伍的最后,再也没说话。


宇宙历795年,帝国历486年2月,打着为帝国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登基三十周年献礼的大义名分,帝国再度举兵,以报复同盟去年入侵。
帝国前线部队在要塞休整一个多月,就立刻向迪亚马特星域进发。参谋部人心浮动,猜测米肯贝尔加元帅此次如此配合参谋部的冒进,是因为在帝都局势浮动,新的军制改革传闻喧嚣尘上,他不想表现太过消极。此外,他在上一次军事行中缺乏建树,生怕被梅尔卡兹上将抢了风头,也急于扳回一城。

刚升为中校的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在去年9月开始的第六次伊谢尔伦攻略战中,指挥被称为“黑色枪骑兵”的三级编队,仅靠数百艘高速驱逐舰,同多兵种配合,凭借极高的机动性和彪悍火力,屡次打开战局的突破口。
此次开战前,他被转派至梅尔卡兹上将麾下、法伦海特准将分舰队担任幕僚,暂时失去“黑色枪骑兵”的直接指挥权。这一任命据说由总司令部直接签署,大约是为了让这司令部眼中的“问题天才儿童”少生事端,又或者只是米肯贝尔加打压梅尔卡兹派系人马大礼包中的一小块,又或者只是斯特汀借势踢开这个眼中钉。“黑色枪骑兵”的官兵们愤愤不平,本人倒接受良好,毕竟此次能直接影响约两千五百艘战舰的排兵布阵,在等候转回医疗队的批复下达以前,就当看新鲜的戏码也未为不可。

战斗伊始,同盟前锋的运动看似发挥着极高的机动性,让人想起去年“黑色枪骑兵”的表现。敌军侵袭如阿米巴原虫一般,伸展无数无规则的触角,令帝国阵型的外缘持续地出血。
宇宙空间中的炮火花团锦簇,就像那无垠的变形虫无规律的透明躯体中的囊泡。千百计的战舰与十万计的生命在其中被当成人类野心的食物消化着,发出最后一刻的光芒,余烬的残渣被排出生者的现世之外。
但他们并没有余裕感叹。目前看来,是帝国方面被当成饵食为多。
“哈,对面的指挥官是你的粉丝吗?”
当战火终于烧到预备队的驻扎地附近,被迫看戏的法伦海特发出轻蔑的嗤笑,
“本来还心怀期待,结果却是劣质的复制品啊。”
莱因哈特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这样肆意的机动,能够在一级分舰队的层面加以体现,的确是非常的手腕。但是,如此大规模地运动也意味着巨大的资源消耗,活性必有其极限。

莱因哈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向通讯情报组求证对方的编制。得知是同盟第十一舰队后,有些诧异,竟然是上次差点送他上西天的老对手。对方今次的运作,似乎比之前莽撞许多。
也许控制权也落到蠢货的手里了吧——他心底不由嗟叹道,建议自己的上司:
“与疯狗纠缠毫无意义,请暂时后撤罢,阁下。”
“逃跑不是我的本性啊,中校。”法伦海特近乎开玩笑地说。
“我保证之后会有更有趣的事。”他的参谋也只得用近乎哄孩子的口气说。


第三次迪亚马特会战

18       

“不妙。”
同一时间,拉普叹息着,继续其劝诫何兰多后退重整的苦劳,
“切勿因一时胜败,就丢了大局呀,阁下!那群黑色战舰还没有出动呢!”
何兰多一听这名号,顿时有些气虚,嘴上仍不相让。在争吵升级以前,第五舰队比克古中将、第九舰队伍兰夫中将也致电来劝,自尊心极强的何兰多又强硬起来:
“先知总是不被人理解。下官要前进,到未来寻找知己!我正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敌将应能与我心意相通,停止做缩头乌龟,尽早出阵吧!”
您是只有初中二年级还是把战场当成粉丝见面会了呢!拉普心中如此吐槽着。
当然他们都不知道,莱因哈特没有指挥权,根本无法回应他们的热情,就算能,大约也只会一笑了之。
拉普再度谏言道:
“如今敌军突然后退,必然另有所图!上次不也是中那群黑色战舰如此的诡计、本舰队竟然在撤军前又损失二成兵力啊?!”
结果这一咒语,蓦然令何兰多清醒过来了,立即下令重整,却还未及执行,便遭天降雷霆万钧。

那是法伦海特舰队稍作后退,重整展开队形,抓住第十一舰队扩张到极限、形势变化的一瞬间发动反击。法伦海特舰队在三分钟内三发齐射,炮阵之密集,组成闪耀的巨型钢刀,像划分黑巧克力蛋糕般,恣意地切割着宇宙空间。
不过,第十一舰队究竟是有所防备,折损了大半但保住了旗舰和本队。在第二发之后,第五、第九舰队迅速补位,以精妙的舰队运作掩护其撤退。
远在4光秒外的莱因哈特并不知道,自己上次战役攒下的威名,发挥了两个同盟舰队司令官都没有达到的劝诫效果,成为这次敌军的救命稻草和己方的抱憾之源了。
至此,被称为第三次迪亚马特星域会战暂告段落。

修整期间,莱因哈特却陷入出乎意料的麻烦中。
本来,被解除“黑色枪骑兵”的指挥职务之后,莱因哈特尽量避免与昔日同僚接触以避嫌,迪亚马特整编回师日,他们却主动找上门来。
根据作战计划,还有3天又要出战,因为本属于他们的配额被贵族子弟指挥的部队抢占,他们居然无法获得足够的弹药和铀料补充,只得请他这个分舰队副官为他们主持公道。
此前的大幅重新整编中,大量新门阀子弟补充前线指挥系统,将他们在领地上的跋扈作风也带来前线,理所当然地索要更多资源,贪污大部分,不够就侵占友军的配给。
莱因哈特着手调查,找到罪魁祸首,带领军官们来到那些物料小偷的主子、斯特汀分舰队下菲尔格尔男爵的旗舰上。更荒唐的是,他们居然发现被抢夺来的物料建材,被用在修缮旗舰舰桥上,雕成华丽的立柱横栏。而这些废物正在雕梁画栋的舰桥上大办派对,美酒珍馐,基层士兵却还不能果腹。
他们向菲尔格尔的副官雷欧波特•休马哈少校申诉。对方面露难色:“实言相告吧,这事下官也无法做主……”
话音未落,休马哈被自己酩酊大醉的主官一把推开,后者嚷嚷道:“哪儿来的扫兴东西?!”
当看清来人,菲尔格尔男爵的语调突然变得恶毒:“我说是谁。原来是那和平民没两样的末级贵族。你的主子早就凉了,现在您是没有献媚的对象了吗?”
原来,对方在莱因哈特配属格林美尔斯豪简时曾在军务省见过面。菲尔格尔出言不逊,却被莱因哈特不经意间的气势逼退。莱因哈特早就忘了,可对方还怀恨在心。
菲尔格尔趁着酒劲喷出更多有关莱因哈特污蔑之词,后者拦住愤怒的“黑色枪骑兵”士兵,道:
“我等今天在此,只为讨回我们的东西。阁下贵为男爵,何必把自己和您口中的下等贵族与平民降到一个水平呢?”
“当然了,吾等还是有着代代身为高登巴姆王朝之藩屏的自尊,也不愿被人拿去和平民做比较。”
“哦?这是寄生于民众的王侯贵族的自尊吗?”
若是菲尔格尔有注意到莱因哈特语言中的共和主义倾向,就能置他于死地了。但对贵族子弟而言,帝国从人力到物质资源都是自家庄园农场产出的牲畜和作物,任意攫取乃天经地义。此时菲尔格尔的关注点在于,后院养的羊居然说话、而不是羊指出了其吃羊肉的日常,也就很好理解了。
空气中克制的平衡破碎了。菲尔格尔挥出一拳,被对方完美规避,气急败坏,举枪要射,又为后者一击打落,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恼羞成怒地令左右擒住缪杰尔。“黑色枪骑兵”众兵士见状无不是义愤填膺,一拥而上,将菲尔格尔推搡在地,变为多人冲突。局面正要变得不可收拾,缪杰尔大喝一声,击退菲尔格尔的守卫,又命昔日下属退后,对菲尔格尔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勿勾连他人!”
缪杰尔中校立刻被按倒在地,以多项罪名被关进总司令部的禁闭室。

这事闹到米肯贝尔加元帅跟前,后者听到“黑色枪骑兵”的名字,太阳穴不由得突突直跳,公开下达了严厉责罚“黑色枪骑兵”的命令,屏退左右,呵斥留下的宪兵负责人竟同菲尔格尔一起胡闹:
“那支部队是前锋精锐,若是哗变,谁可冲锋陷阵?!”
这个关头,出于敏锐的政治嗅觉,米肯贝尔加并不想开罪梅尔卡兹一系。另一方面,他也很乐见有人代替他管教难以拘束的门阀子弟。接着,他问一同前来告状的菲尔格尔:
“这里是迪亚马特,不是你家领地!您的部队能打前锋么?”
菲尔格尔被问懵了。
“您的叔叔将您托付给我,那我不如直说了吧,男爵。”
米肯贝尔加继续说,
“那位老人死后,国务尚书正要找公爵们的不是。若是吸引太多注意力,司法尚书伦普的人真查到您返回领地的运输队,您有自信里面没有任何把柄吗?”
菲尔格尔气急败坏地大喊:“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格林美尔斯表面上只是陛下的跑腿,但其实掌握着帝国的情报资源。您知道他事实的军衔是一级上将吗?!如今其人已去,但他的故旧眼线仍遍布朝野。您认为是奉谁的旨意?您有否关注过格林美尔斯豪简的葬仪,是什么样的规格?您认为这又是谁的旨意?”
菲尔格尔也得低头,将那帝国最尊贵的名讳吞入肚中,因为高登巴姆的皇权才是他们所有特权的基础。
“朝中局势如此复杂,勿要给您的叔叔节外生枝了。”

最终,为了门阀的脸面,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中校以莫须有的顶撞上级的罪名,被停职查看。“黑色枪骑兵”个别出手的士官也被一同拘捕。已被占用的物资是不会退回了,但强取豪夺、占用战斗部门物资的风气总算有所收敛,“黑色枪骑兵”及其他一线部队得以在再度出战前进行必要补给整修。
然而,这一番努力和付出最终却变为滑稽的无用功。原本,帝国军在迪亚马特的优势已经非常明确,正欲乘胜追击扩大战果。2月14日,前线部队却收到朝廷以皇帝诞辰大典需要护卫皇都为由的紧急召回令,不得不立刻收兵、班师回朝。
这看似是十分荒唐的理由,往年帝国也以皇帝的诞辰为由出兵征伐,只是个名份罢了。
看到签署这一召令的是与布朗胥百克公爵同样关系密切的军务尚书艾伦博克元帅,米肯贝尔加不由庆幸自己敏锐的政治嗅觉,并未令这等小小的纷争升级授人以柄,教育菲尔格尔:
“看来帝都的老人们终于要按耐不住,公爵大人也在为此加紧准备。很快就有你们大展身手的机会,不要急躁。”

让人震惊的撤退命令下达后不久,“王虎-III”收到了来自沃夫冈•米达麦亚准将的私人通讯请求,内容无关战况,被要求独自接收通讯、仍在禁闭室中的莱因哈特震惊于对方的开场白:
“克劳希小姐……不,罗严塔尔夫人及幼子,在前往伊谢尔伦要塞的途中遭遇事故,下落不明。”

克洛普修特克事件   


19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罗严塔尔2月1日突然携幼子乘坐专机从奥丁出发,直奔前线而来。途中航路偏离,于维连斯坦星系遭遇亚空间跳跃事故失踪。
莱因哈特试图在米达麦亚平日意气风发、此时僵硬惨白的脸上寻找线索,想要证明对方是在开玩笑,最终问:
“果真是事故?”
“……官方通报上是如此说明的。”其含义不言自明。
莱因哈特的沉默中,米达麦亚又开口了:
“虽然那家伙曾经说过‘女人这种生物是为了背叛男人而生的’……”
莱因哈特眨了眨眼睛,想起克劳希曾说过类似的话,突然有一种不合时宜地想要苦笑的冲动。对方继续道,
“我还没有告诉奥斯卡……,不,罗严塔尔准将。等我一旦查清……等我查清了……”
“米达麦亚准将!”
莱因哈特听见自己出声制止对方的混乱,
“请不要做无谓的事,阁下。我会调查。请您不要涉入太深。”
这话如咒语一般,也让莱因哈特胸中的大火冻结为锋利的尖棱。

禁闭解除,回程途中,莱因哈特短暂逗留维连斯坦,调阅官方调查报告,数次勘察事故现场,毫无定论,3月初终于返回奥丁参加葬礼。
一大一小的两个衣冠冢中,一口棺材里面放了几个未喝完的酒瓶,另一个则是一部分没被带走、留在奥丁、绣有“黑猫菲力克斯”的婴儿用品。莱因哈特这才知道其制作者——那位奶油色头发、在葬礼上泣不成声的女性并不是保姆而是米达麦亚的夫人。
但是死亡的贵夫人的丈夫、夭折的幼童的父亲却迟迟没有出现。临近黄昏,葬礼的主人公终于赶到,天空下起磅礴大雨,只剩一人仍伫立于两个陵墓前。
“这家伙曾经说‘男人天生就是来祸害女人的’。”
青年军官黑色的军服浸透雨水,如大理石般岿然不动,显得一头金发非常扎眼,
“我希望阁下告诉我,这次是她错了罢?”
话音未落,莱因哈特转身挥起一拳,划开雨帘拉出弧线。罗严塔尔轻松一闪,往后退了半步。袭击者摔了一个趔趄,倒在积雨成河的花岗岩地面上,没了声息。

再度醒来的莱因哈特,余光中正见罗严塔尔家的执事躬身自书房退出去。他套上烘干的衬衫,坐起致谢,房间角落里传来另一个声音:
“我听说,您原来的靠山格林美尔斯豪简伯爵已经过世了。”
对方鉴赏艺术品般的目光,似乎落在莱因哈特左颈的伤疤上,略微尴尬中,莱因哈特坐起直面对方。
“我还听说,您正四处奔走,寻求援救那些被控袭击长官与参加军方地下共和组织的下属,甘愿接受降职转任的处罚。”
雨势更大,雷霆一现,照亮年轻人白得有些不真实的颈侧,深红色的瘢痕向下延展,像侵蚀大理石的毒藤,连接体侧暗粉色过于平直的疤痕,像是某种图腾,触目惊心。在屋内回到黑暗后,仍在罗严塔尔的视网膜留下残迹。这恐怖又扭曲的美感,令他停顿片刻才继续问道:
“为了一些下级士兵如此,真的值得吗?”
年轻人意识到他在看什么,扣紧领口,捋平鬓发,挡住那些残迹:
“这并不是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疤。若是再早二百年,根据‘恶劣因子排除法’,我一出生就会被杀害抛尸,而这些是我父亲为了践行这一古典原则所作的迟到的努力。”
莱因哈特抬起一手,撸起袖管,露出他方才所见的那宛如电路板上线路似的瘢痕,
“可惜他失败了,而剩下这些是为了补救残局所作的努力。因为志愿加入实验性的医学研究,才有可能植入人工腺体。”
他套上黑色的军服外套,继续说:
“我本是将死的人,这些人让我在战场上找到活下去的意义,我不会抛弃他们。”
黑暗中,罗严塔尔换了一个坐姿,十指交叉,置于交叠的双腿上:
“那您的下属是否真的参与了这样的组织?您认同的他们的理念么……或者说,您对高登巴姆王朝怎么看?”
莱因哈特有种错觉,那黑色的眼睛吸收了附近空间中的所有光线,深不见底,再自蓝色的眼睛中迸发而出,熠熠生辉。
青年端正站姿,决定冒一个险:
“我痛恨高登巴姆王朝,因为其当权者无不可为却无所作为,我也痛恨那些所谓的共和主义者,因为他们无能却以为自己无不可为。”
对方没有作声。
“作为一个外科医生,我认为,经历五世纪,高登巴姆这衰老的身体,已积存太多脓血,多个系统都已溃坏,有动外科手术的必要。”
“只怕是已经扛不住积极治疗了罢。”
“……这个时候,只要手术成功了,患者就算死了也是无可奈何。”
罗严塔尔冷笑道:“作为一个外科医生,说出这种有违医德的话,实在是大逆不道啊。”
“对于自己没有求生欲望的病患,医师是无可奈何的。反正没有人能够不死,也没有永生不灭的国家。”
过了一会儿,室内响起罗严塔尔冰冷又响亮的笑声:
“我明白了。那我就送您这个人情。”
金发青年看上去居然有些意外,罗严塔尔默默地冷哼着。
虽然只是政治婚姻,但毕竟也因为双方的疏忽制造了意外的事实结果。刚刚适应为人父的冲击,结果是这样的下场。若说罗严塔尔无动于衷,那也过于高看他的理智与冷血了。

临走前,罗严塔尔交给他一把数位钥匙:
“那个女人留下的东西,也许你知道这能打开什么。”

将从大学前来参加葬礼的老人们送走,回到墓地的杨得知莱因哈特和罗严塔尔的冲突,又赶来罗严塔尔家,不停地向主人道歉与致谢,将人领走,坐地上车返程。
自从去年9月莱因哈特奔赴前线,二人已有整整半年没有见面。再见却是在克劳希的葬礼上,忙于应酬,没有机会多说两句话。这下终于坐下来,竟相对无言。
莱因哈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成人,和杨身高差距越拉越开。杨目光落在对方军服领口上的阶级章上,当然了,对方又立功升衔。杨目光向上,落在那笔挺的黑色尼领与白衬衫紧束的雪白脖颈上,金发长了一些,简直光彩夺目,让他几乎不好意思直视。
这孩子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他憋了半天,终于惴惴不安地说出开场白:
“那个……罗严塔尔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哈?”年轻人一开始没理解对方的意思,等明白过来,满脸通红,“不是所有人都用那种目光看我!”
“抱歉,主要这个人的风评……”
杨差点咬到舌头,立刻将自己的“那种”目光收回,盯着自己膝盖上的手,真想一锤子砸死自己,却没发现莱因哈特也在端详着自己。
“你很在意吗?”
“啊……你没事就好。孩子们很想你。”
那你呢?心中这么想着,莱因哈特赌起气来:“你为什么总叫那个女人老师?”
杨对这话题转换感到奇怪:“唉?她也是文博学院在册的副教授,只是不再参与教学,你不知道吗?”
这下莱因哈特是真的吓了一跳。
“她父亲因病退下后,学校里就以她个人生活作风的理由将她排除了。”
“因为她是女人?”
“也许吧,性别、研究方法、派系斗争,各种原因……说起来,她之前给我搞到了去地球的通行证,我却一直没行动起来……”
“真的要动身了?”
“我在想,论文答辩已经通过,等拿到学位,要认真考虑接下来的研究方向。你之前说的关于基础文献的问题,的确很有道理。刚才葬礼上,我把想法和文博系的人说了,他们也很有兴趣。”
“小孩子们怎么办?你一个人去,也没有人照顾你。”
“我可以带着尤里安,卡特萝捷她自己家里会照顾,但是我想她可能会很想跟来。她现在可黏着尤里安了……”说到这里,杨露出笑容。
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在莱因哈特心中升起,靠回椅背,抱怨道:“你还真的把那个孩子当成童工了吗?这可不好。”
这么一来,杨的那句“你要不要也一起……”被活生生吞进了肚里。


20       

为嘉奖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中校在第六次伊谢尔伦攻略战、第三次迪亚马特战役期间的彪炳功绩,军部擢升其为上校,而本人此前转任医疗队的申请则被完全无视了。
听从其指挥的、被称为“黑色枪骑兵”的二级分舰队已近一千艘左右,甚至超过一般准将可调动的兵力,这是极为罕见的。在总司令部看来,这是一支不可轻视又无法轻信的劲旅。中尉及以上指挥官中平民占六成以上,而整体士兵中九成都是平民。不以门第,单纯以武功提拔,避免了贵族宗派的干扰。
尽管如此,这一任命也令人惊异。连莱因哈特也不知道,这是罗严塔尔同立典拉德达成协议,不再追究其妻子的失踪所换来的结果。
“这样真的好吗,罗严塔尔?”米达麦亚顺着好友的目光,正看到楼下大厅内,缪杰尔上校接了新的委任状走出军务省大厅。
“如果是‘那个女人’,一定与我所见略同。”
葬礼后好友对亡妻的称呼就从“克劳希小姐”转为“那个女人”,但米达麦亚终究没有挑明这点。
接着,人事官员的秘书前来提醒二人进去授勋。
罗严塔尔心中不知是在冷笑还是唏嘘。
那个女人尊贵的舅公同这个世道一起,将她的身体、精力和才能压榨到最后一滴不剩。然而,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甚至可以说,既然已经是个死人了,那个女人自己也会希望用自身的死亡换取最大化的政治利益,以期日后复仇的机会吧。
因此罗严塔尔的潜意识里,并不想让那金发小子独善其身。


花了几天,莱因哈特走访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按照遗愿以其娘家的姓下葬——生前所有化名身份的居所。看起来,除了立典拉德令其调查的立典亥姆侵占与走私退役军火一事,她似乎还在研究什么别的案件。
最后,在摩斯佩尔海姆赌场“阿姆斯特丹人”中央圆顶顶层的那间书室,那把数字钥匙终于打开了它对应的保险箱。
躺在里边的遗物居然是三年前死于非命的前外科主任古列扎的验尸报告,一张保险箱的终止服务收据,以及一张泛黄但装帧精美的信笺。

——枪伤由弹药狙击步枪造成,口径在7与8毫米之间,射击距离500米以上,目前尚未……
验尸报告上的这个描述,同莱因哈特当年看到版本的并不相同。哪一版是真的?如果安森巴哈当时给他看的版本造了假,又是什么原因?克劳希为什么会翻出这桩旧案?同自己有关吗?
如今,除了专业决斗者之间,用弹药枪只人士的本来就很稀少,更不要说是在如此远的距离一击命中。奥丁地下社会中的帮派杀手,能做到这点的绝对是凤毛麟角,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有的,其身手也完全在克劳希的身手之上。若如当初所说的,只是死者因销赃不公被一般药品走私集团灭口,仇家是找不到这样一个高手的。
……难道真的和“金”的死有关?

至于那张信笺,似乎是一封信的第二部分,因第一行顶格只有几个没头没脑的单词:“……列出如下:”。接着,以秀丽的花体字手书的一长串名单,跟随若干数字:
——迪德利特470 6.4-6.7
比萝蒂丝473 12.2-12.25
…………
莱因哈特看到第一个名字时就停住了:
这不就是他的同窗丽丽•林赠送的果酱罐头上的名字吗?连数字也一样。
如果将这看作生卒年份的话,难道是……
夭折的婴儿?

无数个不相干的点联系了起来,但还是谜团重重,至少先从能有人对质的方向开始吧!他火速赶往医院,却得知急诊室昨夜遇袭、林失踪不见。为保护林而受伤的施坦普斯在病床上,揪着莱因哈特的袖口不放:
“那位夫人自杀对她的冲击很大……我们也废了一番功夫才开导成功,将她劝离宿舍。哪知……”
此前,林负责入院的留涅布尔克夫人,因后者自杀遭到处分,学生们为她的不公遭遇打抱不平。之后有两次林“乡下的亲戚”意图闯进她的宿舍将她抓走,都被组织起来的学生们打跑。
然而,就在林处分解除、兴高采烈地复工当晚,急诊室突然停电,那伙人居然趁着黑暗把人逮走了。施坦普斯和其他几个学生都没有看到绑架者的脸。
“请你一定要救她!请你一定要救她!!”施坦普斯揪着他的手腕。

当天晚上急诊室相关区域的监控也被破坏。但这批伺机而动的劫匪,并没有发现医院的停尸房刑事案相关的尸格内居然也有监视器。这些监测法医证据的红外线监视仪透过透明的尸格挡板,拍到了外面走廊的情况。
越过无名尸体的近影,上校将监视画面停顿在某一帧,露出那帮劫匪首领的模糊样貌。
“这些看上去像是之前你们打跑的人么?”
“不不,完全不像。”
不用问,莱因哈特都知道那不可能是一批人。停电夜晚的劫持者行动模式更像是专业陆战队的便衣。查阅医院设备机房的记录,造成停电的电涌更不似普通的线路老化。
他将记录复制,从医院机房删除,同施坦普斯严肃道: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你今天给你看到的东西,安森巴哈呢?”
“主任从前天开始就无法联络。”
他向内科主任齐列查证,得到同样的答案:
“你不知道吗?他的东家要搞个大游园会,据说还要请陛下,自然被找回去干活。不过这之后医院的工作性通讯他都不回,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忙,神秘兮兮的……”
莱因哈特出了齐列办公室,正撞上一路跟来的施坦普斯。
“这和布朗胥百克有什么关系?”还没等到莱因哈特回答,对方抢白道,“啊,我知道,都说这些贵族凡举大事,要抢夺平民家的少女……”
接着,对方的眼神变得十分恐怖:
“老师该不会也和这事有什么关系?!他是帮凶吗?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贵族都不可信!你要我保密可以,让我跟你一起救她。你不准包庇和你一样是贵族的人!”
真相要比对方所臆测的恐怖千百倍,但就算现在揍晕他,这家伙日后还是会跟来的。莱因哈特百口莫辩, 只能任由他跟着行动。


3月中,布朗胥百克公爵宣布,将在自己奥丁利普休达特森林的消暑庄园大摆宴席,为皇帝陛下庆生。而公爵的真实意图,早一步于皇都贵族社会传得沸沸扬扬。布朗胥百克处境岌岌可危,此举无疑可彰显皇帝支持,消减其谋害皇嗣的谣言所带来的危害。其次,据说有一个以上的公侯之家,被许诺了与其独女即皇帝的外孙女伊丽莎白•冯•布朗胥百克小姐联姻的保证。而她将罕见地公开露面,其心思昭然若揭,就是想破除自己的女儿是个先天性残疾的谣言。

游园会邀请了帝国所有将官及伯爵及以上的贵族。莱因哈特作为校官本是没有资格出席的,他向法伦海特提督提出请求,对方以一种“你还记得我这个主官啊”的表情看着他:
“我要早知道您对交际那么感兴趣,我这个长官以前就不至于如此伤脑筋了。”
能干的上校却总是难以应付银发提督的消遣。对方此前想带着这稀罕的看板参加社交活动时,莱因哈特总是板着脸拒绝,这下满脸通红。
大概是美人窘迫的模样让法伦海特得到了满足,答应了他的请求。莱因哈特现时仍是海伦法特的幕僚,法伦海特以协助公务为由带莱因哈特进入庄园是合理的。
游园会的安保及各项配备都是顶级,齐格琳德皇后纪念医院的住院医生们,不知是否是因为和安森巴哈的关系,被要求作为后备医疗人员待命在庄园之外。未多费口舌,林的同学们轻松顶替了前辈们的苦差。就这样,他们都得到了进入利普休达特庄园外围的机会。

不过,直到宴会开始之前,他们都没能联络上安森巴哈,在反复的请求后,迎接他们的是公爵的侍从官修特莱上校。
“现在安森巴哈准将不方便见客。”哟,他们的导师竟然是有军衔的。
莱因哈特不与他废话,直接调出林失踪当晚的监控录像:
“这是你们府上的幕僚安东尼•菲尔纳,应该是您的同僚?”
“无稽之谈。即便您认为这是他,至少也应该找他讨论此事。”
“我想安森巴哈老师是因为关于那位‘客人’的处置,同你们的主公产生了分歧,而被禁足了吧。而我不找您的同事的原因是,他并不在乎那位‘客人’的死活,但您同老师不一样。”
莱因哈特抓住对方眼神中一瞬间的动摇,乘胜追击,
“我有一个提议,我解决您那位麻烦的‘客人’,你们不会再见到她,解决您心中的道德困境。”
晚风吹过二人之间的沉默,修特莱再度开口了:
“庄园的西南角,那个形似水塔的塔楼,他们说,公爵有时用来安置作仪式人牲的少女,其实是为避开夫人的耳目和掳掠来的女子……”
人牲在公开法律上是被禁止的,但在贵族社会司空见惯。修特莱看上去是意识到发言不妥,然后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正色道:
“我保证,这完全是胡说八道!”
莱因哈特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头也没回,立刻退出了接待室。


21       

立典拉德坐在富丽堂皇的利普休达特庄园主楼大厅的中央。
室内表面歌舞升平,内里个个人心惶惶。有关布朗胥百克公爵谋害皇帝子嗣的传闻愈演愈烈,公爵使出种种手段,都未能压制。这后面,有众多不服佛瑞德李希四世的前代元老们兴风作浪。他相信前年约顿海姆暴动及之后的混乱,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这些在上一次夺嫡之战中的失败者们,原本被卡斯特罗普压制,当他下野后,就再也没有强权能够压制他们,因而蠢蠢欲动起来。
一开始,立典拉德因他们能牵制两位皇婿的跋扈气焰而幸灾乐祸。然而现在,他也不能断言此事能和平收场了。
——但这又能怪谁呢?只有费尽千辛万苦将卡斯特罗普赶出朝堂的他自己吧。或者说,此时乐见这些老东西大肆活跃的,不就是正蜗居于领地、无声无息的卡斯特罗普本人吗?
这样想着,皇帝却迟迟未到,众人开始议论纷纷时,公爵夫妇携独女出场了。阿谀奉承充满大厅时,地面都仿佛开始为这虚伪的场景颤抖。
接着,立典拉德意识到,脚底传来不是其内心的臆想,而是真实的震动,不到一秒之后,视线内闪过一道白光。
宴会厅、连同庄园主体建筑发生了爆炸。

莱因哈特带着施坦普斯和他的帮手们,被远处的火光吓了一跳,很快恢复冷静。这可怕的意外帮了他们。警鸣大作,各处守卫驰援火场,后花园防卫空虚。他们长驱直入,摸到那角楼,轻松搞定门口为数不多的几个守卫,摸出他们身上通往楼上的钥匙,施坦普斯还搜出一个注射器。当年轻人们辨认出里面的东西,不由得十分愤怒。
莱因哈特令其他人在楼下等候,拾级而上,果然在阁楼里找到了义肢被停止机能、只能坐在轮椅上的林,身着犹如多层奶油蛋糕般的滑稽礼服。
“修特莱……”
见有人来了,少女一开始兴奋异常,见来的不是她所期待的人,失望地坐了回去,
“果然,我永远不可能让他们满意,永远……我明明已经尽力了。”
“你清醒点吧,他们早就给你找好了替身,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带出来炫耀!”
莱因哈特大声道,林这才认出黑暗中的来人是谁,不由瞪大眼睛。
“楼下这些人带着装有氰化物的注射器,只是想杀你灭口!”
“……你骗人!!他们不会这么做……”
“他们才不是你的父母,所有挡在他们通往权力的道路上,都是祭品罢了!”
林意识到对方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份,竟也不惊,也不争辩什么,只让对方继续说,
“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已经有很多人被灭口了。你就当自己是个孤儿,你的父母已经死了。数百年战争,孤儿简直多如牛毛。这又有什么了不起?!”
双方谁都没有说破那心照不宣的主语的名字。少女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我只是以为我还不够好……”
莱因哈特示意她看向窗外。姑娘艰难地走向窗台,看见角楼下的年轻人们,不由轻喊出声。她转过头,为难地看向莱因哈特:“可医生,我是……”
营救者打断她:“我只知道你是被公爵抓回来当祭品的农村姑娘——施坦普斯……其他所有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莱因哈特将窗完全抬起,查探下边的情况,火场刮来的大风卷起落地窗的纱帘。金发青年一脚踩上窗台,在火场吹来的隆隆风中大声道:
“丽丽兹•林,你要继续使用这个名字、或者还想当儿科医生,就是现在,要么这辈子你都别想了!”

林再次来到窗边,下边的施坦普斯以为她怕高,居然唱起童谣来:
“莴苣莴苣,放下你的头发,让我上去……啊,不对,拉住我的梯子,快点下来!”
深吸一口气,少女双手抓住升起的窗棂,利用自身的惯性荡了两下,勉强蹬出窗台,义肢在落地时磕得稀巴烂。他们给她换上女佣的制服,拆了义肢,和换下的礼服一起扔入角楼楼下守卫燃烧的尸堆,咬咬牙,将路边某个尸体身上的血肉和炭灰给她糊上,这下看上去就像是被坍塌的建筑物压断腿的可怜下人了。

现场一片混乱,哭声四起。
“我们是医生!送重伤员!让开!!”他们亮出工作证。赶来的守卫、宪兵、消防人员等人,看到施坦普斯背着的那失去双腿、浑身血肉模糊的女仆毫不怀疑,立刻让开一条路。
接着他们遇见了熟人。
安森巴哈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们从身边跑过,又沉默地目送他们离去。

大火在他们身后熊熊燃烧,火光在施坦普斯黑褐色的双眼中熠熠生辉。这敦实的维斯塔朗特原住民背着残酷的现实童话中艰难求生的莴苣公主,飞快穿过正厅外的回廊,穿过浓烟,穿过被抛弃的过去,一口气冲上通往庄园出口的大路,登上无人救护车。莱因哈特向他们点点头,关上救护车车门,目送他们疾驰而去,返身加入援救的大军。

昔日的华府如今如前线战场,尸横遍野,哭喊震天。废墟的中央布朗胥百克公爵抱着被立柱砸死的女儿替身的尸首嚎啕大哭,而他的夫人已经昏厥。
那精湛的演技令莱因哈特浑身冰凉。为了保守独生女是个先天残疾的秘密,不成为政敌攻讦的口实,他们不惜消灭所有知情者,包括赫尔兹亥玛全家,也许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也是受害者,乃至真正的伊丽莎白•冯•布朗胥百克本身。他们或许以为,此时角楼的守卫已经依照计划将自己真正的女儿抹杀了吧。
他总算找到主官法伦海特,万幸后者只是擦伤。他还从石砾下找到了米达麦亚准将——他离爆炸中心那么近,头顶的大理石墙板剥落砸下,恰好卡在墙角,反而保护住了他,捡回一条命,实在是十足好运。

被莱因哈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居然还包括在迪亚马特与之产生激烈冲突的菲尔格尔男爵。重伤者恢复意识,认出他的救命恩人,愤怒异常,挣扎着要从担架上跳下来,被外科医生强力按回,便挥起一拳正揍在莱因哈特脸上,后者一针镇定剂扎下去,还不放弃。
接着,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了:“看来,接下来还是由我来处理吧。”
说话的是一位为身着军服的贵族。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对方的形容举止都更像是位沙龙诗人而非武人。此人自我介绍是负责此次宴会安保的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准将。
莱因哈特正在气头上,对高自己一阶的长官也毫不客气:“发生如此惨状,您工作做得可真是不错。”
对方竟然也不恼,笑着回道:“平日常听维斯特帕列女男爵提起您,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莱因哈特这才想起对方的名字为什么如此耳熟,竟然是排在杨前面、那位女男爵的“星期八的男人”,据说是位误入军旅的画家与音乐家。憋住笑,莱因哈特心中的怒气也都散去了。

处理完乱局,他终于同暂避于“金”留在约顿海姆林中的安全屋里的同窗们见面了。
林一个人正坐在木屋外的露台边缘,正对林中山谷,泪痕和焦灰都已干涸。以前的怯懦和软弱都不见了,脸上只剩一片空白。这突然让他想起当年在费沙的姐姐。
此时,安森巴哈为何要帮助她,为什么她无法适应平民的生活,为何可疑的残疾得不到及时治疗,为何赫尔兹亥玛家族因为这传闻被追杀,诸如此类,都有了解释。
不知道为什么,莱因哈特将克劳希留下的名单交给她:“保管好这个,未来或许可以保命。”
“外祖父他,把夭折的婴儿的骨灰埋在花圃里,然后用他们的名字命名杂交的蔷薇品种……父母觉得那里阴气太重,不让我靠近那个地方。”
她看着和那果酱罐头上的名字一样的名单,兀自说道。也许公爵夫妇是真的觉得那里不吉利,也或许因为那里是自己罪行的展示场吧。
林刚抛弃了成为这像鲲鹏般吞噬所有个体的庞大帝国的继承人的命运,讨论阴郁的宫廷秘辛,就像讨论常见的宗族矛盾。
“但是,只有外祖父不会因为我的腿嫌弃我,在他那里,那些嫌弃我的人也找不到我……偶尔还能看见一两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我们玩得很开心。但是当我下次去,那些女孩就不见了。我问他她们去了哪里,他就笑着指指有些新种出来的蔷薇……”
她在极度恐惧中逃了出来,半路摔倒,呕吐着意识到,那位老人也不过是和家族中其他人一样扭曲病态的存在。
“已经有很多人为我死去了,您为什么要帮我……”
“你为什么要管那些植物?”
“外祖父得病糊涂了之后,他们就要推平那块地。我不希望她们被忘记,所以在逃出来之前,央求安森巴哈帮我把那些蔷薇和下面的土带出来,一起移植到威斯塔朗特。你不知道,那里又干又热,却特别合适嫁接和生长呢!”
“我有个姐姐。她本来很有可能会变成一种该死的蔷薇的名字。”
闻言林愕然抬起头看向他。在清冷的晨风和模糊的晨光中,对方从同窗平时被自己忽视的颜值中,意识到其中的可能性,而哑口无言。
莱因哈特坐了下来:“就当感谢你为她们做的事。”


22       
   
不日朝廷宣布,查明前朝阁老克洛普修特克侯爵,在布朗胥百克公爵招待皇帝的晚宴上先行离开,留下爆炸装置,图谋暗杀皇帝,未遂后逃回领土。朝廷颁布檄文,约顿海姆以来的一系列变乱也都扣到他头上。
布朗胥百克要为唯一的女儿和众多亲族报仇,贵族社会同仇敌忾,师出有名,远征军大举进犯克洛普修特克侯爵的领地,复仇之战速战速决,而之后对其领地遗族及属民的劫掠杀戮可谓血腥至极,说是完全倒退回野蛮的石器时代也不为过,可这在奉行弱肉强食的贵族社会却实在太司空见惯了。 这桩惨剧中,沃夫冈•米达麦亚准将将某个实施骇人暴行的下属就地正法,伏法者恰巧是菲尔格尔男爵的远亲,米达麦亚一回到奥丁就被后者拘押全无消息。米达麦亚夫人直接找来医院。莱因哈特异道:“罗严塔尔竟不知这事?” “准将还在前线,没法联络。我也……怕他知道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莱因哈特即时去找安森巴哈求证。对方只肯提供米达麦亚被关押的位置,而不愿出面相助。这已是对方报答他上次相助而所能展现的最大诚意了。不过,当莱因哈特寻找克斯拉咨询军法程序上的问题。对方笑道: “有关这个问题,我倒是有办法,请容我同您亲自跑一趟。”
有赖安森巴哈提供的情报,又有克斯拉的帮助,问题最后解决得非常之迅捷。 他们找到菲尔格尔男爵某处别馆地下、关押米达麦亚的秘牢时,拷问者已将蜜色头发、身材敦实的准将后背抽得血肉模糊。 “住手!” 莱因哈特立于正门,大喝一声,在黑暗中的丑恶怪物看来,那一头金发仿佛在逆光中熊熊燃烧,简直是震慑人心地令人恐惧。一时间挥舞电鞭的右手举在空中而忘记放下,这犹豫的一瞬间,突袭者手中的光线枪射穿他的手掌,施暴工具砸在施暴者的脚掌上,正震开电流的开关,那拷问者惨叫着倒地。菲尔格尔男爵闻声赶来,可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扔下枪械,高声叫嚷要求同莱因哈特一对一决斗。菲尔格尔有伤在身,身手又本就不及,没有几个回合自是不敌。  莱因哈特看着那被摔了个狗啃泥、华服上沾满黑浆还不肯放弃的男子,心中却不禁升起怜悯之情。 对方倒也并不似一般贵族王公的废物子弟,竟毫不畏惧前线厮杀,也不轻易假人之手博取功勋。至少在那班废柴纨绔中,矮子里拔高个,怎么也算是翘楚。但可叹其人从小生长在被歪曲的环境里、在自大和宠溺的恶土之中。若本就是无能的不发芽种子也罢,倘若不是,就长出如此畸形的恶果来。
菲尔格尔终于爬起来,认清现实,叫来宅内的卫队。莱因哈特救出米达麦亚,将他挡在身后,局势正是剑拔弩张,一个声音从地牢走道的另一端传来。 “请您适可而止吧,男爵!好歹上校还救过你的命。” 来人正是安森巴哈,身后是修特莱与安东尼•菲尔纳。后者上次被莱因哈特抓住把柄,直接偷了人质,现在以一种复杂又玩味的目光看着他。 安森巴哈怒道: “您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米达麦亚准将是利普休达特爆炸案的重要证人,目击克洛普修特克侯爵留下爆炸物。没有他,公爵阁下要如何自证清白?!” 这时,莱因哈特身边的克斯拉踏上一步,作为宪兵本部军事法庭特派的执达官,宣读军事法庭的命令状,要求提领沃夫冈•米达麦亚作为证人回去配合调查。 “安森巴哈,你教的好学生!”
男爵脸涨得通红,一会儿又发白,一会儿又返回猪肝色,气急败坏地在离去的众人身后大叫, “……你等着!!你们等着!!!”


“你有客人。”
风波暂告段落,莱因哈特回到家中,尤里安正拿着扫帚站在门口等他。
来人是莱因哈特士官学校的校友伊沙克•费尔南多•冯•托尔奈森。后者今年从士官学校毕业,正在决定出路。确定少年离开,周围没有其他人,他压低声线,拿出一块黄纸板来:
“我终于找到了这个。”
叔父给他留下了零散在一百多个保险箱里的遗产,从珍宝到破烂都有,却并没有当初各方情报部门都在寻找的那份名单。结果,托尔奈森在当初社维局为了栽赃他父亲而放在他家的违禁书籍的残本中发现了。他的叔父一定明白,这或许是当局最不会去搜索的地方了吧。
那写在硬壳书书皮内硬纸板内封上的名单,其中有一个名字让莱因哈特停下了。
——克里斯多弗•冯•坎菲希拉。

好吧,该来的还是会来。
“我查了上面的人,大多年过半百或已经作古,要不就是在战争中下落不明,也许已经做了俘虏。不知道这个清单有什么意义。”
明白到其内容的危险性,莱因哈特想说服对方远离此事:
“现在的策略,我们两个人表面上越疏远越好。名单交给我,你也不要再去管。”
对方不服气:“你和他们说过我是你的助手。”
——那只是为了保你的命呢笨蛋。莱因哈特差点没脱口而出,只能好言相劝,让他安心走正轨。
对方不屑:“家里想让我去参谋部,说在后方安稳。可是,那里尽是尸位素餐的废物。你看你,一年多没见,已经是上校了!我也想去前线……”
“既然对现实不满,就去改变现状!若参谋部都是些废物,就去那里改换风气!要是参谋部有几个正常人,我们前线也不会那么辛苦了。”
“这种话,阿尔德勒也说过。”对方居然笑了,然后解释道,“说起来,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的残影了。你呢?你还会看见死人吗?”
莱因哈特非常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对方他所挂念的同窗好友并未死亡,而正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上。
“以你的资历和背景,进入参谋部不成问题。你先在那里站稳脚跟,再徐徐图之。”
这么说着,莱因哈特不由想到,当时为了稳住激动的布佛贺兹,李希特是否也曾为其描绘美好的图景呢,
“我们以后尽量不要发生直接联系。你不要轻举妄动,耐心等待,我会找人来做你的上线。”

“同学吗?真稀奇。”目送离去的客人,少年的眼神里充满好奇。
“怎么?”
“以前杨先生很担心,你走的这大半年,总和我说,‘莱因哈特都没有几个同龄的朋友,这个年纪明明应该和一帮男孩子在外边鬼混瞎玩才是正道’。”
接着,少年话题一转,
“我们就要出发去地球了。要不和我们一起去玩吧?”
“我很忙,就拜托你看好杨了。”
“不是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你也很想和我们一起去。”
少年看看对方无奈的浅笑,问,
“很难吗,辞职就好了。反正这个工作你也做得不开心。”
“我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他辩解道,“大人不像小孩子那样可以任性。”
“换工作或者累了清闲一段时间又没什么。我们那餐厅的账房,觉得老板抠门,来了一个礼拜就走了,拿着工资出去旅游……我也换过好几个餐馆。”
“那,现在的工作你觉得怎么样?”
对方一时没反应过来,莱因哈特有些坏心地继续说,
“要我说的话,这个年纪明明应该上学读书才是正道。好一点的高中,还有正规的飞球队可以参加训练,有机会参加联赛,你觉得怎么样?”
对方大概被这从天而降的好事搞懵了,盯着自己手里的扫帚,半天没说话。

在晚餐时,杨从学校回来,莱因哈特再度提起了这个话题。
杨似乎百感交集,莱因哈特不禁问:“你不希望吗?”
“不……我的意思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在意……家里正式多一个人……”
“你那点工资是挺可怜的,但我好歹是上校了,养得起。其他手续和细枝末节我可找人去办。你这个家长真的很差劲,这个年纪的小孩应该读书,你是真想让人一直当童工怎么的?”
“是的,您永远正确,上校大人。”
杨低下头去喝茶,把表情藏在雾气的后面,话语中带着笑意。

列古尼札

23         

8月中,送走远赴地球田野考察的杨和尤里安,莱因哈特也立刻奔赴前线。
此前整个夏天,帝都以“剿灭克洛普修特克残党”为名掀起新一轮清洗,终于将旧朝阁老和长袍贵族们洗了个干净,公侯们正欲进一步彰显其权力,竟碰到了军部三巨头的铁板,保守派祭出中央新军制来抗衡。而同盟选战将近,优布•特留尼希特替换以退休的名义从献金丑闻的漩涡中隐退的前任,接替了国防委员长一职。为给下个选举周期作准备,改组军部命令体系,遭到军方实干者们的反弹,就必须要有实绩获取支持。这下,双方都拿前线当新军制的试验田,伊谢尔伦已经重复千百次的暧昧的军事摩擦又开始了 。

伊谢尔伦所在的亚尔提那星系的外围行星列古尼札是教科书般的气体行星。相对极小的重金属与岩石构成的地核之外,压缩冰层与液态表面的半径,不到大气层厚度的百分之一。而后者则以每小时两千多公里的平均速度狂飙,湍流之中盘踞着若干互相裹挟的风暴眼。这便是“黑色枪骑兵”从9月4日开始执行的索敌任务的危险星域了。
这徒劳、莽撞的行动当然是司令部上层的决定。总司令部接到叛军曾于此出没的情报,进行确认、搜寻敌踪明明有更好的办法,但莱因哈特之前为了追回被侵占的物资,与公爵的姻亲菲尔格尔男爵大吵一架,之后又为米达麦亚出头,被扔去送死毫不让人意外。另一方面,最后能够完成这项苛烈任务的,就只有“黑色枪骑兵”了。莱因哈特不惧与那班废物儿子们针锋相对,但毕竟连累同袍,心中过意不去。

流浪般的行军一周以来,全员一边要应对恶劣的天文条件,一边要在被扯烂的棉絮般的大气层中,大海捞针般地搜寻敌踪。他们的指挥官开始一杯接着一杯地灌咖啡,在众人的侧目下,还往里加甜死人不要钱的奶精。当莱因哈特开始往里加白兰地的时候,哈根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对方置若罔闻。面有菜色的金发青年还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快乐地招呼他:
“来试试这个,居然还行!”
对方还开发出以远多于必要的白兰地浇筑糖块、点燃烧了倒进咖啡的复杂工序。但是,战况如此,全员连续一周睡眠时间为个位数,所谓不能酗酒之类的军纪和哈根的家长本能早就被抛到脑后了,最后也自暴自弃加入弥漫着咖啡、焦糖、奶精、白兰地香味的舰桥。
那金发青年捧着飘着白雾的杯子,在颠簸的航行中,露出莫名的笑容:
“……那家伙也有可取的生活经验么……”
话音未落,前方无人侦查机群传回发现大批疑似不明飞行物体的报告。莱因哈特下令进入一级战备状态。不到20秒钟,舰桥的监测系统也在光学视野范围内确认敌踪。那团黑色的斑点在火红与苍白交织的易燃氨化合物云团之间异常显眼。
索敌系统、气象监测系统、危险物探测系统像交响乐般同时大作,赤红警报中,指挥官手中刚做好的皇家咖啡应声落地。瓷杯和醇香的液体碎得一地狼藉时,新加入的僚属得以一睹那罕见而威风凛凛的河东狮吼。
“毁我下午茶,不得好死!”
同盟军也发现敌踪的同时,从二级分舰队指挥官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上校那双端丽的嘴唇倾泻而出犀利的指令,
“开火!”
“列古尼札上空遭遇战”以一杯咖啡的惨案为导火索爆发了。

不期然开启战端的双方,承受的大自然本身的怒火要比人类武器恶意制造的伤害多得多。
云层流动瞬息万变,可做地理参照点的行星液态表面或是宇宙中的星宿都远在万里云层之后。加上磁暴、强对流等因素影响,若没有惯性导航系统,他们甚至无法确认黄道面。但是以液态核为主的行星,重力场也并不稳定,令该等导航也失去精确的基准。
退回到西元大航海时代暴风雨中帆船水手的境地的宇宙战舰士兵们,首要面对的敌人则是己方。避免因湍流而撞击友舰,已花费他们二十分的精力。以至于战斗伊始,双方还未能进行有效交火,就折损数十艘舰艇。
而当双方终于勉强整理出阵型,着手进攻,却是真正悲剧的开始。弹道导弹的导航系统受到极大干扰,无法命中目标不说,歪着脖子击中友军、直接在半空中爆炸也是屡见不鲜。
战斗越来越激烈,激荡的大气层电离平衡进一步被破坏,战场炸开白紫色的落雷,就像奇异植物的藤条枝桠,在一瞬间连接上下翻腾的云面,或是照亮的云窝深处。
“王虎-III”眼睁睁地看着两枚敌军射来的导弹轨道扭曲,最终在旗舰防护罩面前数百米不到的地方相撞,众人刚松了一口气,对面的一艘同盟驱逐舰打开了核融合飞弹的炮舱。岂料一道紫红的落雷竟击中那刚开始发光的炮口,全舰爆炸,还殃及周边友舰。众人不由得又深吸了口气,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被莱因哈特瞪了一眼,只得憋了回去。
年轻指挥官如此严厉,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严谨的道德感,而是基于战场老兵的迷信——若是面对奥丁赠予的好运不知收敛,厄运就会马上降临——有关于这一点,“王虎-III”上所有自“黑色枪骑兵”建制以来就在编的老兵都不想予以纠正。
无论如何,因为武器系统的混乱,混沌的战况还是一直无法厘清。开战后3个小时,双方都不得不打开瞄准自由度低、极易误伤友军的轨道炮。当光轨切开乱局,立场振动,指挥舰的甲板不住颤抖。
“守住!我自有办法!”莱因哈特稳定重心与军心,展开新的计划。

数量占优的同盟军却反而没有如此淡定。自开战以来,指挥部会议就一直在扯皮。
“对面的不就是那支黑色部队吗?!”
“虽然是敌军赫赫有名的小规模精锐部队,但我想,有没有可能,对方利用我们已掌握的情报麻痹我们,将援军藏于层云之中呢?”
何兰多嗤之以鼻:“只不过是暴风天气,就要畏战吗?此地天文条件如此恶劣,别说埋伏在电离云团中,连稳住阵脚不被雷劈都做不到吧?”
这次他的预感十分正确,但帝国军显然不会给对方任何斟酌的机会。
很快,莱因哈特下令道:“切换至作战方案A5,天顶3,全舰队抬升!坐标B04、U238弹给我炸!给我炸出花来!”
“糟了!”
几乎同一时间,旗舰“威列姆”上,因何兰多被陷于指挥部冗长会议之中无法脱身而接过临时指挥权的约翰•拉普突然不顾正常命令序列,一把夺过舰桥通讯兵的话筒,大喝,
“全舰队抬升!抬升!坐标C12,炮击!”

在低空云层因气流散开的一瞬,交战双方射出纤细白光,彼此交叉,笔直没入敌军下方的青黑洋面。寂静的片刻之后,那里就像煮开的水翻滚起来,接着白光一闪,于星球表面逐步扩张。
对于人类的僭越,这情绪化的行星报以愤怒的咆哮。战舰急速抬升,光芒从船腹溢入舰桥,照亮整个空间,紧贴甲板的脚底传来直击骨髓的震动。那两处光晕的中间,地狱之火作出巨大蘑菇云,像烤箱中的面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在低空的云层中生生挖出一个空洞。
冲击波紧随其后,整个舰群都像海啸中的扁舟上下翻滚,稍后姗姗来迟的气流,自舰体的尖端拉出绵延数公里的水汽,远看就像新生的翅膀。光团继续膨胀,不断攀升,向天空中的舰群张开大口。
若是有人事后研究“列古尼札遭遇战”的数据细节,就会发现“黑色枪骑兵”从一开始就有意地将同盟军缓慢逼向更低的空域。因为高空气候条件更为复杂与危险,同盟军甚至以为是自己千辛万苦才争取到更有利的攻击地形,将帝国军往天空中的地狱驱赶也不一定。然而,这全是莱因哈特从战端初始精心计划的结果。
如今更靠近海面的同盟军,盘踞的安身之处反成为死地,在至亮的白光中成为黑色的剪影,最后被撕扯吞噬殆尽。

再度施展奇计的“黑色枪骑兵”指挥官,对这结果却并不满意。因为敌军中有人和他想到了一块儿、或是参透了他的意图,也对帝国如法炮制。虽然早有准备升得够高,“黑色枪骑兵”仍有个位数的舰艇受损,也让叛军不少舰只逃过一劫。
——难道是上次的人?
事到如今,莱因哈特也不得不注意到拉普的存在了。

刨开一开始的混乱,“列古尼札遭遇战”真正的交战时间还不到一个小时。同盟唯有第十一舰队在约翰•拉普中校神乎奇技的一念之间及时抬升而避免被全灭的惨剧,得以保留近40%的兵力。他正要重整阵型对露出全貌的“黑色枪骑兵”展开追击,罗严塔尔、米达麦亚准将的援军闻讯赶来了。这时,战场只剩下在连锁爆炸的白色光球中延烧的残骸。双方进行形式上的交火,终于双双退去,与主力会合,好择日再战。   

第四次迪亚马特战役


24         

宇宙历795年、帝国历486年,帝国于年中刚平定克洛普修特克之乱,秋初又以为皇帝祝寿的名义正式出兵。国内风波不提,短短不到7个月又再度对外举战,在帝国历史上极为罕见。大约是在内乱后,要向各领、费沙以及叛军宣扬帝国威严,平息外部对贵族阶层内部分裂的议论。而前方报回列古尼札遇敌,正好为朝廷提供了一个适当的借口。

9月9日,帝国前线部队收到出击命令。途中,法伦海特力排众议,保留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上校作为“黑色枪骑兵”正式指挥官的职位。其麾下舰只1,980艘,相当于一个半的二级分舰队,在法伦海特麾下诸分舰队中列居首位。为此,法伦海特受到了米肯贝尔加元帅的传召。他进入会议室,并不见梅尔卡兹列席。
“您麾下有那么多准将,谁人不可堪任?为何一定要这名上校来负责指挥?万一有什么状况,难道要让指挥平行二级舰队的准将来配合他?”
“我怕他麾下的士兵短时间内无法接受他人的指挥。阁下既然要我部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作为前锋,我以为本舰队还需要‘黑色枪骑兵’助力。”
“卿不觉得这是一种很危险的迹象么?”
“我认为这和忠于个人的狂热不同。如果今天缪杰尔上校发生意外,他们余下的参谋部人员也能迅速组织有效的进攻。我相信这支部队只是极度依赖他们共同的经验罢了。”
“如果这支部队已经形成了严重的排他性,而难于被中央指挥,必须要在成为问题以前进行处理。”
“等战事稍微平息再从长计议吧,阁下。 ‘黑色枪骑兵’已经同叛军先头部队在列古尼轧遭遇,敌军攻势恐怕很快就会抵达我们的战线了。”
往常同等数量的二级分舰队,由少将代理。但形势紧迫,加之海伦法特等将领的据理力争,最终,总司令部不得不以效率为优先。同时,在年初大放异彩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及沃夫冈•米达麦亚准将也转换到法伦海特少将麾下。

连莱因哈特自己都不知道,在大本营召开的不下二十次战前准备会议中,以他的任命与编制问题为导火索,米肯贝尔加元帅与梅尔卡兹一级上将的冲突公开化了。向他传达最后命令的法伦海特似笑非笑地说:
“你可真是了不得,两位老人为了你吵起来。”
这当然是玩笑话,这只是二人针锋相对的议题之一。就连梅尔卡兹也不得不主动参与到政治斗争里,其实是因为自从新门阀得势后,立典拉德主导的、对军队的一系列“革新”改造,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旧有的军队体系受到冲击,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治,反而引入更多倦怠、傲慢、愚蠢毫无常识的纨绔子弟来尸位素餐。
“阁下不希望门阀沾手前线部队,计划将你的单位形制做成新式部队的标杆。”
二人都不置可否。“黑色枪骑兵”的模式很难复制。不提基础硬件系统,还必须要极高的作战意志、顽强的毅力和不可动摇的忠诚为基础。尤其是后者,这支部队拥有共同浴血奋战的回忆、有共同的冤屈与荣光,有共同吊唁祭奠的故人。那金发白袍的军医兼指挥官站在舰桥,与宇宙和舰体形成强烈对比,就像是黑夜中燃烧的火炬,便是士兵们生存与胜利的希望。
自然,最重要的9月11日的开战前最后一次作战会议,法伦海特与他的麾下却没被通知。会后便收到军令:
9月13日,12时40分,左翼法伦海特部全力直线前进,正面迎击叛军。
众人无不哑然。
“我有一个想法。”
过了几秒钟,那金发的上校道。

回到军官宿舍的路上,谈起缪杰尔的一揽子作战计划,罗严塔尔不由冷哼:
“一个上校居然要我们配合他,这是何等的狂妄啊,吾友。”
“若是交情一般的人,我会告诉他,不妨将这看作是由‘黑色枪骑兵’护卫我们炮舰单位立下功勋的计划?”
“如果是你我呢?”
“因为是你,我想说的是,你明明已经跃跃欲试了,吾友。”蜂蜜色头发的准将笑道,“上次你不也玩得很开心?”
“那就让他试试看吧。若只是猫的幼崽,就此被淘汰了也不要紧……”


早在9月9日,同盟刚在迪亚马特星域展开阵型,就接到帝国军自伊谢尔伦要塞出击的报告。
拉普所在的何兰多分舰队,因为在“列古尼轧遭遇战”中及时规避及反制莱因哈特的“黑色枪骑兵”轰炸易燃行星海面的战术,而保存了大部分实力。被命作此次前锋的维德伯所在的分舰队受影响最大,同之前残留的第二舰队合并,被调为后备队。
13日,帝国军也摆好阵型,终于有所动作。但其运动不由令人大为惊讶。帝国军的左翼、也就是相对同盟军右翼的部队突出阵前,开始同盟军众人还以为是斜线阵。然而,数分钟过去,这只前锋依然孤悬在外,其本部却岿然不动。

很快,敌军前锋的影像传来,同盟军舰上众人均倒吸一口凉气。
——又是那支全体黑色涂装的部队。
一时间,战场似乎陷入诡秘的宁静之中,两边千万大军沉默地注视着这支葬仪在无边的虚空中滑行,似乎是在为上次“列古尼札遭遇战”中死于其制造的行星核爆下的同盟军出殡。

紧急召开的作战会议上,拉普提议全面出击,何兰多反问:
“我们上次以为他们是孤军作战,结果竟有大批援军在暗处守株待兔,这次万不可轻易掉入他们的陷阱!”
拉普心中不由咆哮,您昔日的霸气是被这群乌鸦吃得骨头都不剩了吗?
可他还是耐着性子劝诫道:“这次我们有什么好怕,战场视野开阔,一马平川,并无什么地方可供埋伏啊!”
“那您认为对方孤军突出,意欲何为?”
“没什么目的,下官认为,帝国军只是单纯要左翼送死而已。但是……”
“无稽之谈!牺牲一支菁英前锋,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怎么会没有好处?若是我军咬饵,他们左翼主力或会从他们的左路、我们的右路跟上,孤立我们的前锋!若我们按兵不动……”
“就像您说的,不也可能是欲擒故纵吗?”
这么说的是维德伯,恐怕不是因为他真心不认同这个建议,而是这位与拉普、杨同届的学年首席,存在着微妙的竞争心。但拉普也很明白,其优等生的矜持、乃至死板,又令他不至于到用卑鄙手段排除异己的地步。
何兰多的自信经历两次失败,已经溃散不堪。保护那脆弱自尊的,是宿将最后的骄傲,内部压力正是一触即发。
“那我们只要验证下就好了,有什么损失?”
“若是反将主力暴露、被牵制于敌军陷阱之中呢。中央过早突出,无疑是自动暴露软肋!”
“我们也可以反制。”
拉普注视全息沙盘,突然止住话头,过了一秒,再度惊呼道,
“糟了!”

“就是现在!”
“黑色枪骑兵”指挥官刚才在上万艘舰艇无声注目下故布疑阵,还能看似悠闲地喝下午茶,突然一跃而起,舰桥众人不由反射性地立正。
缪杰尔下令道:“通知二位准将,可以开始了。”
9月13日13时40分,帝国军开始移动的一个小时之后,形势突变。
自左翼孤军突入阵前的“黑色枪骑兵”,突然急速右转、逆时针绕向同盟军右翼、即帝国军右翼的侧后背,前后费时不过几分钟。
“开火!”
“开火!”
“威列姆”与“王虎-III”的舰桥上,同时下达如此的命令。
第四次迪亚马特战役的最终决战终于开始了。
交火又数分钟之后,同盟司令部才明白过来,他们刚才居然被区区两千艘舰艇的空城计玩弄了。


25       

但是,“黑色枪骑兵”毕竟是以两千艘不到兵力直面上万艘兵力的同盟军左翼,一旦交火就是送死。帝国左翼即海伦法特麾下分舰队主力飞速驰援,一面迎击同盟军中央部队,一面配合“黑色枪骑兵”,意图包围同盟军左翼第二、第四联合舰队,减轻他们的正面压力。
这支在“列古尼札遭遇战”中饱受屠戮的残部,又被卷入厄运的漩涡。维德伯忙于应付,也不再有空义正辞严地抨击对方用兵诡诈,扎实的指挥布阵令“黑色枪骑兵”如同撞上钢板。鏖战数个小时,后者终于露出疲态,竟还保住了八成的兵力,简直是奇迹。法伦海特的主力部队则在另一面被同盟军的左翼牵制。但是,帝国大本营竟按兵不动,见死不救。

——大本营难道把自身当成后备队了吗!这些缩头乌龟!!
法伦海特心中咒骂,命令本队佯装无法抵挡同盟中央军之攻势,自动一分为二退出一条路来,同盟军瞬间涌向缺口,正面对帝国军米肯贝尔加元帅坐镇的中路。
以这样辛辣的方式,银发猛将将友军主力踢进战场,一方面试图将自己的前锋从被同盟军左翼的包围中挖出来:
“金发小子,你可别死了啊。”

毋庸置疑,“黑色枪骑兵”仍处于极端险恶的境地。指挥舰“王虎-III”就像在无形海啸的顶端疾速滑行的一叶孤舟,到了16时,上下左右已皆是敌军舰艇组成的大海。
就算是这支骁勇善战的部队,其大部分老兵也产生了“也许好运到此为止了”的想法。
然而,他们的指挥官,似乎精神已脱离了舰体。
战术层面的思考仍在运作,莱因哈特就像操作一场做了一千台以上的外科手术,凝视全息沙盘中敌我双方瞬息万变的布阵,发声系统作出的指令,就像是全靠肌肉记忆。
周围炮火冲击装甲、士兵制造的喧哗、机械发出的呻吟都不见了,精神在真空的宇宙中,被绚烂的静默拥入怀中。自天顶方向投下目光,眼前的布阵仿若是在立体空间中布置的各色油彩,布阵不是为了最大范围地剿灭敌人,而是为了在那黑色画布的中央,组织笔触以达到和谐的构图与平衡。

突然,雷达兵的惨叫打断他的遐思:“轨道炮来袭,倒数5秒……”
突然之间,一支近百艘的帝国军驱逐舰从天顶方向撕开了包围圈,击穿他们面前的敌舰。
“是罗严塔尔他们吗?我明明还没有传令……”
“不!确认舷号,是菲尔格尔男爵麾下的驱逐舰……”
“那个‘菲尔格尔’?”
众人正在诧异,菲尔格尔自远在战场另一端的安全后方、那龟缩的旗舰上发来通讯,解开了疑窦。对方上来就是破口大骂:“黄口孺子,胆敢妖言惑众,魅惑我部署!”
哈根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信口雌黄!明明你不能服众,下属自行弃你而去!”

他们终于联络上这支叛走相助的友军,其首领是在第三次迪亚马特战役中不打不相识的菲尔格尔的副官休马哈少校,在不停扭曲的通讯画面中向他敬礼:
“愚蠢的司令部将你们置于这无可奈何的死地中,贵方仍坚持为友军出生入死,请您接受我无用的歉意与敬意,上次……”
“少校……”
莱因哈特话音未落,通讯画面只剩一片雪花,瞬间,他们面前的舰群被向外膨胀的白色光球吞噬殆尽,完全没来得及看到莱因哈特及同僚的回礼。

休马哈少校无视菲尔格尔的命令千里驰援,最后战死。他的牺牲为他们争取到宝贵的喘息机会。只是一瞬间,“黑色枪骑兵”寻得希望,像从磐石间涌出的山涧,接着成为湍流,飞驰横越阵线,洗练的排兵与犀利的炮阵点亮宇宙,余波如清冽冷风席卷战场。
由于恒星磁暴、对敌通讯干扰及己方通讯设施损毁,双方通讯体系都十分混乱。不知是不是受到休马哈的义举感召,更多离他们较近的友军也以得不到司令部指令的名义相机驰援,其中包括上次为“黑色枪骑兵”所救的坎普上校、乃至布朗胥百克府兵中的梅克林格准将,不一而足。
20时12分, “黑色枪骑兵”终于成功突破同盟军左翼的包围,重拾引以为傲的果决和凌厉。
“致电二位准将,可以开始了!”
没过十分钟,舰桥通讯兵突然跳将起来。
“是增援!是主力部队、梅尔卡兹提督的直属舰队前来增援了!!”
舰桥爆发如雷般的欢呼。
   

9月13日19时40分,一直被要求待命的梅尔卡兹的右翼,不顾司令部成命加入战局。下属惶恐地询问要如何面对大本营的问责时,梅尔卡兹如此回应:
“不要应答,之后再问,就说通讯故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另一边,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和沃夫冈•冯•米达麦亚准将的炮艇舰队趁着战场注意力集中在“黑色枪骑兵”身上,从开战时帝国军左翼后侧的位置,自战场黄道平面下的球面迂回,绕过战场中心抵达了“黑色枪骑兵”正好将同盟军引至的同盟军行动线的远点。
“如今状况,您觉得这样的天气哪个方案比较好?”
罗严塔尔就像等待主人挑选今日着装的执事般悠闲地询问,缪杰尔不由要为这带有揶揄的刻意礼貌翻白眼。
“现在不是讲冷笑话的时候,阁下。我建议D08方案。”
“我也正有此意。”
其实,二人在莱因哈特想要传达发动请求之前就已开拨,因此,与后者的联络即使被包围中的通讯障碍所阻,也完全没有贻误战机。

18小时过去,双方对峙的局面较开战时已是千差万别。
从天顶方向看,“黑色枪骑兵”及其所属的法伦海特提督指挥的左翼,一开始突出阵中央,此后分别绕到同盟军左翼后外侧和前内侧进行包抄,令同盟军左翼随之逆时针行进,而同盟军中央也因法伦海特的诱导不得不向前直面米肯贝尔加的中央主力。接着,同盟军的右翼一同加入战斗,米肯贝尔加的压力一时陡增。
这两个作战的热点,就像两个同时引起逆时针漩涡的暴风眼,而梅尔卡兹逆着它的转向,顺时针抄着近路绕到原同盟军右翼第二及第五舰队的背后予以痛击。
这第三交战面的双方,对手均是老将。同盟比克古、伍兰夫两位提督立时稳住阵型,灵活分工背靠背两面交战。


26       

“这是什么情况?!”
鸟瞰现如今战场的局面,大概是谁都会发出这样的呵斥。两军分布就像是互相卷裹在一起的麻花。 只有“黑色枪骑兵”与维德伯及何兰多分舰队相持的一角局势比较明朗,但对同盟而言却是明朗的死星。那炮阵守卫的方向,正对着回廊狭窄的出口。
——再这样下去,原本的微弱优势被逆转不说,他们退回同盟的撤退路径将被完全堵死。
同盟指挥部终于决定做点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深陷于战术层面泥潭的约翰•拉普等人已经无力欢呼,为了保障宝贵的撤退线,他们沐浴在闪耀的长程炮阵的花之海洋中已近10个小时了。

9月14日13时,罗波斯元帅终于派出一支部队,故意在广域频道上泄露他们的位置,作出要截断“欧德姆布拉回肠”尽头、帝国回要塞的撤退路线的动作,美其名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演技也太差了!”不及拉普如此评论,何兰多就抢先叹道。
再差劲的演员都有观众。米肯贝尔加元帅麾下的佛格中将居然受此蛊惑,分兵去援。

毕竟,大部分帝国军将领都不会被如此拙劣的演技所蒙蔽。正要与米肯贝尔加的前锋完成对同盟中央部合围的法伦海特,不由大骂道:“真正蠢材!”
在他愤怒的咆哮中,帝国军那被兔子吸引了注意力的猎犬们咬死了猎物回到序列中。
最终,同盟别动队的独幕剧很快就散场,以自己的牺牲为同僚争取到些微的喘息机会。
注意到战场一隅如此戏码的莱因哈特,则冷静地判断:
“不等了。不然那些蠢材怕不是要把整个主力都投入到那个小窟窿里去。”
“是这么回事。”法伦海特同意。
一声令下,“黑色枪骑兵”和与其会合的法伦海特麾下其他分部,由掩护长程炮艇而展开的棱面阵,瞬间变为直线纵队。有一瞬间,拉普还以为对方终于要撤退,哪知敌军却垂直调转炮口,如同利落合起的折扇,三射齐发直切入对面同盟军的阵列。接着掩护中央炮舰,直插正合兵预备后退的同盟军。

9月15日8时35分,另一面阵线,老将与老将的最后对决开始了。终于将原左翼掩护下来的同盟军中央主力,不惜代价甩开右侧梅尔卡兹的钳制。后者用兵看似欠缺华丽,却在同盟左翼磨出巨大的创口,制造本次战役中最大速率的流血。同盟以伍兰夫提督为主导,以退为进,一面抵挡后部法伦海特部的纠缠,一面以斜线阵切入帝国中央军以攻为守。
战局眼看就要落定,却又节外生枝。
帝国军看似数量最为庞大的中央本部,内中尽是畏惧战场的门阀子弟,外强中干,米肯贝尔加元帅纵有通天神力,也无法挽救一支懈怠的部队,让同盟撕破了看似厚重绵长的表层,接着长驱直入。
“糟了。”帝国军众多将官如此叹道。
然而,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上校却叫了又一杯咖啡:
“十分糖,十分奶,加两杯白兰地。”
“……指挥官……”哈根的音调中甚至是有些责怪了。
“该散场了,让我歇会儿。”
“这……怎么说?”
“就算有不服气的,有那个聪明的指挥官在,他们也会要求下班的。”

其后发展果然如此。
同盟军虽然找到了新的突破口,但兵力已损失三成以上,再超过这个限度,就算取得所谓胜利,回国后怕也要面对国内弹劾声浪。其二,即便冲破帝国中央军,后边就是雷神之锤的射程范围,同样是死地。更不要说梅尔卡兹部兵力依然雄厚,不迅速摆脱,恐怕局面再度恶化。
不要说比克古、伍兰夫等老将,连拉普、何兰多、维德伯等年轻将领都向罗波斯陈情,要求保存实力,以待日后再战。
9月16日14时15分,同盟决定撤退,并对全舰队进行了广播。本以为脱离战场将付出巨大代价,没想到帝国并未死缠烂打。

令帝国方面偃旗息鼓的原因则更加令人大跌眼镜,就算是莱因哈特也是战后返回分舰队指挥部复命才得知的:
早于同盟下达停战命令前一个小时,菲尔格尔男爵的座驾连同其护卫部队被一同歼灭。这并不是因为同盟恰巧将他包围,或者知道他是什么关键人物。而是这位年轻的贵族,说是鲁莽也好、也算是有点可贵的骨气也好,居然为了所谓武人的荣耀,以护卫旗舰“威廉明娜”的名义,冲出阵前,意欲转移敌军注意力,如螳臂当车般孤军进入同盟军的阵线内,在集火下化为宇宙尘埃。
“……这就是回到后方后,将会呈报给朝廷用以歌颂其伟大壮举和高贵牺牲的版本。”
说完,法伦海特向他眨眨眼睛,
“事情的真相,其实还要怪您呢!”
“什么?!”连一向努力表现得老成持重的莱因哈特都不由要在上司面前暴怒起来。
“事实上,男爵是大喊着,‘低级贵族都可冲锋陷阵、以一当十,凭什么要我做缩头乌龟、一炮未发,再成为这种低等人的笑柄!’这样的话,违抗军令冲出战线而亡的。但是为了男爵的名誉,则不能这么禀报。”
原来菲尔格尔与莱因哈特一直以来的冲突、莱因哈特此前的历历战功、副官休马哈弃他而去、甚至在利普休达特莱因哈特出于职业操守救了菲尔格尔的种种,都酿成了今天的结果。
这位男爵作为布朗胥百克公爵最器重的外甥和实际接班人——甚至有传言这是皇婿寄养的私生子——的殒命,对布朗胥百克阵营无疑是一大噩耗。至少在处于该阵营的米肯贝尔加的眼中,是比前方失利还要严重的事故。
同日20时20 分,帝国的归还命令就与噩耗一齐传来。

愤怒和莫名过去后,莱因哈特哭笑不得,接着心中却剩下不可名状的情绪——年轻人坚决不肯承认,这里面具体的成分。
至少,龟缩于米肯贝尔加身后的那些大贵族子弟,整场战役几乎未动一根手指头,只有菲尔格尔因为他狂热的贵族矜持,而冲到了前面。
就算是疯子般的殉道者的热忱,那也算是一种热忱吧。
但是,一想到因菲尔格尔的蠢行而被迫陪葬的下属——也包括休马哈少校和差点被其私怨害死的米达麦亚准将,莱因哈特就感慨不起来了,而是戴上无情的战地卫勤人员的面具,立刻投入到繁忙的与各种尸块、断脔、残障者打交道的战场清理工作中去。
   

尾声
   
9月初,杨总算完成了名为《西元东方史断代工作之历史的研究》的博士论文,忍耐了无数的修改和挑剔,终于磕磕碰碰地通过了答辩委员会。另一方面,他在线上的《酒的历史》和《茶的历史》系列大获好评,线下实体书印刷计划进入日程。不过这在历史学院的同事眼中却是不务正业,杨不得不捐出一部分版税才平息争议。
去年,在地球高原的某一座山峰内部,原地球军被掩埋的总部底下,发现了大量地球军劫掠来的西元时代艺术品宝库。在最终手续和毕业典礼之前,他凭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生前借此为他办理的考古手续,踏上了地球的考察之路。
赞助和组织这次活动的是奥丁大学文博系的系主任尤尔肯•贝克尼兹子爵。其人与其说是学者,不如说是象牙、陶瓷与青铜器艺术品的收藏家。虽然他祖上大约能和皇族攀上关系,但他自家族继承的庞大遗产和息金都用来收购各时代文物,广袤星域和田地都被换成了铺满庄园地板的文物。在将大部分藏品捐赠给翻修一新的大学博物馆之前,上万平方的住宅都无从下脚,放眼帝国无人能望其项背。
他同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生前没什么深厚的同事之谊,她死后却突然“要完成克劳希老师的遗志”,大约是看中杨手中宝贵的挖掘许可证。地球虽然是帝国领地,却由地球教教团实际控制,能获得教会的同意简直是神迹。

于是,他就在这里了。
但是,他在这里究竟做什么啊?
到了地球,高原反应让杨吐了一路,现在仍处于虚脱状态之中,自暴自弃地埋怨起来。但毕竟是用着别人的钱,也不好真的抱怨什么。
坐在小山高的行李顶端,远处只有至蓝的天空、至黑的岩石和至白的积雪。近处,熙熙攘攘的黑色朝圣队伍,从他们所在的湖边一路蜿蜒而上,没入高不见顶的雪峰。里边的信徒无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老师不曾考虑,用这些知识和观察挽救眼前的人吗?”
“呐……你听好了,尤里安。对于历史学家的角色,概括起来,一直有两类看法。但是我个人是倾向于自限于观察者这个身份而避免入世。当然,也有认为,历史的研究,本身就是以研究者的视角和立场为出发点的……一切历史的研究,都是以当下视点为前提的研究……”
少年笑起来了:“老师在逃避着什么的时候,就会习惯性地讲些大道理啊。”
杨注视着那亚麻色头发、眯着眼睛笑容灿烂的少年,思绪陷入一瞬间的停滞,过了一会儿,才有些磕巴地说:“啊,对不起,不知不觉就……”
“所以,您在逃避什么东西呢?”对方不依不饶。
“哎,什么,并没有那种东西……”
“那您手里的是什么,又是寄给上校的明信片?今天也什么都没写呢,您很担心吧——前线战况如何了。”
杨不由得低下头,“莱因”后面,一个字都没有。
“早知如此,也叫上他不就好了吗?比每天寄要走3个月的纸片强多了。”
“他就算想来也不能来吧。人家是上校大人了,可是很忙的。 ”
“但是,你也没有问过他的意见吧?”
杨果断而温柔地打断他:“这两个礼拜多谢你了,尤里安。”
“请别误会,因为这是上校的请求。”
有一瞬间,杨感到对方话语中不同寻常的低温,看向那少年,对方正又眯起了眼睛,再度可爱地笑着说,
“但是,转移话题解决不了问题,老师。”
杨隐隐感到哪里不对,有人呼唤尤里安:“啊,少年,那位子爵大人又在抱怨伙食了,你去帮帮忙……”
将尤里安支走的波利斯•高尼夫来到杨身边——他和马利涅斯克接下了这次考察的运输和向导工作,
“好不容易总算给你找来了,呐,氧气瓶。”
确认少年走远了,高尼夫才说正事:
“我有一个好消息,战事已经结束,那小子不但活着,这次又是凯旋而归。如果朝廷还要犒劳他,就得给他升准将了。”
高尼夫看着杨放松下来,又促狭地开兑他:
“怎样,这下总算松了口气,连氧气罩都不用了吧?”
“哎……哈……”杨松了一口气,反应过来自己果然不觉得恶心了。
“坏消息是,同盟那边开始积极打听‘黑色枪骑兵’的情报了。
“就算我这条线不透露什么,这已经是公开的信息,帝国要是真的诞生了20岁不到的非门阀出生的将官,对方很快也会掌握得一清二楚。到时候,你在同盟的立场……还有你以前朋友的立场……不,你和那孩子,要怎么理解你们各自的立场呢?”
“无论……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干涉他选择的道路。”
“咳,我不是问你的想法,你有想过那孩子的心情吗?”
高尼夫无可奈何地叹道,
“你知道他面对的、所积累的功勋是基于你昔日战友和同胞的尸骨吧。但他若不拼死奋战,又会恶化你的处境。有关于这件事,你们有好好谈过吗?你没有任何表示,扔下对方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在对方眼里,会是什么样的讯号呢?”
杨一时呆滞,对方继续问:
“而且那个什么……‘解放阵线’,和你究竟有关吗?”
“什么阵线?”
“从约顿海姆暴乱中逃出的幸存的反抗者们建立了没有等级制度的新伊甸园——在边境的穷人们中间,已经传开了。我今天听到有很多教徒在讨论,引起了神父的不满,还有人被责罚呢。”
高尼夫止住杨的话头,继续说:
“我可不是来刨根问底的。只是,如果到时候牵连到你身上,以那小子的别扭个性,到时候会不会胡思乱想,你真的是出于本心帮助他的,还是他自己也只是什么渗透计划的一环……”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别跟我解释,不要逃避,去和他说啊……”


接连失去名义继承人伊丽莎白•冯•布朗胥百克和真正继承人菲尔格尔的布朗胥百克公爵,其巨大的悲恸席卷朝野。不但米肯贝尔加的仕途似乎就到此为止了,公爵还异常坚定、甚至动用一切手段,又出于朝廷的同情,终于将菲尔格尔男爵的父亲拱到宫内省尚书的位置,顶替了原来由立典拉德推荐的热门人选赫典贝克伯爵。国务尚书本以为年初的风波能打击布朗胥百克的气焰,这下被喂了一口碎玻璃的反而是自己。他清楚地意识到,必须到了扶植自己在军队势力的关头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他那死去的孙侄女的丈夫——进入了他的视野。同时,不为大部分贵族社会所知的,他还以皇帝的名义颁布了一道赦令,组建新的近卫部队。而其提拔的人,终于打开了前主最后的遗令:
“……这就是格林美尔斯豪简子爵最后的指令吗?”
——是立典亥姆侯爵将布朗胥百克公爵千金残疾的消息和所谓证言泄露出去,造成年初的风波及之后一系列惊涛骇浪。为的是报复此前布朗胥百克公爵诬陷其私自侵占退役战舰、意图组建编外私兵的企图。
这样的传闻,顺着他们现有的管道,估计不出两周就能在帝都传得沸沸扬扬。当然,这本身也离事实不远。
“子爵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呢?让几大门阀自相残杀,助长混乱吗?”
见对方并不出声,克斯拉又说起别的话题,
“我们按照他的计划放弃留涅布尔克这颗棋子,埋下的机关,希望足够值当吧。以后就要跳过那老人,直接做最显赫的看门狗了,是要挑龙骑兵还是步兵旅团?一日登顶,感受如何?”
“是在万丈深渊的边缘才对。”他那年轻的上司一板一眼地说。
克斯拉也心知肚明,自嘲道:“说是负责匡正贵族的不端,实在太过宽泛了。不如说是在无法调和矛盾的乱局中,将我们树成标靶罢了。”
“既然已经获得与社维局同等的编制,我等也不可坐以待毙。”
“是,您说得对。”依然是那么没幽默感,克斯拉如此想着,回到,“别那么严肃了,玛丽嘉的蛋糕做好了,走吧。”



相比被擢升为少将的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与其比肩战斗的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上校不但没被嘉奖,回到奥丁反而一再被传唤调查。无论是公爵本人的授意也好、或是下边的官吏投其所好也好,或者贵族社会不可能没来由地让一个20岁没到的下级贵族成为将官也好,看来其人是被怪罪为菲尔格尔男爵战死的间接原因,而遭到迁怒。
他本人倒求之不得,再度递交转回卫勤部门的申请。在只有一人的居所消极休息了好几天,终于调动起全身力气,返回医院。
“哦,你还记得你是这里的住院医生啊。”护士长海瑟薇语气不善,“来得正好,今天热闹得不得了,感谢你的客人。”
他进办公室,内科主任齐列身边站着个红色头发的少年,前者见了他,罕见地笑嘻嘻: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儿子学着我老婆,总看不起我的工作。前两年这小子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突然回过神来要读医科,今年还居然给他跳级考上了。现在吵着闹着要来我们医院见习。要不你带他到处转转?”
那孩子睁大一双蔚蓝的眼睛,一声不吭地盯着他,搞得莱因哈特有些发怵。
“叫人啊,艾米尔。”
齐列推推儿子,后者毫无反应,只得致歉,
“我一直和他说起你的事,他很崇拜你。这下见到真人,激动得说不出话了。”
要不要那么夸张,这老头子到底说了自己什么……
这么腹诽着,那身高只到他胸口的少年冲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20:23| 字数 109,122 | 显示全部楼层
Historical Controlvarite Method  历史控制变量法
1 Decoherence  殊途
4 Götterdämmerung  有悔
2 Loki骐骥骅骝


The Expanse Season 1-4 (Original Television Soundtrack)

战争的指导,就像医生给病人看病一样,是一门艺术。医生的目的是为了和治疗人们的疾病,减轻疾病给人体带来的痛苦,政治家和军人的目的,则是、治疗和缓减“身体”上的“疾病”——即战争。
遗憾的是,这一点并非很多人注意到了。现在,治疗的技术已经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之上,而战争的指导却还停留在炼金术的阶段。更糟糕的是,在本世纪中,战争又回到了野蛮的摧毁和残杀的形式。   

——富勒《战争指导》



序幕

Prologue

莱赴维连斯坦 95年末
“看星星吗?”
视野一角燃起一团火红,将莱因哈特拽出天顶舷窗外、行将吞没他意识的星空深渊。
提出问题的橙发小女孩用飞球棍嫌弃地戳戳莱因哈特的胳膊,似乎在确定他仍是个活物,打断莱因哈特某种一闪而过的既视感,从他正躺着的导航席边缘跳下,问:
“最近总是不声不响地躺在那儿,死了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不好看吗?”他反问。
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不屑地啧啧嘴。

莱因哈特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总是不自觉地、想在星空里找到那人眼中的光辉,而一本正经地说教起来:“你看,相比之下,人类……我们的烦恼多么渺小啊。”
“你说话像杨一样。”少女歪歪脑袋,“他老讲这种无聊的故事。”
“他的话是有道理的。”
“骗人,你都不爱听,让我来替你挡枪!”
他不由失笑:“你生什么气?”
“尤里安是笨蛋!不让我跟去地球,就编各种理由!”卡特萝捷颠着手里的飞球,那发光体并不听她的使唤,老是滚去角落。
“你想他,可以给他写信。”
“谁惦记他?我只担心没我他会被球场的其他孩子欺负。”
——明明只有你能欺负他。
接着,女孩话锋一转,回过头来:
“杨也是笨蛋!”
这下,莱因哈特无言以对。
对方今年12岁,已经是个半大孩子,洞察力惊人。他的印象总还停在对方仍是婴儿的时候,而往往忘记了这点。
但她也到了上初等学校的年龄。她的亲族为了控制家产,计划送她到边境的寄宿女子学院,这几乎和送去孤儿院没什么两样。莱因哈特为此与之大吵一架。

此前,布朗胥百克一派把去年9月第四次迪亚马特会战期间、菲尔格尔男爵的死亡算在莱因哈特头上。梅尔卡兹和海伦法特、甚至他那医学院的导师安森巴哈努力斡旋,才保下他一条命。事态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军务省就抽走他的各种工作,千方百计好让他“休假”,以避事端。
杨已经离开奥丁前往地球考察,也没有人将书籍和衣物扔得到处都是。莱因哈特留着那被书堆得摇摇欲坠、沙发弹簧都要凹陷的客厅没有收,却仍感到屋中干净到让人无法忍受。
到了晚上,这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的堂堂校官,像个害怕又期待恶作剧被发现的孩子似地惴惴不安:

杨在躲着自己,不会已经察觉了吧?

他把脚往被子底下缩了缩,膝盖碰到书,掉下来磕到大腿,也并不想动。
接着他又嘲笑自己想多了。那些时候,杨明明都睡着的。他太了解对方了,除了远在千年万年之外的历史,杨对什么都迟钝。

可是,又因为太了解对方了,他知道杨已经发现了什么,又在回避着什么。
这么想来……连杨每个礼拜寄出、花三周到奥丁的明信片上面的话语,都让他觉得隔着一层纸:
——这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也值得深入的开拓……带回来给你看看。
杨为什么说的是带回来给他看看,而不是“要是你在这里就好了”?后面也尽是些学术探讨。
他胡思乱想着,怎样都感觉冷。
他想起幼时怕黑,恐惧的是黑暗中的未知,现在却真希望通往厨房的漆黑走廊里,跑出个什么毛茸茸的怪物来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最终,莱因哈特没能熬过一个礼拜,就递上转调边境星系维连斯坦驻扎的申请。那里正是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母子失踪的地点。虽然葬礼已过去9个月,但他们并没有放弃。罗严塔尔表面与立典拉德侯爵达成协议,晋升准将、调转中央舰队分舰队司令官,条件是不再追究妻子的事故真相,无法亲自出面,莱因哈特为之代劳。
他还捎上了卡特萝捷,防止她真的被送去寄宿学校,远离她那不安好心的亲戚给她塞的社交礼仪品酒珠宝课程和社交舞会邀请函,正好趁着寒假认真准备正经的全国统考。日常起居交给哈根的夫人。至于功课,因为大部分下属都是莽夫,只有他能勉强应付。更没想到女孩一味沉迷训练场和飞球场,基地新兵竟然能被她打得满地找牙。这其中当然也有成年人和下属们看在他的面子上谦让的关系,这让他又头疼起来了。

维连斯坦靠近银河系臂间带,星际暴风、黑洞、亚空间深渊聚集,是知名的空间事故多发地,也是新型舰只试验场。巧的是,他的姐姐、安妮罗杰•冯•缪杰尔博士正和她的团队在附近星域进行某个新战舰的试航。莱因哈特在轮休间歇,带着有限的随员,借乘姐姐的工程艇掩人耳目,到事故发生地搜寻。

克劳希乘坐的民船信号最后消失在他们面前的中型黑洞中。那深渊吞噬一切,挤碎星体,发出辐射,就像死前的绝唱。在那扭曲空间周围形成一条环状光圈,又在半中弯折,拉成一张庞大的星盘,围拢正中古神沉睡的眼眸。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眼前无边涵洞白光一现,猛然站起,周围的人却毫无反应。
“怎么了?”女孩不解地问他。
他正要开口,船员从后部船舱跑进舰桥,上气不接下气:“上校,有发现!”

工程人员在吸积盘边缘找到一艘濒临崩溃的救生艇。令人失望的是,幸存者只有一名男性,并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但是,医疗艇回到船上,莱因哈特竟认出那伤员来:“休马哈少校……”
这是在迪亚马特战役中不惜违背军令火线驰援莱因哈特舰队、而本该早已牺牲的雷欧波特•休马哈少校。整个“黑色枪骑兵”都曾眼看着他的座舰消失于炮火的无尽白光之中。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众人面面相觑。

“少校,您还认得我是谁吗?”在医疗队进行急救的同时,莱因哈特大声问。
“……诸神降临……”
伤者终于看清他的容貌,竭力睁大眼睛,
“我是来到瓦尔哈拉了吗……”
“不,您还活着。”
“所以,我的奥丁……您也还活着……?”
“当然,这要感谢您。”
莱因哈特慎重起身,与身后“黑色枪骑兵”的军官们,向他齐齐行礼。
对方似乎还想说什么,终于在镇定剂中沉沉睡去。

“那是谁?”
姐弟二人目送为防止窃密而被扣上防护罩的巨大船体被慢慢送回工程运输舰的船坞中,安妮罗杰如此问道。
“上次战役中,为了营救我们而战死的真正武人。当时没来得及向他道谢。”
为避免莱因哈特的行动被发现,安妮罗杰出面安排将伤员送回帝都。
“这下有好好地感谢对方了吧?”
莱因哈特看向远方那光明与黑暗并存的深渊,点点头。如果说那里真有神祗存在,他现在甚至会向它还愿。
接着,他的姐姐话锋一转:
“完成当下的订单,我可能要和实验室一起返回费沙寻找民间的项目资金。”
帝国军部总是追求更大的武器输出功率、宏伟华丽的舰体,机动、甚至防御都不在乎。这与他们的项目方向本来就背道而驰。说不定,目前完成的这艘是这个系列最初也是最后的作品了。
“吉尔菲艾斯他陪不陪你……”
“他在夏亨,给布鲁克德尔夫做什么法律援助项目的助理。”
“可是……”
“别担心,我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或想要什么,并不用一直粘在一起……”
安妮罗杰回望他,做弟弟的知道,这是对方又有什么话要拿来教育他了。
“我的莱因哈特,永远不要忘记什么对你是最重要的。人生只有短短三万天啊……”
然而,安妮罗杰只是伸出双臂拥抱他,
“想要说的话,都告诉需要知晓的人了吗?”

杨在地球 1:序章 RY通信I 95年11月

杨参加的考察队自11月抵达地球,要应付高原多变的苛烈气候、当地复杂的地理条件,更有贪婪的教团虎视眈眈。帝国律例规定挖地万尺、顶上万丈都是皇土,自然连挖掘出来的文物也是。几个世纪以来,地球一直是个行政权力完全真空、为纷争和贫困撕裂的蛮荒之地。宗教获得当地控制权,连地方官也要看主教的脸色。
就算他们管得了神职人员,那些被雇来——不如说是被教团强迫鞭打着而来——帮助他们挖掘的教民的眼神,就已让杨十分担心了。不如说,面对可能出土的,抵得上数十辈子口粮钱的文物,又有谁能够不起邪念呢?
在一次盗劫之后,高尼夫才终于说服教团同意他们配枪。
贝克尼兹子爵不同意当地教团对文物的所有权提出的条件,据理力争,更让杨非常无奈。他们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又无一枪一炮,为何硬要同土匪讲理呢?
“他们是有信念的僧侣,会明白文物保护的意义的。”
听到这样的答案,杨下定决心,只要有什么不对劲,就立刻丢下这许多宝贝,去找在维连斯坦驻扎的莱因哈特。地球所在的佛尔根星系,同维连斯坦之间只隔一个波典,一周之内就能到达。

如此,杨便将注意力拉回到自己的研究计划和对当地教团与教民的日常观察记录上来。
让杨惊讶的是,那祭祀上古古神的宗教,其教众规模却是在近二十多年中急速扩大的。在杨看来,让地球教快速发展的并不是那不具名、不具像、栖宿在地下深处的高纬度的、无法触摸的神,而是帝国本身愈演愈烈的经济失衡与贫富分化,以及底层民众越来越空虚无依的精神领域。

银河帝国曾盛行从正统信仰发展出的蛮教,一开始以农奴为人牲,祭祀仪式甚为血腥,乃至成为宗族家法的一部分。但最后之所以招致权威的铁蹄碾压,是因为其信众深入贵族社会,结社图谋不轨,撼摇国本。蛮教一度遭到肃整,被打为邪教,仍在地下潜伏,根除不绝。7年前,前司法尚书鲁格祭祀邪典,掳掠女子作祭,终于东窗事发,诸连全族,便是一例。
蛮教留下的真空,被新兴的地球教填补。此教一直俯首帖耳,其教义经典、日常宣讲中满是对朝廷的赞歌。甚至,一度有教团吹捧鲁道夫和其子孙是天降神使,措辞太过天花乱坠,以致被当局训诫。
——所有的苦难都是神的考验,而不是因为无能的官僚、跋扈的贵族和畸形的体制。
如是,所有人,无论奴役和被奴役的,内心都获得了平静。
这样自来的驯化顺民的机器,有哪个当权者会不喜欢呢?于是其传教更是畅通无阻。
在香火兴旺的几个星系,地球教教团终于替代了地方基层社会组织,近年更向帝国腹地扩散。以雄厚的资金巩固其在帝国官场中的人脉,众多地方和宫廷贵族都是其虔诚的信徒。有质疑和警惕其危险性的个别官吏,也抵挡不住众口烁烁。
凡此种种,杨都很有耐心地用古语写在一小张一小张的明信片上,随着整理好的文献和实物再寄去莱因哈特部队的驻地。

杨以前随学院里的项目队外出田野考察。莱因哈特还没成年,那几年身体不好去不了,总会在杨临走前几天找各种理由闹脾气。后来杨终于揣摩明白真正的原因,在外开始写明信片寄回去,说说旅途趣事和考察发现,偶尔还讨论点学术话题。
如今,杨寄给莱因哈特所属军方单位的纸质品都要经过军部审核。因此,杨的那些符纸作的明信片、后附的地球发现的实体文物和与宗教传统有关的非物质文化的研究笔记,路上就要花三周回到奥丁,加上审查流程,莱因哈特在奥丁时等上一个月能拿到。现在得再周转两次,从军部再寄回原本只有两个星系之隔的维连斯坦,绕好大一个圈,多花一倍时间。

某次与莱因哈特的超光速通讯中,对方终于抱怨起来:
“实物你拍成全息图片或者立体影像,写在电子通讯里不好吗?”
杨不好意思:“用笔写在纸上的不一样,就是想让你能拿着读。”
“你当写论文呢,大教授?是不是还要我给你整好了拿去发期刊?”
“教授恐怕这辈子也没可能,但是期刊那边真要有劳你了。”
对方笑了:“你倒给我第几作者呢?”
没想到杨竟然认真了:“只要贝克尼兹答应,就跟我写在一起吧。”
过了好一会儿,对面都没有动静。杨以为信号不灵,问:
“……莱因哈特?”
年轻人回过神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我们救到一位本以为已经牺牲的同僚,之前没有机会感谢他……姐姐要去费沙……她说,有话要尽早……”
在模糊的画面中,杨注意力全被那睫毛末梢闪烁给吸引走了,而没意识到气氛的不同寻常。
年轻人垂下头来:“下次轮休等我过来……有事……我有话想对你说。”
然而,杨等了两周都没有接到后续联络。在此之前,考古队和当地教团突然闹翻了。

第一部分        亚斯提会战
亚斯提 1:战争预兆 96年初

1       

新年还未过,国务尚书立典拉德再次奏请,对军队进行标准职业化改造。他列举去年的数场战役,暗示现有贵族藩郡日渐丧失机能,提议标准化征兵条件,开启志愿兵招募,将兵源按服役年资分为现役、后续役及预备役等。
克洛普修特克叛乱后,军部所有的重心都被放在清理内贼上,这一讨论一度中止。如今,立典拉德再度提出重新加强对各地军队的控制,想靠着这一名份,逐步上收布朗胥百克、立典亥姆的兵权。
但这个提议在御前会议上掀起轩然大波之前,就先遭到了他自己任命的财务尚书凯尔拉赫子爵的反对:
“这个想法的确很好。但下官核算了一下,这样中央财库的开销要再多一兆亿帝国马克。我们本来就要仰仗各位公侯上缴财政。这下我们又要他们上交兵权,又要他们多录供纳,这要如何使得呢?
“纵然克洛普修特克罪该万死,但毕竟是动了一个侯爷,杀鸡儆猴了。臣以为,不用再去刺激那些老人们,适可而止就罢了。眼看着陛下的大寿……”
在军部,米肯贝尔加元帅自然强烈反对这一激进的改革意见。而与他处于竞争立场的梅尔卡兹元帅风格务实,确实对世袭的藩镇体制没有好感,也善用中下层贵族及平民军官。如此,以二人为大旗,军部自成两个针锋相对的阵营。或者,倒不如说梅尔卡兹是由米肯贝尔加的敌人被动推举到支持革新的位置的。
最后方案屡经修改,实质内容只剩下军事教育体系改组,其他的架构变化,还是变为后来者执掌权柄的借口。这不过是软弱无能的朝廷,又一次徒劳无功的政治斗争遗留的排泄物罢了。
梅尔卡兹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让他意外的是,一周后,军务省以在伊谢尔伦监测到叛军集结的迹象为由,要其领兵镇压。
——既然他支持新军制,那就带领经过改编的少数无领地附庸关系的部队来一场示范好了。
如此定义下的部队,只有约两万艘不到,敌军的动员规模却有可能是三万艘还不止。也就是说,上层的斗争留下的烂摊子,要梅尔卡兹来善后。老将着手拟定作战方案,愁容满面,不由思忖:
——但同盟又为何出兵,怕也是什么党争的余波吧?

梅尔卡兹没有猜错。
1月中旬,同盟现任政府,赶在各党派确定下届大选候选人之前,匆匆发布了持续近十年的联邦改革的第一份政治宣言。签署各州认同统一体制的前提下,各地和中央政府本着协商的精神分配税收、司法等权力。中央政府暂不宣称对地方的镇暴权力,赋予各地不完全的舆论和新闻自由,统一货币发行体制,但也保留各州独立的州政府债券发行决定权。
在最关键的军制问题上,特留尼希特大力推举的改革方案,因为无法厘清各政党派系背后的诸多军工供应商利益,未得到制度化的确立,而留在一个折衷的试行层面上——虽然议会表面上给出的借口是去年第四次迪亚马特军事成果并不理想。
最后,这反过来被特留尼希特所在的保守阵营用作攻讦现内阁的大旗,如此的政治宣传广告在媒体平台中狂轰滥炸的时候,委员会却还在庆贺《宣言》挽救他们岌岌可危的支持率。
——可是,到目前为止还不能说是完全的胜利啊。
听证会会议室外的荷旺•路易接到幕僚有关最新民调的简报,心中怃然。甚至,一时的平静也不代表和平。以中央政府的权威,和战争优势来压迫各州答应现在的权利分配的条件,是无法长久的。
他叹着气回到质询的会场,正听见爱朗兹咄咄逼人地盘问道:
“请您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近一则情报震动同盟军参谋部,后者为此专门召开此次秘密质询会。
——在自前年秋天到去年秋天的第六次伊谢尔伦、第三及第四次迪亚马特的三场大战役中,以惊人的指挥能力重创同盟军的“黑色枪骑兵”的指挥官,名叫莱因哈特•冯•缪杰尔。
光听姓名,正被质询的约翰•拉普总觉得有些莫名熟悉,会议主持者为他解开了疑窦:
这正是8年前,杨威利牺牲性命和前途救下帝国贵族的后裔。
拉普这才恍然大悟。杨威利当年卷入艾尔•法西尔扑朔迷离的战局,在庭审时遇袭,之后被迫出走帝国。政府对事件真相各种封杀,军中讳莫如深,各有揣测。如今真相的一角毫不留情地扇着他们的耳光,引发轩然大波。
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杨在帝国如何生存下来的?过得怎样?如果可以的话,拉普自己也有很多问题想问。
当初又是谁救杨去的帝国?
“我相信杨他……并不是计划好的。”
“他的逃亡若不是有计划的叛国,那是什么?如今他培养的继承人,成为我们民主主义的大敌!那么这样可怕的人才,接下来若接任更高的职位的话……”
何兰多中将打断各种议论纷纷:
“我认为,讨论杨威利的动机毫无意义。倒是拉普上校与杨威利那么熟悉,应该也对这位缪杰尔上校能有所了解。在上次作战中,上校对这位指挥官的战术心理都有很透彻的剖析。所以,我们能相信您,为我们的民主事业竭诚效劳的吧?”
几乎是以诡辩为他解围的何兰多在会后警告他:
“就算我们应付得了那班政客,但您要知道,我们是管不住媒体的。我听说,您的妻子最近在鸽派的竞选团队里,要万事小心……”
拉普动摇之间,越过对方的肩膀,看到远处维德伯看向他们的眼神复杂,不由有些心虚。
无论如何,随着舆论发酵,议会启动程序,在下达例行为选战掀起的战争动员令的同时,也发起重新调查当年“艾尔•法西尔”事件的动议。


同盟的政客其实多虑了。
帝国门阀为压制缪杰尔所在的这支后起新兵,煞费苦心。第四次迪亚马特战役后,缪杰尔麾下基层士兵极为不满,因法伦海特升为中将,还获赐最新战舰一艘,战功卓著的缪杰尔上校却毫无嘉奖。
而受赐者也不甚满意,在超光速通讯中抱怨着:
“这原本是赐给米肯贝尔加的座舰。但他老人家欣赏不了这种简约之美,嫌新式战舰样式不够大气,白色又不吉利。所以情愿和整备部闹翻,让上面拨款给他原样造一艘‘威廉明娜’,把这新玩意儿扔给我了呗。”

莱因哈特并不敢苟同。在他看来,米肯贝尔加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逆来顺受,反而坐实外界他被边缘化的猜测。因此对任何待遇都要抗议一番,以免被人看轻罢。
法伦海特见他不搭话,又讲起了相声:
“真实的原因是,这船闹鬼。”
法伦海特绘声绘色,说一到晚上,站在这艘白色战舰动力室的反应堆冷却槽外面,就           能看到辐射光在水底卷成怨灵般的幽蓝人影。
莱因哈特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所以,阁下自那么远的首都打超光速过来,就是为了跟下官讲鬼故事?”
法伦海特这才正色道:“同盟又举兵了。而朝廷只给老梅一万八千艘的兵力当炮灰。”
不出所料。
“抱歉,我很忙。我家有小孩6月份小升初考试,到现在文化课都一塌糊涂。我要盯着免得她被家里人卖了换礼金。”
对面的画面突然晃动,光线被遮,接着传来一人以上的爆笑声。过了好一会儿,法伦海特的脸才重新出现在画面中:
“别闹别扭了,让那些老东西认为成功破坏我们一团和气,岂不是遂了他们的愿。”

这和闹脾气并没有关系。莱因哈特在维连斯坦过得自由又充实。每天忙着建立卫勤转运中心,日常操练部队、组织演习、研究不同舰种的组合战法。长程炮舰、短程强袭舰、装甲盾艇、飞弹艇、通讯补给单位,拆解组合,乃至改变现有型制装备,测试效果,万千变化,引人入胜。加上有时耍着零星海盗玩,不亦乐乎。就算下班也要和卡特萝捷为了功课斗智斗勇,每天都是鸡飞狗跳、精疲力竭到没空胡思乱想。
接着,他那坑爹的上司打断他:
“相声结束。征调令是梅尔卡兹好不容易搞到的,给你升到准将,其他要求尽管提,你有12小时整备,速度带着你的精锐乖乖来汇合。”
军令下达,即刻进入通讯静默,他只来得及留下极少量私人随从看护卡特萝捷和被委托临时赶来照看她的姐姐,除此以外,无法进行任何无关的对外联络。
他此前承诺去探望杨的,这下要推迟了——他居然在部队出发后的数个小时,才想起这件事来。
并不想承认,军事行动和所有围绕其展开的谋划,能让他沉浸期间,忘却一时疑虑,乃至最纠结的问题。
他挥去杂念,说服自己:
就像此前的无数次,对方会明白的。花不了几个礼拜,自己也能够有机会得胜归来,向对方解释清楚。

杨在地球 2:首次冲突 1月

2       

地球。
1月25日,在付出2位挖掘队员和数十名劳工的生命的代价、经历3次惊险的塌方后,杨所在的考察队终于从珠穆朗玛主峰向下挖了3公里有余,抵达山体外核大战尘埃形成的土层水平面之下,行进到地层扫描所指示的空穴上方了。
——这下面果真有地球军的宝藏吗?
站在中继掘洞的角落,杨凄然看着那正由神甫赐福的教徒尸体,心中如此自问。
然而,费尽这许多周折,要是提出这样直击灵魂的问题,大约会被其他人掐死在这地心墓穴里吧。
四周的岩壁笔直得不像是自然造物,除了近处的手电光,洞窟的高处仅有自远处涵洞折射入的微光落在裹尸布上。接着,他的遐思被身后的喧哗打断。

原来,最终的挖掘物,先不要说具体的做工是否符合时代特征,若按照情报是核大战前已埋入的,那为何其放射元素衰变测试的结果,居然和地表对照组的水平一致?
面对贝克尼兹子爵的疑问,教团方面的反应十分激烈:
“您这是什么意思?!侮辱我们的主神吗?”
“这之间有什么联系?我只是问,你们不是被谁骗了吧?”
杨为贝克尼兹捏了把汗,还在四面绝壁的地下、于荷枪实弹的护教团包围之中,就如此犀利,也太过耿直了。
考察队里其他学者也加入论战,争吵推搡,最终变为斗殴。杨无可奈何,只得上前保护贝克尼兹,尤里安和高尼夫掏出枪,勉强护住他们不受皮肉之苦。但对方毕竟人多势众,他们终于被统统制服。
这几日教团派来“协助”他们、一直以来温文尔雅的的神甫勃然大怒,指挥信众将他们押进另一处地龛。洞穴内唯一的出口外似乎是更大的岩窟。青黑迷雾之后,看不清到对面岩壁的距离。向上的飓风阵阵,如野兽的呼号——这些教徒竟然以此为圣迹。

到了大约晚上的时候,一位看上去职级更高、慈眉善目的僧人来与他们谈判。
原来,当地教团已将他们挖到古物的事宣扬出去,将这包装成地母厄尔达的胜迹。以此名义,卖了一万多份的朝觐券。下周就是开光仪式,容不得他们搅局。
“现在有少数个别叛教者,不信地球主母,造出别的崇拜,声称神主来自天上。这是严重的亵渎,是无法接受的!他们将受到堕入火狱的天罚!而复亿万轮回不得终焉!”
那僧人以和睦宽广的嗓音,念诵经文般狂热诅咒道,
“这等异端邪说,居然流传甚广。我们需要为正统理论正名!”
哦,所以,他们的发掘,竟然只是教团为巩固自身地位而制造的一出戏幕!
“神只能有一个,神只能从地球中心而来!宇宙的中心只有地球!他们所有人都要遭到天谴。只要你们愿意在明天的大祭礼上作证,这大战前的遗迹,能够发现全凭地母厄尔达的垂怜。”
那僧人话音未落,一声惨叫扑倒在地。一群身穿和他们的监禁者差不多教袍的武装者冲了进来。
黑暗里乍现火光,喧哗持续。他们还未搞清楚状况,就被突然登场的绑架者挟持,在迷宫般的地下设施中一路狂奔、左躲右闪,最终逃到又一处地下设施。从定位设备显示的数据看,他们似乎已经偏离了主峰,穿过了南方洛子山面,来到洛子峰的下部。

新的落脚处两侧岩壁上,带有西元时代装饰风格的横梁与管线,从亿万年的岩石中破土而出、倔强成长,外边传来遥远的警报声。
贝克尼兹多处骨折,发不出声。队里其他人不过都是文弱书生,一个个又饿又累又惊,瑟瑟发抖,这下倒都指望他这个昔日的敌国军人来交涉。
对方用枪比划着,要他们在三日之后的大祭礼做证人,拆穿这所谓的“大圣迹”是个谎言。

——哦嚯嚯,这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了吗?
杨哭笑不得,
——但是,克劳希为何要给他挖这样的一个坑?或者她也只是被骗了?

杨只得装作耐心地向他讨教。
对方得意洋洋:“我们找到了真正的古卷经文!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真正的神来自宇宙另一端的世界,他们只是暂临地球,沉眠于深海。他日必将苏醒,带领信众一齐升天!”
杨和同事们看对方展开的古卷,不禁哑然失笑。那上边居然是一只类似章鱼或水母、有着无数触角的巨大怪物。他们一时不知是该感到恐怖还是可爱。
“那些紫衣主教们蒙蔽真相!他们都是些目光狭小的守旧者。为何要囿于一时一地!?明明神要给我们更广阔的空间啊!”
要杨以学术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地球教如今的正统,还是这新生的教派,其教义都糅合了西元各时期宗教的要素——不过后者本来也就是互相借鉴组合的产物。
近个把钟头的布道后,他们身后的教徒都在一处岩石前跪下,向独属于他们的异端祭坛跪拜。
考察队这才发现身后那嶙峋岩壁上,无数海洋生物的化石正中,有个足有十米之高的巨大头足纲生物的化石。杨很难说这是自然还是伪造的,但场面却十足震撼。

接下来数日,底层信徒被命将他们看押在此。说是“看押”也不尽其然,教徒们十分和善,除了诵经、照顾他们的起居,就是拜祭那巨大的化石,只是坚决不让他们离开。
“这些人何以蒙寐至此。”多次交涉无果的少年抱怨道,“我想说服他们那只是化石,但完全无法沟通。”
“尤里安啊……
“其一,你一开始以俯视的姿态,预设批判的态度,这不是对话,而是讨檄,肯定无法成功的。二是,正义和真理都是多种多样,也许对方这样的生活方式,从他们的立场看并没有什么不好。
“西元时代,长达上千年间,人类都以宗教的大旗,发动你死我活的战争,同样为了争取圣地,而互相毁灭。古人和眼前这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吧?”
少年点点头。
“然后又上千年里,他们又以政治理念和治国道路的不同为借口,为了争夺地球的控制权而举战,最终导致互相毁灭。你觉得,他们和我们如今,又有什么不同?”
少年摇摇头。
“那么问题来了,一边是为了宗教,一边是为了政治,你觉得这两组人有什么不同吗?”
少年微微侧了侧脑袋思考着,杨继续说,
“若果如那位教司所说,神来自深空后的宇宙,遥远俯视地球上的人类,或许在它看来,无论是为了宗教还是政治,都和看着一群彼此杀戮的蚂蚁没有什么区别吧。”
“可是错的就是错的。那就是一具化石,不是什么神啊。”
“我的意思是,你要想说服对方,就要先从对方的角度看他们是怎么想的,再考虑如何……”
这下少年笑了:“多谢您为了让我远离危险而费心扯这么些胡话。”
杨被戳穿,也不恼,挠着乱蓬蓬的头发,其实大脑正高速飞转中,计算着别的问题。

他们面前的是因地球板块运动自海底抬升、上公里厚的海洋化石层。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返回了主峰顶端、中央大祭坛的正上方,那被教团忽略的“大圣堂”的天顶中。
他们所在的珠穆朗玛,乃当年地球军最后退守之地。他们的抵抗终结于一颗黑旗军自主峰正北深入山体的钻地战术核弹。后者开出了一条截面直径约为1公里的空洞,下行数公里抵达山体的正中心后爆炸,在地球最高峰内部开出了一个方圆约5平方公里的空洞。
虽然建筑这地底奇迹的人已经化为蒸汽,但他们的造物却奇迹般地扛住了核爆,竟能支撑被钻空的高峰屹立不倒上千年之久。教团加固山体结构,对遗留的设施不断地修缮扩建,开凿新的设施,最终建成如蚁穴般的宏大地底奇观。而中央的核弹坑则被建成了一个圆锥形的“大圣堂”。
这里应该有很多网管线路和通风井。如果能找到任何机会,联络上几个星系外的基地的莱因哈特……

亚斯提 2:战前准备 1月底

3       

1月30日,莱因哈特布置好后方整备基地、外围监测网、情报网络,自维连斯坦出发迎接主力舰队。
此次远征,算上莱因哈特的增援,帝国军总指挥梅尔卡兹一级上将麾下兵力共二万多艘,而同盟军第四、第六及第十一舰队兵力分别为一万两千、一万三千和一万五千余艘。同盟每一个分舰队兵力不敌帝国总兵力,但是加在一起则是帝国军的两倍之多,预测合兵地点在亚斯提星系等几个战略要冲。
对策显而易见:他们的求生之路,就是在敌军三方汇合之前分而治之。然而就是这常识一般的判断,居然还在2月初的参谋部会议上引发激烈争论。
“即使成功分而治之,如何防止我军在与第一路敌军对峙时叛军另外两支部队汇合包抄呢?”
“这难道不是我们的优势吗?”
莱因哈特大声质疑,
“先直击我们正面最弱的第四舰队。剩下的第六及第十一舰队,就算在我们发动攻击的第一时间就以最短距离汇合也需要约八个小时;若他们居然愚钝到各自向我们赶来,那就更好了……”
“就算我们能在你说的这段时间内击溃第四舰队,若剩下两个舰队就在我们背后汇合,将截断我军撤退路线。还是更为稳妥地直接诱敌深入地好。斯特汀提督难道在军校中没教您达贡星域会战的惨痛教训吗?!”
吃过这优等生苦头的斯特汀居然没有搭话,看着二人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好戏。
“那么阁下坚信消极退却便能摆脱敌军汇合后的穷追猛打吗?就算能仓皇逃回国内,我方失去的是自凡佛利特以来帝国好不容易夺取的伊谢尔伦回廊同盟侧的边境宙域控制权。等待诸位的又是什么呢?!”
斯特汀心中不由犯嘀咕,这位年轻人不知,佛格本来就是门阀的党羽,此战恐怕就是来搅局的。若是梅尔卡兹被追责,门阀无不拍手称快,佛格才不会有什么事。
年轻人分毫不让:
“一种决策有时是正确的,有时其反面才是正确的,都取决于当下的现实条件、敌我力量对比、运动路径、地理条件、后勤实力。若是有放之皆准的良策,那还需要情报、参谋、指挥人员做什么?!直接输入公式,根据电脑的答案,全都交给无人兵器作战就好了!”
“法伦海特提督,管好你自己的人!”佛格气急败坏。
法伦海特拽缪杰尔出会议室,后者还在据理力争:
“可是阁下……”
“好了我懂你的意思,但这些古董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以普通士兵的棺材为代价!难道这是合理的吗?!”
“那如果破坏军队指挥体系,你认为这就是合理的吗?总旗舰的舰桥又不是你军校的课堂。”
法伦海特罕见地厉声质问道,接着不知是否又想安慰这实际上的半大天才儿童,解释着,
“呀,你还不明白?那些老东西想的是用最初的不利和溃逃,将战事引到内陆,再逼迫朝廷拨出援兵。这次朝廷拨出的部队实在太过苛刻,胜算太低,谁都不想担负责任啊!”
青年理解了这战场以外的复杂纠葛后,登时也冷静下来。法伦海特继续说 :
“按最坏打算,先想几个后备的预案进系统,你懂我的意思吗?”

过了两个小时,法伦海特又将莱因哈特叫回旗舰舰桥总司令办公室。梅尔卡兹开门见山:
“为何您坚持主张各个击破?达贡星域会战,叛军分兵合围,令帝国几乎遭遇灭顶之灾,您未曾考虑过此种风险吗?”
“关键是时机。”
“时机?”
“达贡星域会战时,叛军在帝国军够抵达战场前,包围圈已近完成,三个方面军彼此间构成十分紧密的三角态势。此时帝国军若选择各个击破,无论是进攻中路还是两翼,都面临着剩下两方面军在其背后合兵并展开突袭的风险。而帝国军初来乍到,不熟悉地形,却自信过剩,因而含恨败北。但现如今,我们却反而占据有利地位。”
莱因哈特将全息展示系统上的演示翻到下一页,
“首先,多年征战,我军早将几个前线星系的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此次下官也已布置了足够的侦察网。根据前方传来情报,叛军三个方面舰队,分别从达贡、德奥里亚、帕朗提亚三个星系出发。其中,左右第十一、第六舰队行军路径上,星际间风暴和亚空间溢流的肆虐,肯定要比预定的晚到指定会合地点,他们的包围圈远未完成!
“开战初期,我们大可将这两路放置一边,集中对付中路的第四舰队!但若仍是犹豫不决,我们就会错过良机!”
“您的观点有什么可靠的支持?”
“我们已经进行了数据模拟,对多个要素进行假设分析。有8成以上的概率,从双方目前的相对位置来看,叛军还没有达到合围完全有利的临界点。”
“根据您的估计,这个时间窗口还有多久?”
“还有不到1个小时,请您速速决断。”
“我会考虑您的建议,也请您理解,我的双手是被束缚着的。但我授权法伦海特提督,若我有任何意外可接过指挥权,相机而动,也请您做好一切必要的准备。”
“阁下,这是……”
老将没做解释,挥了挥手,下令解散。
走在返回自舰的路上,莱因哈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后方的人,在心里向对方诉苦起来:
——若是这司令部中,有一人有你一半的头脑和见识,前线也不至于这么辛苦了。

接着莱因哈特摇摇头,把这念头挥去。
他自信比任何人都清楚杨有多痛恨战争。让战争远离杨的生活,才是自己深陷战争的原因。

杨在地球 3:2月 考察队被羁押

4       

黑暗中,杨突然抬起头来。
他似乎听见那个孩子的喃喃低语,打断他数着的第几千次钟乳石尖坠落的水滴声。
他眨了眨眼睛的当口,人声越来越嘈杂。
原来是关押他们的首领回来了,他有些落寞地垂下肩膀。

看押者将他们从那有着巨大章鱼化石的龛室中赶出来,穿过狭窄的维修通道,自“大圣堂”侧翼一间冥想室的维修门中鱼贯而出。杨看着信众与为首者长袍下的武器,为了免于自己成为新一轮宗教战争的牺牲品,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得不向他们的首领说真话了:
“你们的经典……那是一本西元时代的文学著作发展出来的,甚至不是正经的宗教……如果只是为了这个,真的不值得为之送死啊……”
对方波澜不惊,拉他到一边:
“我看您是明白人,不如实言相告。”
他们跟随漫长的信徒队伍,走上石壑之上通往“大圣堂”的狭长悬空走道。周围原本粗砺的岩壁慢慢变得光滑,雕出的花纹越来越繁复,灯火也变得通明。
“现在的神甫和主教,哪一个不是脑满肠肥、骄奢淫欲?他们和被他们赶走的贵族老爷们比,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教众们谨遵教条,不但要负徭役,还有捐纳、香油税、人头税、捐神座……比领地农奴还要艰难,已经没有活路了。”
“但是,你造新的神,这不就是新的欺瞒吗?”
“您看看这些人,他们连字都不识,只有新的神才能说服他们反抗啊!”
这位年轻神甫说得情真意切,连杨都想要相信他的话了——若不是看到对方背后锃锃发亮的枪管的话。
“为什么一定要有神才能……”
说话间,眼前豁然开朗。突然增亮的光线打断他们的对话,他一时还以为已经到了山外。等视力恢复,入眼便是“大圣堂”四周岩壁上可供百万教徒膜拜的观礼台。各地分支教团的信众济济一堂,远看一蔟蔟突出的各种规格的看台就像秋天饱满的谷穗般密密麻麻,结下红橙紫蓝的果实,互相晕染着,织出丰饶的画卷。
圣堂中央建起新的通天塔,链接内部各处嶙峋起伏的巨岩。从那遥远的洞口落下暧昧天光,含有石英的岩体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宛如宇宙中遥远恒星的光芒。地下传来劲风,揭开迷雾。他们正走在互相交错的狭窄长廊之中,人工和自然奇迹互相嫁接生长而成的重山峻岭,恍如处于新的宇宙中。
耳边念诵、歌咏、经鼓、钟鸣融合在一起,卷裹为流光溢彩的的巨浪,振聋发聩。又因半空中丛丛金碧辉煌的香炉飘出的烟气而飘渺。
连杨都要在这美轮美奂又深邃神秘的宏伟场面中失神,更不要说现场这上百万的教众了。

突然传来一声钟响,几百万人所在的空间,一瞬间肃穆无声,众人皆是匍匐在地。
等考察队抬起头来,只见他们之前在地底发掘的“战前文物”,被盛大装饰着抬到中央祭坛上来了。
又是一阵钟鼓齐鸣,杨突然觉得眼前一闪,万般肃静中,阳光入射的角度与他们上方那原子弹钻入山体的坑道正好平行——考古队叫它“甬道”,而教团却命名其为“天阶”。这令阳光织出一条锦缎,刚巧落在中央祭坛郑重的礼器上。
信众爆发欢呼,几乎震聋杨的耳朵。仪式过半,教徒们才慢慢冷静下来,进入讲经论道的环节。

“……神存于厄尔达,她的灵魂分为五份,寄托于五个化身,居于雪山的女神……”
突然间,观礼的教众中传来大声的反驳,正是他们身后的首领:
“谬论!神应该存在于心中,存在于更高的位面,而不是造出这许多粗制滥造的女人像!”
“你们的领头人还不是信奉邪神!一只有一万条腿的章鱼!你们这些生吃八爪鱼的怪物!”
“信仰应该寄托于个人的心灵!而不是供纳给汝等家骄奢挥霍!”
“极上的欢喜就是极上的虔诚。汝等只是强迫信徒清心寡欲、慢性自杀的变态!”
“你们限制底下教友,倒不讲究欢喜,只讲究苛烈!”
“叛教者德古斯比!!那些费沙原教旨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背叛神意!”
年轻神甫反击道:“那也比你们这些堕落的渎神者强!”
经院哲学讲坛终流于粗鄙的咒骂。
“连眼下这个大祭礼,也不过是一场骗局!为的是搜刮这些饥不果腹的可怜教众!你们又将神置于何处?”
“口出狂言,你有什么根据?!”
为首的用枪捅捅他们:“我们有人证!”
他们要是出声,大约之后会被愤怒的主教团碾成馅饼,要是不出声,则是立马要死于这年轻神甫的枪下了。
贝克尼兹这下倒能权衡轻重,一口气将方才的鉴定结论托盘而出:
“我们确信是伪做,证据是……”
他娓娓道来,大圣堂内先是沉默,接着窃窃私语,终于转为一片哗然,有诅咒亵贝克尼兹渎的,有诅咒教团亵渎的。
“护教!护教!”
紫袍主教挥舞权杖,指向他们所在的悬廊。自长廊两侧连接石壁的入口,涌入若干红衣的护教团卫兵,向他们直扑而来。
突然他身后的年轻神甫亮出武器,朝天就放一枪。登时,四下信众中有上百人撕开深蓝的长袍,露出漆黑的底袍和武器,朝人造的星空鸣枪。

走道中央的半空炸开白色的光团。异教徒们开启战端,护教团进行更猛烈的反击,全然不顾周围众多教友的安危和神慈悲为怀的训诫。香炉倾倒、神像垮塌、圣堂崩裂。惨叫、咒骂、哭泣充斥其间。那刚才各种宏伟庄严、堂皇精致,竟在一瞬间就分崩离析。

亚斯提 3 :第一阶段 2月16日

5       

亚斯提战役前,同盟军各集团行动拖沓、缺乏配合事出有因。
同盟中央政府“单方面”发布的《联邦宣言》在各州议会引起轩然大波——所谓“单方面"是各州反联邦主义者或在野党的说辞,指责本州执政党僭越签署这一仓促的草案。作为示威,新的动员令在各州议会遭到层层阻扰。本约定2月初发兵,结果直到月初才拖沓通过,3个方面军中的2个舰队比计划的要晚一个礼拜才自各自基地启程。
更为荒谬的是,这次远征因为各州扯皮,居然没能成立一个前线总司令部。名义上的总指挥罗波斯元帅坐镇海尼森,由于通讯干扰,多数时间无法完全掌握舰队行动情况。
何兰多为此频频致电其他两个舰队:“我们行动互相不能配合,包围圈还未完成,很容易被各个击破!应该加速会合才是!”
“你有什么了不起?我部的行动方针,还轮不到你们说了算!”

这样争论的时候,帝国军已经率先运动起来了。
根据莱因哈特的计划事先布下的通信干扰,使得第四舰队在雷达上发现敌踪到承受炮击,前后间隔只有不到20分钟。
2月16日3点,帝国军舰队与位于中央的第四舰队交火,亚斯提会战揭开帷幕。

第四舰队指挥官培特雷中将下意识想起何兰多的谏言,惊慌失措地命令:“诱敌后撤!后撤!”
然而,这等微妙的运动,非老练圆滑的指挥家能够不能做到。撤退过程中,如何避免因轻慢了防御成为真正的溃退、又或抽身失败被敌军咬住遭到蚕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艺术。
这才意识到第十一舰队的意见是何等正确的培特雷,连同悔恨一起在咆哮而来的敌军炮火中化为白光中的虚无。分舰队旗舰“莱欧达”战殁后,其僚舰也被这败亡的漩涡席卷着,纷纷落入同样的末路。
经此一役,第四舰队在帝国军压倒性优势下的突袭中被破坏殆尽,一万二千余艘兵力只留下无尽的残骸和不足千余艘的生还者,而突击的帝国军则只损失了六百余艘舰只。
帝国军总旗舰“诺德林根”驶过战败者的尸骸,梅尔卡兹面前展开的是莱因哈特撰写的作战计划书对于下一步其如此写道:
——敌军必然令中军后撤牵制我军,另两方面军则从我军背后合并,意图完成包围圈。因此,突破中军后,务必不可恋战,直接进入下一个阶段:顺时针绕后至我军左后方、数量较多的第六舰队后侧。

15时,当同盟第十一舰队的联络艇抵达友军求援信号最后消失的地点,第四舰队在这世上只留下钢铁的碎片,随恒星引力游向远方。亚斯提玫瑰色的光芒漂浮在这虚空墓场的表面,宛如一片血海闪闪发亮。
得到回报的拉普没有像同僚被眼前画面卷入震惊与恐惧,立时要求何兰多改变会师地点:
“对方既已采取此种方针,就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挠我们与第六舰队合兵一处!”

——为了防止第十一及第六舰队会合,我们必须准备多重保险。
同一时间,莱因哈特向司令部如此建议。
从前方侦查卫星返回的情报显示第十一舰队的运动轨迹已经变化,预测的目的地与第六舰队的行进方向正好交汇于他们后方。他们需要诱饵部队干扰第六舰队的判断,同时也需要分散第十一舰队的注意力。
会议上,佛格道:“准将既然如此自信,不如亲自带兵去牵制第十一舰队如何?”
这个建议十分险恶,若主力回身不及时,这支部队将白白牺牲。然而,金发的年轻指挥官毫无惧色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雷达在己方2点钟方向发现大量敌踪——得到雷达兵如此的报告,第六舰队指挥官慕亚与第十一舰队的意见相持不下。
“在我们后方的第四舰队即已遇敌,那么前方的敌人又从何而来呢?”
“这肯定是敌军制造的假象。为了阻挠我们会合。真正的主力现在应该已经抵达了我们任一一方的后侧!”拉普辩道。
“您怎知道?万一这是我们此前没有发现的敌军预备队。我们若视而不见,而在您说的新地点汇合,就有可能腹背受敌!”
因第四舰队的惨状而陷入恐惧的第六舰队,不由分说向2点钟方向追击,抵达雷达上显示的位置,面前却只有一片宁静的小行星带。
青灰色的宇宙,如有薄雾弥漫。以此为背景,第六舰队旗舰“佩卡蒙”舰桥的宽广舷窗外,一群由退役高速战舰改造的无人舰,推动着陨石的碎片,自他们面前大摇大摆、无声无息地穿行而过。
慕亚提督及其幕僚方知上当,正面面相觑,蓝白色的光芒从他们身后的舷窗照进舰桥。他们的后背正暴露给自逆时针方向偷袭而来的帝国军主力部队。而前方,幽灵舰队推进的富含磷的陨石中,预埋的固态氧化剂被引爆,原本死寂的荒原突然变成鬼火肆虐的魔窟。
蓝色的烈焰席卷碎石,魑魅魍魉般向他们扑来。“佩卡蒙”上,士兵们惨叫着,被四处延烧的火焰追逐,最终只剩下一片焦炭,景象吊诡异常。

第六舰队第一分舰队司令官维德伯留了一手。之前他以后卫为名,一路航行于距离分舰队主力半光秒的后上方,这时得以早一拍调转舰艏,自天顶上方冲入帝国军的阵型。
“敌众我寡,擒贼擒王,辨认敌军旗舰,集火攻击!”
他那坚实而炽烈的战法被发挥到了极致。只要是正面作战,全军无人能出其右。这位同盟“十年一见的天才”,并非浪得虚名。
帝国军总司令梅尔卡兹一级上将旗舰的护卫舰队——由门阀子弟组成的新兵——竟是不敌,被维德伯撕开一个缺口、直接杀到主帅阵前。密集炮火下,“诺德林根”的护盾发出灿烂耀眼的光芒,奏响崩溃的序曲,接着舰桥爆炸了。
“怎会发生这种事?!”
斯特汀大骂负责直属舰队的佛格,对方却露出让他后脊发凉的冷笑:
“总旗舰舰桥受损严重,内部塌陷,情况不明,已转入备用中心控制舰只航路。舰上工兵正在试图寻找梅尔卡兹一级上将及麾下。目前仍无进展。”
“您是不是故……?!”
“在确认阁下及指挥部人员情况以前,依照军法,贵官将接过指挥权。请务必不要辜负公爵大人对您的期待……”
帝国军因为指挥体系突陷混乱,而不得不暂时后退重整,给维德伯以喘息机会。他这次终于没再执着于正统对战,立即脱出战场,率本队四千余舰整合其余两个分舰队幸存的三千余舰、共计七千余舰,紧急联络第十一舰队司令部,朝与拉普约定的地点奔袭而去。

法伦海特得到旗舰遇袭、梅尔卡兹生死不明的消息,立即提请召集指挥部临时会议,出示梅尔卡兹的密令。佛格气急败坏,看向斯特汀,没想到后者竟答:
“既然已有成命,我支持法伦海特提督指挥接下来的行动。战事仍紧,宜立即决断!”
佛格愤怒地瞪着斯特汀,斯特汀毫不理会。
——门阀贵族竟然拿前线当派系清理的杀人现场!以武人的骄傲,他就不能接受。况且,他也不至于蠢到自己冲在前面做牺牲品!
法伦海特接任,即刻下令开拨,以挽救缪杰尔的分部免于全灭的危局。

杨在地球 4:逃离大圣堂 2月16 日

6       

“大圣堂”的混乱还在持续。
如同打开混沌的封印,无尽的尖叫、火、硝烟与黑暗喷涌而出。死伤和崩塌中,叛教者武装伤亡过半,考察队才得以脱离其控制,正逃到长廊的尽头,一块巨大的磐石当面砸下,在后方岩壁上砸出个坑,将他们逼到与岩壁夹成的角落中,竟也为他们砸出一条生路来——那大坑的后面是圣堂外围、神职人员的专用步道梯。
他们拾级而下,爆炸声自身后传来,逼他们匆忙逃命。
为示虔诚,神职人员的通道没有电梯。据说圣徒曾以从山顶徒步到深渊底部作为礼拜的仪式,现在他们也不得不如此坠入地球母亲的怀抱了。
这里与大圣堂的开阔与华丽不同,就是个横截面积只有几十平米见方的深井。蜿蜒盘旋,自成一体。这些上个纪元人类留下的钢铁遗迹又被后来数千年不同时期不断演化的宗教的神像与经文覆盖,再被掩埋于尘土之下。
杨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多么地愚蠢,还在寻找什么宝藏。就算刨去地球教的手笔,这建筑本身也是古代人类文明的奇迹,不就是最好的研究题材吗?

地球教总部已是一片混乱,从来路回去是不可能的了。现在只有尽快回到地面山体外,寻找联络外部的方法。莱因哈特就在相邻的星系驻扎,只要找到一部超光速通讯设备,甚至联络上一艘路过的商船就好了……
这无边黑暗中的点点希望,就像是万丈的金色光芒般,支持他在这漫长的黑色隧道中走下去。
至少,莱因哈特说过一周后回来找他,总会发现异状的吧!
漫漫绝望之中,远处不存在的光明便是心之所系。不论怎样,回到地面、寻找联络设备、向莱因哈特的驻地求援,就是他现在的信仰了。
这样想来,人在绝境之中,总也避免不了要相信某个希望。

又不知向下几许里,步道边竟出现一扇门,那后面通往大圣堂下方、他们挖掘出那些赝品的现场。而那些赝品也早从高空中的祭坛纷纷坠落,在他们身边砸得粉碎。
此刻让贝克尼兹出离愤怒的不是曾经身陷囹圄,不是方才差点丧命,竟是那些莽夫竟然不相信他的专业判断,不愿意听他的结论。
“我说的就是事实!我才不会错!!这些文盲!这些就是赝品!我要证明给他们看!”
这平日唯唯诺诺的知识分子不知是应激反应还是摆脱了往日的束缚,向着因大圣堂的交火从天顶淋下的碎石之雨怒号,拿出放射性检测仪,对一件件已经被砸得稀巴烂的假“文物”碎片进行再鉴定。
“这是核战后的制品……这件是……这件也是!!这件也……”
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在四处查探的众人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回身查看,只见贝克尼兹手中拿着一个残破的金属块,跪倒在地:
“这……这…………这件是真的!”
贝克尼兹不可置信地拿着扫描设备,近乎癫狂地在洞穴的乌黑泥地上跳舞,就像一条槌子蛇——也许是这多日以来的变故真的让他受了刺激,也许是这发现本身就十分刺激。
果然,这改造过的专业核辐射测量仪一接近那铁块就像被下了沉默的诅咒。在反复排除仪器故障的可能性后,他们终于证实了一件事:
这所有赝品之中,竟然有一个真货?
为何独独这片金属是真品,这才是克劳希要他寻找的宝物么?

这块金属碎片,可能是某个更大的金属板的一角。上面刻有奇怪的纹理,细看之下,大约是随机排布的极小的正方形阴刻,远看就像是黑色背景上混沌的雪花。
“这是什么……”
一群学者围着那碎片琢磨了许久,杨才反应过来了:“这不是西元时代的一种信息加密方式吗?”
其他人也想起来,试了好多次,重新设定个人终端上的古文字翻译软件,终于译出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白方块所代表二进制编码,原是一连串被句点分割的数字。
杨沉思片刻后,道:“这像是一个西元制式的地理坐标。”
“在哪里?”
高尼夫用手持的导航仪换算成西元的地标系统,总算找到了方向:
“西南方向……有个叫乔拉的冰碛湖。”
水平仪显示他们仍然在海拔约6千米高度。下面有风传来,应该还有出口。

再往下,到了大约冰瀑末端的海拔高度,他们在中途一间石室,居然同一部分与德古斯比走散的部下又撞见了。后者发誓要将他们这些逃离的不信者全部正法。贝克尼兹激动情绪还未平息,斗志昂扬,被杨好不容易劝下。杨细细解释,贝克尼兹咕哝着终于接受了杨的提议。
考察队此前被关了两个礼拜,众人都是风尘仆仆、满脸胡渣,眼里布满血丝,挂着黑眼圈,乍一看上去竟有些凶狠。而杨在军校虽然是后进生,但此刻一手举枪,一手握有杰服雷管,姿势十足标准,让人以为他手上真的有杰夫粒子发生器。那其实只是之前挖掘爆破留下的一个引爆装置,但只摸过自制武器的乡民们哪见过这个架势,一时都吓得退避三舍。
杨自知是虚张声势,但反正又没人知道他差点军校毕不了业,稳了稳枪口,呵斥道:
“你们若是和他们一样诉诸暴力,不正中紫衣主教们的下怀?!”
“不用暴力,要如何逃出生天呢?!”
“你们要怎么逃?”
“神甫告诉我们,天兵就要降临了!将我们拯救出现世。”

突然间,说话者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暗枪解决了。受袭者正惊愕,高尼夫和尤里安抓住机会反击,又解决了几人。
亚麻色头发的少年动作干净利落,高尼夫看了看那孩子,又看了看杨——后者无甚反应——于是似乎想用眼神表达什么,然而此时石室的另一端又传来些微动静,打断了他。
只见无人的石室尽头,居然有个白色的影子向他们款款飘来。众人皆是大气不敢出,高尼夫和尤里安再度举枪警戒。
那影子近了,他们才看清那原是位披着圣女诵经团制服的女子。那长袍从兜帽的白色过渡到下摆的黑色,在黑色背景中显得甚是飘忽。对方无声踏过黑色闪亮的沙地,收起自己的武器,平静地抬起一指,缓缓地压低他们的枪口。
“我方才收到一个老朋友从此地发出的紧急通讯,她叫爱尔芙丽德•冯•克劳希。”
说话者揭开头罩,露出浓妆,明显不是真正的教徒,在人群中搜索着什么,最后幽幽地说,
“……看来她是真的死了。”
难道是他们刚才的信息暗含代码,扫描后传递出了信号?
“她曾跟我说,想请我带她去此地的某处。如今,带你们去也一样吧。”
接着,那不请自来的陌生人自我介绍,伸出一手,报上一个一听就是随意起的化名,
“多伊。”

亚斯提 4:第二阶段 2月16-17日

7       

16日17点,赶到第十一舰队位置的“黑色枪骑兵”和前者交火,浅尝辄止、且战且退,做出一副要将对方引入什么陷阱的模样。何兰多正等待维德伯的状况报告,应对也十分保守。
拉普进言道:
“阁下,我认为这只是障眼法!若敌军奉行之前的各个击破战术,早该集中火力直击,而非如此试探!对方并不是主力!”
“对方就快要参破我们的策略!”同一时间的“王虎-III”上,莱因哈特跺着脚,“主力部队到底在哪里?!”
无论如何,“黑色枪骑兵”用苛烈的牺牲,将第十一舰队赶往汇合地的前进速度严重拖后了。

次日凌晨1点,维德伯率余部与第六舰队汇合,合共二万二千余艘,应对帝国好不容易赶到的共二万一千余艘兵力,可说双方的优势都十分不明显。战况陷入了胶着。
“黑色枪骑兵”第三艘拥有“王虎”之名号的的驱逐舰,于2时05分陨落,失去动力而被拖入亚斯提的熔炉之中。在主力赶到战场时,莱因哈特已带随员更换了5次指挥舰,这才被召回法伦海特分舰队旗舰。
在尽是黑色涂装的僚舰之中,白色的分舰队旗舰“伯伦希尔”异常显眼,承受着最猛烈的狂轰滥炸,但其防御系统依然大体完好,真是奇迹。
此刻,伯伦希尔的防护盾以莱因哈特以前从未见过的机制运转着,舱外如同彩虹的湖水流淌,涟漪阵阵,是虚空的女武神降下神迹。战争居然在这一小小空间产生了如梦如幻的效果,而令人忘记其残酷的本质。
但防护盾毕竟无法免疫能量流与惯性冲击。在上下翻滚中,舰桥数人跌落,甚至受伤。代理指挥官法伦海特中将居然就是为数不多的不幸者中最不走运的。他掉下指挥台的台阶,折断的肋骨刺穿了肺部。
“……16个月,终于比由谢夫那小子强了。”
重伤者大难临头,还不忘开玩笑,似曾相识的画面让莱因哈特浑身血气上涌。
“闭嘴,阁下要继续打破纪录的!”莱因哈特即刻检查对方伤情,怒吼道,“医疗兵!医疗兵!!”
“我任命您……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准将接过舰队指挥权。”
法伦海特吐出一口鲜血,近乎银白的直发溅上血花,
“记得,一定要搞得越有趣越好呀……”
“要玩您自己玩!别甩锅给下属!”
对方已经没力气回答他,而舰上军令智能识别系统自动记录下方才指挥权临时移交的命令,向全舰队发布。
2月17日4时,继梅尔卡兹一级上将、斯特汀中将、法伦海特中将之后,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准将接过帝国军指挥权。不满的佛格中将不听从莱因哈特的命令竟在敌军阵前转向,被集火轰至尘埃,而受其连累的斯特汀分舰队也受到重创,指挥官受伤。
至此,同盟军原本近四万余艘兵力,折损近一万九千余艘,帝国原二万一千余艘战力则还余一万八千余艘。

在接过医疗兵递上的急救器材同时,莱因哈特下令打开全局通讯:
“这里是第三分舰队旗舰‘伯伦希尔’。总指挥法伦海特提督身负重伤,本人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准将奉命接替。诸位英勇的战友,我军仍处于绝对的有利条件,听我指挥,遵循计划,去夺得最后的胜利!”
这扩放至整个战场的声线清冽而华丽,千钧悲愤与激昂也传到包括同盟军第十一舰队旗舰“威列姆”和战场上统共四万多艘战舰上。
何兰多并不知道这发声者心中其实已将甩锅的上司们骂了一万遍、并下咒一定要辞职转回卫勤部队,而是亢奋地一跃而起:
“拉普,我们的老朋友下战书了!可千万不要辜负他的好意!”
——我看你又是像参加偶像见面会一样开心得不得了……
拉普看着何兰多快速点击地面的脚尖,如此腹诽着。他的主官充满斗志当然不错,若是变成某种执念那就不妙了。
“让我们看看吧,‘艾尔•法西尔的鬼魂’的学生,还有什么绝技!”
与其说那是学生,不如说是完全不一样的精神,它是如何诞生的,拉普也不禁充满了好奇。
——对方兵力有限,一定会集中兵力进行运动战……

下达作战指令的同时,帝国军总指挥正以指挥台前的地面为临时手术台,沐浴于背景中的光与火的瀑布之中,进行创伤性血气胸的紧急手术,一边是战术系统的悬浮屏幕,一边是全息核磁成像。各三级分舰队有时接到总指挥的直接命令,还混杂他们无法理解的医学术语,以致产生一瞬间的疑惑。
“全舰队,A04方案!……医疗兵!心跳、呼吸、血压?!固定器!……固定器在哪儿!”
帝国军组成纺锤阵型,如一柄飞驰的魔杖,在同盟军舰艇构成的大海中央撕开一道口子。射向彼此的白色炮火交汇又分离,双方都在向敌方行进的反方向飞驰,在对方视野中留下一道道白光。  
打开磁力靴开关的众人,忍耐已抵达人体承受极限的加速度同时,目睹其年轻指挥官露出猛兽般的笑容,以致露出了犬齿。
——叛军一定是打算分兵包抄我部后背!
如此判断,莱因哈特高声下令:
“全舰队!!第四作战阵序,顺时针逆转,包抄敌军左翼后方!!……我刚才要的引流器呢?!让你三十秒报一次指标你是不是聋了!”
一开始十分迷茫的各分舰队传令兵逐渐明白指挥官的命令中哪些与他们无关、哪些有关,无奈中传达下去。

“慢了!!”
分秒之差,拉普意识到,己方已错过合围敌军的最佳时机。
——对方竟早一步参透了他们的意图!
何兰多命令原本分离的左右两翼合兵,也迅速逆时针向敌军的尾翼旋转。

当法伦海特的手术接近结束时,直径约八千公里的主战场上,两军已形成奇怪的态势:双方以同样的方向旋转,前锋咬着彼此的尾冀,像两条咬着对方尾巴的蛇,组成堪比行星星环的巨大银盘。
终于完成初步急救,莱因哈特命医疗兵抬法伦海特去手术室时,舰桥上有人赞叹道:“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型……”
而这只让莱因哈特想起早前在维连斯坦看见的黑洞。这直径近万公里、华丽的人造天文奇迹,正残忍地蚕食双方勇士们的生命,就像尼伯龙根的指环。
莱因哈特撕下被血粘连的医用手套,叱道:“没读过书就闭上嘴!”
这瓷娃娃般的分舰队指挥官兼医师白袍和双手上鲜血未尽,滴落地面,众人无不噤声。
如今这种局面,实在让人太过恼火了!这样下去只是愚蠢的消耗战!
这宏大画卷中央,纯黑的宇宙背景下,他们的指挥官一头金发比身后庞大的指环还更为耀眼,再度下命:
“‘黑色枪骑兵’,出列!”


8       

受莱因哈特之命,三千余艘直属舰队从阵中一跃而出,沿着这圆环的直径,抄最短路径去切断敌军的蛇头。这是十足大胆而危险的行动,若是由其他部队来执行,恐怕只会变成遭到全方位集火的惨剧。
然而,同盟军的炮火没有逮到围场中央的兔子,却直奔对面友军而去。因“双头蛇”本身也在高速旋转中,当这支奇兵行进到场中时,同盟军若瞄准他们开火,炮火穿过目标的延长线抵达指环圆周的另一端时,其上已经旋转到友军的部分了。
“蠢材,停止炮击!停止炮击!”
同盟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道闪电击穿同盟“蛇身”的中段。
原来这才是对方的真实意图——将被同盟军围困的总旗舰“诺德林根”从同盟军的“蛇口”中救出来。
等他们反应过来自己也能如法炮制时,原本的阵型早被打破。一时间指环崩碎塌缩,敌我交错。双方均下令后退重整,点数损失。
同盟军开战前兵力四万艘,现仅剩一万二千余艘,战损约七成;帝国军开战前二万一千艘兵力,居然还余有近一万五千余艘,折损约三成。但是,帝国军失去一名中将,而总指挥官生死未卜、两位分舰队司令身负重伤,也是十分惨烈了。

“威列姆”上,何兰多慢慢地坐回指挥席:
“拉普上校,代我向那位年轻的指挥官致电。”

——向阁下及“黑色枪骑兵”自迪亚马特以来勇武卓绝的表现,致以崇高敬意!阁下英雄少年,前途无量!翼他日再战!
——自由行星同盟军第十一舰队中将威列姆•何兰多

“……这算什么,情书?”“伯伦希尔”上,有人低声开着玩笑,被代理司令官狠狠地白了一眼。

没两分钟,莱因哈特毫不客气的回函、甚至可以说是檄文就送抵了“威列姆”:
——诸君若能不受党争左右轻率举战,本可免致流血漂橹。汝等放弃武人自尊,甘做政棍傀儡,实乃武人之耻!来日定教汝等真正的战争之道!
——银河帝国宇宙舰队准将莱因哈特•冯•缪杰尔

同盟军尽是面面相觑,指挥官们表情尴尬,底层士兵则议论纷纷:
“是嘛,这次出征就是为了大选,本来就莫名其妙!”
“那敌将虽是后生,竟然而比我们军部的官僚更明事理哩。”
“听说原本是军医,自然懂得人命的价值!”
不论同盟后勤部女兵面对其全息影像的尖叫,拉普意识到,那美少年并不是故作威严,而是利用此机会发起了巧妙的宣传攻势。
与此同时,由莱因哈特亲自向总旗舰“诺德林根”派去的工兵传来消息,已经从舰桥残骸中营救出梅尔卡兹一级上将及部分僚属,总指挥生命无碍,正在接受治疗。
“伯伦希尔”的舰桥爆发欢呼,震得莱因哈特脑仁疼。

“医疗兵。”
在之前的手术中被训得狗血淋头的基层医官战战兢兢地来到莱因哈特身边。后者表情严肃,双手撑着指挥台、如磐石般凝视全息沙盘,就像在思考什么新的计划。
“直属舰队第87分队,卫勤主任艾尔方斯•冯•齐列军医上校,立刻叫他到旗舰舰桥隔离会议室。”
“是!”
接着莱因哈特又命法伦海特的副官山德斯:
“传令下去,指挥权交予‘黑色枪骑兵’副司令官哈根上校,让他负责撤退重整;若是法伦海特或任何一位阁下醒了,按照指挥序列移交指挥权。”
“阁下……?”
“就跟他们说我和首都复命,超光速通讯会议中不得干扰。”
说罢,莱因哈特迈向会议室,山德斯终于发现对方的动作有些僵硬。此时,他们正越过下方行星的晨昏线,跃然而出的亚斯提的红光也无法掩饰莱因哈特惨白脸色和前额豆大的汗珠了。
会议室门在二人身后关上,临时指挥官便跌坐在地。
“阁下!”
激烈的咳嗽中,莱因哈特无法回答对方的呼喊。冰冷的寒流淹没他的精神领域,只有颈后旧伤滚烫。他伸手去捂,竟满手鲜血,自指缝漏到地面,先是一滴、两滴,接着忽如大雨磅礴而下。
——是幻觉,这是自己的幻觉。
他告诉自己。

视线越来越低,活人的呼喊声也远去,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声起来:
——莱因哈特大人……
他甚至记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见到这鬼影了:
“……对不……”
视野的一角有个红发的人踩着血池到他的身边,蹲下似乎在查看他的情况。莱因哈特再一眨眼,对方竟变成海伦法特的模样,只是好像完全未被他救治过似的,腹部敞开一个黑红的空洞,银发末梢的血迹干涸发黑,亡者轻启蒙霜般的紫绿嘴唇,道:
——欢迎……您来到修罗场啊,莱因哈特大人……
天旋地转,意识被吸入血红的漩涡,那中央亚斯提的恒星正熊熊燃烧。

杨在地球 5:地库 2月下旬

9       

这名叫多伊的向导领着考察队一行人从她来时的路,穿过自然形成的山壑、人工开凿的遗迹和冰川的断层相接续组成的秘径,将他们自冰瀑裂缝中带出山体,和她的“教友”们在雪原的某个阴面汇合。
那是一群年龄各异的女性教徒,只有少数同多伊一样是圣女诵经团的成员,余下大部分只是普通信众。
看到杨一行人的警惕与疑惑,多伊解释:
“您是她们的恩人,您许是忘了?”
杨这才想起,当年他和莱因哈特的确从前任司法尚书伦普手中,救下许多被当成残酷宗教仪式人牲的女子,克劳希曾提起过将她们带到地球避难。如今,这些女性则又成了另一个宗教的牺牲品,不禁令他百感交集。接着好奇这名名叫多伊的女子的来历——她也是她们中的一员,或是克劳希在当地的帮手?
妇女们无声地聚拢过来,端详他,然后沉默地行拜谢之礼,将一行人打扮成拜祭圣山的巡礼者,提供基础的御寒和登山设备。
四下是一片昏沉,远处山峰雪白的峰顶仍然被切过行星弧面的阳光所点亮,晨昏交界处如胭脂如烈焰般鲜红,傍晚深空中就像是一把冰冷的火炬。
他明白过来诵经团装扮的寓意。神圣的山峰是女神的化身,而圣女则是这些山峰的化身。

新的征途开始了,他们顶着寒风,在冰瀑的边缘艰难前行。远处的山巅,自“大圣堂”开始的战事正酣。浓烟滚滚从主峰被称为“天阶”的天壑中涌出,遮天蔽日,一时间四下昏沉,又一时间浓烟被狂风吹散,白雪皑皑,耀眼刺目,如此反复,毫无章法地在天堂与地狱间转换。

快到深夜,他们竟被之前交手过的叛教者们的残部追上。
高尼夫刚要指挥众人反击,对方却率先扔下武器,跪地举手投降。原来,因为他们的头领已经死亡,众人一时失去目的,觉得杨这几个人能成事,就来投靠他们。
这帮人只剩下老弱,若是不答应,也不见得要任对方冻死在雪原或直接毙了。队员们哭笑不得,多伊翻着白眼,最后也只能任他们跟随。即便是土制武器,这乱世之间,多几杆枪帮自己总比和自己对着干强。
也许怕他们还不信,被推举为这些人代表的老者抓着他们诉起衷肠来:年轻人都走了,商家也搬去首都,只剩下这些老人,做什么都挣不到钱,差吏不管不问,最后领主老爷也跑路了。
“是主教们给我们工作,所以我们信他。谁给我们活路,我们信谁。您能给我们活路,我们就信您。”
对方浑浊的双眼在满是沟壑的脸上转动,诚恳地笑道,
“就让我们跟着您吧。您看,我们都是乞丐。你乞求生命,我们不过祈求侍奉神主。”
杨一时无言以对,不知这算是狡辩,还是神论。
还未等杨回答,对方突然毫无预兆地放下枪,向远处烟雾缭绕之上的雪山山峰朝拜,贴着地面向前一寸寸地挪动。那露出的双手冻得通红,布满冻疮和擦伤。
这实用主义、似是而非、又鲜血淋淋的虔诚震撼到了杨。那修女瞥了这儿一眼,大约以为杨要劝阻,自说:
“别理他们,也不用指望说服他们。我试过了,无可救药。”
“我倒……不认为他们是无可救药,嬷嬷。”
那青年跟着她攀上又一个小山坡,赶紧找了块石头坐下,做势再也不想迈一步,喘着气,等着下边做拜礼的人,
“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拜点什么寻个寄托,好看不见或至少暂时逃离讨厌的自己罢了。把希望投注到送到面前的偶像身上,不是这一个,也会有别的……神祗啊偶像啊,我看都差不多。”
对方停下来,正过身,又一阵风雪掀开对方的兜帽:
“你的意思是,那些僧侣塑的神像,竟和那些大公司用钱堆出来的明星是一回事?”
对方挑了挑修长颇为英气的眉毛,杨不禁觉得一个神职人员说出这种话来颇为神奇:
“倒也不是他们执迷不悟,你、我、他们……大多数人都活得很辛苦……以神圣事业寻求短暂的新生罢了。只是每个人的‘神圣事业’各有不同。”
底下的拜礼完了,信徒陆陆续续地跟了上来。
“您说话经常这样令人不快吗?”
对方一声冷笑,重新固定背后的长程热线步枪,沿着山脊向下一个山麓进发。她走在前面,接下来的话顺风飘来,
“那就拜罢,拜了就成为巨大神像上的一颗陶土,和其他凡夫俗子不分彼此,成了伟大的一部分,再也不用受困于平庸的自我了罢。”


他们在某个岩石后面的避风处宿营一宿。清晨,一位颂经团老嬷嬷用压缩燃料融化雪水给他们煮青稞面,就是几周以来的饕餮盛宴,众人吃得狼吞虎咽。这美味令杨突然也想跪下向这雪山的化身朝拜。
然后,他们重新上路,向自残片破译出来的坐标地点进发。

西元时代,最后的核大战曾将地球表面几乎所有冰川雪原蒸腾殆尽,接着又在漫长的降水期和更漫长的小冰河期重新凝集。大战前形成的冰川晶莹剔透,战后裹挟着核尘埃一同凝结的冰层灰黑发亮,之后的片层再度冰清玉洁。天地不仁,人类的神圣宗教与波澜壮阔的战争,转瞬归于苍茫,仿佛从未发生。但下一个转角,冰川纵裂的剖面又陡然将尘封的历史突然昭告天下,像一幅雪白的宣纸正中肆意泼墨的山水画卷。他们在此间穿行,如同在漫漫时间的长河中穿行。

他们在3日后抵达那地理坐标。冰原露出一角碧玺般的水面。他们在冰瀑的尽头发现了一个朴实的、就像是被废弃的下水道维修井般的入口。撬开井盖,这朴实的战前遗迹中往下又几百米,有一扇封闭的铅铸大门之前。竟也没有什么复杂机关,只是简单的机械锁,一破即开。
一阵冷风自他们身后呼啸而入,视野突然开阔,眼前景象令人震惊。
面前数公里长,不知几公里远的空间,尽是一望无际的、朴实的石条搭砌的搁物架上,全是和他们捡到的那种碎块一般材质、成卷成卷的惰性金属箔。展开一看,上边也密布电镀蚀刻而出、只有用几百倍的放大镜看才能辨清的编码。
他们尝试用解码器去阅读,跳出来的是西元时代文学作品的片段、某种工程的建筑方法、法典的片段、乃至某个视频网站的架构代码,以及无尽的生动记述。这是数以京兆级别的、西元时代人类文明留存的数字化记录,实体化为二进制的蚀刻,留存于难朽的媒介之上。

他们头顶是黑暗死寂的现实,面前是栩栩如生复活的历史。
他们在最先首,一卷独立放置于石桌上展开的金属箔上,解读出如下的文字片段:
——……数字化的记录看似可以无限复制、永生不死,却其实受限于一时存储的媒介。毁灭者意图消灭媒介以消灭我们的存在,然而天地间自有更悠长的存在。死神已抵达墓穴的入口,我们将在此陵寝永生……

西元2704年,以殖民地西留斯星系政府主导的反地球同盟军即黑旗军,对宗主地球政府的反攻进入最后阶段。黑旗军将昔日地球军加诸于殖民地的暴行如数奉还,对地球进行了3天3夜的狂轰滥炸,将这个文明中心的人类痕迹几乎消灭殆尽。
他们现在找到的,应该是地球的文化工作者们在核弹之雨降临的最后关头,为了保护历史而做的最后挣扎。
在毁灭日的前夕将文明的记忆封存于这冰川之下的人,具体身份尚不可知,但文物几乎完好无损,堪称奇迹。他们当时怀着怎样的绝望和怎样的希望,这里并未记述,如今也不可考了。

随行的虔诚的教徒在真的奇迹之前,也忘记了祷告。
考察队的人员屏气凝神,这下轮到他们自己的神圣仪式。他们就是拜读楔形文字石板的埃及人,他们就是发现死海文书的探险者。
教徒拜祭上古的神,他们拜祭上古的遗迹,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寻找自身存在的寄托。


10       

考察队的欢呼声还未平息,从地面传来隆隆的交战声,提醒他们目前还是跑路要紧。
他们无法带走这巨大的宝藏,商定暂且封存,记下位置,等地球的宗教战争平歇,他日再做打算。他们刚从地库开在山腰处的出口出来,冰瀑上方不断有新的巨大冰块滚落,顷刻就掩埋了出口,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
也许这才是克劳希要他来找的“宝藏”,也许出于同样的原因,她将这些东西封存,留下了线索,等待他们来开启。

他们离开主峰,自冰碛湖尽头的冰瀑速降,终于着手向外联络求援。杨意识到,过去的几天,他一时沉溺于发现的喜悦,竟短暂地忘却了此前紧紧挂念的希望。
他们回到第一营地的布施站。不一刻,波利斯•高尼夫拿着超光速卫星通讯终端赶回来。
“两军在亚斯提开战了。”
对方气喘吁吁,面色发灰,
“那小鬼的基地没有回复,大约已经开拨了。”
身后传来雪地被重重碾压的清脆声响,尤里安回头只见杨呆立在积雪的山崖边缘。
“……莱……”
话音未落,杨躬下身,高原反应这个时候又找上门来了。高尼夫扶他坐下,揭开连接护目镜的面罩,那双黑色的眼睛被震惊、接着被悲怆淹没。
“你别慌。我还在通过费沙打听战况……”
对方不停轻轻重复着几句话:“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吗?”、“我怎么忘了?”、“我怎么竟然忘了……”

自从来到地球,杨不再听见那个声音,也没再做僭越的梦。本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却像断了某种维系,被不安与失落所感染。战事如何了?伤亡如何了?
就算他找回了历史,若失去眼前人,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五彩的经幡围绕着营地。多伊带领着女信徒们本打算与他们分道扬镳,盘腿坐到他边上的磐石上,似乎是想以调侃安慰他:
“需要我帮您诵一段经文么?”

德古斯比带领的叛教者们已经控制了地球上百个庇护点,将原本的教团逼到了大圣堂顶端,而后者其他几个零星占领地也是强弩之末,在围困中缴械投降只是时间问题。但其实,德古斯本身武装力量不足以将旧教廷整个斩草除根。他忌惮周边星域旧教廷势力,未能扩大战果。而周边不少教区公开表态支持原教宗,但也没真的支援。于是,双方达成微妙的停战局面,二者交界地带局势混乱。

帝国官方无视和纵容这一事态发展。德古斯比刚挑起叛乱时,地方官员以为这只是常见的教团内讧,不以为意。事态日趋严重,又越发不敢上报。等到情况一发不可收拾,不得不向上禀报,上一级也是一个德性,要不视而不见、要不直接让报告的人闭嘴。
谁都怕当出头鸟——反正发生骚乱的行星也不止自己一个,也没见别个吭声,况且教徒也不冲击衙门。如此一来,叛乱竟然通行无阻。新教会的控制区连成了片,其治安团越俎代庖,封锁行星间交通和对外通讯。
等到奥丁的宫廷和几位领主从骚乱波及的外围星系证实叛乱的消息,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而此时,帝国边军已拨赴前线,鏖战于亚斯提,朝廷竟无多余的兵力支援地球周边的地方警卫团,干脆作壁上观。

硝烟未尽,玄教急于强力推行新的教义与教条。包括废除多神信仰、具象和女神崇拜,宣布更严格的戒律,戒除一切被认为是骄奢淫靡的日常活动。玄教教团信众以清剿旧教廷余孽之名,组织新的护教团,驱逐异端,搜刮劫掠,惨剧不绝。连圣女诵经团也被认为是昔日教廷淫乱的窠臼而遭到解散与迫害。

如此局势下,为保护冰碛湖的重要考古发现,考察队中有一半人将赶回奥丁寻求帮助,另一半人则选择留下看护遗迹。在决定自己去留的早上,杨手里反复回放一天前抵达的短讯。
——同……叛军入侵了。
这是一条事先录制、传向二人约定频道的口信,莱因哈特的影像非常模糊,发出的时间起码也是一周以前。看来莱因哈特还在战场上,如今必然仍是通讯静默。
——暂时得到喘息,但恐怕短期内还有战事。长话短说,你和你的同事们立刻撤出那个星域……赶去边上的夏亨2-23卫星,那里的基地负责人是我以前的下属,我已和他打好招呼。
他向固定频道回复“明白,一切安好,勿念”,选择了留守的一队,也同时协助同事帮助包括圣女诵经团在内的女性教徒们躲避玄教的清洗。

——只要再一周就好。
他对自己说。

“啊,是这样吗?”
得知他的选择,多伊在兜帽阴影里的红唇勾起笑容,
“希望您,不是被亡者的梦境缠住了就好。”

亚斯提 5:战后 2月末

11       

死人国门口的天光,逐渐变得清晰,汇聚成舷窗外一轮蓝色的恒星,照亮的整个左臂,乍看上去就像沉入池塘底部的藕段,抽出无数向上的枝条,原来是粗暴介入淋巴系统的输液管和监测缆。
“你疯了吗?!可亏我正好轮值上前线。”
等到完全清醒,耳边严厉的斥责才逐渐清晰起来,
“你知道复发的后果是什么吧!!你也是专业的,你自己看!”
这是他在失去意识前叫到旗舰来的齐列。这位一向好脾气的主任医师,现在急得骂骂咧咧。
想来他去年开始就几乎未下过火线,终于积劳成疾累,将小病拖成来势汹汹的高烧、间质性肺炎、继发的低氧血症及动脉炎,真是自作自受。
——原来一直以来的无力感和幻觉,并不是中邪。   
“前线的设备有限,你忍一忍,等舰队回到奥丁再说。”

眼前人影浮动,仿若昔日重现。他侧过头,就好像看见重症监护病房门外,仍坐着个走投无路的黑发青年,弓身用手挡着脸,手指没入混乱的发中,只能看见那不住颤抖的肩胛骨。
他想起自己开战前还答应杨轮休后去他所在的星系找他。一晃几周过去了,现在这个模样,只能暂缓,况且……
“拜托……别告诉他。”他不忍再沉浸于回忆,转回视线,盯着天花板上的灯。
“杨每个月会都问医院要你的定期检查报告,你这是要我帮你伪造数据吗?”

这时,视野边缘出现一个红色头发的幼年军校生,打断他们的对话。那孩子忙着搬运器械记录数据,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偶尔看莱因哈特一眼,竟让后者有些发怵。
“艾密尔在附近的军事基地见习,听说你的事一定要来帮忙。”
齐列的得意溢于言表,
“你不知道,他比我那些研究生助手都要有用得多。我让他看着你,免得你作死。”

数日后,莱因哈特才再一次见到法伦海特。对方坐在轮椅上,将官制服的前襟半敞,露出里面的医用塑胶,亮晶晶地非常滑稽。莱因哈特盯着对方看了一分钟,确定自己的长官是活物。法伦海特不明所以,又想活跃气氛,但大约也被下属暴病吓得不轻,平日开兑人的笑容都僵硬了:
“你得赶紧好起来,6月份你家小孩要小升初考试吧?”
莱因哈特才刚能坐起来,想到那成年人都很难做对的刁钻模拟题题,不由头晕目眩,只想永眠。他拍着搀扶他的少年勤务兵,自暴自弃:
“让我躺下,我不回去。”

过了一周,他们快要抵达中线基地,军务省人事官员最早登舰来迎,向莱因哈特颁布嘉奖状、战斗勋章和特进两级的决定。从对方表情来看,很可能是因为之前上层觉得他挺不过去直接按战死表功,现在又有些后悔了。
那官吏最后说:“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有。”
半卧在床上受勋的青年将官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我要退役。”
室内鸦雀无声。
“我得了绝症,快死了,至少先让我病休。”
过了好久,那官僚才能说出话来:“您说笑了,阁下少年英才、前途无量。现在正是需要鼓舞士气的时候,若让将士们知道……那可怎么才好?”
“那么按照约定调我回卫勤部门,再给我半年假期考高级医师执照,不然我初级成绩要过期了……”
人事官员表情凝固,法伦海特爆笑,抽到伤口,不得不嘎然而止。

最后,所有要求中,只有同维连斯坦基地的亲属通话的请求被准许了。
当天早晨,他努力起床,换上军装,穿戴整齐,脸上敷了半个时辰的热水,总算有点血色,确认通讯画面中看不出什么异样,才拨通了超光速通讯。
姐姐不知是不是心有默契,没有讨论战事,没有讨论他的安全,没有讨论任何严肃的话题,只是喜滋滋地同他邀功,说女孩的成绩突飞猛进:
“小孩子要因势利导,要有耐心。我和她说,想要当飞行员的话,就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理科要好,运动要满分……”
“你明知在帝国女性不能开战斗机。”
“世界是在变化中的,莱因哈特。”
“你不知道她的……”说到一半,他们谈论的对象加入了画面,他不得不掐住话头。
不久,安妮罗杰被实验室的紧急呼叫叫走,留在通讯里的女孩突然问:
“你要死了吗?”
他陡然一愣。
对方不屈不挠:“别打岔。她今年没见过你几次,就算看出什么也不会说。”
他摆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不想告诉我模拟考分数,也犯不着咒我……”
对方本来就不是爱讨人喜欢的类型,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才是那个强硬转移话题的成年人。

好不容易糊弄过去,奥丁大学历史学院院长杰菲尔特博士突然拖了拐弯抹角的关系给他捎来的口信,其内容让他更为紧张:
——佛尔根及周边几个星系因为教派骚乱被封锁了,我们和联合考察队失去了联络,看您有没有方法……
没空嘲笑对方对他的称呼从当年的“臭小鬼”变成了“您”,莱因哈特愣住了。
根据军方要求,出发以来,他和杨一直以经过审查的单向通讯联络。从未从杨那里收到有什么异状的讯息,军队也没接到那几个星系被封锁的消息啊?

第二部分        间奏1       
杨在地球 6:营地受袭I RY通讯II 2月下旬-3月

12       

宇宙历796年、帝国历487年2月中结束的亚斯提会战,以同盟出乎意料的惨痛败亡和帝国出乎意料的惨痛胜利告终。帝国方面,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准将临危受命,以惊人机巧,以少胜多,而边进行手术边整编指挥最后指挥最后的反击,逼退敌军,名声大噪。
消息传回同盟,一时间掀起轩然大波。己方以双倍之优势,兴师动众,居然纷纷为敌军化解,落荒而逃,除了最后积极抵抗的第十一舰队,军方从高层到前线都受到猛烈抨击。
这场战争的详细情报自然也转到了费沙手中。从波利斯•高尼夫处拿到战报的杨,呆呆地坐在帐篷外的石头上。
“这下你可以喘口气了。我说那小子绝对又是大胜而还,果然如此吧。”
杨威利像是从不知什么样的梦境中醒来,一言不发。
正说话间,营地门口传来喧哗。他们眼见着一群乡民冲进营地。

原来,周边教区早有人听说有奥丁来的有学问的老爷们在冰碛湖找到了什么宝贝,原本忌惮贝克尼兹的团队是德古斯比点名要照看的有功者,而不敢轻举妄动。
3月,冲突再次升级,地球上的新教廷护教团本就为数不多,大半被调走支援外星域战斗。夜里,就有一伙人将他们在冰碛湖边的营地围得水泄不通,高声叫嚣要他们交出宝藏、供奉新神。探照灯和粗制燃料点燃的火把将整个冰湖湖面照得透亮。

贝克尼兹哪里肯让。谈判破裂,包围者气势汹汹,涌入营地,打砸劫掠。负责考察队安保的波利斯的运输队和之前加入他们的游勇发起反击。学者们被保护在后头的帐篷里,终于还是被人闯了进来。
他们人手紧缺,马利涅斯克被打晕后,帐篷里只有尤里安。波利斯这样安排,本意是要保护那孩子,后者却仅凭一把枪和拳头击退数人,撑到波利斯•高尼夫带着壮丁们从营地外面撕破包围赶来增援。
混战中,有人摸到杨身边,挥刀想夺他的文档。尤里安就像脑后长了眼睛,反身就将杨一推,那把闪着寒光的柴刀便直直劈上少年的肩头。
血溅上杨的下巴,他脑中登时一片空白,拿起尤里安的枪来,好像听到了自己的怒吼,手中的热线枪吐出白光,正中袭击者膝盖,接着朝天又是一枪。
嗡鸣与白光散尽,众人皆惊,愣在原地。只有被击中者疼得满地打滚,惨叫不绝,空气中一股糊味儿。
剩下的人咆哮着,就要冲上前来,局势正是一发不可收拾,有人站到了对峙的双方之间。
“大胆叛逆!”
一身圣女长袍的多伊高声喝道,她的同伴们也围拢上来,肃穆的外袍翩翩,气势凛然,竟阻住来犯者的脚步,
“前边是圣域,再往前一步就是玷污神灵,尔等可怕天谴?!”

“圣女,是圣女啊……”
旧教团还未倒台时,各地诵经院除了布道,还负责周边教众的基本医护、教化,可谓德高望重。那些受过圣女们照顾的信众,下意识还感怀旧时的权威,犹犹豫豫地停下,还有些习惯性地跪伏下来,对他们合指做三角拜礼。
有人回过神来:“你们跪个屁,新教廷不是在通缉她们吗?正好交出去换赏金!”
也有还怀着良心的信徒出声指责:“不要脸。上个月你家的娃、难产的媳妇还是嬷嬷们救活的!”
“现如今已经不拜旧神了,谁再拜她们就是异教徒!”
就在一个月前,这些女子还是最接近神的祭司和代言人,现在则被打为淫乱旧教的祸首。以清理异教徒的名义,多地有诵经团修女惨遭屠戮,手段令人发指。
杨威利看向在他身后瑟缩的余下老弱妇孺,也不知她们到底有什么能耐令一整个旧教廷堕落。有人想要揪出其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叫嚣道:
“那又怎样,这些淫妇不谨守美德,不诚心侍神!还和异教徒生出孩子来了!”
杨冲上前护着母女俩,被一顿乱揍。多伊掀开罩袍,竟徒手持轻装火炮,炮口毫不费力地桓转一圈,吓得闯入者退避三舍。
“她们凭什么必须是什么破烂美德与仁慈的楷模?!你们谁不曾尝人事,不曾动凡心,再来要求别人做圣人!”
黑白渐层长袍那镶金的边缘拂过冰冷的炮筒,竟释放出一种悚然的神圣感,
“你们这些不成材的了色,哪里是要拜圣女?!你们希望的只是一个个美丽、顺从的偶像罢了!无法改变自己,就寄望、要求别人完美无瑕。恶心!!”
说着,对方扣下扳机,炮火声后,帐外山坡上轰出一个大坑,滚滚浓烟。
杨简直要五体投地,又总觉得对方的愤怒或许另有来处。

无论如何,众人被一下震服,杨这才有机会挣脱乡民们的钳制,冲到倚在墙角的尤里安身边,手忙脚乱地给尤里安包扎: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没用。”
那少年疼痛已极,不再有力气客套,眉头锁紧,头扭到一边:“不是为了你,别搞错。”
杨也不恼,苦涩笑着,继续手里的活。

下午2点,当地护教团这才姗姗来迟。他们寥寥数人,虽持有高功能武器,看来也并不想在群情沸腾时招惹民众。低声下气劝退围堵者,才以调查的名义进营地转了一圈。他们进了作为仓库的活动舱,见铁架上尽是密密麻麻的金属疙瘩,小声咕哝这些玩意当废铁卖都值不了几个钱,早知如此不废那么大劲儿云云,悻悻然退了出去。
杨怀疑——可以说是断定了——煽动周围住民来劫掠的就是这帮人。新教廷地方组织缺钱,竟打起他们的主意。

“我还不能死,我还不能死……”
到了晚上,考察队才终于找到被冲塌的帐篷埋住的贝克尼兹,昏迷中大声喊叫,
“我答应我老婆,这次考察结束,好好过日子,生个孩子。我再也不花钱在那些玩意儿上了……”
他和妻子成婚多年,因后者痼疾无法生育,最近才治好,便计划补上遗憾。杨不相信贝克尼兹能戒掉那些珍奇古玩,但也不合时宜地讶异,居然有文物以外的东西让贝克尼兹挂念。杨莫名感到亲切,让他想起那老是逼自己擦古董陶罐的父亲。
过了一会儿,贝克尼兹缓过劲来,但脑子还没完全清醒,破口大骂那些暴民:
“大胆刁民安敢碰老子!老子可是三公主长子,老子的岳母可是大名鼎鼎的博典道夫伯爵夫人的亲妹妹!”
贝克尼兹的同僚早知道他的臭毛病,和帝都众多默默无名的富贵纨绔一般,喜欢把祖宗十八代里有点名气的都挂在嘴上,只是大笑,坏心眼的还逗他:
“当今只有两个公主,哪儿来的三公主啊,子爵大人?令堂是先代皇上之后。您可不能乱说,要掉脑袋的。”
“啊……不敢了,不敢了。”
子爵大人就这么迷糊着,作势要爬下床磕头谢罪,给众人摁了回去,笑得更大声。贝克尼兹就这么喜庆地熬过了危险的外科手术。
这就和杨泰隆大相异趣了。杨想着遇上这出他的父亲杨泰隆会做什么,劝慰道:
“外边那些人不过是要讨口饭吃,我们的补给也还足够,分一些给他们,打发他们走罢。”
接连变乱加交通中断,当地生产又停止,周围村落早就食品、燃料短缺。贝克尼兹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点头。

未受伤者们忙了一整晚上救治伤员,杨到凌晨才有机会喘口气,正撞见手术之间的多伊嬷嬷靠在帐篷角落里的支架上偷闲抽烟。多伊似乎以为杨在评判自己,颇有挑衅意味地微微抬起下巴,见杨倒并没这个意思,就递来一个粗制烟卷。
“你们这下惹了新教廷,以后可要小心。”
杨婉拒对方递过来的烟,女子无趣地哼了一声,
“这些疯子一天到晚树立敌人,只要跟他们拜不一样的神都要烧死。”
“我觉得我们还不至如此恐慌。”
“怎么?”
“共同的外部敌人,可以巩固内部团结。同仇敌忾永远是最好的煽动标语。再者,伟大的敌人会衬托得他们自己的神更为伟大。这样看来,玄教内部也并不太平吧……”
杨倒是很冷静,
“无论如何,今天要感谢嬷嬷您。如果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我刚才给你们的领队接骨头,听他说,克劳希的许可证最初是给你的?”
杨点点头,对方接着问,
“你是来调查她死因的吗?”
“不。我本来就一直想来这里考察,有劳她费心安排的。但如果您知道什么能查清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失踪前,曾找我打听同盟军队中的一个结社……”
多伊叼着烟,抬头示意远处的波利斯的船队,
“我们这里时有不怕死的从同盟偷运教徒来朝圣,所以她认为我有门路。”
“同盟军队中的……结社……?”
对方露出神秘一笑:“她让你到这里来,留下这曲折线索,或许这事倒真的和你有关。”
“你知道我是谁?”
“这又不难,您也没隐瞒自己的身份。”
多伊掐了烟,开始干活,从帐篷外的箱子里搬出纱布和止血胶,边清点边解释:
原来,同盟军中有一个团体,均是当年离奇自杀的同盟军统合作战本部次长德怀特•格林希尔中将的门生。他们一直在调查当年真相,发誓要为恩师报仇,革除旧弊。但是,聚集的人多了,有多少人是真正想要查清真相、报仇雪恨,又有多少是借一面大旗,外人可就无从而知了。
杨在寒风中愣了好一会儿,才出声:
“为什么……克劳希要打听同盟的事?”
“那可不是我的问题。她人死了,但这网我可是给她撒了下去,到时候线人回信了,有劳您替她与我同往罢。”
说罢,对方搬给他清点完毕的医疗用品,要他送到对面运输队的安置帐篷去。

高尼夫在帐篷外拦住了杨:
“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你把他留在身边,该不会是因为……”
杨打断他:“他们是不一样的。”
“你自己明白就好,我不如直说了。”
波利斯毕竟还是犹豫了一会儿,
“他枪械使用、格斗技术,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这小子不对劲。”
“不要这么说,他刚才还为了我们受伤。”
这下,波利斯反而笑了:“你早意识到了。”
“他若心存别念,就该装作一个普通孩子,而不是为了救我们露相。”
“你有自信能控制住他就好。”
高尼夫接着说:
“至于那个女人,我去摸了底,的确地球出生,不少住民记得她。但中间有好多年她都不知所踪,今年初才返回故乡的。”
“哦,是吗。”
杨笑着,放下茶盏,
“劳烦您担心我周围……”
“行,我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高尼夫叹息着,指指自己的帐篷,
“你家那位阁下的通信。他一定是听到什么了,你可保重。”


13       

出现在投影画面里的莱因哈特,居然穿着一件灰色的高领绒线衫。这组合也太滑稽了些,杨不由自主摸摸了脸上的擦伤,笑了起来。
“你还笑得出来。”
对面的人抱怨着,却是闲散地窝在沙发里,就像他课堂上虚度光阴的大学新生。然而对方确实是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官之一,指挥着五千多艘军舰,刚刚带领己方创下了以少胜多绝境逢生的奇迹。
杨很肯定,莱因哈特是特意如此装扮的。
这是受到军方监控的频道,他们不能说得太多,但也不是什么都不能讲——至少官方已经公布的消息不是。即便如此,莱因哈特从来不曾——现在也没有——将军中调动升迁、繁杂事务拿来同他讨论。

这是为了不给身份敏感的杨增加麻烦,或者是……
杨心中遐思,这两年,二人聚少离多,对话之中始终有一只无形的大象阻挡着。
杨谈着他们的见闻、考察的日常,好像地球无事发生。
——你在战场上还好吗?听说你晋升了……亚斯提……是不是很危险,受伤了吗,真的不会太辛苦吗……你还活着,太好了。
这样的话语,杨不知该如何出口,只是迂回地问:
“卡琳要考试了,尤里安也在办入学手续。你在奥丁能应付吗,我还是赶回来吧?”
“不用。你想待在那里就待在那里。你开心就好。我还不知道你吗……”
对方抱着屈起的一条腿,下巴磕在膝盖上,就像在家中不咸不淡地抱怨他到处乱放东西般,露出让人怀念的少年般的笑容,
“你啊,为什么就独独对这一个不入流的小破教这么感兴趣?”

杨停了一停,不好意思地笑着,转而问:
“你说休假要过来,大约什么时候?”
对方脸色一变,虽然极力掩饰,杨还是看着有些不对劲:
“这边很多事情,再看吧……”
杨不知为何,以下着某种赌注的心情,问:“那……你之前想和我说什么?”
有一刻青年蓝色的双眼突然睁大了,接着很快垂下视线,避免与对方相汇,滔滔不绝地谈起如何担心卡琳的成绩、尤里安的学校申请,历史学院里的各种纷争八卦,在琐碎的日常杂谈间,就要结束例行通讯时,对方忽然唤他的名字:
“杨!”
突然高昂的音调,令前同盟军人都不由得要立正行礼,条件反射性地回答道:
“是?”
也许这才是对方平日在军中的姿态。莱因哈特无声地端详了他一会儿,又平和下来:
“一旦局势又不稳定,立刻离开那里。”
“好。”

通讯结束,莱因哈特默然看着变暗的屏幕。
杨之前没有和他讨论地球的纷争,一定有他的理由。也许因为现在事态暂时平息了也不用讨论,也许因为知道莱因哈特会掌握情况,也许……
自己不也是有不想让对方知道的事吗?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冰冷的后颈。
再过一阵,再过一阵等身体指标转好、不会让杨看出来的时候再去找他汇合……

“艾密尔。”
临时勤务兵循声而入。莱因哈特这位主治医生的儿子还没到他胸口高,令他一直怀疑对方这个年龄上舰是否符合规定。可这幼年军校学生处理各种日常工作老练得就像宫内省的总侍从长,令莱因哈特很难再说什么。
对方接过他脱下的毛衣,为他整理下边浆得笔挺的衬衫,又递来黑色银边的军服外套,退到一边,等着莱因哈特给脸上的表情也套上一层严酷的铠甲,投入下一场与远在奥丁的军务省官僚们于电话会议中展开的战斗。虽然他已心生退意,但也不能让“黑色枪骑兵”就此成为那些猎狗争夺的肥肉。这样一来,从战斗部门转回医疗编制的计划又被搁置了。



莱因哈特: 组建分舰队 3月中旬

14       

但莱因哈特还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宇宙历796年、帝国历487年3月中旬,刚踏上奥丁的土地,新晋中将就接到委任状,要其着手组建规模约五千余艘的分舰队。原“黑色枪骑兵”的参谋等,也被任命率领各自的三级编队。人才严重不足,急需新鲜血液,令莱因哈特深陷繁杂人事行政事务之中。
他需要与“黑色枪骑兵”风格相容的、坚实与狠砺兼备的猛将。首先想到的是曾共同压制伊谢尔伦哗变的昔日的上司、现要塞警备队司令雷内肯普准将。莱因哈特还特别提拔了同次战役中表现英勇、击坠王出身的437编队指挥官坎普上校,要求他另外负责实行莱因哈特对空战队新式作战的构想。
军务省送来的推荐名单里尽是些门阀背景却又没什么实绩的年轻人。可为免引起怀疑,总得接受一两个才好。正是头疼,他在名单里发现了老熟人克涅利斯•鲁兹上校的名字。他们在莱因哈特为夏夫豪简决斗时相识,自那以后已有四年未见。莱因哈特只从与之交好的医院护士长海瑟薇处间或听闻其景况。近年他戍守边境剿灭海盗,取得不小实绩,莱因哈特便也挑了他来。

维斯特帕列女男爵的挚友、梅克林格准将也来毛遂自荐。他在利普修达特事件时负责公爵府守卫,出此事故,自然要被追责,第四次迪亚马特战役中他又主动协助过莱因哈特,基本处于被放冷板凳和直接流放的中间地带。让莱因哈特意外的是,这位看似闲云野鹤的艺术家竟十分擅长制定缜密的补给计划,各次实战中的后卫角色完成得也堪称完美。
对此,本人是如此解释的:
“这是一般人的误解。绘画和音乐,都是在最初的激情感性的构想之后,需要足够精细的理性和计算。这一点上,计算构图的比例和节拍的时间,于用兵作战,异曲同工。”
莱因哈特颇有同感,便从善如流地招揽过来。此人唯一的坏处是,从此莱因哈特但凡被叫去参加姐姐和维斯特帕列女男爵的茶会,从被两位女士开兑变为被两位女士加一名诗人一起开兑的地步了,此为后话。

有趣的是,莱因哈特似乎没有寻觅参谋长的意思。他的幕僚们想当然地认为,缪杰尔中将本身就是用兵筹谋的天才,不需要一个参谋长在边上多话,甚至不需要任何参谋。
于是最后,就剩招揽一位合适的副官人选了。

奥丁史瓦塔芙海姆军人疗养院。
后山内湖雾气弥漫,对岸松树林的尖顶,就像徘徊的巫女们的兜帽。
“休马哈少校。”
湖边的垂钓者闻声抬头,看见他的访客愣了一瞬,才慌乱地起立敬礼,接着又意识到自己没穿军服,放下手来:
“……缪杰尔……中将。”
莱因哈特见对方连说出他的名字都十分困难,和之前那精干神采大相径庭,看来军医院的诊断并没有错。

去年9月的第四次迪亚马特战役中,雷欧波特•休马哈少校不惜抗命,丢下自己主官菲尔格尔驰援黑色枪骑兵。本以为对方已经战死,莱因哈特年初竟在维连斯坦星系救到他这昔日的救命恩人,之后送到后方疗伤。如今其外伤治愈,但持续受到记忆、认知障碍的困扰,丢失近年记忆,却又不似常见的创后应激症,也未找到脑部创伤病变,治疗起来十分棘手。

此时,布朗百胥克要为外甥菲尔格尔复仇,恨之入骨,但好在其正忙于同立典亥姆争锋,暂时无法料理休马哈。莱因哈特赶紧找安森巴哈求情,后者不知是不是念及同袍之谊,竟能安排休马哈住到这儿来暂避风头。
莱因哈特寻思他这导师也是个妙人,平日里为布朗胥百克公爵鞍前马后,到了关键时刻,却往往和他主公唱反调。但是,也大多不过被关几个礼拜禁闭,并不曾遭什么大罪。

此前,莱因哈特邀他做自己的副官。休马哈迟迟没有回复,此番直言道:
“您知道……下官目前恐力有不逮。若阁下是念下官当日搭救之恩,如今您已护我周全,免遭公爵发落,又得在此修养,已经足够了。”
“要说是报恩,您可想多了。我请您只是适才任用,偏要说的话,我们都是后勤出身,我觉得亲切。”
那年轻指挥官走过他身边,在水边毫不见外地坐下,同对方一起研究池中之物,
“偏要说的话,我就是很好奇,您当时为何选择救我。”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没得到回答,续道:
“不如我这么问,您在迪亚马特为救我而遭到炮击,为何您的救生艇会出现在维连斯坦?您还记得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下官神智昏聩,实在无法回答。”
休马哈眼神迷茫,似乎其记忆失落在眼前浓密的大雾中,
“有劳阁下大老远走这么一趟,万分过意不去。”
“不辛苦,这几周我也住这儿。”
休马哈一楞,对方的笑声终结于一连串咳嗽。休马哈这才看见身后岸上有个少年勤务兵,怀里抱着大衣正欲上前。那青年咳得停不下来,但还是摆了摆手让对方退下。
过了一会儿,缪杰尔才缓过气,靠在码头拴锚的铁桩边,调整气息:
“我身体也不怎么行,若没贤能助力,就算活得过下次出征,恐怕还得回这里来续命。”
对方尝试扶着那铁柱子站起来,一次没成,眼看要摔下去,休马哈赶紧去扶,早被那少年兵抢了先。那少年给他的长官披上大衣,忿忿地瞪着休马哈。
他的上司断然看不到这出好戏,走在前边说道:
“也罢。您救了我的命,我没有再得寸进尺的道理。但我的病情得烦请您保密,军务省那些官僚不愿这事儿泄露出去,怕伤了士气。”

莱因哈特回到疗养院的湖边咖啡厅等人,透过木框落地窗,远远看着他刚才拜访的人。后者在湖边踱来踱去,心神不宁,无心垂钓,这下莱因哈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那并发的间质性肺炎难好不假,但用这个来道德绑架似乎不太厚道。
没及多想,莱因哈特等的人到了,在他身后沙发背对他坐下,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音量道:
“你不知道,最近社维局终于有了对手。”
费尔南多•冯•托尔奈森在参谋部的长官在此地疗养,他借探访的机会,要求和莱因哈特面见,一定事出紧急。可此刻他的言辞中竟有几分幸灾乐祸:
“有个才成立的部门,拿没收克洛普修特克的财产当基础经费,不管组建的是警察部队也好、特务部队也好,专挑布朗胥百克的人下手,都说是立典亥姆的人,现在皇都都在看好戏……”
按照托尔奈森私下搜集到的情报,这个部门下手的对象,除了共和组织,也确实尽是些恶贯满盈的权贵。布朗胥百克庇护下的清流——虽然为数不多,都无危险。市井和开明贵族只听得演绎的传言,只一个劲叫好。
“有意思的来了,就是这支新成立的部队在调查‘Kurfürsten’ 。”
这是由修米特查来的情报,但莱因哈特不禁怀疑相关方面故意泄露情报的可能性。


15          

莱因哈特升至将官,按礼制需配旗舰,这当中便生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纵是少年英才,莱因哈特毕竟没有门阀背景,又是军部眼中的的棘手人物,典礼省甚至没有循例派专人前来,只是通过电子方式传来通知和档案。
旗舰名称和简介令他为之一愣:
——调给他的竟是原本配属法伦海特的“伯伦希尔”。

他联系法伦海特,后者打哈哈地推说自己还是喜欢旧舰“亚斯古里”,如今修好了,就把“伯伦希尔”退了回去。至此,这艘明明造型极其优美、性能强大的新式战舰已被打上“闹鬼”、“首战司令官差点没命”、“色如出殡”、“先后被两任将官拱手让人”等不吉利的标签。军部那些迷信的老古板自然不愿接手,在非常有限的需要换舰或配新舰的将领中,只有莱因哈特才适合接下这块烫手山芋了。
在帝国指挥层,旗舰与其说是一种装备,不如说其来路、外观和与之相关的武运更具象征意义,昭示着主官的地位和命运,实战效率也要为此让步。

莱因哈特倒不信鬼神,但他也有不满。伯伦希尔的白色涂装与分舰队僚舰的通体漆黑对比过于显眼,近战时很容易成为敌军集火的目标。倒不是他贪生怕死,而是指挥、通讯中心等都将设置在旗舰上,若是受创,则会影响整个军事行动。
他向整备部提出意见遭到反驳,被告知:“原始装备制造商表示,不接受改装。”
“难道我不是被授予者,我去和他们谈!”
技术官僚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欲言又止,联络厂商返回后道:“对方让你去这里找他。”
对方递给他一张写有地址和联络方式的纸条。

顺着上面的指示,莱因哈特竟来到维斯特帕列的某个沙龙中,而正中端坐的居然是自己的姐姐。
——所以,年初她和团队在维连斯坦调试的正是这艘战舰?
莱因哈特百感交集,安妮罗杰反而有话要说:
“为什么你不和司令部坚持要一艘全新的呢?这样我们就能拿到预算整装另一艘了!”
他又气又好笑:“那能不能请您,下一台的涂装低调些?”
“不可能的,‘艾尔威特’是红色的。”
——那不是更显眼了吗?!
做弟弟的哭笑不得,接着揶揄起来:“那请问,再下一台姐姐大人是想涂成橙色的吗?”
“我倒是想,但经费不允许。”
安妮罗杰莞尔,
“你不明白,这是为对应各波段光谱跳跃而做的反射层,涂成别的颜色就破坏了弦展开协振,船就没法做超光速跳跃了……等全波段和长波段的实战数据足够,可能会直接跳到超短波段去,也许看上去是灰蓝色的吧。”
接着,他姐姐终于将他从令人茫然的专业术语中拯救出来:
“怎样,舰名想好了吗?”
安妮罗杰天生丽质。幼时在家乡,她曾被选为圣灵降临祭扮演女武神的花童,站在游行的开道花车最前方。彼时,就是这样的姐姐守护着他。
青年在这数日的风波中,难得获得平静,露出可称温柔的笑容:
“不改了。‘伯伦希尔’就很好。”

“那么,亲爱的莱因哈特,我们就在此分别吧……”
安妮罗杰眉目含笑,凝视了他一会儿,道,
“我要去一次费沙。”
“比预计的要早?”莱因哈特猝不及防。
“露克雷鲁先生可能出事了。上次通话,老爷子居然没催我结婚。”
“这……不是挺好的。”做弟弟的一头雾水。
“能让他停止多管我闲事的一定是没顶之灾。此外,我还有事要问他。”
物理学者出身的工程师表情严肃,
“现在情况不一样,这是你的旗舰,你在上边,我一定得让他开口,他一定会开口。”

杨在地球 7:克劳希的遗稿 3月中旬
  
16       
   
地球。
杨盘腿坐在营地西边、一小段悬崖尽头的石头上写信。
几个月来,他们终日奔波,风吹日晒,补给日减。他整个人消瘦下来,面颊下颌刀削一般,五官分分明明,原本浅浅小麦色的皮肤也深了一号。护目镜下一双黑色的深邃眼睛,映着纯蓝的天空和雪白的山峰,倒是温柔。微卷黑发自由生长,额前散发只能胡乱撸到耳后,再用厚重的毛帽压住,外边套着问当地住民借来的长袄,乍一看就像是个俊朗的本地后生,女信徒路过有时竟也多看他几眼。
每个黄昏,等夕照在远方山峰雪线上的金光消逝,他就在昏暗小灯下整理一天的笔记、论文的草稿。稿纸明信片都用完了,就在多伊丢过来的包能量匣的油纸背面给远方的人写信。
明明寄电子信息就即刻可达,波利斯•高尼夫嘲笑他矫情,杨只是笑。
这是约定的每日仪式,要是不完成,杨就不安心。

——我们上次说到哪儿了?
对,当地的帝国基层组织已经不见踪迹,只按教派来划分。最近当地根据教徒教袍的颜色,管旧教廷叫“青教”,新教廷为“玄教”。“青教”没有成系统的教义,神话和经文居然都是口口相传。“玄教”的教义编得一本正经,但在我看来,颇为无趣……
现在,旧教团倒台了,但教区划分和命名没变。新教区就在旧的遗迹下组织日常生活,只是换了经堂顶头的符文和行礼仪式。唯一不同的是,新教廷神甫隔三差五要教众们将家中旧教相关的神器物品拿去烧,后来又发展到所有文娱相关的物品,认为所有的欢愉都能导致堕落。
这样的做派,实在是和历史上它诸多的前辈一脉相承……

“给你。”
杨正写着,头顶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他抬起头,那是诵经团某位嬷嬷的孩子。旧教并不禁止神职人员婚娶。他微笑接过对方手里的青稞团子,孩子的母亲跟上来,在他面前放下一布袋面,杨才想起这是他上次救下的那对母女。

考察队每日用压缩粮食、银钱换当地住民的青稞面、肉干、传说和经文——反正贝克尼兹有钱。他们的领队虽然喜欢端个皇亲国戚的架子,别扭地很,但好在他就是有钱。
“活人都要吃不饱了,还要为几千年前死人留下的东西劳师动众,花那么多钱呢。”
那妇女的抱怨带着善意,
“先生又在给谁写信?”
“还是昨天的。”
“都是一个人?那先生一定非常挂念那个人。”
妇人想想,从宽大教袍下面摸出一打缀着五颜六色穗子的卡片,
“这是经堂发的护符,很灵验的,比‘玄教’的那些黑不溜秋的东西强,一定会保佑你的祈愿成真,那个人顺风顺水。”
   
隔天,那妇人的女儿又来找他玩,这次递给他的又是一张经堂的护符。
“给我的吗?谢谢你,我已经够用了。”
女孩坚持,杨接过一看,背后已经写了字。那是4个各自分开的数字,也不像是地理坐标。杨蓦然觉得那字迹有些熟悉。
正疑惑着,他余光瞄到手边的一卷金属箔,边角上正标记着类似的4段数字,分别代表此卷放置在“地库”的第几行、列的置物架的第几层和第几卷。

杨大为惊异:“这是谁给你的?”
女孩不答,呵呵笑着,扭头就跑。
杨跟着她追到营地西边的山坡上、白雪掩盖的乱石冈中的一块锋利巨石后边。杨近前一看,乱石堆中居然隐藏着又一道门,正对高台外的断壁绝谷和远处皑皑雪山。本地人面向最高峰建了祭坛,似乎把这当成什么神迹的祭祀场所。画了符的盆子里,放着几个和昨天一样的青稞团子。
那门楣四周的花纹十分眼熟。他明白过来,这大约是“地库”的另一个入口。女孩站在原地,似乎在等他自己进去。
用打开正门的条码果然也能打开这扇门,他穿过重重经幔,穿入地道,居然从另一端进入了“地库”。他寻着那号码,找到对应的卷轴。

这卷金属箔的确看上去不太一样。他用贝克尼兹的计数器一测,果然显示这是核战后时期的复刻品。
所以,是一卷赝品吗?
当他解码出其中内容,倒吸一口凉气。
开篇并不是什么西元时代的典籍,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因为那是一段引自他自己的博士论文概要初稿的片段,有一堆严重的语法错误和引用问题,被克劳希嘲笑了好一阵。之后的内容用现有的编码系统解读出来,则是长篇累牍的无意义字母,但看着也并不似纯然的乱码,大约需要再一道解密算法才行。

——这会不会是爱尔芙丽德•冯•克劳希留下的卷宗?

他带着那孩子返回营地,还给她的母亲,拿着克劳希留下的符纸问那妇人:
“克劳希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夫人上次回来……那得有好几年了……”
杨打断她:“您叫她夫人。”
克劳希结婚是前年9月份的事。妇人眼神躲闪:
“我习惯……”
杨又问了一次:“她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妇人抬起头,匆忙左右看了看又垂下眼,给女儿擦浑身的泥。杨蹲下帮她,对方犹豫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
“去年2月初,夫人突然来了,带着孩子……我们好久没见。”
这正是克劳希出事前。
所以这解释了他们母子二人为什么是失踪在维连斯坦附近——克劳希从奥丁出发,中途绕道来了地球,留下这些,再赶往前线,自然要经过维连斯坦。
可是,多伊明明说没有等到克劳希?是什么原因让她们错过了?
“这是她留给你们的吗?”
“……夫人说,留给找到湖里东西的人。”
“你没有拿出来。”
妇人又抬头看了眼四周:
“她浑身是血……浑身是血……不知招惹了谁,我有孩子了,我不想惹麻烦。”
“她救了你们,很多次。”
“对不起、对不起……这不是……这不是您也救了我们……所以那傻孩子还是听她的话给您了吗?对不起,我得走了。”
妇人手忙脚乱地拾掇好杂物,拽着孩子匆匆离去。杨有些愧疚,对方有顾虑情有可原,自己不应当指责。

他们前脚刚走,多伊后脚就到他的帐蓬前来:
“时间到了,走吧。”
杨才想起,这是此前他们约定见线人的日子。

费沙1:菲的调查1  3月中旬

17          
  
费沙。
“格林希尔小姐。”
听到那从阴影中走出来的“线人”如此称呼自己,她登时十分泄气。本以为是几个月来不见的大料,没想到竟又是一个为了找她而布的饵。
她当即抬腿一脚踹翻偷袭者,刚买的一袋食品罐头饮料瓶一股脑全掼到对方脸上,拔腿就跑,在小巷里七拐八绕,没过几个弯,又被他的同伙给堵住:
“格林希尔小姐……我们有了新的线索,只要您出面作证……”
女子掏出匕首,横刀相向,怒道:
“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不会同你们合作!”
对方立刻变脸:
“你这不孝女,老师死于非命。这么多年你也未曾想要为他陈冤、伸张正义?!”
“少慷他人之慨!”女子反唇相讥,“这么多年,也没见你们做了什么?!”
“你……!”
眼见说服不了,对方气急败坏,正要硬上,突然背后受袭,与同伙一齐统统倒地,即时被五花大绑。
来救援他的,正是最初被她击倒的“线人”,见她做势又要攻来,对方立刻扯下兜帽,举手投降: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别的企图。您不记得我了吗?”
“……达斯提•亚典波罗?”菲列特利加从记忆里挖出一个名字。
“多年不见。您还好吗?”
亚典波罗刚被砸出一个乌青的脸微笑着,放下高举的双手,伸向前慢慢按下对方的刀刃。
“不需要你的关心。您干嘛来了?”
女子警觉地后退一步,又大概意识到现在也不是寒暄的好时机,缴了被揍晕的战败者们的械,在他们身上摸索一番,道,
“此地不宜久留,跟我来。”

他们迂回返到菲列特利加暂租的居所,绕过正门,从背面小巷的气窗翻入室内。年轻女子收拾寥寥家当,不消片刻就整出一包行李,行云流水,可见常于此道。他们又从后巷的围墙上爬出。亚典波罗先落地,伸手想要接住后面的女子,对方并不领情,兀自轻轻落下。
菲列特利加在前头轻松地飞檐走壁,跨过窗棂露台,带领他在昏暗腌臜与灯红酒绿交织的费沙迷城中飞奔。他们最终停在航路局某枢纽站的停车场前,菲列特利加看中这里停着的某艘工作艇。亚典波罗颇有默契,她黑着电子锁,他为她把风。
“好了,你是怎么回事?”
“你听说最近杨威利惹起的风波吗?议会已开启对杨威利当年事件的独立调查。”
“呵,”
菲列特利加一声冷笑,
“我猜独立调查委员会都是特留尼希特的人。”
“荷旺•路易倒是努力了一把,现在什么人都有。虽然大多是花瓶,总聊胜于无。所以,席特列元帅委托我来寻找可能有用的线索,以不变应万变。而杨七年前,曾托逃脱的俘虏带话回来了。我顺着他给的线索调查到了费沙,这不是想找您帮忙……”
“所以是席特列告诉你怎么找到我的?”
亚典波罗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但只答:
“那还能有谁?您出走的时候没和我们任何人打招呼呀。”
女子停下手里的活:
“行。等我解决手头的麻烦。”
“你是说摆脱同盟那些人的骚扰?好商量。我护着你,看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再招惹咱们了。”
远处有下工的人路过,亚典波罗示意她换个角度,躲进阴影里,低声道,
“不过,他们即是你父亲的门生,又要为你调查真相,为何不相信他们?一直躲着不累 ?”
“不是我躲着他们。这些管自己叫什么‘救国会’的饭桶……”
女子低笑,
“……尚不能自救,谈何救国?”
她也曾抱有希望,但时长日久,也渐渐明白这些人不能成大器:
“等我有一天查清真相,掌握全部证据,定自己出版成册大卖特卖,凭什么便宜别人?我还指望这些饭桶为我指路呢!”
菲列特利加从工装服上的二十多个口袋中的一个里,掏出刚才摸到的被袭者的通讯器、钱包,晃了晃。

金褐色的长卷发在风中翻飞,映在茶色瞳仁里。经年流离,给她打上一层犀利的光泽。对方如今在费沙匿名经营着数个时事和娱乐的调查账号,从黑金内幕到名流绯闻,无所不查,混得风生水起。
亚典波罗哈哈大笑,被对方一掌拍在肩头,吃痛噤声。
“不。我的麻烦不止于此。”
姑娘从那皮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黑底灰字,样式极简,属于一家安保服务供应商,
“知不知道多米妮克•让•皮耶尔?”
“就是你们这里,现在搞得满城风雨的那个女演员吗?”

亚典波罗刚到费沙也这么清楚,是因为航空港的电子报摊和媒体屏幕都在滚动播放这惊天八卦。
这位费沙娱乐界新晋当家花旦年初事务所受袭,众多工作人员都死于非命,本人下落不明。有狗仔拍到有女子出现在命案现场,有传是她同金主的其他情人争风吃醋遭到谋害,也有传是被眼红的竞争对手所害。直到事务所的母公司出面公告,说本人安全无虞,正在接受司法调查,才暂时平息。

岂料事件并未就此落幕。
皮耶尔是自帝国流亡的歌剧世家的女儿。落难的前贵族小姐半工半读,支持自己的艺术追求。最终从选秀节目中脱颖而出,接着唱而优则演,一炮走红。
就在命案后几天,网络突然爆出大量皮耶尔的黑料。称她的出身故事全是杜撰,本是混混出身的夜场歌女而已,甚至从事风月生意,还有当年夜场驻场的全息视像。更说大赛胜出也是后台撒钱买的内定。更可怖的是,当年那间夜店店主和同事,竟可疑地死于非命。传是她出道后,不堪勒索而终于伙同事务所杀人灭口。
其人歌声犹如天籁,演技却差强人意,但成名后热衷于接洽影视项目,表现广遭诟病。可是投资方硬要强捧、压制批评意见,因致舆论不满,如今一并爆发。
不久,有更为清晰的全息影像证实,那名噪一时的“多米妮克•让•皮耶尔”与那名为“多米妮克”的夜场从业者,外貌年龄都不同,而后者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
可那道传闻早已广为传播,辟谣的传播范围完全不比。对当事人造成的名誉损害,事务所接手的新团队提起告诉。
皮耶尔拥有非常庞大的后援团体,绝大多数是年轻男性,狂热与偏执已是远近闻名。这下他们为女伶的无妄之灾哀泣,认定是对手栽赃,并对被怀疑传播资料的人、丑闻初期转而批判皮耶尔的前后援者进行疯狂报复,殃及不少无辜,最终同厌恶她的民众爆发激烈的舆论冲突,又发展到线下。最终,有影迷冲进竞争者对手的演唱会引发爆炸,死伤惨重。
“就算真的是在夜场或……说实在在费沙也不犯法……何故为了维护她上升到杀人放火啊?”
亚典波罗乍舌。
“他们哪里追的是偶像,崇拜的是想象中完美的自己罢了。最好是不吃不喝不代谢没谈过恋爱,出身纯良完美无瑕的圣女。”
“这又不是拜的神仙……”
“那可比拜神要认真。神仙你摸不到,偶像可是活人。你现在要撕破那层娱乐公司编出来的画皮,可不就是亵渎神明,是叛徒是异教徒,是要被钉上十字架烧死的。”
事已至此,本人仍未出面作任何表示,舆论哗然。认为她全然无辜遭受牵连、调查中无法出声和认为她应为支援团体行为负责的人都大有人在。

所以,对方说的要紧事是要带他做一天狗仔队吗?
“她的人在调查我的下落,找到了我在费沙的行踪。”
亚典波罗正疑惑着,菲列特利加接过亚典波罗递回的名片,
“现在我更确认,是他们向‘救国会’透露了我的身份。”

菲列特利加7年前逃亡到费沙,在邮政总局注册过一个邮箱,用以与同盟的故旧联络,领取定期通讯和抚恤金按金。最近一次她在那里遭到伏击,反杀袭击者后逆向调查,发现对方竟是与多米妮克有关的安保公司雇员。
菲列特利加查过,这家公司真正的客户只有皮耶尔一位,其他合同的甲方都是空头公司。他们很专业,身手和装备都远超一般民用服务的需要。
“即使这样,那天晚上他们却和她经纪人一起被悄无声息地干掉,下手的人是更厉害的高手。”
“如此惊悚,竟未见报?”
“警察不知或不说,但我在现场。”
亚典波罗惊诧:
“等等,你就是那个……那天晚上,狗仔队拍到的是你?你和她的后台有那种关系?”
对方给了他一个“你莫不是认真的?”的白眼:
“我是被莫名卷入的!我到的时候尸体都凉了!”
菲列特利加调查到皮耶尔的事务所,当晚正好遭遇其经纪人的命案。
“所以竟不是争风吃醋……不,那也不能就此排除她和其他人有这类冲突。”
被激发了好奇心的亚典波罗不由失望,接着突发奇想,
“也许皮耶尔怀疑你和她的幕后情人有染?或者你以前爆料跟拍惹恼她了……”
“不,他们追查的是‘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这个人,所以才会出现在邮政信箱前。我的几个调查账号在行业里包括她公司那里都是挂了名的,最初反而没有受到影响。可见他们此前没有发现我的假身份。”
亚典波罗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一个娱乐明星,为什么会有动机和能耐调查到同盟前统合作战本部次长的女儿?”
菲列特利加终于撬开那维修艇的认证锁,舱门发出极低的一声,打开一线。
“我尚不清楚。但是她事务所的命案,就发生在我在邮局被她的保镖袭击的第二天。”
菲列特利加站起来,俏丽脸蛋一半隐藏在费沙地下诡异的阴影中,
“这是1月底的事。现在,他们终于找到我住处来了。如今我的身边很危险,您要跑路还来得及。”
亚典波罗完全无视这句话,手搭上舱门把: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杨在地球 8:线人 3月中旬

18       
   
地球。
考察队营地所在的这片高原台地的最南边是如刀削般的悬崖,应是地质运动造成的断层。台地离下一级高地海拔落差近一公里,边缘几条冰瀑汇聚,冰川和岩石混合,堆积侵蚀,令地台陷下一块,造出一个冰碛湖来,在南面堆出一个冰坝。
地球的春天到了,湖上冰盖的尺寸慢慢缩小,逐渐露出更多水面。
湖的正东,自包围湖的北面与东面的主峰山体蜿蜒切下来数条冰瀑,晶莹透蓝的庞大冰山碎块连成纵队,蜿蜒至东岸没入湖中。西面的平缓坡地绵延直到悬崖,他们的营地就在这五十多平方公里的冰面的东北角。那被他们发现并被命名为“地库”的巨大档案馆就在这冰湖七百多米深的水下,入口自水中伸出冰封湖面,挂满冰棱,满覆白雪,就像泅出湖中的巨兽的头顶,正对着营地。

从营地出发,多伊带着杨在一望无际的冰面上走了一个多钟头,最后停在冰碛湖的冰坝边缘。杨静静地等着,遥望远处苍茫雪景。
等他转过身来,没看到多伊说的“线人”,看到的居然是对方手中的枪。
但将被灭口者反倒比灭口者更淡定。杨泰然自若,只是略有失望:
“呐,所以,果然并没有这么个‘线人’,克劳希也并没有来问你这个罢……”
这一切不过是引诱杨出来的陷阱罢了。
“‘救国会’的确想要搞事不假,我没有撒谎。最近同盟军部的数个激进提议,似乎都有他们的影子。他们想要用手上的证据扳倒政敌,物证已经齐全,就差人证。”
“人证?”
对方不答,道:“你倒不吃惊。”
杨叹息:“您不擅长演绎纯粹的恶人呐,嬷嬷。”
“……也是,我从来不是好演员的。”
多伊竟显得有些低落,接着叹息起来,
“我和克劳希不一样,她随时都能让不存在的人物上身……”
对方认命地苦笑着,枪口倒是纹丝不动:
“你不问我为什么?”
“我在‘地库’找到的卷宗是克劳希的遗言。你怕我就要发现,你就是那个最后对她下手的人。”
冰碛之上,万籁无声,不知何时飘起雪来,杨望着下边的百丈冰原,
“但我还是想听您解释。”
“我和她,不过各事其主、狭路相逢罢了。”
“是吗?那你们这次想在里面获得什么呢?”
多伊一愣,杨不紧不慢地问,
“费沙的教会表面只是地球教总部的一个分支,但其实你们才是这次冲突的策动者。你们想主导这里的未来,结果只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圣地”骤变,如向冬日的池塘投下一块磐石,产生的余波还未抵达其触角盘踞的各星域,一个普通的历史研究者发出如上的论断,在对方心中造成的撼动,并不亚于这场武装叛乱本身。
女子没有解释,冷淡道:“那您搅这趟浑水是为什么?”
“请你们解伊谢尔伦要塞的困局。”
多尼米克一头雾水:“要塞好好的,什么困局?”
“不久就会有。”
女子并没有好奇“你怎么知道要塞要出事”,不知想起什么,只是冷下脸来:
“你要我们费沙来折衷,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在您的概念中,什么是‘费沙’?”
对方没答上,杨并未追问下去,接着回答她的问题,
“对费沙的好处可说不上,能自保就不错了。同盟若能拿下伊谢尔伦并守住,就打开了通往帝国的通路,费沙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那您这倒是在帮我们。为什么?”
“您此前在危难之中保护我们,理应还这个情。”
“就这样?”
杨转过身来:
“因为这是正确的、应该做的事。就这样。”

飞雪吞没了他们半个脚背,多伊才说:
“可怜人……你该不会是‘他们’的一员吧?”
“‘他们’……?”
“命运遭到诅咒,而灵魂困于浅摊,无法往生、只能不断轮回的人。”
大雪朦胧,远处的高原台地反倒像是湖底,虚无缥缈,杨没能再回答她。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轻轻碾压冰面的脚步声,她举着枪正要转身,杨先发声了:
“啊,尤里安……”
听到那孩子的名字,女子不得不迅速收起枪,用眼神威胁杨。后者只道:
“我和嬷嬷只是有事要谈。”
“是吗?”
少年的视线在二人身上盘桓了一会儿,微笑对杨道,
“高尼夫先生说有事找你,要您马上回营地去。”
返程路上,多伊罩袍下的武器再也没有拿出来。但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杨如此自若,是否是此刻身后的那个少年从一开始就跟着他们了?
  
费沙2:菲的调查2  3月中旬

19          

费沙。
二人开着航路局的检修艇,用菲列特利加不知从哪里变出的一个电子通行书,假扮成航路局定期检修系统的技术员,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晃进了费沙警察总局的中央档案库。警局案件卷宗都已电子化,存放实体底档的仓库并不是什么机要部门,安保十分松懈。

他们终于在一片昏暗中,站在一堆陈年枯骨前。
“我们这是要……”
“费沙所有的记者、狗仔队、私家侦探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飞,都想挖出点什么来,可能的线索都被查尽了。但他们忘了一个细节。
“最早那传言已被证伪,所以没有人再追究其中的细节,但是……
“我研究过网路上驻唱女‘多米妮克’和‘多米妮克•让•皮耶尔’的全息视频。后者不要说是艺名,连唱法、打扮和姿态都与前者十分相似,以至于只有模糊的视频资料的时候,外人把她们当成了一个人。一开始以为是误会,但这真是个巧合么?
“并且,‘多米妮克•让•皮耶尔’真实出身是什么呢?最初的那位‘多米妮克’和夜总会的经理,究竟是如何死的呢?这两个案件与明星的关系被证实为谬传,反而没有人追查了。”
菲列特利加戴上塑胶手套,又给他一副,
“电子化的卷宗最不可信,只有实物不会骗人。”
证物室档案箱里的原件,除了冗长的报告,只剩下快要风干的骨头。菲列特利加翻来覆去地看,突然说:
“不对。”
“什么?”
“这位‘多米尼克’的卷宗是没什么问题,但夜场经理的死亡时间,和媒体爆料及警察局的电子版本不一样。”
对方说了一大堆年代测定、风化模式,不同年份费沙内海周边重工厂排放物、白质层重金属含量等技术细节,最后概括道:
“真正的死亡日期,比公开的版本,起码要早上4年。”
“所以……”
“这就在皮耶尔出道之前。那时候,那位小姐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说是当时经纪公司就为绝后患而帮她出面摆平,这就不合常理。”
“若是命案本来就与皮耶尔无关,那就不太可能是她自己造假;若是与她有关,目前看来,她也没有动机造假将死亡时间拖到一个反而会让事务所更可疑的日期啊。
“最直接的可能,修改电子版卷宗的是皮耶尔的敌人,要扣她个好大的黑锅;或者……”
二人做好记录和取证,悄悄潜出档案库,思绪陷入眼前费沙淡橘色迷雾一般的困境中。


接下来几天,菲列特利加和亚典波罗继续那陈年命案的调查,进展缓慢。当年沉尸命案的地点是费沙曾经极富盛名的红灯区。10年前,前领主瓦伦戈夫上台曾大力整肃社会风气,责成警察部队清洗这类区域。此地现早已重建为自动化港区,相关人员无迹可寻。
但亚典波罗发现,港区附近有一片少数文化保护社区,住民非常稳定。自114年前费沙开埠,以人类学研究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名义,这类区域的功能就被定死,仅供自帝国流亡的少数族裔定居,任何开发商都撼动不得。里面有不少原住民如今在船坞工作,也曾经在事发的夜场里干过。花点钱,就能套出那些无良媒体挖不出的内幕。三日后,他们带着各自的调查结果碰头了。

“那死者并不简单,夜店经理只是掩护。”
这几天,菲列特利加看来是动用了她多年积累的人脉,挖出不少似是而非的传闻。
死者背后的组织经营着这片从赛奥基辛毒品走私、人口买卖、偷渡到有组织卖淫一条龙的犯罪产业链。在其人对外通报的死亡时间之后,这个派别仍在活动,可警察局对这个帮派的调查到此为止了。
“那些死去的姑娘怎么样?”
亚典波罗翻了翻写满的笔记,里面却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其他姑娘先先后后的死亡,受访者都认为是嫖客和老鸨造成的意外。而那位在夜总会驻唱的“多米妮克”也是其中之一。
“有没有名字可以查卷宗?”
“这可能就难了,全都是勾栏花名。”
“那这些记述能可靠吗?可有具体时间?”
“这些少女的命案比那帮派头目的死亡时间还早。警局公开的数据库和其他原住民的口供比对,只有这位‘多米尼克’能追查到具体案件。尸骨是6年前亦在这片港区发现,死亡时间距今则有11年之久。其他既是黑户,也就无迹可寻。”
“那她的命案就不可能是皮耶尔杀人灭口。”
“我们也许找错方向了。”
他们站在回到这枯骨被发现的地点。费沙内海海面飘着一层铀料冷却剂的黑色油污,翻滚着不时攀上他们脚下栈道的钢架,发出刺鼻的气味。油膜反射天光,远处是血一般的橘红色。

他们出了港区,恢复信号的通讯器里网络平台订阅号的提示音爆炸起来。
这事儿还真是高潮迭起。
原来,皮耶尔的总后援团团长在数周的舆论大战之后,突然发布公告,称心力憔悴,但求一死。警察方接警后并未找到符合条件的自杀案件,通过网络账号也没法追查到用户真实信息。因为这些人一般同时服务于多个运营团体,掌握大量账号,通过曲折的伺服器和代理站点中继,以免被翻出老底。
此前,反对派有数名被线下骚扰的受害者几近奔溃,刚发了律师函。反对者嘲讽后援团团长这是博取同情的拙劣模仿剧,也有不少人焦急地满世界寻找负气的少年,而后援团体中也很快出现了模仿者,高呼要自裁以证偶像清白。
“这究竟是为什么,极端行为也具有感染力吗?”
“为了反抗啊。一方反抗讨厌的功课、无聊的生活、被父母社会安排的好的、看得见的平庸未来。偶像身上的奇迹,就是一种期许。他们为此服从于一个共同反抗的团体,那草根出身、单凭本事出人头地的传说成真的希望,就均等地落在他们身上。另一边则其实在反抗同一种不允许鹤立鸡群的桎梏。”
本来公众已经被最近的养老金基金挪用丑闻转移走了一部分视线,这事一出,注意力又被全数拉了回来。警方被搞得焦头烂额,幸有社会志愿者介入援助。

他们另辟蹊径,菲列特利加指示他直接踹烂了一家媒体关系公司的大门——据称这是皮耶尔合作的运营伙伴。

莱因哈特:受审 3月中旬

20       

亚斯提战役后,帝国和同盟都以极为热情的宣传攻势颂扬己方的胜利。帝国方面自然标榜自己以少胜多,以极低的阵亡率为代价抵御叛军侵袭。而同盟的宣传思路更是妙哉:
“第十一舰队在大半友军阵亡的情况下,英勇奋战,年轻一代的指挥官英姿勃发,挽救祖国于危难之中!”
两国政治宣传机构的执业者们虽然处于对立阵营,在丧事喜办、为己方惨状挖掘正向性解读的能力上,其苦劳和天赋真是日月同辉。若有机会坐下座谈,大约会抱头痛哭罢。

“杨威利是被冤枉的!”
——接着,这样的消息突然开始流传于同盟各媒体渠道。
若是早个8年有人这样大张旗鼓地宣扬,杨也不至于被逼到绝境。近些年,这陈芝麻烂谷子大约每隔一两年会被翻出来一次,都没有这趟声势浩大。
如今同盟的反联邦主义者大肆渲染此事,不是真要伸张正义,而是想借此打击当时在任的军部阁僚,也就是特留尼西特的主要对手们。
他们未曾料到,受到“艾尔•法西尔”重审一案最先波及的,竟是远在帝国的莱因哈特。

3月16日,莱因哈特接到军务省的特别会议通知,要他对这一情况说明。主持会议的是梅尔卡兹——他本人也不见得是情愿的,其他则都是宪兵部的官僚。
——杨威利是不是假意流亡,实则在进行某种间谍活动?
这个已经回答了千百遍的问题,他第千百次进行驳斥:
“我不认为他是这样的男人。要不然,他早该干脆地接受邀约,投身帝国军。这样一来不是既不会被怀疑、又更方便他从事情报活动、骗取信任吗?”
“但我们注意到,最近几年,他在刊物和论文中常有影射当局的言论。”
杨管不住自己的笔和嘴,老是被请去喝茶是不错,但由此联系到他有计划地颠覆帝国政府,这可就言过其实了。
“哦?如何影射,烦请言明。”
对方罗列杨在《酒的历史》里春秋笔法、借古讽今的诸多片段。岂料所提典故,莱因哈特皆能将相关史例娓娓道来,逐个反驳,末了还反讽道:
“那都是历史上——早在西元时期——各种暴君苛政。你们既说影射现实,那本朝如今是横征暴敛了,还是穷兵黩武了?是饿殍遍野了,还是民不聊生了?当今盛世昌平,哪有共通之处?你们是有什么不满?到底是谁在春秋笔法、恶意影射?!”

凯尔拉赫新税则施行后,经济更是雪上加霜。如今,不要说常年受苛捐杂税所累的平民,艾坚赫兹-艾坚福特-艾克哈特三镇原本富庶商埠,好不容易从几年前禁商条例中恢复过来,现在又被折腾得一蹶不振,如霜打茄子,更波及到帝都商户。克罗歇尔家的商号本来几经飘摇,前途未卜,还留着上万的雇员在多地工厂,不知如何处置。
而中部夏亨等星域,饥荒已持续多年。当地贵族和官僚视若无睹,朝廷赈款、社会捐募尽数纳入私囊,美其名曰“统一筹谋、防止混溃”,卷款逃去帝都或是费沙,一走了事。他在幼年军校遇到的那个几个孩子,出于义愤,想要披露真相,私下结社,传递事实,竟走上不归路。
朝廷如是吸来的血投入连年征战,扣去各级中饱私囊,国库依然不堪重负。最早的“黑色枪骑兵”竟殁于要塞常年管理懈怠;他如今组建新军,各级层层作梗,纵有雷霆手段也深感束缚。

他所讽诸项,哪一个不正是他亲眼所见,不正是控诉如今疮痍满目。但台上官僚,日日满嘴仁义道德、对朝廷忠肝赤胆,哪敢应一个“是”字,只得恨恨转到下一个话题:
“我们怀疑,早在约顿海姆暴乱时期,他曾协助暴民反乱,指导其军事行动。”
“空口无凭,可有实据?”
“我们有已故前陆战指挥留涅布尔克准将遗留的言证。”
听闻死于己手的故人之名,莱因哈特心中一顿,旋即镇定下来。留涅布尔克也算颇有谋划自然不会不留后手。但莱因哈特自信对方没有致命证据,不然宪兵部就不会来找他问话,而是直接将他二人拿下了。

留涅布尔克的证言内容详尽,将约顿海姆暴乱中抵抗者们初期组织反击、其后声东击西、到最后核电站爆炸前敌方的战术安排,都描述详尽到欠缺真实感,很多莱因哈特也是初次听闻。留涅布尔克还在遗书中表示,曾捕捉到类似杨的人物策应指挥的画面,就认为是杨的手笔。
“前边洋洋洒洒,到关键最后一步如何确定就是杨倒是一笔带过。”
莱因哈特笑道,
“留涅布尔克想招揽家父,他数次三番没能成功,心有不甘罢了。”
“你们曾于格林美尔斯豪简大人麾下共事。凡佛利特同盟军阵前挑衅,与他叫骂,您还为其辩护。怎么此番就变了口风?”
“人无完人,在约顿海姆一事上他凭个人好恶擅下判断是真,在凡佛利特他陆战指挥才能让人敬佩也是真,我不过就事论事罢了。我还是这个问题,您指责家父妄图颠覆体制,空口无凭,可有实据?”
对方首先拿出来的是现场监控视频和全息图像,但大多太远,只得一个黑发的背影。
“这么模糊的东西,居然也能拿来糊弄庭审和下官,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裁判长?或者,难道您竟是在指责社维局,整整一个暴乱期间,都未发现他跑出去了?”
审问者又不敢妄言,不确定是否要拖社维局下这个“失职”的水。
但莱因哈特知道,杨当时的确就在约顿海姆,那画面里的就是杨。杨以为莱因哈特在那里,千里迢迢逆着奔亡的人群,进那炼狱的中心去找他。

直到他在那画面里认出又一人,出现在好几个反抗组织指挥团体的照片中。
——……“瓦萨勒”?
莱因哈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忖,这样一来,事情可能真没有那么简单了。
这个混蛋……原本以为这家伙已经老实雌伏,竟仍在兴风作浪?
正思虑着,前方审查者的声音徐徐飘来:“那你是否听说过‘农奴与劳工解放阵线’?”
“未曾听闻。”
对方调出一个档案,是一位名叫肯拉特•林查的前预备役军官、约顿海姆核电厂工程师的资料。

“我们已经确认情报,这位林查少尉是当时暴乱的骨干,很有可能带着上千从约顿海姆出逃的叛逆,窝藏于边境某个星系中,骚扰途经航队,以劫掠为生。我们怀疑杨先生与他有关系。他前年6月曾出没于阿尔特马克,而杨先生也恰巧在那里。”
等等,他们上次去阿尔特马克,尝试营救布佛赫兹时,杨不就正是和此人在一起行动么?
他们早已认识?

有什么零星拼图在他的脑海中组合,
杨究竟在干什么?
莱因哈特相信杨是为了找自己才去的约顿海姆……真的是去找自己么?
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你在想什么?
台下的双手冰冷,他控制自己没有握紧,屏气凝神。

“诸位不会认为这都与他有关系?一介文弱书生,能让诸位惧之如祸世魔头。好似他一指就能撼摇乾坤、撬动帝国百年基业?这是将朝廷颜面至于何处?”
如此一番斥责,削去对方大半截气焰。
“就算如此,要如何解释一系列的事件中,令尊均有在场……”
“我要怎么解释?您说的这些事件,十有八九我也在场。”
莱因哈特冷笑,
“如果你们的目标是我,那就冲我来!如果你们真是要查他,为何不找本人来,也不去问负责监视他的社维局,单来问我?”
“目前杨威利以考察的名义前往地球,地球突发暴乱,无法联系。”
“哦?”
莱因哈特挑起了眉,
“我自情报部接到的报告是事件已经平息,当地局势一切平稳,伊谢尔伦前线部队的交通线无忧。这与您刚才和我说的到底哪个说法才是真的?你的意思是情报部竟隐瞒此等要务!我要即刻向银河舰队统合作战本部禀报!”
官僚面面相觑,地球祸乱一事,上面自有有别于内部的对外口径,前线部队也不在“内部”中。莱因哈特可不想放过他们,当即揪住盘问。一方面是为了反击,一方面这确实是关乎前线部队后方安全的大事。对方被打了个措不及防,只得匆匆宣布暂时休会。

费沙3:菲的调查3  3月中旬

21          

费沙。
“后援团、应援者与事务所是独立的?你这套话去骗那些砸钱供养女神的纯情宅男罢。”
在满屋因方才打斗扬起的灰尘中,菲列特利加俯下身,颇不淑女地笑起来,
“大家都是道上的,别浪费彼此时间好吗?”
亚典波罗得了对方眼色,枪管又往倒霉的被威胁者太阳穴上顶了顶。
“我……我开口,可就没法在道上混了。”
“在此之前你已经死了。她那个经纪人、那群狼犬都被一击毙命,那小姐自己生死未卜,你竟觉得自己还有活路?”
“她……她不是还挺安全……事务所说的……办公室只是被劫……”
“你帮人场面话说多了,居然自己也信那套天下承平的假话!?她事务所后边是娱乐影视公司,再后边是财阀和投资银行,他们的后面则是股东和投资者。受牵连的股票债券和乱七八糟的项目,有市价的已经跳了一个多月的水。现在一团浑水,那么多人在搅。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拖了谁下水,谁要亏得血本无归,谁狗急跳墙想要脱身?!”
“老大,我说我们崩了他吧。”亚典波罗演一个打手还上了瘾,说。
“等等等等,我记得……有次后援会骨干人员的特别招待活动,我们送他回去,是停……停在了那个附近。”
对方终于写下一个模糊的地址——那只是个路口——还不忘大声声明:事务所和后援会没有任何瓜葛,似乎只是出于职业的必要流程。
“我们是有受委托打辛苦费……辛苦费!!但都是匿名的电子账户,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我们也不知道!!”
对方真情实感地痛哭流涕起来了,
“我们要是掌握得了那些影迷……那些疯子的底细,要是控制得了他们,怎么会叫他们搞出那么大的篓子!……现在什么人都混进来惹事,搞完都说是皮耶尔的后援会的!”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菲列特利加闻言,去而折返,声音竟变得很温柔,
“你养了一条狗……你放了第一只狗去咬不站在你这边的人。
“后面出现了无穷无尽、以你的名义到处咬人的狗——不管是你的,还是来蹭你热度、被你搞过要对你落井下石的、还是你指责是你敌人为了诬陷放的其实还是你的、还是先做了你的狗后来跳反的?
“因为没有狗牌制度,大家不好分辨,而你的确是养了不少狗了,以前也咬过人。所以,现在村民都觉得是你家的狗咬人。
“那究竟是不是呢?这是个薛定谔的猫一样的问题。
“其实一开始就有个解决方案:
“不要放那第一只狗,然后告诉大家,咬人的就不是我家的狗,得了狂犬病的请立即扑杀。”
对方哪里不懂,只是叩头:
“您说得都有理,您说得都对,我真的明白。但是谁都知道,谁都不问,这里面水深,您偏要我把话说明了!我求您别再挖下去了!您是也不想在道上混了么?”
女子的气势突然荡然无存,低头盯着自己两脚间的影子:
“说得对,到了这地步,我干嘛还要在这道上混呢?”

大约察觉到她的情绪,赶往阿菲利区的路上,亚典波罗小心翼翼地和她聊起她这些年的处境。
杨当年被迫流亡帝国、格林希尔蹊跷自杀,她在同盟想要寻找真相却四处碰壁,自身也处境危险,不得已出走到费沙。她最后干上这行,本意是想另辟蹊径,在这情报之都调查父亲格林希尔中将死亡真相,为其沉冤昭雪。多年以来并非一无所获,只是可能的结论让她百味杂陈。
“我曾经很气愤,曾经不愿意相信我所查到的,又曾经恨过他……”
最后这些感情全都沉淀下去,不见踪影,
“我慢慢明白了,他走到那一步是他自己的选择……这和他是位尽职的、深爱着我和母亲的父亲,并不矛盾。”
亚典波罗没有问她到底查出了什么,只道:
“还想报仇么?”
“他如果还活着,肯定不会希望我这么做。他当时那样选择,就是为了我好好活下去。但是我会继续调查真相。那些所有被蒙蔽和被损害的,都应该得到真相。”

他们追到那地址指示的阿菲利区的破落租屋区,便深陷箱式临时窝棚的迷宫中。
天色正是费沙凌晨诡异的淡鹅黄。斑驳嶙峋的建筑物外墙面,覆满广告、管线、通风口、窗户、艳丽或鄙俗的涂鸦,远看就像海底珊瑚群无序地向水面生长。从那被缆线割裂的天际线间,不怀好意的住民的脸在窗棂后一闪而过。
仰头环顾四周,她有些晕眩。直到亚典波罗拍拍她肩膀,示意她远处一个突兀在外、画着巨型皮耶尔的头像的集装箱租屋。
他们果然在那里找到了在网络上叱咤风云的“少年”后援团团长——真身竟然是个胡子拉碴的成年男子。被揍了个半死,五花大绑,放着血,困在洗手间里等死。

“早有人盯上咱们了……”
他们解开受困者的绳索,那身材臃肿、满脸油腻的中年人痛哭流涕,搞得胸口印有女优写真的应援T恤一片狼狈,和斗室塞满的皮耶尔的各色制品对比起来狰狞又诡异。
他们问是谁下的手,对方答不上来或不敢说,只是摇头。
“都是钱闹的……都是为了钱。”
那中年人不死心似的,这样称呼着明明比自己还要小的偶像,
“为什么……为什么姐姐不能出来说点什么呢?”
“她死了、她被绑架、她被困在了什么地方……她被背后的公司控制,有人手里有能威胁到她的内幕让她闭嘴,或者,这许多件事情本来就是她授意去做的。”
“为……为什么?她明明可以说话的。”
“因为神像只是神像,是个泥塑的、瓷雕的死物。它是无法发出声音,也是没法为你们说话的。”
对方不知有没有听到,脖子一歪,断了气。
他们正要调查其居所,门外传来异动,只来得及卷走死者的终端电脑,夺窗而逃,退到十字路口对面,用无法追踪位置的一次性通讯器在街角打了报警电话。
掰断了通信器扔进肮脏的水沟里,亚典波罗问:
“接下来要怎么办?”
话音未落,街对面传来一声巨响。那间租屋轰然爆炸,接着被瓦斯爆炸的大火吞没。附近的居民尖叫着聚拢到街口。

这真是场华丽诡异的祭祀大典。他觉得这些人非常矛盾:一方面想办法榨取偶像的价值、赚得满盆满钵,一方面又把对方奉若不可亵渎的神明。
但是他又想起费沙当地也有古老文明,将能带来财富的神明供为上宾,逢到节日还要烧供品点爆竹,比这还热闹。这么一想倒也没那么难以理解了。

等爆炸隆隆终于式微,消防警察姗姗来迟,菲列特利加才回答他的问题:
“你听见他说的了,都是为了钱。”
二人对着那大火不再说话,隐没于人群之中。
  

杨在地球 9:营地受袭II  RY通讯III 3月末

22          

3月末,教派纷争未平,地球对外的交通通讯全都中断。考察队众人终于看清了现实,他们已经没可能等到奥丁的支援组,抢救性勘察刻不容缓。一拨人直接进地库复刻资料,再交给营地里的杨和他带的一些博士生作转录。
接下来的几个礼拜,众人都是忙得昏天黑地。西元时期浩瀚数千年的历史文化、科技、政治、经济、风俗的阔略与细部,都统统展现在他们眼前。

某一日的发现更让杨大为惊异,他当即停下手中所有活,抽出一张祈愿的纸符写起来。
——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找到那故事的下半截了,虽然说是演义,但也许……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我们找到原本!只要能和其他古代语言译本的残段、其他史料互相验证的话,说不定可以复原那个时期的一部分历史。我又可以给你继续画当时我在费沙给你写的故事……

杨写完第一句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有些发热,放下笔来。
他不知道莱因哈特现在是不是还会想听改编自历史的童话。那天他和尤里安说了当年他编的段子,总觉得那少年的微笑下面,分明给他比了一个白眼。
正暇思中,他的一个研究生脸色发青地冲了进来:“不好了,老师,大事不好了。”

他们被翻拍、复制、分类、归档、翻译工作的大海淹没,早就忘记之前的纷争,但是被打了脸的治安团并不打算放过他们,再度直闯营地,说村民举报诵经团在“圣湖”里搞旧教祭祀,要他们把这些女异教徒交出来。
之前多伊出面帮他们吓退进犯的乡民,才被人知道藏身于此,导致此番身陷险境,他们断无见死不救的道理。学生们吓得瑟瑟发抖,只有杨走上前去,劝说那些带着保安团来抓人的乡民:
“诸位真正痛苦的来源,并不是比你们弱小、无力抵抗的人。而你们真正的福祉,也不应只来自于神佛。”
“岂有此理,你说我们的神是假的?!”
“我的意思是,说是神要你们排除异己、尽情屠戮的人,是在说假话。”
不过是把这所有的愤懑发泄在不能反抗的弱者身上。昔日光鲜亮丽、高高在上的圣女们,不正是绝好对象。
“可我们明明看见他们在你们的营地里行旧礼。”
“她们已经向新教廷起誓效忠了。”
“那她们还着旧制教袍?!”
“交通供给都中断了,收不到新制服装。”
保安官终于忍耐不住,加入战局:“那怎么证明她们对新教廷的忠诚?!”
杨反唇相讥:“您拿的还是青教配发的武器,怎么证明您对新教廷的忠诚?!”
对方气急败坏:
“来人,把这些妖女和这个暴徒给我拿下!”
“你问下你们新主教,他答不答应让你们抓我。”
那武装神官一扬手,左右就蜂拥而上,不费吹灰之力将杨按到地上:
“你说的哪个新主教,德古斯比吗?现在大祭司们正打算罢免他呢!”

就在这个关头,又一辆治安团地上车从天而降,一个武装神官惊慌失措地跳下车,赶到治安官身边,冲他耳朵里叨咕了几句什么,后者登时大惊失色,瞪着杨看了好几眼。脸上的表情几经轮转,终于是一脸谄媚,连杨都没反应过来。接着他看到治安团的地上车上,竟下来一个深红色头发的年轻军官,无视地方官,直接停在杨面前,向他敬礼,杨都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看来,就算是横行一世的教团也是惧怕正规军势力的。
接着那军官递来一部超光速通讯机:
“阁下找您。”

一个小时后。
治安团官员毕恭毕敬地陪着那军官守在营地的工作舱外,杨在里面接通通讯。
“我听说尤里安受了伤。这是怎么回事,上次为什么不告诉我?”
出现在投影画面里的莱因哈特这次穿着笔挺的军服,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好压制自己的焦虑,
“我上次和你说过,情况一有不对就撤出来。”
杨心中有愧,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我能拜托你那个带信的侍从官送他回去吗?”
“我是让奇斯里来保护你们的。他带尤里安走了你要怎么办?”
杨的让步并不能让莱因哈特放心,
“局势很紧张,不知道会恶化成什么样,现在就回来。”
“抢救性挖掘还未完成。况且,营地里有……‘青教’的人在避难。如果我们撤出,这些人恐怕会遭到‘玄教’报复。”
“地球加上周边星域,上百万人受到影响,数十万人已经丢了性命,朝廷不闻不问,对外隐瞒,我们中央军队也无权干涉。外面的人看见你们这里安全,都朝你们的营地涌,你们怎么办?就算你救得了营地里这区区几千人,你能救得了更多的人?救得了所有人?”
“莱因哈特。”
杨突然严肃起来,
“怎么能这么算。都是命,救一个是一个。”
“好,您爱天下人,至少有个优先顺序?!你就不能先考虑下……”
“哪有谁的命更优先的道理?”
杨出声打断,莱因哈特本要说什么,一瞬间的沉默后,硬是把后半句吞了回去。
杨突然感到自己是不是说错或错过了什么,还想说什么,帝国中将已经找回气势:
“我再给您一个礼拜时间。您不走,我让奇斯里打断你的腿捆你回来!”
莱因哈特赌气般地宣告着,掐断了通讯。


23          

杨满心懊恼,懊恼自己只顾斗嘴,竟忘了说早上那要紧的发现,忘了说他又可以给对方画下去那故事,忘了向对方千里随护表示感谢,或者是忘了别的什么……
他走出帐篷,那叫奇斯里的侍从官远远地跟了上来,更叫他心烦意乱,正撞见多伊在给青教徒做完晚祷。她一向看不上那些自残的旧教礼,要求信徒盘坐听她唱经,不准他们再搞伏地自残的戏码。
多伊诵经时坐的毯子是个老古董,华丽的背景上绣着龙飞凤舞的古经文。杨一直眼热,觉得是个可以琢磨出点什么发现的好东西,就多看了一眼。
对方存心似的,麻利收拢起来,在杨不甘心的眼神里揶揄他:
“方才看您能说会道,倒是应该当个神甫。”
杨讨了个没趣,心里还为刚才的通讯不痛快,掉头就走:
“敬谢不敏。”
对方抱着经毯,衣袂翩翩,倒是颇有点仙风道骨,却打着大不敬的趣:
“也是,这种朝夕之间就改弦易帜的信徒谁也惹不起,早上念着你的经,晚上就拜着你的敌人了。”
这次带着护教团来冲击营地的人,很多是她们昔日庇护过的青教徒。
“一个宗教最有可能的新皈依者,往往来自于昔日势同水火的对立派别。因此,不同派别间本来就存在着争取有限极端分子和虔诚信徒资源的矛盾。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势如水火,又为什么嫉叛离者如仇。”
“那么按您的看法,一个派别的极端分子的对面倒并不是反对派的极端分子,反而是很难身陷任何群体活动的冷漠的个人主义者咯?”
杨有些意外,就见对方收起了罕有的小小得意神色,跟上他的脚步,换了个话题,
“刚才你把我们交出去,你们就不会有事了,我们……其实也不会有事。”
“您没有事,剩下的那些嬷嬷们可就不一定。德古斯比的对手不会因为几位圣女如此大动干戈,他们只想找你。”
“您想说什么?”
“我不知你们向德古斯比允诺了什么,招致玄教内他的竞争对手此等愤怒,对你们这样疯狂围追堵截。只可惜,你们能布一个局,但没有任何人能控制得了全局的未来走向。人心是人心,聚在一起是混沌的复杂系统,不是棋子。”
杨心里有气泄不出,一个劲儿地倒着话,走到峭壁边,才察觉到身后已经沉寂了一会儿。他回身只见对方轻巧立在悬崖边缘一块高垒的石头上,悠悠道:
“你想知道克劳希究竟来找我调查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你为何转变主意?”杨诧异。
“那家伙身上突然冒出来的傻气果然是被你传染的。你和她真的有交情,这下我信了。”

“数月前,我们接到消息,立典拉德派她来这里,是为调查一个人,是谁你永远也猜不到。”
杨等着她开口,多伊微微一笑,
“财务尚书凯尔拉赫子爵。”
“这……他们不是一条战线上的么?”
“官场上哪里来永远的朋友,就算是门生旧故也不行。”
原来,财务尚书凯尔拉赫的新政千夫所指,又动了异心。立典拉德终于下决心清理门户。多伊被告知,克劳希要来这里取的是凯尔拉赫在费沙秘密账户和地下活动的记录。
此外,费沙方面也猜测,立典拉德其实也是要基于费沙提供的情报的倾向,来摸清费沙方面对帝国未来可能的宫廷改革、两位皇婿对垒、和他自己的改革的态度。
“我被派到地球来,和立典拉德的人接头……一般如往常,应该是克劳希小姐。”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2月。”
这就与之前女信徒的证言、克劳希最后失踪的时间吻合了。
“我到了约定的时间地点,她拔枪冲我来了。”
对方的声音散入风雪,
“我只是自卫,但她带着孩子,慢了我一拍。”
“死了?”杨脚下一顿。
“不,但伤得不轻,我没追上,之后没再见她。”
这二人数年以来既是棋逢对手,关键时刻倒追她不上?但是,杨没有再问,而是说:
“这里有古怪,要请您调查清楚才行。”
“我为何帮你?”
“是我想帮您。您处境危险,不若也不会留在地球不回去了。”
“呵,这口气真是不小。”
多伊自己都查不到究竟是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她不信这个书生能解开,
“您竟信我。”
“您已是如此田地,还要留下护着这些人,我信您。”
杨接着说,
“克劳希若是好整以暇地来见你,至少不会带着孩子。可见,她没有准备,见到你是猝不及防。”
杨分析道,克劳希肯定不是为了拿凯尔拉赫的资料,也不是为了杀她而到地球。那是谁告诉她、或是谁让她以为多伊要图谋不轨?
“而且,这产生一个新的问题,克劳希以为你是来干什么来的?竟如此激动?”
多伊陷入沉思。她当时根据上线的要求,打扮成诵经团的一员,混入当地诵经院等待对方接头。那时恰逢诵经院准备年度的颂礼,都要在雪山下的第一营地露宿排演。
“当时上边要你持械吗?”
“没错。”
“你们最后一面,她当时有说什么没有?有否目击者?”
“她莫名其妙骂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我们这行谁不是刽子手?”
多伊的语速越放越缓,似乎是意识到什么问题,停下脚步。
杨问:“那除了你的线人,还有谁可能掌握你的行程?”
杨没得到回答,回头看对方一双明眸盯着雪原,没有再问。

费沙4:菲的调查4  危机先兆 4月初

24          

费沙。
菲列特利加和亚典波罗自横死的后援会会长住所带回个人终端。菲列特利加阿菲利区电子跳蚤市场找了她熟识的技师修复和破解。因为之前的风波,为安全起见,又给那外号“鲶鱼”的店主加了点钱,在他的后仓库里暂时落脚。
阿菲利区连续下了一周的雨,五颜六色的霓虹反射在漆黑闪亮的管网上,散入氤氲的潮气里,照进气窗,斑驳得像给二人脸上抹了一层嘉年华小丑的妆,姹紫嫣红,光怪陆离。

他们在这藏污纳垢的大染缸里啃了一堆高深的专业资料,头疼欲裂,也没找到什么比市面上流传的消息更有价值的讯息。
以皮耶尔的地位,先不论投资庞大的影视项目,单是她的后援团体之日常运营与慈善募款、商业活动,金额就已非常可观,都是绝佳的洗钱渠道。
至于同其主业密切相关的投资者,就包括投资事务所的娱乐公司,制作投资人、各类赞助商、其背后的财阀,还有将项目证券化后各类间接投资人,以及混迹其中、指望以此洗钱的各路资本。
洗钱堪称流传千年的犯罪艺术,而历史上各国的娱乐界艺术家们层出不穷。洗钱本就是费沙存在的最大意义。费沙娱乐业泡沫空前,是空虚的实体产业吸收不了的浮上表面的油。金融界心知肚明,执政当局更是睁眼闭眼。如果有朝一日有人打破这个格局,怕是费沙赖以繁荣的根基就将不在,是打破所有人的饭碗。

“我有个主意。”
几日的纠结之后,菲列特利加灵光一现,整合他们手上的资料,混杂一些打掩护的假消息,通过自己几个发布调查报道的账号打包发出,竟将舆论注意力转到钱的问题上去了。
没过两天,网上庞大的匿名者接力挖掘的内幕越来越多。与皮耶尔有曲折资本关系的离岸公司、信托计划、投资基金、投资银行的托管项目、其他各种衍生协议层出不穷,眼花缭乱。就像挖老树根,露在地面的部分凋零,地下部分仍是盘根错节。

金融市场正是好戏连连,新的八卦陆续爆出,就像破开岩石表层的岩浆。这次不仅是皮耶尔的出身,有关她的钱色交易、绯闻、疑似金主等各种故事,编排得有模有样,充斥各种媒体平面。
反对者和支持者就其真伪吵得沸反盈天,当事人依然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已经被杀人灭口或改头换面甚至出家的传说精彩纷呈。
菲列特利加却很高兴:
“我们找对了方向。钱戳到他们的痛处,想要转移视线了。无妨,继续……”

那成百上千段皮耶尔与各界名流私会的照片视频,有的只是举止亲密,有的或许有伤风化,有的很清晰,有的只能看个模糊剪影。
有意思的是,这所有引人遐想的传闻,都比不过多米妮克一个浓妆艳抹吞云吐雾的视频来得轰动。反对者大骂其果然是淫邪祸世,支持者痛心疾首,乃至愤怒出走。无论如何,这位正主苦心经营的玉女形象是回不来了。
但是,比起以往媒体平台中那个苍白的完美人偶,菲列特利加反而觉得对方这个模样颇有意思,揶揄着:
“偶像的纯洁性比是非曲直还重要。他们是不是巴不得追的是一只未成年就拿去阉了的血统高贵的猫。”
而亚典波罗看得头疼,推开悬浮屏,揉着太阳穴:
“充其量能证明这些人士是见过面,倒并不能真的证明有什么龌龊事,但是……”
但是,最聪明的人也很容易被误导。只要有一个是真的,会有人下意识以为其他也是真的;反过来只要有一张是假的,也会有人潜意识推定余下都不可靠。两边都能找到支持自己立场的论据,可谓皆大欢喜。
可这对他们二人的调查却没什么意义。
“不,关键是,这10套里有5套,从她的眼神和动作来看,是知道有人在那儿拍的。”
资深调查记者站在他后边,放大局部,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
“那些表情一点儿都不像是花瓶,反倒像是对方来拜会她呢。”
菲列特利加挑出几张来问她的合作伙伴:
“而且,这位小姐在上流社会倒是长袖善舞,但是她的交际对象,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怎么说?”
“这个名单里,没有政界人士。和她的同行相比,果真如此清流……”
亚典波罗沉思道:
“所以,这突然曝光的若干绯闻,会不会是在为真正的后台打掩护?我想……那他们是在躲着谁。”
“她背后的是费沙几大媒体集团,又控制政商界,昔日说一不二,究竟是什么样的势力能打破这样的平衡?”

二人正是疑惑着,后援团团长终端资料复原完成,里面都是团队运作的种种细节:日常资金帐目、控制的账号清单、行动安排、内外联络、活动档案等诸如此类。
这证实了此前外界的猜测。例如团队虚增后援团成员规模、制作虚假应援数据等等。这倒不单是为了伪造繁荣。举例来说,如果一个后援团体对外公开的人数有三千万人,那每次募款有一千万或更多账号的参与,就不会引起怀疑。审计事务所和执法机构,如非必要,都很难、也没有动力和胆量去一一彻查每个账号后面是不是真实的人和资金的合法性。这样一来,这就成为一个绝佳的化零为整的洗钱渠道。

但是,这本来就是业内明白的游戏规则,也不是此家独创。而且后援团体运作能藏匿的金额十分有限,和一部立体电影比起来不过一个零头。往日找他们的最多是地头社团和中小行商,那一到五个点不等的抽成,只够肥运营者的腰包。不出大事,事务所只当不知道。因此,为这种小小金库就痛下杀手、毁尸灭迹,实在匪夷所思。这里面肯定有比后援会管理人员怎么从中揩油更要命的证据。


25         

“你有没有觉得奇怪,那最早绑架后援会会长的那拨人,并没有搜走他寓所的东西……”
“手段看上去倒像是纯粹的处刑。可能是反对者……或者觉得他是叛徒的其他成员了。”
“自己人?这可太惊悚了吧?”亚典波罗感到不可思议。
“对有些后援者来说,反正是拜神,哪个都一样。神像垮了,树倒猢狲散,还能换下一个。”
菲列特利加无奈地耸耸肩,
“但对另一些人来说,若是神像一朝崩坏,曾经爱起来有多深切,恨起来就有多深切,就像被背叛的怨妇,报复起来毫不含糊。”
“……所以后援团团长就成了目标?”
菲列特利加点点头:
“团内成员知道他的身份,目标是复仇或泄愤,且也有他手上的资料,所以对此不感兴趣。而死者也不愿供出自己人——或许可以这样解释。”
“有道理。”
“放火的那帮人可就不一样,他们要毁灭证据。但他们和我们一样,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也费了番功夫才找到他的下落,因此比我们还晚到。”
菲列特利加说到这里,亚典波罗灵光乍现,打了个响指:
“那问题来了。若是后援团掌握了什么证据惹来杀身之祸,为什么目前为止没有别的专业后援者被害的消息呢?”
“那就得看什么东西是团长有、其他后援团体的干部可能并不掌握的了。”

按照后援团体章程,主要骨干手上都有资金帐目等的副本,所谓操控虚假账号或舆论控制等活动,干部们也都参与。他们细细检查,终于发现一个可能的类别。
数年来众多会员搜集的皮耶尔全息视频的总集档案和日志。
类似娱乐记者,后援会成员也会跟拍女伶的行程,有时比娱乐记者还敬业。出于对女伶的忠诚,他们绝对不会公布这些“珍贵”的资料——或者有时是被事务所买断了。不过,现在多数早已见于网上,散播得到处都是,因此他们一开始竟忽略了。
但是,死者作为后援会总负责人,不但整理了所有人的资料,还做了详细的日志和归档。从5年前她出道开始,无论公开或不公开的,几乎是皮耶尔完整的行程记录。
“你猜,和这批曝光的绯闻资料相比,后援会长的终端的资料里,多了谁的跟拍?”

“波梅尔先生么……”
费沙前代领主波梅尔3年前、即皮耶尔出道第二年的792年已因洗钱、非法政治献金、走私等多项控罪革职后羁押,793年在接受司法调查的过程中离奇死于狱中。
“波梅尔旗下的公司,曾投资过多米妮克出道后签的多部电影。波梅尔出事后制作中的项目转手,又搁置多年。奇怪的是,受让方竟无处可查。”
皮耶尔与波梅尔划清界限以免被牵连情有可原,但动作如此小心乃至查不到去处,看来想要保护的却是受让方?
“我记得,这项目去年2月终于开机,到地球取的景,之后没有什么实质进展……说是投资方又出了问题,也有说是受到宗教团体抗议……现在看来,颇有意思……”

另一位则是安里•露克雷鲁。
“这可就很奇怪了。”
论费沙名流里闹绯闻的对象,最不会让人怀疑真实性、也最不会让人在意的就是露克雷鲁。这位年近花甲、雄风依然的金融大鳄换女朋友们跟走马灯一样,有名份的和逢场作戏的女朋友多如牛毛。娱乐界若不是和他沾上关系的女明星,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正当红。
因此故意和露克雷鲁撇清关系,或者说两个人居然没有瓜葛,这就显得很奇怪。
团长手里皮耶尔与露克雷鲁会面的照片,地点不是某个秘密会所,就是他发迹的饭店附近的某个机库。从日期来看,二人每年要见好几次,行事罕见地非常低调。
“那么多红颜知己,露克雷鲁独独对她爱护有加。还在这种地方幽会,真是别致的情趣。”
亚典波罗玩味道。
“不,机库的这几张里并不是皮耶尔。”
菲列特利加迅速挑在机库附近拍摄的几张,虽然女方从头到尾都是裹得严严实实,菲列特利加却言之凿凿,
“步态不一样。是拍摄者搞错了,或是……”
从那仅从模糊的剪影和仪态就可以看出对方必然是位惊艳的美人。露克雷鲁同这位机库美人平均每年要见一次面,她身边还总有同一个护卫,也是遮盖得很好,仅看得出身材高大、训练有素。除了这个贴身的,有些时候,还有3-4个尾随的便衣,保卫规格不可为不高。
菲列特利加认出这些人来:“尾随的几个保镖却是皮耶尔的人……被我放倒的那几个。”
“那要怎么解释?”
“他们并不是在保护,而是在跟踪前面的人……”
“这……还果然真的是争锋吃醋不成……”

  
杨在地球10:营地受袭III RY通讯IV 反攻哨所4月上旬

26          

杨不想承认,事态果如莱因哈特所预料的那般发展了。
新教团一批游甬夜袭营地。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困在冰湖的正北角。正是困顿,从正东冰瀑乱石碎冰的迷径里,居然杀出一队褐色长袍的奇兵来。
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颜色教袍的教派。
“什么鬼?”
杨都听见扛着火箭筒的多伊清晰的咒骂。
这支奇兵姑且将游勇们挡在营地外面,得回部分营区,直奔杨而来。其为首的居然是许久不见的肯拉特•林查。
这个男人总有方法越过帝国行省之间的重重藩篱,卷入一切麻烦之中。
“请您解释。”杨的质问有些愠怒。
对方放下肩上武器,笑嘻嘻:
“咱不过是被黑袍子请来,在旧教廷的后方搞点小动作。听说冰碛湖这里有一群妙人,就来看看。果然有惊喜呀,杨老师。”
“之前教徒间传你们在这里活动,竟是新教廷聘的你们?现在却又来支持我们?”
“觉得旧老板太猥琐,又欠工钱,不干了。”
“我们更没钱付你们。”
“但您光明磊落,我看着顺眼。您说吧,要我们怎么做。”
杨心中虽有疑问,但眼下形势不容耽搁,就命他带人一同赶去西面较高的坡地,战况一览无余。杨令他们中路突击,绕后包抄,分而治之,好一顿操作,游刃有余。敌方不过是乡间兵勇,哪里能敌,一来二去,便败下阵来,四散而逃。

“其实我是来捎信的。”
这场小到不能再小的冲突结束,林查扔掉发烫的空能量闸,
“听说最近帝国军部将那位新晋的少年将军提了去,怀疑您之前参与颠覆活动,要对他重新进行忠诚审查,人关在军务省了。”
杨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耳根因为愤慨、焦虑和愧意泛起血色。
就算有再正当的理由,杨都断然不愿牵连莱因哈特。
“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来拘我?”
“自是因为拘不到你,二来他们的目标本来就是那位阁下,你只是个幌子。”
但是上次联络时,莱因哈特居然一句都没有提,自己还义正词严地生起气来。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现在断然联络不到对方,得等到下一个公转的近日点,他们的超光速通讯设备才能工作。他看向莱因哈特派来保护他的那寸步不离的侍卫,奇斯里也是如此僵硬地回答他:
“目前无法联络阁下。”
杨心灰意懒地回到帐篷,刚躺倒在用粮食布袋堆成的床上,黑暗中的角落里突然传来个人声:
“我查清你上次的问题了。”
他一个激灵坐起,正见那黑白长袍的修女在他床尾笔挺站着。身侧垂下的双手满是鲜血,淋淋漓漓地点缀着素穆长袍,陡增艳色。
多伊见对方盯着自己的手,平淡地说:
“不是我的血。放心,没留后患。”
女子说得很轻松,就好像是清理饭后的菜盆。


27          
   
趁着方才混战,多伊揪出她的上线,又顺藤摸瓜捋了几人,终于搞清是谁泄露了她的行踪,而克劳希又为何对她兵刃相向。
原来,不久前帝国前国务尚书卡斯特罗普公爵在自宅发生了一次飞行器事故,大难不死。说是事故,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起失败的暗杀。与立典拉德势力最终对决,只是时间问题了。
“奥丁预备对卡斯特罗普动手,借口就是惩戒他此前利用阁老对朝廷发难。”
“您是说约顿海姆及之后的……?这可能是如今的卡斯特罗普一手策划得了的么?”
前司法尚书鲁格倒台后,卡斯特罗普卸甲归田,人走茶凉,一直都十分低调。
“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人出来当靶子。但问题在于,立典拉德和卡斯特罗普之前并不是没有勾兑过。这下要决一死战,立典拉德就要把以前留下的破绽处理干净。”
“破绽?”
多伊白了他一眼:“您那时也在场吧?”
杨恍然大悟:“你是说那时在鲁格的府上……”
8年前,卡斯特罗普正如日中天,立典拉德也不过是刚履新的继任者,还要韬光养晦。他们本打算结成联盟,对付新崛起的两个皇婿。而克劳希那时救下、本打算用作结盟仪式的祭祀人牲的女人们,听到了卡斯特罗普和立典拉德的代理人伦普的全部对话。
“立典拉德要和卡斯特罗普举战,就得把这些女人清理了,免得被翻出旧账。当然,这不过是浩瀚的准备工作中的一环,可克劳希居然就是不答应。”
料是如此,克劳希本来也可不死。她自知处境不妙,悄悄逃离首都找她那驻扎边境的丈夫。她本来隐匿行事,但接到消息立典拉德正另找他人亲自处理这些女人,就赶来地球救人,这才暴露了行踪。
“难道侯爵竟能亲自……”
多伊解释,其实用不着立典拉德出马。克劳希为立典拉德调查贝尔明迪夫人对布朗胥百克谋害皇嗣的指控,调查立典亥姆借垄断退役战舰拆解业务而私囤兵马,调查布朗胥百克那女儿残疾的真相,诸如此类,掌握众多秘辛。只要将她的行踪暴露给布朗百胥克或立典亥姆中的任何一个,最后不管是谁下的手,都追不到他自己身上来,也不会有人介意。
“费沙这边让我来和她交接情报,帝国方面和克劳希说的却是这个时间地点会派人来清理这些这人……”
“所以她等到了你,以为你是……”
杨踌躇了一会儿,又问,
“费沙方面是否知道……”
“原来我还对自己的处境抱有一线幻想,这下看来也和她一般是个弃子罢了。”
对方一动不动,突然爆发,
“可我不服!!她聪明绝顶,使得万千手段,算尽天下机关!就因是女子,躲不过沦为政治联姻的砝码,要为婚育所累,而最后竟栽在一群一文不名的妇孺手中!为了这些无可救药的女人,明知是陷阱,还赔上了自己和孩子,真是岂有此理!”
“然而,您也守在了这里,”
杨温和而缓慢地说,
“守着一帮‘无可救药’的女人。”
对方瞪着他,由怒转哀,过了一会儿说:
“你要知道费沙怎么帮他们,你需要证据,我可以告诉你。”
“作为交换……?”
“作为交换,帮我把那群了色的脑袋拧下来。”


第二日,万里晴空,烈日狠辣,北风凛冽,两不相干。一大堆信众齐刷刷跪在他的帐篷外边,堆了一小山粮食。
“这……这是干什么?请、请站起来。”
“那以后我们到底该拜谁?拜哪位神仙?”伏地者只问。
杨被问傻了,手足无措,只道:
“你们的美好生活,不是老爷们赏赐的,不是皇帝恩准的,不是神仙们惠泽的。那是你们克服了种种不公、非常人所能想象的困难,自己奋斗而来。没有人应该夺走这份功劳、在你们的心中种下这样的错觉。你们不用感恩谁。”
信众们面面相觑,似是不能相信或不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
“您要我们听什么规矩,我们要把这些……之前领的黑色袍子也烧了吗?您要发什么样的袍子?”
“你们将作物当作酬劳支付予我们,我们提供对等的保障,就是这么简单。我们同你们都一样是人。你们不满意我们提供的,自由离开,自由再请别人,仅此而已。我们没有权力指导你们的日常生活。”
一知半解的人群乐起来了:
“那能喝酒吗?还能谈论姑娘吗?是不是也不能看了?”
杨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有些磕巴地说:
“宏大的叙事大同小异,隐秘的欲望各不相同。欢愉并没有罪过,这还是你们的自由啊……压抑对本能的追求往往是抹杀个体的中间步骤。将客观存在的现象和渴望视为洪水猛兽,那才是真正的奴役,是为了教你们学会自我束缚,奴隶主的粮仓就能丰盈了。”
众人听不懂他长篇大论,皆是迷惑:“那要行怎样的拜礼呢?”
简直是鸡同鸭讲,杨气得哑巴。
林查倒是突然大笑,举枪朝天就是一发,轰下西南角一个伸出的石崖上的积雪,离他们极远,伤不着人,可传来的轰鸣声振聋发聩。
匍匐在地的众人有一些吓得爬起来,有些则站起来跑了一阵又停下,战战兢兢地回过头。
那工程师扮的莽夫大笑道:
“先生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给老子站起来!以后站着拜!点点头就是了!谁再跪崩了谁!”
于是众人这才慢慢站起来了。

“若这里有点学识的,就知道你不过是在狡辩。”
返程途中,林查笑嘻嘻,
“这些人吧,习惯了上交自由,一切听凭神灵摆布,不也是人家的自由吗?”
“总有人天性软弱,无力承担责任,畏惧竞争——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他人——他们若因此愿意将手腕献祭给镣铐……无能和妥协算是罪过吗?我不知道。”
杨叹着气,
“不过,我只知道,倒是那些打着‘自由’旗号的,形成群体的怪物,其吞噬的往往正是自由。所以我也是多说了罢……”
杨摇摇头,说回正题:
“麻烦您,叫上波利斯先生、马利涅斯克先生与运输队的同僚、多伊嬷嬷同您一起到我帐篷来,有要事商议。”
他考虑了一晚,就算是为了那孩子,也到行动的时候了。


28          

会议开始,杨正色问林查:
“你为什么会答应帮助地球教?”
“不如说是我们对他们的赞助人有兴趣,等他们的赞助人意识到这波神棍不靠谱,说不定就看上咱们了。”
“呵,革命军和狂热宗教,这可真是殊途同归。”波利斯•高尼夫毫不客气。
林查意味深长地回看高尼夫,又打量了一会儿多伊,毫无愧色:
“对我来说,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我的军师认为,这是个崭露头角的机会,说什么就如同股票上市,只有足够有前景的标的,只胜利才能获得支持嘛。”
杨插道:“你的军师?”
林查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没有接茬。
杨正要追问,尤里安端着酥油茶进来,高尼夫先揶揄起来:
“怕是离上市还有几万光年的距离,现在不过是一颗孵化器里未结胎的鸡蛋吧。”
“我有几万兄弟要吃饭,有钱就是爷。不然您给整条出路?”
杨正不知该怎么调停,一直沉默的马利涅斯克出来圆场:
“那雇你们的人是怎么找上您的?”
根据林查的说法,玄教团以不记名的分布式电子兌票作为定金,通过一个名叫“驯鹿”的贸易公司账号支付。
马利涅斯克摸摸肚皮:
“这可难了,这类空壳公司在三镇随处可见,道上专门用来周转黑钱。查下去百转千回,绝无可能抓住什么把柄。”
杨看了看多伊,说:
“我这里有情报,或许可以搞清玄教的资金和情报网络,但需要摸掉一个敌方负责对外通讯的中转哨所……
“林查先生想直接找他们的赞助人,我们也需要打开被围困的局面。当然这里也有我的私心。”
杨又环顾众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黑发:
“所以请你们听我说一说,再看诸位意向是否加入。”


当晚月黑风高,一行人摸到冰瀑下方20公里外的第一营地下、玄教徒的一个前哨临时驻扎地。一群狂信徒哪能比得上“阵线”训练有素的游击队。那几排小帐篷很快就被端了个底朝天。
怪的是明明实力悬殊,玄教护教团的兵被缴了械,还都不要命地往上冲,被擒就一头撞死在岩石上。他们逮住还有一口气的,都是满眼血丝,野兽般地嚎,唾液流一脸,嘴里高声叫嚷的已不是人类语言。
“好臭。”
林查第一个反应过来:“赛奥基辛?”
他在约顿海姆经手过纯度很低的次品。众人检查,信徒果然有毒品的使用痕迹。
尤里安想起什么:
“之前我们被关在大圣堂上,那几周里,我和杨老师都感觉精神恍惚。当时以为是营养不良和通风的关系,会不会他们给我们的水和食物也……”
众人面面相觑。看来,这可能就是玄教行事日趋极端和残忍,仍然能控制众多信徒的终极手段。
“精神控制没用,就直接上毒品。真是卑鄙下流!”
众人义愤填膺,着手点数检查营地武器,端走联络终端和所有价值的情报。剩下的都是经书、画卷和神器护符之类的东西。林查嫌麻烦,杨却当个宝,认真拣了一些颇有代表性的,要带回去给考察队同事研究。
过一会,林查自营地的库房捎了几个注射器给他看。
“毒品不是本地的,也不是周边的土产,是‘三镇’那里的货。他们用的也不是帝国境内常见的武器制式。”
林查示意那在远处的山头上为他们望风的多伊,
“那女人的情报很靠谱。她是什么来头?”
杨没有回答。
那远处修长的影子,脚下有好几具尸体,正好有月光照亮的雪岩衬着,黑白分明,形影单只。
“我们端了德比斯古的前哨,对方绝不会忍气吞声,早晚要决一死战,会不会正合她的意?”
林查拍拍他的肩,
“你尽早准备着。”


29          

杨将他此前整理的地球教及其冲突的详细情报资料,同他这次在哨所调查到的玄教毒品、资金、武器供应、资金流向的线索一起,委托奇斯里,利用这个哨所的超光速通讯设备,连夜传予梅尔卡兹。以这批情报,梅尔卡兹能有充分理由解除宪兵队针对莱因哈特和杨威利本来就莫名其妙的指控,作战本部暂时从宪兵队手里把莱因哈特暂时要了回来。

一被解除察看,莱因哈特就联系了杨的营地。
杨不等对方开口,抢先道:
“你已经都读过了吧,这次的教派冲突有费沙在后面策动。”
“他们这是突然吃了豹子胆,要将手伸到帝国境内了?”
杨沉吟片刻,抬起头,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不是刚伸到帝国境内,是要换一副手套。我想,费沙在此地的影响早已有之。从两个教派类似的武器制式和资金流向来看……”
莱因哈特并没有问“你怎么知道的”,而是耐心听他说下去。
杨分析完总结道:
“有人想换一个能为其所控制的派系。”
“重新洗牌就会打破均势,并没这么容易。”
莱因哈特心领神会,
“我看,会有老鼠在其他地方作乱,转移帝国当局的注意力,牵制防卫力量。”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杨眨了眨眼,这感觉陌生又亲切。意识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让他失神。直到对方的轻笑声拉他回来。
杨不解:“怎么了?”
“我以为你打定了主意,永远不会与我谈这些……”
杨这才恍悟,这竟然是他头一遭与这莱因哈特聊时局谋算。这些年他们各自奔忙,游走运筹,从不曾谈起这个话题。
杨百感交集:
“你……的境遇不同了……你长大了……”
对方已是独当一面。杨每次在画面里见他,都似乎还是原来的模样,又似乎完全不是。年轻人良久没有搭话,杨以为对方不满意他的回答,最后只得叹了口气:
“我很担心你。”
莱因哈特突然像个终于要到糖的小孩子似的,展开笑颜,露出很受用的模样:
“这会儿你终于不担心那些不相干的旁人,只担心我了。”
对方显然还记着上次通讯的事。
“我自然一直担心你啊。”
“你担心芸芸众生,我只是其中一个。”
“你呐,就一定要较个短长……”

他知道对方曾受了太大的伤,撕了个粉碎,杨好不容易拼起来。但心里总有个洞,怎么都填不满;总是不知足地要和他确认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即使长大了也没变。
这之前,从外边看无论如何意气风发,内心怎么都是个孩子。
“我最担心你。”
百种滋味,汇到心里,最后化成无声的笑,漾到在脸上。
杨一笑起来,眼角就会弯弯下垂,勾出一个温柔的似有似无的弧度。这位年轻的历史学者经常熬夜,眼下的卧蚕有些微青,就像边缘模糊的柳叶,沾着潮气,没入霭中,挽起一斛春水。
莱因哈特这么想着,盯着对方出了神,好久没出声。

“你要保重。我看……边境几个星域最近恐怕会有变故,费沙周边也……”
“还有伊谢尔伦。”
对方斩钉截铁地接上。
“你是这么想的吗?”
杨微微张开的嘴未及合上,对方耸耸肩:
“你不这么想吗?这不是很自然的……”
话到了一半,莱因哈特意识到什么,停下来,话锋一转,
“这么担心,那就回来吧。”
杨想要填,用世间最好的感情来填,填到填不动的那一天为止。
他正要开口答应,莱因哈特就把那万丈深渊藏了起来,道,
“我开玩笑的。你继续忙你的吧。”


营地之前庇护了青教圣女团,消息传出去,许多旧教团人士、或纯粹没了生计的游民前来寻求避难。里面有的是单纯躲避迫害,有的是不认同玄教教义,甚至有被打压的宗教和民间艺者。
他们曾经救了一个坚持在地方圣堂画神迹壁画的画师。他因为阻止玄教团涂黑上古壁画而差点被烧死。这画匠被他们救出,还坚持要带上他养的6只母鸡,说需要蛋清来继续他关于古代壁画技法研究的实验。

营地更混进一些原来作威作福的旧青教高级神职人员。他们不敢表露身份,偷偷摸摸地装成普通信众。杨心有不屑,但他们也不至于就活该被玄教护教团凌迟再点成天灯,就权当没看见。
不日,这些人就被他们昔日欺凌的下仆认出。有的是被扒了行李而暴露身份,有的竟是因为这些前主教司教们管不住旧日飞扬跋扈,露了底。曾经的压迫和被压迫者在此狭路相逢,分外眼红,常有纷争。
杨有了之前的功绩,树立了威信,经常被迫出面主持调停,让他好不头疼。往往叫被痛打的一方散一点财免伤性命,有时则关故意挑衅的一方禁闭,平息了事。
长此以往不是办法。他请众人各自组织小组维持管理营地运行,请高尼夫组织资源补给和保卫,马利涅斯克维护基建设施,请多伊带着诵经团看护营地伤患负责伙食。
多伊并不满足于此,教那些嬷嬷用长程火铳护卫营地外围:“她们应学会保护自己!”
她们与“解放阵线”的骨干乔装的“青教”教徒把守着营地关键位置,终于令营地内的乱局平息了一些。
对此,杨并没有什么好脸色,林查有话要说:
“虽然国家和政权不过是合法化的黑社会,但你不能否认暴力机关存在的意义。”
杨怎么可能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得翻了一个白眼。
不论如何,他终于可以专心闷在帐篷里,除了整理资料、写文章,不问外事。经过最初的混乱,定居点在山崖下越扩越大,居然形成了自己自足的小社会。


第三部分        第七次伊谢尔伦攻略战
第七次伊谢 1:战前准备 4月中旬

30       

亚斯提战役死伤之惨重,同盟举国皆惊。
对现政府和战争必要性的质疑也浮嚣尘上。人民质问着:我们究竟是为何而战?
但是,相比之下,这和平主义的发言仍为少数派的意见,被淹没在“复仇,要对专制主义者们复仇!”的巨大声浪之中。

4月中,被单独请到席特列元帅办公室的约翰•拉普四下环顾,没有见到任何同僚,听取完昔日军校校长的任务简报,更是大惊失色:
“夺取伊谢尔伦?”

原来,同盟情报部门近期斩获重大情报,披露伊谢尔伦要塞内部的技术细节和系统漏洞,便想充分利用这一机会,寻求自内部瓦解要塞的方法。
“那为何是我单独……”
拉普心中狐疑,将自己从何兰多舰队中单列出执行任务,其实会不会是国防委员长特留尼希特离间“794年党”的一种策略——这个名称是最近媒体给从亚斯提幸存归来的年轻指挥官们取的,他实在受之有愧。
席特列明知如此却执意向前,怕不是急着寻找机会与罗波斯抗衡。
“这是国防委员会的集体意见。整个行动乃高度机密,我们不希望其指挥官太引人注目,也请您恪守保密义务。”

拉普无奈,遂粗读其内容。这计划完美得像是一块诱人的蛋糕,美好到让人怀疑其真实性,理应谨慎应对、多方核查才是。对于拉普的疑问,席特列却并未给予明确的答复。至于情报来源,席特列也顾左右而言他:
“屡获奇功的何兰多提督一直褒奖您的的才能,希望您不会令祖国失望。”

“这可能是个陷阱、长期来看甚至不一定具有很大的战略意义……”
几个礼拜后,他会见同盟“蔷薇骑士连队”队长华尔特•冯•先寇布上校时,开诚布公地总结自己那惊世骇俗的计划。
情报看上去太过详细与完美,而总参谋部却不曾怀疑其可靠性,这本身就很可疑。
“您要我和下属们去冒险,我为何一定要接受?”
“不,现在的事态正相反,是您的连队需要这样一个机会。你们的先代联队长逆流亡,去年3场战役中又折损严重。据说,国防委员会正在讨论裁撤他们所称的‘遗留的政治宣传道具’的贵连队。当然,我个人认为,他们的这种想法十分可耻。”
先寇布露出危险笑容:“就算如此,您为何好心告诉下官我们可能是去白白送死?”
拉普停了一会儿,转而问:
“8年前……贵官是否在杨威利的庭审上——我仔细检查了当时的录像——帮助过他?”
“哦?我倒不记得有这种事。不若这样,托您的福,下官如能活着回来,一定再帮您仔细回忆回忆。”
拉普明白,无论对方是否真有情报,这是要以此为筹码自保的意思。
先寇布问:“您知道这个报告的来源么?”
拉普两手一摊:“我倒希望您能查清……”
先寇布哑然,片刻后道:“最后一个问题,您刚才说,夺取要塞‘长期来看也不一定有意义’,是什么意思?”
“预祝贵官武运昌隆,等您凯旋归来,我一定为您仔细说道说道。”
先寇布意识到这也是对方的一种保证。

宇宙历796年、帝国历487年4月27日,约翰•拉普准将率领仅三千艘的特别舰队悄无声息地自首都海尼森出发了。


31       

阿登纳在约森的墓碑前见到他那年轻的友人。莱因哈特•冯•缪杰尔此前忙于组建分舰队,错过了约森在奥丁的葬礼。
对方就像知道他要问什么,开门见山:
“我搞清这老家伙死前在干什么了。真是如你所料。”
对方蹲在那一方简陋的石头前,语气中竟含不忿。他从花束下抽出一摞稿纸,交给莱因哈特。
——这是当年“王虎”战殁于“欧德姆布拉遭遇战”后,莱因哈特配属“哈梅尔-II”时,为调查“黑色枪骑兵”被友军炮火误射的事故,而调查整个要塞基础系统所做的笔记。
“在你为了救约森与塞德而和留涅布尔克干起来的时候,他们以你为障眼法,从另外的渠道把这传给了同盟。我是在他私藏的终端记录中发现的。为了大家安全,我已经把底稿从系统中抹去了。”
“这是要干什么……”莱因哈特声音冰冷,但心中已有了答案。

与其说如他所料,不如说是如杨所料。
莱因哈特想到那日和杨谈起伊谢尔伦时对方的表情。
杨当时一定也想到了伊谢尔伦,但他没有提。但是当自己提出的时候,对方也没有否认。
他甚至能回忆起,杨当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艰难与纠结。

那个人心中的天平两边,到底放着什么呢?
对故国的忠诚与追忆?对故旧的担忧和挂念?对那虚无缥缈的主义的信念吗?
自己与他没有血缘,没有什么羁绊,不过是承蒙恩惠的幸运者,就像杨奋不顾身,只是为了心中公义,而去维护的那上千个落难的旧教徒一样,就像杨当初在同盟拯救的百万个普通民众一样。
自己应该,或者能够被放在另一边,去乞求他衡量吗?
这一切无法理清的思绪都在年轻将领冰封般的面容下,缓缓地冻结,沉入深渊。

——我知道对方想什么、想要什么,所以不用时时刻刻守在一起。
姐姐是这么说的,但是他并没有自信,自己是否真的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但是,他手中的这份文稿部分细节与成文主旨都和他的版本不尽相同。他当初所总结的所有问题,例如通讯、要塞内安防认证、舰艇识别机制等……被这篇报告的执笔者角度一转,变为讨论如何利用这些漏洞了。
“那老头是以这些技术细节为基础,建议同盟军用‘特洛伊木马’的计策,从内部夺取伊谢尔伦!”
沉默在二人之间盘桓了一会儿,莱因哈特问:
“我的这份报告成文已久。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看法。”
阿登纳探寻的目光,似乎要在对方眼睛里找到什么,一无所获。
莱因哈特点燃纸薪,冷脸问:“您告诉我这件事,不会威胁到您在组织中的立场吗?”
“你现在的处境也很微妙,要是被人抢先一步曝光就糟了,我想你得有所准备才好。”
最后,莱因哈特希望阿登纳加入自己的舰队,阿登纳婉言谢绝:
“干我们这种活的人,最好离舞台灯光远一点。所以反过来,您也最好与我们保持距离,彼此都安全。再说,以您的才能,总有一天,我等都将被纳入您的麾下,不用着急。”


倚着杨的推断、阿登纳的情报,思忖时机成熟,莱因哈特主动出击,要求重启审查会,会上扔出这颗炸弹来:
“叛军制造舆论,凡此种种,他们不过为了阻挠我调查一桩机要。这是老调重弹的手段罢了。”
果然,宪兵们上钩了:
“哦,您说的是……?”
“我认为,叛军不知从何获得了伊谢尔伦要塞的一些技术机密,正在密谋利用我们内部的漏洞夺取要塞。下官正在加紧调查。”
与会者不由大惊,面面相觑,梅尔卡兹顿了一顿,才问:
“您是从哪里得到这份消息?”
“亚斯提战役上捕获的俘虏,阁下。”
面对缪杰尔提供的完整证据链,宪兵们由陷入恐慌。兹事体大,不是他们能处理的范围,不得不提出交还梅尔卡兹,什么颠覆调查,全都抛诸脑后了。
只有梅尔卡兹感到隐隐异样,凝视着那金发的年轻人,对方也坦然地回视。
——有些过于坦然了。
虽然这么想,梅尔卡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那年轻将领的冰蓝色双目扫过审判席,无人敢直视:
“大敌当前,鄙人正奉命加紧组建新军。叛军媒体那么多年悄无声息,现在旧事重提,蜂拥而至,牵强附会,不就是为了动摇我军军心、甚至阻挠整编。那全盘接受敌人的饵食,顺着敌人心意的,我不知他们的居心要怎么解释?”

终于结束会议,艾密尔已抱着他的大衣在军务省的会堂外等候:
“阁下雄辩滔滔,这班饭桶居然没有一个能驳过您的。”
“无他,只是他们还需要我的才能罢了。”


梅尔卡兹向上报告,军部三长官正忙于彼此斗争,应付财库的催逼,并不想节外生枝。
“伊谢尔伦是难攻不破的,卿是第一天知道这一点吗?”
军务尚书艾伦博克元帅不耐烦地打断梅尔卡兹,
“就算这份未经证实的情报是真的,要塞修正改造则需数十亿马克。现在财务省天天施压裁减军费,舆论将民生溃败都推到军备扩张上……”
最终,梅尔卡兹只得到有限授权,在职权范围内加强戒备,还“不能引起太大的骚动、为人所知”。梅尔卡兹便责成莱因哈特筹划自舰队层面可以应对的措施来。而对方果然早有准备,拿出一摞厚厚的计划书。
不日,莱因哈特接到密令,即率分舰队自奥丁连夜出发。而梅尔卡兹余下部署以演习之名,随后启程。

4月2日,在伊谢尔伦的雷内肯普参加急行军中的缪杰尔分舰队指挥官的会议,他的直属上司向他介绍在超光速通讯另一端参加会议的第三人:
“这位是要塞驻留舰队司令部的巴尔•冯•奥贝斯坦中校。”
画面模糊,但雷内肯普好像看见对方面具般僵硬的脸上闪烁红光。
莱因哈特说:“接下来我说的内容属于机要,有关帝国前途命运,望二位全情投入、毫无保留。”

第七次伊谢 2:第一-二阶段:5月14-24日

32       

——叛军近期有计划利用伊谢尔伦要塞系统漏洞进行渗透。请务必万分戒备,等待援军到来。

接到自统帅本部直接发布的紧急命令,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托马•冯•修特豪简上将和要塞驻留舰队司令官汉斯•迪特里希•冯•杰克特上将不情不愿地在高级军官沙龙为他们特别开辟的会议室会面。
这个完全隔音的密室就像是古战场交战双方阵地间的中立地带,专门用来进行谈判。
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负责要塞内防御,与负责护卫舰队运作的要塞驻留舰队司令官级别相平,各自独立。这使得历任在职者之间长期以来的关系,就算不是对立,也至少是疏远的。大约是朝廷故意为之,以防戍边大员结党、滋生异心,却也经常造成指挥体系上的混乱。

“本部所言,您以为何?”修特豪简问。
“倘是真的,也不过是那些宵小又一次下作的伎俩。多年来类似的警报已不知响了多少次,叛军可曾成功?何足为惧?”
“你是否认真阅读了奥丁发来的情报书,梅尔卡兹一级上将可是为此专门致电警示,也为此派出精兵来援。这次恐怕非同小可吧?”
“吓,您竟看不明白,那位阁下是趁着亚斯提的风头,小题大做、给自己麾下争功罢了。”
杰克特摆出一副“您究竟混了几年仕途,需要我说得这么明白?”的表情,洋洋得意。
二人一如往常地不欢而散,各行其是。修特豪简按部就班地依照本部指示加强各闸口、关键系统盘查和巡逻,而杰克特则不以为意,大张旗鼓地带队出要塞巡逻,意欲“以煌煌之姿压制叛军气焰”。

5月14日7时,要塞外围宙域通讯干扰加剧。修特豪简接到报告,一艘布雷门轻型巡洋舰奉情报部之命,自帝都赶来传递机要,在途中抓到了妄图伪装成帝国军后勤运输部队、渗透要塞的叛军间谍艇。
修特豪简不由狂喜 ——自己的预计才是正确的!
——要塞战舰敌我识别设备老化,以现今技术极易破解。身份认证过程没有双重保护也无后备系统,若识别中心被控制,就可进行渗透,具体如下……
这些间谍利用帝国舰只识别系统漏洞的手段和之后的一些细节,竟然同情报书之中的上述内容相吻合。
杰克特这个莽夫,现在还在外面苍蝇乱转!
以情报安全的名义下达禁口令,修特豪简下令直接审问被俘者——才不能让杰克特听到风声跑来抢功!

帝国情报官员将俘虏押来扔到修特豪简面前的台阶上。后者淡金色短发已被血块糊住,看不清面貌。他早经过刑讯逼供,这下将同盟的渗透计划全盘托出:
“……我们原本打算……”俘虏吐出一口碎牙,断断续续地说,“通过你们电控系统的后门……破坏雷神之锤的控制系统……再接应外面的主力部队……”

修特豪简立刻拨出大批人手着手排查与戒备,果然找出许多预设的伺服装置。下午1点,他们终于克服了回廊内的通讯干扰,与巡逻舰队建立联络。修特豪简告知他们的斩获,得意地欣赏着杰克特吃了闷棍般哑口无言的嫉恨表情,后者身边的副官却突然问道:
“抓住间谍的情报官及随员何在?”
修特豪简这下也意识到哪里不对,迟疑着:“……他们随我部一同去中央火控中心核查发射系统的情况……”
“蠢货。”那义眼的中校竟放肆道,“阁下未曾想过核查他们的身份吗?!”

大惊失色的修特豪简命人火速联络火控中心,通讯早已被切断。派往现场的警备队回报,“雷神之锤”的控制系统已被覆写,无法启动!现场尸横遍野。那支由名叫“拉肯”的少校——肯定是假名——和他所谓的帝国情报部特遣队早已不见踪影!
修特豪简心急如焚地带队赶赴现场,下令全要塞搜查,多个部门已无法回应。门口的卫兵冲进来报信,却晕倒在门口。

原来,这支部队的真正目标竟是要塞通风系统!有多个区域的人员已被混入要塞过滤空气中的麻药给迷晕了!他们紧急隔离要塞通风系统,确认还有40%的人员与区域仍能运作。
——诸子系统年久失修。大气循环和通风系统设计老旧,缺乏维护。没有进行有效隔离,没有足够后备系统,载荷冗余不足。维修通道缺乏必要的安全措施,无法应对极端情况,容易成为生化攻击的目标。
情报书中也有这样的一条,和“雷神之锤”、中央能源井等这类机要机关相比,修特豪简竟以为只是最末的威胁,未予注意。
“搜!给我快搜!” 修特豪简命令道。
这批潜入者不过区区千人,就不信他们能将这固若金汤的要塞搞得天翻地覆?!

近五百人的卫队带上防毒面罩正要散开搜寻,数道黑影掠出上方紧急过滤器释放的迷雾,从天而降。
原来,这群突袭者居然从未离开过火控中心!
要塞司令身边只剩下数十人警卫,未及反应,为首者已经挟持了修特豪简。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献上俘虏的“冯•拉肯”少校。而他身旁的协从者——十分讽刺地——就是方才误导他们将注意力放在“雷神之锤”控制系统、好让他们分兵在通风闸动手脚的“俘虏”。

警备队举枪将突袭者团团围住,“冯•拉肯”少校镇定自若:
“请允许在下重新自我介绍,我是自由行星同盟‘蔷薇骑士’连队的先寇布上校。现在两手没空,请允许我不能向诸位行礼。”
“你们这些背叛祖国的流亡者!”
警备主任雷姆拉中校涨得满脸通红,
“你想把阁下当做人质吧?别以为帝国军人和你们这些叛徒一样,司令官阁下是重名誉胜于生死的。可不会去当保护你们生命的挡箭牌! ”
“司令官阁下似乎对你们过高的评价感到困惑吧?”
修特豪简神色一僵,“冯•拉肯”少校笑了,
“不如让我来解决您的难题。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众人看清他助手手里的圆盘状物体正是携带型杰服粒子发生器!
这样一来,全员不得不放弃火器而全转为冷兵器的武斗,帝国司令部守备军完全敌不过这支精锐陆战部队。17时,面对全数阵亡的警备队员尸体,修特豪简不得不乖乖交出了要塞的控制权。以他的生物特征认证解锁,同盟声名赫赫的蔷薇骑士连队将数个机要控制系统的权限抢到手中,而趁着迷药发作,稍后被他们放入要塞各处的分队即刻对各区展开扫荡,确保最后压制。
——因要塞巡逻部队与要塞驻留部队矛盾,诸多系统分立而不共享后台,尤其安保系统,漏洞容易被利用。但是,这种平行的指挥体系,导致的人事协调上的重大漏洞,才是最致命的。
眼看着大厦将顷的修特豪简,情报书中一段他曾极力回避的谏言这才跃入脑海,悔不当初,为时已晚。

同一时间,伊谢尔伦要塞外,要塞巡逻部队司令官杰克特正欲下令回援,其副官奥贝斯坦中校出声阻止:
“现在返回要塞,且不论船闸是否已经被叛军控制,就算入得了船坞,也不过自投罗网。”
“难道要我坐视叛军屠戮同袍?而且,一旦他们重启‘雷神之锤’系统,那在要塞外的我们,也在劫难逃!”
“请您放心,那位阁下早有准备。”
“你说的是……”
奥贝斯坦胸有成竹,拨通一则超光速通讯,对另一边的人说:
“阁下。果然如您所料,计划展开顺利。”

“似乎太过顺利了……不太妙啊……”
另一边,旗舰“特里古拉夫”上,约翰•拉普准将收到先寇布行动初步成功的回报,打了个响指,同上前的副官欧拉说:
“联系费雪……我们可能要启动后备方案。”


33       

要塞南半球民用区。
一支被迷晕的帝国要塞警卫队被“蔷薇骑士连队”扔上运输车时突然奋起反抗。原来他们竟然早有准备防毒面罩,装作失去意识假意被俘。负责押运的“蔷薇骑士连”士兵区区几人,自不能敌。幸运的是,这股反抗却被另一支哗变士兵联合当地不满帝国的住民镇压了。
那些援助者向“蔷薇骑士连队”举起投诚的白旗,为首者自我介绍是工兵少校殷马曼,道:
“我们愿投身民主!奔向光明!我们是负责中央动力系统的整备班,请让我们协助!”

借着帝国指挥体制被瘫痪,要塞各区都有基层士兵哗变倒戈。很快,要塞内部竟成为倒戈的帝国士兵和死守忠义的保守派者们的战争。入侵的同盟精锐部队反成了旁观者,这恐怕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帝国长达四百多年的高压统治,若有一时权力真空,那来自底层士兵的愤懑,就化成泥石流喷涌而出。

——要塞基层士兵,长期以来心存不满,地下结社蓬勃发展,可进行渗透……
先寇布自火控中心赶去中央机库,心中感叹,拉普交给他的那份来源不明的报告书竟如此精准。路上得到消息,分队得到自称地下共和组织的工兵单位协助重启“雷神之锤”,立刻感到不妙。
“等一下!”
话音未落,中央机库警铃大作,刚启动的雷神之锤,居然完全退回闭锁状态。同时,要塞紧急安防系统启动,凡是开阔空间、幕墙都降下2米厚钢板的护盾分割各区域。

“你做了什么?!”
他们调取这位老兵的档案,明明写了5年前参与要塞哗变、涉嫌参与地下结社而被降职。
“你们太过轻信眼见的东西了。”
那名叫殷马曼的工兵主任被一枪托砸倒在地,面对质问发出冷笑。
“别动他!”
蔷薇骑士副连队长林兹大吼,好不容易才阻止愤怒的同僚杀害要塞实际上的中控系统首席架构师。
原来,早就预先埋设在要塞控制系统中的延时病毒,由这位老工兵激活,反过来覆盖了同盟技术部门交给他们植入的木马,接着将主服务器接入备份系统。后者程序架构全然不同,令他们之前埋设的陷阱相继失效。
——他们居然被他们用在要塞司令部身上的计策反制了!

登时,全要塞都陷入火红的警报中。
由鲁兹率领的陆战队伏兵等候多时,以此为号,从一直藏匿的要塞弃置工作层中冲出,与近千蔷薇骑士连队和少数哗变帝国部队展开血战。
他们机关算尽,岂料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现在,这个要塞反而成为他们这些入侵者的牢笼了!
这果然是帝国方面布下、等待已久的陷阱吗?
那名叫约翰•拉普的新晋将官竟一语成谶!
  

15日凌晨2时24分,一则直接由帝国军通过已被他们抢回的通讯系统打出的通告出现在要塞各处:
“敬告叛军,汝等已被困在固若金汤的要塞之内,立刻束手就擒。”
看到那出现在要塞司令部巨大的投影屏幕上的金发青年,华尔特•冯•先寇布居然发出让旁人不解的大笑。副官林兹投来疑惑的笑容:
“长官?”
“当时果然不该手软,理应一早杀了这小子的。”
林兹惊诧,赶紧提醒:“您可千万别给人听见……”

这则通讯同时也向要塞外星域广播,传到拉普的旗舰上。
参谋之一拉欧少校惊道:“敌军竟然早有准备吗?!”
“不,如果他们有所预知,就不该任由我们入侵到要塞内部。只怕……”
“只怕什么?”
“这一系列行动的指挥官……”
拉普顿了顿,看着那画面中的年轻人,有什么别的思绪涌上心头,
“这位缪杰尔提督……恐怕也控制不了全局罢。”

“雷神之锤”被瘫痪。自伊谢尔伦要塞建成四十多年以来,伊谢尔伦回廊第一次成为完全不设防的坦途。要塞外宙域首次成为没有神之雷霆的干预、全然公平的凡人的战场。
紧接着,那差点沦为雷神之锤主炮的牺牲品、数千艘劫后余生的帝国要塞巡逻舰队突然越过要塞天顶方向,往回廊通往同盟的方向疾驰而去。
  
“全舰队,准备出击。”
“阁下……”
“别说了!”拉普打断参谋长姆莱,“要我牺牲为我们亲身涉险的友军,我做不到!”
其实,这也并不全然是拉普的意气用事。他不得不出战,因必须防止己方撤退的交通线被要塞巡逻舰队截断,二来必须将敌军逼退到要塞外一定距离,为要塞内友军反击与撤退争取时间。若到时陆战队好不容易自要塞中撤出,面对的竟是帝国巡逻舰队的包围,那也是前功尽弃了。
5月17日,明知是陷阱,拉普的特别舰队共计三千余艘从蛰伏的回廊同盟侧小星行带一跃而出。中午12时01分,同盟军与帝国巡逻舰队正式交火。

帝国分舰队旗舰伯伦希尔。
雷达全息成像上,代表同盟军阵列的蓝色光点莹莹烁烁,出现在侦查视野边缘。
“好极了。”
分舰队指挥官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中将放下加有白兰地的咖啡。
他率领的前锋部队还有2小时才能抵达战场,幸而得到要塞巡逻舰队的配合,仍能争取一段时间。这大半要多亏奥贝斯坦的协作。
  
然而到了14时02分,明明还有一定优势,巡逻舰队竟突然放弃抵抗,直接后撤向他们奔来。
莱因哈特原计划由巡逻舰队殿后堵截,对方硬是破坏阵线后退汇合,不但损失大半还破坏了莱因哈特的计划。
“混帐!为何临阵脱逃!”
“这是战术性转进,区区一个中将,还轮得到你来教我打仗!”司令官杰克特在通讯里毫无愧意。
包围本来就要完成,如今功败垂成!
“这个白痴!”
莱因哈特一拳砸在指挥席扶手上。如果说这位年轻的将军有什么弱点,就是他对己方的愚蠢和懦弱估计严重不足。

另一边,拉普和众幕僚目瞪口呆地眼看着地狱的大门开启又因为敌人的愚蠢而合上。晚上20时38分,莱因哈特的主力舰队与同盟军拉普的整编部队交火。
这是这两位日后的名将,第一次单独对决。


34       
   
战斗伊始,双方都是以平实的战法、在长程炮舰的掩护下互相接近。双方距离到0.5光秒之内,就像心有灵犀,突然同时切成疾风骤雨的运动战。彼此追逐诱使,无一刻喘息。炮火在罕见平静如镜面的要塞表面反射刺眼的光芒。
很快,双方的交火演变为平行追击战,两军间距仅数十公里,以半光速的速度前进,互不相让,拉成两条狭长的星河,朝着与自己并驾齐驱的敌舰阵列倾泄火舌。炮火的光柱在其间织出细密的蛛网,在末端垂下包裹着战舰残骸的、死亡的露珠。
   
16日17时25分,莱因哈特舰队主力将拉普驱赶至梅尔卡兹阵前。
梅尔卡兹不愧沙场老将,即使此前受到同盟通讯干扰和星间风暴的影响,一直无法获知莱因哈特分队的位置,在两军的行军为雷达捕捉的第一时间,仍将原本三个分列的方针顺势迅速转换为一字排开的幕阵,像一面铁壁迎接奔袭而来的同盟军,仅用了不到20分钟。
同盟追击而拉长的纵列,如今同在其对面横向展开的敌军主力正好垂直,顷刻间就沐浴在帝国军炮击织成的火树银花之下。
  
“原地转向!转进!”
拉普麾下听令,皆是一惊。此命令确实大胆,但也是眼下最理智的方案。若将侧腹暴露在敌军炮火之下,或扩大阵列的横截面积,恐怕将会遭受更多伤亡。
这支成立不到两个月的半编部队,在枪林弹雨之中,竟然能够迅速转向调整阵型,都要感谢拉普自第四舰队挖来的老将费雪和此前数周他们对这支残兵整合而成的草台班子发疯似的演练。
   
同一时间,莱因哈特向梅尔卡兹进言:
“阁下!我可以保证,这支部队后方没有主力或后备队,他们是孤军奋战!我们不应坐失将其一举歼灭的机会!”
“您的保证有任何根据吗?”
老将问,
“就算您是对的,但当下要务是保存帝国军实力,为了这支孤军,也没有拿主力冒险的价值。”
年轻人的表情几经变换,过了一刻,终于低下金色的头颅:
“末将明白,可是……”
若不是对方于他有恩,按莱因哈特往日脾性,或许已咄咄逼人地争起来了。也正是因为如此,若他们最后果真贻误战机,他也愿一起扛着,可是……
“不要让战意左右你的情绪。”
二人正僵持中,一则出人意料的回报打破了沉默。

5月17日凌晨2点,要塞内雷内肯普、鲁兹组织反击,正与蔷薇骑士连战得不相上下,都在己方通讯中接到绝望的呼救:
“是要塞自毁程序!自毁程序被激活了!”
交战双方竟陷入了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微妙境地:同盟蔷薇骑士连守住了中央控制室,夺得要塞动力室的自毁系统的权限。帝国军控制要塞系统和雷神之锤,鲁兹指挥的陆战队夺回备份的控制中心,可以覆写指令。
好不容易联络上莱因哈特的鲁兹长话短说:
“总之,现如今只要任何一方一声令下,都能叫要塞同双方玉石俱焚,阁下。”

半日之后,收到急报的奥丁传回的决断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若无法收回要塞,就启动自毁,万不可落入敌手!
也就是说,宁可让这些战舰、武器、补给、人员付之一炬,也不能让他们便宜了叛军!
在帝国当权者的眼里,叛军若控制要塞,就成了他们反攻的桥头堡,补给的中转站,他们去讨伐叛军的挡路石?里边的人员物资,不过蝼蚁,又何足惜?炸了便炸了,改日再拖一个要塞来就好。

死物也就罢了,那里还有五十多万将士和二十多万帝国的属民!他们又是何辜?!
莱因哈特从指挥席一跃而起,盛有咖啡的杯具被碰倒在地,摔得粉碎,发出清脆的哀鸣。
“阁下!!”
咆哮之下,两艘旗舰舰桥上的人,甚至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嗡鸣余波,年轻人的金发仿佛随着卷起的气流而浮动。
梅尔卡兹满脸严肃、一言不发,但年轻人分明看到对方胸口起伏,直到梅尔卡兹再度开口:
“我给您12小时。”
年轻将领本是怒目圆睁,这下明白了什么,冷静下来,双目含冰,下令启程,命道:
“切断与指挥部的一切联络。”
“……阁下?”梅克林格不解。
“阁下只说给我12小时,没说让我干什么。”
“可是我看阁下的本意是让您……”
莱因哈特打断梅克林格:“你们都记住了,之后行动为本队自行其是,与司令部无关。”

莱因哈特并不知道,自己的敌手居然落到了和他一样的境地。
几乎是同一时间,海尼森的司令部以超光速传来密令。拉普读罢,不由眼前一黑:
通过统帅本部,国防委员长下令引爆半瘫痪的伊谢尔伦要塞,与要塞内帝国守军同归于尽。

同盟的官僚们如此盘算:己方先头部队被困要塞,既然拿不下来炸掉也行,至少打开天堑,对国内总算有个交代。他们拔掉了专制主义者们侵略的桥头堡,不明就里的民众,也会认为是大战功一件。
但这些傻子不明白,有个要塞好歹是屏障,就算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也是威慑力量。洞穿了之后,岂不是从此要乱战不休?
而且,蔷薇骑士连和先头工兵部队肯定无法及时撤出,这要怎么处理上头并未给出方案。也就是说,要这些前锋为了民主,同要塞一起英勇就义!

“我们是民主国家!怎么可能下达这样的命令!”
拉普再三确认,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复,
“他们就不怕遭到弹劾吗?!”
“如今这议会,早就是最高评议会的橡皮图章了。”
卡介伦的揶揄掩盖不了其中的酸楚,
“司法、媒体也落入他们的掌心。你猜回到后方,若是舆论有异,他们会不会说这是你自行其是?”
拉普心急火燎,他命令得了“蔷薇骑士连”,却命令不了随行的专业工兵团——那是统合作战本部派的。他们战斗部门只负责护送,之后渗透的技术工作由他们独立完成,拉普没有指挥权限。若指令传到工兵那里,保不齐他们执意赴死。
拉普得尽可能争取更多时间,就算是武力打开要塞,在外壳上开个口子也行,不能坐视这上千人不理。

结果,就像2个陷于困兽之斗的囚徒,交战双方的决策层都一心要毁了这要冲,都怕落在敌军手里给对方捡了个便宜,反倒只有阵前厮杀的两个敌将还惦记着要塞里的性命。他们达成了某种自己也不知道的共识,那就是要在这场愚蠢的战争中,保全要塞中的己方和平民。
非常讽刺地,为了拯救而展开的屠杀就这样进入了第二阶段。


35       
   
第七次伊谢尔伦要塞攻略战的第二阶段看似精彩,但除了局部战术上的眼花缭乱,其战略目标让外人感到迷惑。
双方使出浑身解数,专注于纯然战术上的撕咬,都想着要拖住对方。有时剑锋凌厉指直指要害,有时又纠缠如一团乱麻,在黑暗的宇宙留下璀璨而血腥的残肢断片,好给在要塞内的友军喘息之机,免于与要塞同归于尽的绝境。

莱因哈特自正面展开煌煌攻势。拉普舰队利用突然爆发的星间风,在“黑色枪骑兵”的严密包围圈中咬开一个裂口,向伊谢尔伦要塞同盟方向的隘道奔去。
5月18日16时,正面战再度转入追击战。双方疾行的轨迹中,穿插若干急转回旋。费雪看到后方被拉开的阵列,本以为已甩脱敌人,未曾想天顶方向又杀出一队黑色的援军来。
这是坎普准将率领的一千多艘预备舰队终于抵达战场。
同时,莱因哈特本队后部瞬间调转方向,散开阵型,与援军、先头主力配合,坚实的纺锤阵型变成了后凹的草帽。
原本以为对方仗着兵多展开正面战,居然早有准备奇兵!须臾之间,帝国军竟趁着同盟军回旋的惯性,几乎要将拉普全队包个饺子。
好家伙。
沐浴在天顶敌舰喷射口和炮舱织成的点点星光中,费雪如此赞叹道。

“呵,帽子戏法。”
同一时间,拉普果断下令,
“全速前进,突破敌阵!”
双方的战术风格瞬息交换,如心有灵犀。
拉普舰队初露颓势,但等后续舰只跟上,突然发作,如一只长矛刺穿渔网。

——好样的。
连莱因哈特也不由赞叹。
华丽与精巧的结合,永远不知道对方下一刻是奇是正,真是变化万千,双方见招拆招,行云流水。
棋逢对手。
舰桥上又抬下去一个伤员,经过他面前,那血腥味令青年冷静下来,
这可不是沉迷对弈的场合。

22时13分,双方一追一赶,终于回到伊谢尔伦要塞雷神之锤原本的火力范围内。史无前例地,两军毫无干扰地贴着要塞镜面外壳开战。
水天共一色,黢黑的天鹅绒画布前,爆炸拉出交织的烟尘轨迹,盛开在灰白的枝桠尽头,组成耀眼的参天大树,开枝散叶,缓慢绽开燃烬的残骸,又缓慢地凋零,没入镍海,投下一模一样的倒影。
伯伦希尔舰桥有人发出由衷的赞叹:
“也算是见证历史了。”
下一刻,死亡的花枝就生长到伯伦希尔的中和立场前,透明防护盾散开七色烟花,然后整个舰桥震颤起来,像浮出海面的鲸鱼。

23时07分,战况正胶着中,原本以为已经和莱因哈特本队汇合的要塞巡逻舰队的又一分队,居然从回廊通往同盟一侧的星云暗物质场中一跃而出。拉普舰队瞬间腹背受敌。
伯伦希尔接到正面巡逻舰队的通讯,参谋长奥贝斯坦告知,其指挥官杰克特阵亡,直接指挥权移交莱茵哈特。
“杰克特是如何阵亡的?”
“阁下已尽到一位帝国军人应尽的义务,是光荣就义的。”
莱因哈特看着通讯画面另一边,对方旗舰没有受到任何损伤的舰桥,没有再问而结束通讯。

5月19日1点09分,拉普舰队折损近四成,而看似占据优势的“黑色枪骑兵”也并未占到便宜。莱因哈特直接指挥的三千先锋因为直赴战场,未得机会喘息整编,折损近25%,可说是最近几次出战中最为惨烈。
——已经到达极限了。
他们的司令官不见了平时的和煦,周身的气场被萧瑟凌厉所取代,手边的咖啡从勤务兵为他补上后就一动未动。冰蓝色的双眼中,全息沙盘的反光如星光般燃烧。只有在下达命令时才开口,如冰棱坠落地面,幕僚无人敢近。
白色旗舰外中和立场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霞光,莱因哈特知道己方已经没有什么筹码,只是在赌,赌对方的想法和自己一样。
——拥有如此运作手腕的人才,与他的想法应该是一致的。

舰桥指挥席周围张开的遮音立场,隔绝出一方天地,里边只听见轻微的有规律的扣击声。
那是他们司令官手里把玩的一叠纸片,边缘露出各色的穗子来,与当下的场景颇为矛盾。
那是杨从地球寄回的纸符写的明信片。一天一张。
它们就像是排列整齐的舰只,一个接着一个。每天按时到他的跟前,列队来致意,怕他感到冷、寂寞,在他耳边潺潺絮絮,像冬日的阳光。
他有些不满,有什么话为什么不能当面说、不能一次说完呢?

那卡片大小正好,堪可盈握。他攒成一叠,将它们在指挥席的扶手上敲齐,换个方向再敲齐。还未出阵,他谋篇布局的时候,就一直不停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直到正面的符文都被磨平了。

艾密尔端着新泡的咖啡和点心,想要取代之前那杯,走到指挥席遮音立场边缘,梅克林格对他无声摇摇头。
正是为难之中,突然,他们的指挥官嘴角扯出笑容,周围气温反似更低几度,接着,他们突然听到更为清脆的一击,接着极为清冷的一声:
“好。”

1时43分,“黑色枪骑兵”将同盟军最后二千艘军舰逼进雷神之锤主炮洞开的深渊上方,同时,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中将下令:
“停火。”
幕僚正是惊诧之中,几乎是同时,对面竟然也停止了炮击。

伯伦希尔舰桥瞬间陷入诡异的死寂,宇宙空间归于宁静。要塞表面,雷神之锤庞大的炮口,就像巨兽的独眼,瞪视渺小人类的纷争竟将自己送入死地,散发死不瞑目的森然黑气。
这一阶段的最后,双方战成平手,可说是酣畅淋漓。
在梅尔卡兹给出的最后期限前3分钟,即1时57分,伯伦希尔接到敌军旗舰的通讯请求。

“我是同盟第四舰队指挥官约翰•拉普准将。阁下,我想我们是陷入无意义的杀戮死局了。”
拉普直言不讳,
“我想,我们需要一个理性的协议……”
就这样吧!拉普心中忿忿,要他回去接受军事审判、落罪下狱,怎样都行!
破解困境的唯一方法是改变规则,拉普提出和解的意向。
听完对方的提议,过了一会儿,一个平静的声音自通讯回路对面传来:
“颇有同感。还请待我向大本营禀报。”
那声音伴随着因星间风暴干扰而参差的交流音,如同风暴中落在冰面上的雪花,
   

36       
   
拉普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对方出现在画面中的,缺乏现实感不似人类的容貌。
一瞬间之前的思绪回潮,拉普意识到,对面这位这就是杨当年救下的……
“久仰大名。”
拉普试图说点什么,
“亚斯提一役中,您的回电,我深以为然。”
对方原本低垂的视线抬了起来,冰色双瞳缓缓流转,凝视着他,沉默着。
拉普一瞬间恍了神,如果当年杨从费沙回来,有坚持问清杨的经历、搞清楚他为什么不对劲的话……
如果当年杨受审蒙冤时,他们有更努力一些的话……
对方经过模糊的信号也不损美貌的脸上,似乎露出笑容,也可能只是拉普的错觉。
最终,对方没有回答而结束了通话。

之后持续半周双方准备停战协议。拉普本以为帝国将威胁不惜爆破要塞,为说辞绞尽脑汁,但帝国方面最后提出的却只是接回己方的兵员。
为此,梅尔卡兹在隔岸观火的一个多小时内,其实同奥丁产生了激烈的争论:
“要塞失陷,一开始是谁的责任,老朽这里有详尽的报告!如果不能收回成命……”
米肯贝尔加如一尊青铜雕塑,但颤抖着的胡子出卖了他:“但最后需要有人负责。”
老将咬牙,还想说什么,被副官按住了手。

5月24日,收到大本营回复的莱因哈特通过公共频道,对还在要塞的帝国军发表讲话,褒扬士兵英勇奋战,在“特别情况下投降,也是不得已为之,是为了之后的反抗”,“只要愿意回国,既往不咎”。
这下,在与之对峙的、如今爆发欢呼的忠义派士兵包围之下,原本气势汹汹、甘愿自裁的帝国哗变士兵,内部也产生了动摇。
“还真是位具有绅士风度的年轻人呢。”欧拉居然感动地说。
拉普叹息,语调凝重:“你不懂,对方是想将我们拖死在这坟墓里啊。”

“阁下。”
切断通讯后,奥本斯坦似有疑问。
“原本,叛军与我国,下一个争夺的战场早已不在这里了。那团破铜烂铁,就让叛军像寄居蟹一样拖着,一直将他们拖入深渊吧。”
金发青年知道他要说什么,露出天真到甚至残酷的笑容,
“对方的司令官想必也明白这一点,才会有此应对。只可惜了,国家层面战略并不能由他决定。”


最后的交换仪式,互换引爆密匙前,缪杰尔特别要求与同盟蔷薇骑士连连队长华尔特•冯•先寇布见面。
“真是缘分,缪杰尔中将。”
“的确,自凡佛利特一役之后就未曾见过了,阁下。”
先寇布注意到,对方的重音在“凡佛利特”几个字上,
“您那位朋友的肩膀还好吗 ?”
“前线任务是不能做了,现在回中线负责技术支持。”
“真是过意不去。”
“您太客气了。”
先寇布心中莞尔,如果外面的人知道,二人最近见面其实并不在凡佛利特,那该多么有趣,嘴上却道,
“一年不见,您平步青云。我悔不当初,应该给您个痛快。”
“您心中抱憾,鄙人亦感同身受。”
对方说得不紧不慢,甚至听不出一点揶揄,
“现在,您的司令也觉得收兵为好,您意下如何?”
“当然听从海尼森和长官命令。何故征询我的意见?”
“毕竟是要您交出部下换取生路的筹码,来救整个行动,执行的也是您。若不著您的意,恐怕要徒生枝节。”
“您这么慎重。”
“要塞里还有许多无关的人,那些商户和伙计,我自小就同他们熟识,很是挂念。他们并无立场,只是讨个生活,无处可去,若要留在原地,还请你们善待。”
“我若不允呢?”
“阁下,我衷心希望战事能在5月底前结束。”
缪杰尔或许并不是不知道先寇布在故意绕他,只是接下来的话题接得有些奇异,
“您看,我家还有应届考生。我希望能赶得上带她回首都,参加7月初的高中入学考试。”
那容姿瑰丽的年轻将领身后,僚属们个个粗壮彪悍。对比之下,甚是诙谐。听了缪杰尔的话表情变得古怪,其中一人憋不住笑,接了上司一个白眼,哆嗦着收声。
“她文化课一塌糊涂,成天琢磨打架和开飞行模拟器。我基地的飞行员、我手下的这些不成材的东西,竟打不过一个丫头,真乃我军之耻。”
先寇布听出对方所指的竟是个女孩,陡然意识到其所指何人,心中一顿。只有二人知道那孩子的身世,旁人只当他们是开玩笑。
“她现在一心想要开战斗机……我正想办法让她换个兴趣。”
先寇布甚至有一瞬间竟觉得,对方是正经地在征求他的意见,而非用她来要挟自己。最终他整理了下情绪,道:
“我看未为不可。这天下,没有规定女人不能靠武力吃饭。”
“蒙您吉言了。”
那年轻人沉思了一会儿,竟似乎是颇为认真地考虑起他说的话,
“您若需要,我可让您同您的长官联络。”
先寇布不知对方是试探还是另有诡计,摆手:“不用了。就如此吧。”

“说起来,您的上司是否知道,这份把我们坑了的行动计划,究竟是谁写的呢?”
交换中控室控制密匙,先寇布趁同莱因哈特握手的机会,经过对方身边,低语道,
“我替人带话。您已没法置身事外了,总得选一边。”
“我不选呢?”
对方置若罔闻,兀自向前走去。


第七次伊谢 3:战后:5月末

37       

伊谢尔伦要塞陷落!!
消息传回,举国震动。朝堂到市井,无人不是怒不可遏,舆论沸反盈天。
自然要有人来担下这责任。
帝国军三长官约好了似的,连夜入宫递交辞呈。
“这要让圣上如何答复?”
宫内省尚书在立典拉德接受皇帝召见前,如此同他抱怨,
“一碗水端平,那么要不全部接受,要不全部驳回。这摆明是要为难陛下。三长官若是都更换了,谁来接手?”
答案不言自明,以两位皇婿为代表的门阀实力雄厚,正虎视眈眈,如此拱手相让,定然万万不可。
就剩下不动三长官一个选项,而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修特豪简上将自裁、驻留舰队司令官杰克特上将战死,那就必须在下边另寻一个替罪羊。

最后羁押的竟是千里驰援的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中将。
返回维连斯坦,他一下旗舰,就被军务省特派官员和宪兵队团团围住。后者宣读裁决,部下皆惊。
年轻军官抬起一手,制止喧哗。他最初主动请缨,就早料到有这一天。
“事已至此,但凭发落,末将无怨,更无悔。”

帝国军人才凋敝,要赛内部管理早已是千疮百孔,无法可救。谁都知道要在这个条件下再夺回要塞就是不可能的事。谁揽下这活,就是自寻死路,但为了其中几十万性命和几千艘有生兵力,他仍甘冒大不韪。

豪言壮语毕,那年轻人顿了一顿,转过身来,眼神中竟是一副焦虑,在找什么人。欧根得了眼色赶紧上前,其他僚属拦住想要扣人的宪兵军官,只听他们的长官郑重其事道:
“那孩子……要拜托您夫人带她回首都,考试不能耽搁。”

军务省的官僚惯性思维,见他年轻又无靠山,顶在前头也没有把事做尽,正好拿来顶包。这年轻人几次提审,所有控罪,竟全部扛下,更一口咬定当时回援要塞是自行决断,与梅尔卡兹毫无关系。
“那后生最初主动请缨,虽然最终没保住要塞,平心而论本是有功。我们如此为难,并不在理。”
立典拉德辅佐官怀兹建议道。
“他若真要立功,就应当即立断炸了要塞。如今节外生枝,埋下祸患。江河社稷,什么时候靠良心运筹?”
“但靠的是人心啊。他毫不申辩,我看他不就是自信救了那许多人,又为梅尔卡兹整个一派扛了雷,我们要顾虑军心,也不敢真拿他如何么?”
“因为底下士兵的微词,就要放过一个一文不名、初出茅庐的中将,卿要置帝国威严何在?”
“大人息怒,
“我看他的履历,确不是泛泛之辈。他一人功过曲直,我们动用官方舆论怎么排布都行。但在那被救的几十万军民心里可看得清清楚楚。
“叛军既已占了要塞,现在撤出的这五十万驻军,兵力就超过几个边疆大藩。要如何排布、安排补给,好抵挡接下来的同盟入侵才是要务。”
此话不错,这下中央得依仗地方藩郡们出兵,立典拉德的变法不得不搁置。边境诸侯借机要兵,与中央要价,立典拉德缺乏有力的后盾,可倚靠的人选不多。
怀兹见立典拉德有所动摇,乘胜追击:“我们日后毕竟还要用兵,又不可能指望门阀。不如顺水推舟,送个人情。”

另一边,审查还在继续。几番无意义的拉锯战之后,宪兵队突然扔出个炸弹来:
“我们已经查明,指挥此次突袭的敌军将领,名叫约翰•拉普,他是杨威利军校时期的同窗故旧。本是威列姆•何兰多中将麾下,他临时整编成队,千里奔袭,非常蹊跷。”
原本伶牙俐齿的年轻将领登时神色一黯,想来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抓住这把柄,判官哪肯放过他:
“你是不是借着杨威利的关系,私通敌将,授意麾下里应外合?”
“岂有……岂有此理!!”
莱因哈特气得浑身发抖,被铐于审判席扶手上的双手挣得镣铐作响。若是审判席背后有洞,那些判官怕不是要躲进去避难。
“你们尽管污蔑下官,也不能折辱我麾下为你们这些饭桶赴死的千万将士!
“地球宗教叛乱,当地生灵涂炭,朝廷视若无睹。杨威利被困在半年有余,我怎样通过他里应外合?!”
“你不要因为在亚斯提一役立下功勋,就妄自尊大。帝国军人的荣耀,还是至高无上的国家授予你们的!”
“我妄自尊大?我是在帮你们!”
莱因哈特不惧反笑,
“这一态势反对我军有利!”
“黄口孺子,口出狂言!”
“这五十万将士、三千余艘兵力是我军有生力量,价值远胜一个要塞。叛军再启攻势我方足以利用战略纵深诱敌深入,让叛军陷入我国漫长边境地区的泥沼之中!”
他也不再客套,犀利讽刺,
“战争本身怎么可以被置于长期战略之上,蠢材!”
莱因哈特嘲笑着,现如今,伊谢尔伦要塞“雷神之锤”和多个防御炮塔瘫痪。仍有众多人员被困于中央工作区,又不能爆破毁坏。它的控制系统也被埋了病毒和陷阱,不知何时会爆发。这样一来,同盟此番接手的不过是一个瘫痪的要塞,并没有有生补给、也没有防御功能,等同一个四面漏风、缺乏配套、大而不当的宇宙船坞。但是同盟为保护己方人员、更多是维护政治宣传,又不能放弃,每时每刻都在吞噬大量钱财物资,未来怕是要投入不少兵力被牵制于此。
审讯者面面相觑,这想法过于新奇激进,一时间超过他们的理解能力。

几天后,亲自送来“原地羁押,等候发落”的第二条敕令的是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上将。
莱因哈特虽遭禁足,但还未被褫夺指挥权。仍能与梅尔卡兹、法伦海特配合,筹措新的布防体系,一样都没落下。这一处理可谓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原来竟是国务尚书出面调停保下他来,其中拉拢之意不言自明。
但是,朝堂市井只听得朝廷宣告,便将滔滔愤怒与刻骨屈辱,将颓废的国运,都宣泄到这年轻的将领身上。一时间,要将这事体面结束又谈何容易?立典拉德只是暂缓他被军法审判的进程罢了。

谁曾想,这漫长的拉锯战戛然而止,竟是被新的变乱打破:
卡斯特罗普公爵欧以肯在自己的领地发起了叛乱!

地方警备队和附近的藩郡解围失败后,受命平定卡斯特罗普叛乱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上将,自陈兵力不足,请求支援。
罗严塔尔虽说是上将,众人皆以为他不过是承了立典拉德的裙带关系步步高升,麾下配属多是自预备役转调而来的闲兵,势单力薄,形同摆设。
突然出现传闻,罗严塔尔要将缪杰尔麾下调过去。
帝都的社交界还传闻罗严塔尔妻儿落葬那日,竟在情人被窝里睡过头而迟到,缪杰尔在葬礼结结实实地揍了罗严塔尔一顿,二人可谓形同水火。
这下他竟趁着缪杰尔落难,看上了后者麾下精锐!

罗严塔尔衔高一阶,转并合乎理制。“黑色枪骑兵”几乎可说是缪杰尔一手组建的亲兵,自然指挥官也要一起转调麾下。这样,缪杰尔就得出面负责改编,看似合乎常理。军部反倒是愤愤者众,觉得这不过是架空之前的折辱罢了。他们抨击“金银妖瞳”仗着门阀势力,乘人之危报一箭之仇,何其卑鄙。
在“黑色枪骑兵”部分军官差点冲破罗严塔尔的办公室前,他们的年轻指挥官在宪兵看护下出现在门口,喝退众人,自己进去交涉。没有人知道这之后传出不小动静的办公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缪杰尔不久怒气冲冲地走出来。
闻讯赶来的米达麦亚在司令部门口勉强能追上对方,如此劝慰自己昔日的救命恩人:
“请您……请您千万不要误会,罗严塔尔本意是……”
年轻人停在长廊的落地窗前,并没有回过身来,似乎在努力平稳自己的情绪:
“您知道如何做婴儿的心肺复苏么?”
“呃?”
对方没头没脑地说:“教科书上要背诵的操作大概只有3页,真到那个时候却什么也记不起来——因为本来在战场上没可能用到……”
“还……请您……不要太难过了。”米达麦亚明白过来对方在说什么,心里一沉。
“结果,我到现在也不记得我那天是不是做对了,莫名其妙地就活了……莫名其妙又没了……”
那声音有些笑意,
“阁下,生命真是很莫名其妙的东西啊……”
米达麦亚明白对方的意思,放下心来。
换个角度来看,这也算是解了莱因哈特被困于审查的围,只是鲜少有人发现了这一点。

另一边,拉普和麾下被陷于要塞,每天挣扎着不被这泥潭淹没了,而于生死线上徘徊。他向首都请求增援补给不得回应,杯水车薪,果真如莱因哈特所言,就像个黑洞,汩汩吞噬物资和人力。拉普屡次向海尼森建议放弃要塞,首都陷入往常的争吵,无法决断。前方守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和同盟国内昂扬的乐观和冒险主义情绪简直天差地别。
拉普也不知道,除了借着这虚妄的胜利上台的特留尼希特,究竟有谁胜了。

第四部分 间奏2        -费沙金融危机爆发
费沙5:菲的调查5  危机先兆 5月底

38          

费沙。
到了5月底,他们被提租不成的“鲶鱼”扫地出门,只能在24小时营业的游戏厅里度日——这里可以不记名付款,网关也很难追踪。他们混在一堆终日戴着全息头盔、沉迷幻境的实感游戏上瘾者中间,相对安全。
菲列特利加曾经考虑将沉尸案的初步调查结果发布出去,但往日的主顾都不肯买单。
“那什么夜场的事儿已经辟谣了,还有什么好曝光的?”
通过变声的匿名线路,菲列特利加据理力争:
“但毕竟是件错案,涉及到人口走私和有组织卖淫……”
频道编辑打断他:
“大众只想看明星绯闻!谁不知道每年成千上万从帝国出逃的姑娘被蛇头卖到有钱变态手里?!谁要听那些臭肥圆的政客和黑帮私下有什么交易?这有什么新鲜的?!连伊谢尔伦要塞被同盟抢走了,时事版连篇累牍,又有多少阅读量!我们的读者眼前的人生就很艰难,只想得闲醉生梦死!你找到了是哪个女星和皮耶尔为了哪个老板争风吃醋再告诉我!”
“可……”
“你想转时事版?你命有多硬?!干得过从三镇钻进来的鹰犬?不要找死。这行不像以前了!”
近年费沙政局越发动荡。新近的领主,能连任、乃至善终的却是一位都没有。每逢行会选举就要大闹一番,花样百出。而帝国又从各种渠道渗透干预舆论、颠倒黑白,令大众对党争十分厌烦,而热衷于香艳八卦,正经的调查新闻卖不出去或根本无法发布。

另一边,皮耶尔的风波在资本市场全面开花。因为皮耶尔的名誉受损、而其人失踪加上舆论抵制,使得和她相关的制作中的项目、赞助活动停顿,被牵连的企业、乃至隔了数层有投资或控股关系的上市公司股票和债券都动荡不已。缩水的市值,早就超过直接项目损失数百倍。还有企业被监管当局要求尽快发表公告对价格异动进行说明。
“市场会不会过于恐慌了?”
“那些交易员肯定已经听到了什么,也可能……这只是给了已有的问题一个爆发的窗口。”
如果预计今年年景不好,现在有个突发事件作为合理借口,为何不趁此计提大量损失,好掩盖真正的亏损原因?甚至,如果暗中已有质押股份或是看空合约,反而可对冲一把。这推手里,说不定正有这些明面上的关系者。

他们整理网路现存资料,剔除无关的、可证伪的和已知与各路资本有关的资本脉系,就剩下3个无迹可寻的自然人来。
首先是已经死亡的经纪人,有人挖出他曾任职于费沙警备队的文职部门。费沙没有正规意义上的军队,但在同奥丁签署的协议范围内,保有联合防卫警备队、机动警察部队、边防卫队、航路局保安队等半军事化组织。
“不对。”
菲列特利加一跃而起,就像是从此刻投影在他们四周的孤岛求生全息游戏的鱼池里跳出来,颇为好笑。
亚典波罗看着她自行李底部翻出她的旧档案硬盘——那是她亡父遗留的资料,挑出一个满是部队识别章的文档。
“他曾服务的单位——‘社会经济调研科’,看着是文职,实际上是费沙特种部队为通过元老院获取预算而对外的挂名。”
无视被全息七彩饮料噎了一口的亚典波罗,她继续说,
“而皮耶尔安保公司的雇员,我撂倒的那些个,后颈也有同样的部队章刺青……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她的经纪人和保镖是一个部队的。”
“呃,这么说她的经纪人和安保公司是旧同事……也可能是照顾生意?”
“一个歌手的找一个军人当经纪人,还有一队同袍环绕,不是非常奇怪吗?这在道上可不多见,加上他们对我的兴趣……”
同盟情报部一直在寻找菲列特利加。这么多年,只要席特列不开口,他们也没有办到。突然之间,费沙一个半军事化组织的退役者,就有兴趣也有能力把她找出来、还把信息卖给了“救国会”?

第二位从公开注册资料看,是费沙民垦团纪念基金会的一位干事:
——鲁伯特•盖塞林格。
他同时兼任某贸易公司帝国佛尔根大区的代表。这样看似无关的代理人舆论其实挖出几个,但只有这位,他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和其他投资派系的联系。
菲列特利加惊人的记忆力再度大放异彩:
“我记起来了,去年秋天这位盖塞林格曾进入领主副官的候选人名单,推荐人是费沙民垦团纪念基金会。”
“你觉得会不会这就是我们在寻找的‘与政界的联系’?”
“不好说。”
年初,鲁宾斯基突然遭到弹劾,副官遴选工作推迟。因此,盖塞林格同政界的关系从未被披露。基金会由费沙多个行业协会支持,各有山头。要搞清盖塞林格属于哪个派系,一时半会儿恐怕没那么容易。

就剩下最后一位,是位不知名的女性,名叫“简•多伊”。
警察局停尸间无人认领的无名女尸也是被如此称呼的。
“这是什么玩笑吗?”
“等等。”
亚典波罗从抽屉里翻出之前保护区查访时的笔记本,这名字属于当年那些妄死的花楼姐妹之一,
“不知所踪,估计早就死了。”
股权登记机构注册的地址把他们带回了内海海边、原住区内已经被推倒重建的公共公园,正对着尸骨被发现的海岸。
“看来那沉尸案我们还得再查。”

菲列特利加用沉尸案中死亡时间的误判问题小小要挟了一下办案的法医,对方以她的沉默为条件,为她搞来了尘封的卷宗。
根据卷宗,10年前那组织的头目已经在警方清剿活动中成为废人,瘫痪在床,所以和条子达成协议,供出上下渠道,让出地盘。以证人保护的名义,由警方对外称他死亡,保他一命。这个组织转为地下,由情妇传话,逐渐洗白所有事务。按照警方的记录,是又挺了4年才死。
但根据他们对尸骨的勘察,10年前此人早就死了。
“可结果他的尸体早就留在内海海底了,那可不算厚葬啊。这4年间,到底如何掩人耳目?”
看来有人通过这个假人,瓜分组织遗留的资源和政府的保护经费。按照费沙民风之“淳朴”,十有八九和警察内鬼与组织里其他人有关,重新分配地盘而已。
“那位情妇叫什么?”
“警方卷宗中的代号是‘多伊’。”
二人都是一顿:会不会就是那第三位无从查知的自然人?
“可有真实身份、相貌资料?”
菲列特利加两手一摊:“这可就得问通过死人分一杯羹的条子了。”
“我觉得你可能问不到。”
亚典波罗敲敲卷宗,
“他给你搞来的是警局最高机密的版本,这里面她的内容仍然是加密。我看我们可能得去找再上一级的主理人。”
二人接下来死磕那港区旧案,在司法部门碰了好几鼻子灰,甚至差点被抓,又不得不换了几个落脚点,险些给不死心的救国会的搜寻者抓住尾巴。
菲列特利加想要回去找“鲶鱼”看能否解开警局文档的加密。但那其貌不扬、实则在各路私家侦探、商业间谍、狗仔记者中颇受拥戴的电子行竟早已关门大吉,无处可寻。
“不好。”
当菲列特利加得知店主关张和他们被扫地出门正好是一日,又重复了一遍,
“不好。”

卡斯特罗普 6月初

39       

卡斯特罗普领地叛乱闪电般地解决了。
6月3日,罗严塔尔主力佯攻卡斯特罗普此前并吞的旧玛林道夫领地,此为卡斯特罗普后勤补给基地,其子马克西米利安闻讯率兵驰援。他们一离开主星,缪杰尔的后备队便从预先埋伏的附近星域一跃而出,直取卡斯特罗普大本营。
外界都以为罗严塔尔囫囵吞了缪杰尔的兵,必然架空他的指挥权。谁想到这次被裹在罗严塔尔主力舰队之中的“伯伦希尔”竟是障眼法。莱因哈特远在数光秒之外,坐镇的后备部队正是“黑色枪骑兵”最早精锐,数量不及卡斯特罗普领地守军的四分之一,却只用半天就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
当天晚上,黑色舰群如乌云般降落在欧以肯主宅和数十个隐身居地上空,擒贼擒王,当场拘押了这位躲在消夏别墅外草丛排水沟里的前帝国肱骨之臣。

行至一半的马克西米利安闻讯,嚣张气焰不减,向宇宙空间发布广播,大意立典拉德奸佞祸世,家父忠心天地可鉴,甘为还天下清明舍生取义,肝脑涂地,言下之意就是要他老子去死,竟不掉头,直奔罗严塔尔本队来了。
指挥席上的“金银妖瞳”这才从假寐状态中清醒过来,露出招牌冷笑:
“这倒有趣,姑且陪他一玩。”
两军相接于玛林道夫星系外围。马克西米利安岂是对手,罗严塔尔逗耍了两轮,感到无趣就将他剥了。马克西米利安率残兵想逃入其中一颗气体行星,竟遭当地友军炮击,重伤而死。

这临阵倒戈的是卡斯特罗普附庸、玛林道夫领地现家主邱梅尔。他派人提了马克西米利安的头来,要求以人头和财务省搜寻的卡斯特罗普的账册密卷交换欧以肯全尸。众人本以为他是忠心护主,对方的答复出人意表。
“不,我要……我要亲自剐了这禽兽……”
通讯画面中的青年形容枯槁,说半句话咳了一分钟,
“我要……我要为我家姐和叔父报仇!”
此地原当家玛林道夫伯爵佛兰兹和独女希尔德7年前死于当地暴乱,事件颇为蹊跷,之后领地就被卡斯特罗普并吞,看来与欧以肯不无关系。他提携佛兰兹的外甥邱梅尔只当是个傀儡,久卧病榻,就靠着复仇的念头吊着一口气。

罗严塔尔正要联络,收到缪杰尔的消息,卡斯特罗普公爵欧以肯听到独子的噩耗悲痛不能自己,竟趁守备不严,早自撞于南墙。
“哦……果真是他自寻短见?”
罗严塔尔颇有意味地端详着他的副将。
莱因哈特似乎在开口前还给他一个白眼,回道:
“末将疏忽,自当领罚。”

卡斯特罗普权倾朝野,如今惨淡落幕。是他大胆革新,废除积弊,打破蕃郡壁垒,是他的通商政策令费沙三镇和帝国内陆各处的独立领欣欣向荣,也是他骄奢淫逸、把持朝政、只手遮天。鼎盛时全国上下之工商产业,无不受其荫蔽,举国之门阀世家,无不寒蝉若噤。其领地熙攘繁盛,首府如同帝国第二个皇城。
如今一个时代惨淡落幕,功过只能留给后世评说。
他站在门庭冷落、空留堂皇的公爵别府大厅正中。脑子里不由浮现出杨写论文时的口气来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莱因哈特同罗严塔尔的主力汇合。按例,本应返回奥丁继续禁足并接受有关第七次伊谢尔伦要塞攻略战的调查。但他还未启程,便收到地球再度爆发大规模武装冲突、杨所在的营地遭到袭击的消息。
于卡斯特罗普当地,不惜与宪兵正面冲突才斥退宪兵看守的罗严塔尔,将地球的消息告诉莱因哈特。罗严塔尔本想向上请派当地支援,并允许他们去佛尔根探查情况,却遭到莱因哈特的拒绝:
“您只道不知情,说是下官我抗命私逃佛尔根便是。”
饶是罗严塔尔也是愣了一瞬,才问:
“这是违抗军令,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留在这里、返回奥丁,都是一死。下官不要紧,只恐怕连累阁下与部属。”
伊谢尔伦陷落,要如何处置各方失职,军务省到现在仍然没有消息。若三长官不动,则必要找个下边的顶罪,梅尔卡兹早就三请谢罪,屡屡被朝廷回绝,这口锅肯定是要落在他头上。以他的职阶,就算是赔上项上人头也并不为过。可一旦按法度提审,那要塞补给、财款各方面的问题又将全面暴露。莱因哈特若是逆来顺受,怕不久就要被“畏罪自裁”了。
沉默在室内盘桓了一会儿,罗严塔尔才再度开口:
“中将就那么不愿承我个情?”
对方习惯性的冷笑很难看出是否有真的怒意。
“下官不敢,”
莱因哈特回复的声调也很平直,
“我与阁下本已传出不合,眼下我抗命出走,合情合理。如今时局敏感,您正需要国务尚书的支持。若您突然为我说话,反易遭人猜忌,可就前功尽弃了。”
“此去可无回头路,就为一个人,值得吗?”
莱因哈特没有回答,郑重敬礼。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冲破重重阻碍,不管现在是不是负罪在身,他要去佛尔根,他要去地球,哪怕等着他的是军事审判。杨救过他一次,无数次,他救过杨一次,日后——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天前——也要救他无数次。

他被单独隔离在有宪兵队看管的居所,还在琢磨怎么出逃,哈根已放倒了门口守卫、踹开了大门。大雨滂沱,他被带着到密林深处,莱因哈特中途发起烧来,再也迈不开步。宪兵队追来时,他已经看不清眼前,只听见连艾密尔都在给枪上膛,朝着身后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呵斥。
正是危机之中,黑暗中前方照来一束光。
“阁下,我来晚了。”
那扶住他的身体的,居然是千里迢迢、开着登陆艇带着一个陆战小队赶来寻他的雷欧波特•休马哈,
“阁下的邀请还有效吗?”
被高烧和雨水交替折腾着,莱因哈特勉强拨开意识的迷雾,点了点头。
休马哈随即向追兵大声宣告:
“我乃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中将之副官雷欧波特•休马哈少校。传达梅尔卡兹元帅之令,命缪杰尔中将驰援佛尔根星系。”
追来的宪兵面面相觑:“什么任命书,从未接到通知!”
对方刚一犹豫,就被休马哈一脚踹下他开来的登陆艇。
登陆艇升空。地面上,宪兵队被罗严塔尔派来的人马挡住了。两支部队在十字路口相遇,罗严塔尔的兵一面高喊着要去捉拿缪杰尔、气势汹汹指责宪兵妨碍执法、破坏法度,一面就是不肯让道,场面一时颇为热闹。

趁着夜色,下属们将他送上离开卡斯特罗普的旗舰。云海之上的星光勾勒出白色舰体若有若无的轻盈轮廓。
他们的指挥官看着众多僚舰一同升空,惨白的脸气得发红,对那整齐向他敬礼的下属们发火也有气无力的:
“你们来凑什么热闹……”
“上面横竖是要阁下去死,阁下就去寻死。那属下们也有权选择跟着谁寻死。”
他们这么说着,终于把年轻上司气晕了过去。

“你们都愿意和他走。”
休马哈站在伯伦希尔的舰桥,眼看着众军官十分熟练地将中将抬上担架送去医务室,感觉眼前的一切都缺乏现实感。
“我们已经跟着他八年有余。他上次公然抗命出走,也是为了救先生。我们多帮他一次也没差。欧根目送其他人离开,回过头警告他,
“他打小从来不提自己的健康状况,躲着所有人吃药。亚斯提之后偏要撑到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才晕过去,怕影响士气。我们所有人就当不知道。”
“您上船了,从今以后也别问。有状况立刻通知齐列。”
休马哈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点了点头,回头就看见那小勤务兵一脸严肃地盯着他,从头打量到脚,好像要把他的老底给抠出来。

杨在地球11:与德古斯比谈判 6月中

40       
   
进入6月中,地球教的混乱局面扩张到整个周边星域。原本,地球全靠教徒朝圣的香火钱和带动的旅游业等支撑当地经济。几乎没有农业和其他生产,物资全靠输入。新上台的“玄教”坚持要削减繁冗仪式、推行清心寡欲的教条,加上冲突持续、祭礼中断,对民生造成重创。那被断了财路的各种势力,明里暗里,汇聚成一股暗流,策动旧教徒将玄教赶下台,恢复旧日秩序。
这期间,玄教持续施压,要求考察队交出旧教团的余孽,营地方面未曾答应。
于是,一天清早,杨被尤里安从床上叫醒,首先看到的却是跪在他帐篷外的老嬷嬷们。走到外边,多伊和圣女诵经团的全体成员要求杨把他们交出去。
他道是何事,少年仰首示意。杨抬头一看,这可不得了,湖边的营地上空,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警备艇包围了。

数次交涉与拒绝之后,支持新教的地方护教团出动,将营地围得水泄不通。当局本身的态度就是谁赢了支持谁,这下估计觉得局势明朗,选了边站。帐篷里的通讯器,这下新闻里滚动的就是“清剿腐朽宗教势力”了。
杨不由好奇,德古斯比和当局达成了怎样的协议。

围观的人群要不默不作声,要不就支持她们舍生取义,甚至有的要赶他们走,有些则不赞同前者的,就口角起来。林查想要朝天放枪叫跪着的人起来,杨一边按下枪管,一边断然拒绝了女人们的要求。
多伊嗤道:
“现在不同以往,本地警备队拨出一千多艘战斗艇增援治安团,这次是来真的。你还硬扛,怕不是疯了?!”
“的确不同以往。现在你们出去,一个都活不成,包括你。”
“就算给剩下的人争取点时间……”
“为了这些‘无可救药的人’?”
“反正我在费沙的大人物那里已经没什么用,为了这些也没什么用的东西倒正好。”
多伊听到杨引用自己之前的气话,不知是气还是笑,
“我们一直针锋相对,但并无私怨。我曾欠她一条性命,可她倒走得潇洒,想让我永世欠着!这次就当我还了!”

杨看着对方憋着口气,组装火铳部件、校准瞄准器、检查能量闸、充填、上膛,再也没说什么,独自往外走,到了营地外,对包围者表明要求见德古斯比,一面安抚身后的众人。
德古斯比自然得答应。他是靠他们考察队的“仗义执言”才得以拆穿旧教廷的谎言,若是现在又将他们收押,不等于打自己的脸。莱因哈特派来的那名护卫坚定地跟着,赶不走。杨想就算让他别跟来,恐怕对方也有本事盯梢自己,就答应他同往。

半月后,杨又被带回6个月前逃出的地方了。
原来煌煌大观的大圣堂不剩一点雕饰,如今好似肃穆的青黑陵寝。杨不由心疼得不得了,琢磨原来的历史壁画是统统被刨了还是只是被覆了一层黑泥,正想着就被带到德古斯比跟前。

这位年轻神甫——现在自封大神官——面色青白,比上次更加消瘦。和他推翻的前任不同,这位教宗严格地遵守着他自己颁布的清规戒律。
对方令羁押者退下:
“万不可唐突了老师。这一段时间让他受委屈了。”
您要是不强行扣押我们为你们拉大旗,不纠结于那几个女人,本来并不需要这一路的委屈。
杨心中腹诽。

无用寒暄后,对方进入正题:
“我也不愿为难你们,只想您交出你们在湖里找到的东西和你们藏的人。”
“那库里找到的都是上千年的残卷旧瓦,只怕入不了您的眼。”
“它们宣扬多神的异端学说。”
杨气极反笑:
“那些不过是人类社会存在过的历史,历史就是历史,您可抹杀不了。”
“它和我们的学说不一样,它们的存在就是动摇人心。”
这倒是和鲁道夫不谋而合。
“那您得清扫所有不符合您教义的历史,这如何能够达成?”
“我们的信众遍及宇宙的各个角落,总有一天能开创新的局面。”
“猊下想要开创的新局面又是怎样?”
“戒绝恶念,一心侍奉神的纯粹世界。”
“所以就要用杀伐不信奉您的神的无辜者来达成?”
“老师,您有没有见过炼狱。”
对方的声线飘飘然进入另一个界面,
“我生长在这里。那些上层的神官醉生梦死,拿下级的仆役的血酿酒,剥他们的人皮来制革。”
杨眨了眨眼睛,听对方如同梦游般描述旧日种种惨状,倒像是描摹一副价值连城的古代画卷:
“只要心中没有欲念,就不会有这许多悲剧。”
杨无言以对,这一位是真心要拯救苍生的痴儿,说什么都是枉然。但同时,杨又觉得哪里不对。德古斯比如此行事,朝廷当容不了他,怎会与他达成协议……除非……
“有个女人,偷走了属于我的东西。”
哦,这下终于说了实话。
“愿闻其详。”
“那‘地库’里有一卷本不是那里的东西不见了,只能是她拿走的。”
杨心下一惊,强作镇定,问:
“为何这么说?这是谁告诉您、要您取的?费沙吗?”
“费沙不过是一个分支教区,他们为此次革新殚精竭虑,神将犒赏他们的供奉。”
“是他们供地球驱使,还是他们驱使地球?您真的确定?”
“你……”
怀疑的种子已在对方心中种下,只待它发芽。
杨劝慰道:“那经卷我为您寻来,便放了嬷嬷们和营地里其他人吧。”
“其他人可以,那些妖女不行。”
“您为何一定要那几个嬷嬷的命?”
“这要问您,旧教的圣女成了异教徒获得救济、堕落淫乱的象征,人越聚越多,日后必成大患。”
这意思,反倒是杨的错了?
“若你们不赶尽杀绝,这些人何须救济?那些女人、普通人都是无辜的。”
“你们在那里挖掘破烂,宣扬异教历史。如要巩固正统权威,就不得不除。”
杨听到这里,颜色一冷,知再无协商的可能了:
“您要肃清这世间一切和您构建的学说不同的存在,这不可能,也没有意义!”
“俗世与我等无关,只为阿萨托斯最终笼罩世界。”
杨心中感叹,仅半年之后,再度相见,对方竟然成为自己所创造的神话体系的忠实信徒了。
“……我和您说过,那只是西元时代的幻想文学……您之前还……”
“住嘴!你怎么敢!!”
德古斯比瞪大眼睛,布满血丝,在黑色罩袍下面显得诡秘异常,
“我亲见阿萨托斯显圣灵,祂赐予我无垠的智识……尔等异教徒无缘体会,愚昧可怜!”
远处的护教团瞧见这里动静,就要拔枪,一旁的奇斯里虽已缴械,也摆出架势。
“主教阁下!”
“放他回去。”
年轻主教道,
“我们为我们的信仰而战。您为您的信仰而战。我们要公平地战斗,这才能向您、向那些受蒙蔽的异教徒证明,我们的神才是正确的,我们才是受到神佑的天选之人。”
杨心中无可奈何地感谢那个不存在的神,让他捡了一条性命。

费沙6:菲的调查6  真相大白 6月中

41          

费沙。
对方既然紧追不舍,他们只有主动出击,辗转警局、原住区、合作企业等地,再一遍确认各种细节,寻找新的突破口,一时并无收获。
最终,他们的目光落到事件最初的经纪事务所。案发至今已近半年,警戒松懈。他们没花多少功夫就绕过警卫,越过警戒条,潜进最里间的办公室。那部叫《金羊毛》的电影的原始档案早不见了。亚典波罗只在文件柜的深处找到一个空的档案盒。
不过,所有合作项目的档案,只有这个被清了干净,至少说明他们找对了方向。

“等等。”
他们正打算打道回府,亚典波罗将文件递给菲列特利加,在房门口蹲下,盯着门锁看了半天。
“怎样?”
“我记得你在警局的线人给过你案发现场的全息重构?”
菲列特利加调出数据,尸体位置等现场情况的全息成像都由投射设备重现于屋内,她又凭借自己案发当晚的记忆给对方补充很多细节。
从倒下的位置和姿势看,安保人员的站姿都面向出口,没人进行过反抗,均是被人从背后一击必杀。
亚典波罗检查了一番,道:“所有的手法都一致,尖锐利器直捣延髓。”
可见,最初悄无声息的屠杀,是从最里边的办公室——那是皮耶尔专用的休息室——开始的,不然里面的保安听到外面的动静肯定会有所反应。
只有最后死亡、在事务所正门面朝办公室内部倒下的经纪人是唯一的例外。凶手杀他颇费一番功夫。从碎裂的事务所大门和周围墙壁上的弹孔和其他痕迹来看,这场战斗相当激烈,但并没有找到经纪人配枪以外的武器留下的痕迹。
“如果是一般劫匪或外人,最后进入事务所的经纪人,明明可以立刻报警。”
亚典波罗指着门口的安保警铃,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自己处理,最后失败被杀。因此,并不像是普通抢劫,也不大可能是被竞争对手或情敌袭击。”
“也许皮耶尔被劫持了,所他们无法报警。”
“那他为什么倒开枪了呢?”
亚典波罗给她看那门槽,
“你看,皮耶尔最后所在的休息室的锁,最先是从外被反锁、接着又从内部被半暴力地撬开。如果是外来劫持者,之前又是如何进入的呢?”
“那如果是事先潜伏在室内……”
“窗户封死,完好无损。通风、空调等出入口,警察也已经检查过,没有入侵痕迹。案发前外部办公区域仅存的监视记录,也显示没有外人潜入,最后进入休息室的也只有皮耶尔一人。而且,如果皮耶尔是被劫持的,劫持者完全可以威胁皮耶尔打开锁,用不着武力……”
几乎同时,菲列特利加打断他:
“所以,只有一种解释,挟持和扣押皮耶尔的,是她的经纪人和保安,”
菲列特利加找出后援团团长手中最后一张跟拍的全息照片,是案发前她进入事务所前最后留下的最后影象。那天拍摄结束后她未及换下的装束,皮耶尔高耸的发髻上的确有一根闪亮的银色簪子,
“杀了这些人而逃脱的,是她自己。”
“这样……一个弱女子吗?”
“弱不弱,我不知道。但只有这样,所有的事情才说得通。”
她在经纪人那双目圆睁、靠坐在玻璃门碎片之中的尸体投影前蹲下,盯着那双满是鲜血和玻璃碎渣的眼睛,
“我有个想法,这位‘多伊’才是大众所见的‘多米妮克•让•皮耶尔’。”


“什么?”
“我问你,首先,那组织的控制人,之后数年卧病在床,鲜少露面。如果说他之前就已经死了,那之后卧床称病的是谁?”
“会是谁?”
“其实是谁不重要。那个帮派之后的活动只可能由一个人所控制,就是被当成的传声筒的‘多伊’。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为头目发声的人偶……”
“但实际上,她才是控制人?”
“这样,才能解释她为什么要伪造头目的死亡时间到4年以后。她需要一个能号令组织残部的人偶。
“当年受瓦伦戈夫指派,负责那片区域‘清洗’的人,正是他当时的助手、现任领主鲁宾斯基。如果警察那边都没有权限,那么达成协议的可能就是‘多伊’和鲁宾斯基。
“其二,你还记得,我们找出的那3个人中的盖塞林格。他是唯一一个被藏得很好的代理人,简直隐匿得过于小心了。他是鲁宾斯基的辅佐官候选人,我们一直以为他代表的是某方想要塞人进领主府的商会的利益。但是,如果我们猜错了方向,盖塞林格本来就是鲁宾斯基的人呢?那他就有理由参与到皮耶尔的资本版图里去;
“其三,众所周知,鲁宾斯基和安里•露克雷鲁互相是对方在政界与金融界的代言人。他们想要隐藏的正是‘皮耶尔’与露克雷鲁的关系。鲁宾斯基缺乏金脉但是有政治资源,而‘多伊’却控制着一个死人和他背后的犯罪网络与财富。”
“我懂的你的意思了,你是说,‘皮耶尔’的真正后台是鲁宾斯基。”
“也可说是合作伙伴。年初鲁宾斯基遭到弹劾,她就出事,便不是巧合。此外,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她的经纪人和保安团队有谍报背景,并有能力找到我。
“费沙并不止一个情报组织。据我所知,‘社会情报分析科’是瓦伦戈夫上任时,建立的直属于领主府的特务部队,很有可能被鲁宾斯基所继承了。
“这样,他们在调查我的事就并不奇怪。我父亲曾经管理过同盟情报网,同行肯定也会有动机想弄清他的死因。但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动机,令他们又突然重拾兴趣。”
“可……你的意思是皮耶尔居然一个人搞定了一整个谍报小队?”

“她也是其中一员,或者就是发号施令的。那些她有社团背景的传闻本就不是空穴来风——早年她能从被蛇头卖来由黑帮控制的雏妓,跃升为组织的二号人物,就不可能是泛泛之辈。”
这样一来,就要重新审视这位皮耶尔小姐在这资金版图中的角色了。
一般以为,这样的花瓶只是洗钱机器推到前台供人把玩的傀儡,而若傀儡竟是傀儡师本身,实在大大出人意料。
“她既然已有这样的地位,五年前,为何非要找一个假身份来玩什么偶像游戏?这不是太过引人注意,很容易暴露?实在不合常理。”
“你不明白,她看似惹眼,却是灯下黑。她就算带着孔武有力、全副武装的保镖频繁出席任何派系政商要员、社会名流云集的场合,世人只当她是赴宴的花瓶、权色交易的商品。无论是交换情报、居中斡旋、谈判调停,乃至杀人越货,却不会引起怀疑。传为她靠山的人物那么多,风水轮转,结果谁也查不清她的背景。”
菲列特利加逐个检查卧地的尸体,
“而且,我们一直忘了,她和已经死亡的‘多米妮克’都曾被同一个组织控制,她们或许是朋友。”
6年前,原本的‘多米妮克’的尸骨在港区的工地被发现,四肢分裂,骨头有犬科噬咬的痕迹,现在仍是无头案。次年4月,那位卧床的社团头目被宣告真正死亡,代理人‘多伊’失踪。5月,名叫‘多米妮克•让•皮耶尔’的歌手横空出世。
2年前,曾有传‘多米妮克•让•皮耶尔’想要急流勇退。恰巧就是那个时候,波梅尔莫名其妙惨死在狱里。他也是活活被齐齐锯断手脚,喂了狗——这和‘多米妮克’的死法几乎相同。凶手还特意把狗留在现场。当时娱乐圈就传,皮耶尔没了靠山,只好体面落幕。
亚典波罗感到室内的温度低了好几度,对方推测道:
“如今看来,最初好友死因蹊跷,她想用这个身份找到真正的凶手,不惜亲自上阵,用这名字引蛇出洞……等找到了凶手,若不是为了鲁宾斯基排除保守派而活动,这个虚假的偶像的使命本就应该结束了。但是,波梅尔死后,是否隐退皮耶尔纠结了一阵,再之后元老院的保守派之亲信,相继落马不少,都曾是她的座上客,想来或许与鲁宾斯基不无关系。”

突然之间,屋外射进强光。
“糟了!”
话音未落,办公室外玻璃震裂,传来此起彼伏的脚步声,接着一束红光直穿门板。他们爬进通风管道,热线枪追着他们的后脚踵在管壁上烧出繁星般的空洞。
一番亡命奔袭,才好不容易逃出生天。
“大约是放火烧死后援会长的人?”
他们靠在几公里外垃圾处理通道的出口,狼狈不堪地喘气。
“对方攻坚方式属于专业的作战部门……他们却没要杀了我们——目的是抓捕……”
亚典波罗判断,
“这些人恐怕是此前那些不惜毁尸灭迹的凶手们想要躲避的人才对。”菲列特利加恍然大悟。
“怪不得皮耶尔要杀人出逃——有食物链上端的猎食者逼近,她接到命令要清除知情者逃跑自保?”
菲列特利加从大垃圾袋上站起来,清理身上的菜皮:
“你别忘了,她当时可是先被锁在房间里的。我怕是上峰要杀她断尾求生,她为自保反杀了所有近卫。”
这么说着,菲列特利加检点身上物品,确认没有遗落可能会泄漏身份的东西,然后按下了引燃百公里外临时居所瓦斯的遥控键,好湮灭一切痕迹,泰然自若好似重复过千百次。
亚典波罗意识到,这大概就是对方这么多年来的日常生活。
后边的小巷又传来动静,亚典波罗装配好背包里的枪,插到后腰上:“快走,往人多的地方走。”
简单收拾,他们从小路逃往人群聚拢的方向,最后回到费沙元老院广场。

杨在地球12:骤变与抗争- 之前告诉莱避难了 实际深入冲突区 6月中
   
42          

与德古斯比谈判既已破裂,双方开战在即。地球是战场,外部亦是兵荒马乱。
伊谢尔伦要塞失陷,帝国全境陷入恐慌,帝国军防线不断后撤。同盟尚未有再度举战的迹象,帝国基层行政机构已全面溃逃,多地陷入无政府状态,经济体系坍缩,物资匮乏,饥荒、瘟疫、能源危机接踵而至。帝国的大厦内中早已千疮百孔,这次不过是溃坝前抽走的最后一块砖。杨更是接到消息,莱因哈特在要塞攻略战后遭问责拘押,无法联络,他们只能自救。

营地仅两千多人。波利斯•高尼夫、马利涅斯克的船队,加上尤里安共8人,杨的大学考察队23人。除此以外,多伊训练那三十多位修女,如今已可组织远程攻击,可协同基地防卫。林查“解放阵线”的精锐此前自玄教临阵倒戈,加入营地,也仅约一百五十人。
余下就是避难地的青教徒。除了少部分原青教上层神职人员,多是一般旧信徒。一部分迫于生计流离至此,一部分因私怨被扣上异教徒的帽子遭到迫害,统共八百多人。此番都必须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战力有限,斗志却异常昂扬,不肯先行避难,问他来要武器。杨无可奈何,强调只留青壮年。
         
杨发现他们此前搭救的画师也在里边,一把年纪,愤愤然不听劝阻:
“我一介画匠,画刀即不能砍杀,亦不能救人,更无法护那些传世遗作,要之何用?!”
“笔绝对胜过剑……画笔也是一样——我是这么认为的。”
杨正色道,
“笔不能打倒施暴者,却可以记录他们的罪行,这就是笔的力量。用笔可以控告几百年前的暴君,甚至几千年前……剑不能让历史倒流,但笔却可以。”
这在对方可能是过于新奇的理论,老人陷入沉思,竟不能答。杨苦笑,自认在这个真理荡然无存的世道中,会支持这种信念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的例外。
杨接着说:
“即便我不信你们的神,但我也相信,存在的历史不应被抹杀,记录者和他们的工作应该受到保护。您叫什么名字?”
“列特麦耶……”
“列特麦耶先生,您是宗教艺术的专家,懂得历史和记录的价值。万一我们无法活下来,还有万分重要的事要委托您……”                                                                                                                                    
对方眼中缓缓流淌着神圣的热忱,握紧杨的手:“我用油彩,用画刀,歌颂您,歌颂你们,后世将铭记这场伟大的战争!”
杨自嘲,杨威利啊杨威利,你又何尝不是在布道呢?
他赶紧解释:“不不不,伟大是万万谈不上的,请您一定要活下去。还有万分私人的事,也想要拜托您……”

杨花了半天考察周围地形,一天半组织众人进行准备。第三天凌晨,冷风和悠扬的吟唱一起灌进帐篷,把他吵醒了。
他揭开帐帘,外边一片漆黑,山阴下青教教徒们模糊的影子和碎石混在一起,辨不清晰。他们提早了拜礼,形制比往日更为庄重。
无论他们以何等理由聚集于此,他们又曾是何者的压迫者与被压迫者,或是曾以何者为名拿起武器,这次战斗的目标全然平等,都只是为了生存,连吟诵都显得宁静了。

领诵的是多伊。几个月下来,这伪装的修女竟得了真经。长袍底下武器装备整齐,站在一箱能量闸上,清冽歌声润入夜色,真正仙风道骨、超然绝尘。

“那些谱您都习来,有心了。”
“只是为这些沦落之人唱一唱。”
对方望向无边夜色,
“您说得对。他们失了原本的联系,扔了那些本来就撕心裂肺的牵扯,茕茕孑立,才被融进这新的大群里。已是身无长物,有个挂念,那是教派、种族或是国家也罢。
“其实他们心里怎么不知这些都是假的、都是漂亮的梦。但若是外人指出来,就是要将死的人醒,太不近人情了……”
杨沉默了一会儿,问:
“嬷嬷,等到这一战后,能请您将知道的诵文曲谱都告诉我吗,我好记录下来。”
对方嘴角一撇,笑:“这对你们也有用?”
“历史没有成见。凡存在过的,都应被记录。众生平等,一视同仁。”
“好个众生平等。”

营地被玄教护教团天上地下地包了个严实。冲突先在冰瀑北方、营地前入口爆发。林查的部队死守隘口,吸引护教团大部分注意力,让对方以为已经完成了封锁,将火力都牵制在冰面上。
早上8点,盆地东部边传来隆隆崩塌声。冰屑和岩石混合的巨块沿着冰瀑翻滚而下,停在冰湖的东北角,造出一个新的山丘,堵住进犯者的来路,将湖面的冰盖砸出裂痕。
眼见龟裂像炸开的闪电般在脚下蔓延,玄教护卫队急令后退。立刻受到冰碛湖南岸悬崖边、多伊和青教民兵混编而成的后备队远程火力的“照顾”。

青黑天边,群山起伏的剪影之后,撕开第一线褐黄晨光,战斗打响了。
天空与山峰的分割线犀利、随机又无情,就像是杨在大圣堂见到的那些无关写实与透视、扁平化的宗教壁画,没有中间调,只有亮部和暗部,天堂和地狱,死和生。

避难营守军一退再退,玄教的低空登陆艇为保证命中率而被迫低入冰碛湖所处的盆地上空,不断下降飞行高度。突然之间,由守军在半山腰引发的爆炸导致雪崩。这一压下来,竟有若干架被从天而降的乱石打穿悬浮翼,坠落中殃及友机,引起连锁爆炸,一口气解决了大半本来压制营地的防空力量。
这便是守军布下的天罗地网。
   
入侵者被困在冰雪与岩石的迷宫中,誓要与防守者同归于尽:
“这群腐朽教廷的亡命之徒,在做最后的绝望挣扎!他们没剩多少人了,不准后撤,不准后撤!”
阵线对面的肯拉特•林查竟颇有同感:
“这种玩命的打法,我的顾问可不会同意……”
雇佣兵首领自嘲着,擦了把嘴角的血。
“您的顾问是……?”
这个问题林查三缄其口,让杨更加在意。但对方不答,杨也只得调笑:
“跑遍大半帝国领,最后死在异乡的冰天雪地里,感觉如何?”
“女神峰下死,做鬼也风流。”
林查大言不惭,装上最后两个能量匣中的一个,递另一个给沉默着保护杨的奇斯里,问杨,
“进下一阶段吗?”
那黑发的知识分子自高地端详两方对峙之势,一双墨玉色的眼睛将这棋局尽收眼底,眉峰高挑起竟有凌厉之色,陡然犀利的气势让林查感到陌生又悚然。他抬起一手,过了一刻,突然挥下,一旁民兵得令,立刻向山下发出信号,冲锋开始了。

玄教护教团正将营地守军逼到悬崖下浅滩,蓦然脚底震动,湖面的冰盖真正地龟裂破碎,一下就吞没了冰原上原本占据优势的大半护教团。
湖水发出咕哝的吞咽声,那声音宛如千万铁骑奔腾,冰冷地狱翻腾起来。日头正高,照亮一湖蒸腾泡沫,像炼钢厂的铁水沸反盈天。升起氤氲缭绕,吞没金戈铁马,血腥都变成朦胧仙境中落红飘零。这凄惨的画面迷幻感十分荒诞,如同暧昧不清的现代艺术。

在湖底引爆的热熔弹热量下,冰碛湖南面的冰坝也融化了。幽绿色的湖水搅动,隆隆涌向坝口,混合冰块、岩石、混战中的人们向万丈深渊奔腾而去。那洪峰奔出一两公里外减缓,竟在下方生生冻出一条新的冰瀑来。
守军利用地形施展连环计,一环套一环,丝毫不给进犯者喘息机会,直到送他们去百丈深渊之下。

冰碛湖水位下降,露出湖底外壳被热熔弹扭曲的地库框架,只能勉强辨认出原来的模样。接着上方的山峰因热量波及而降下新的雪崩,再度掩埋了湖水空出的河床,因余温化为新的一池春水,场面甚是百转千回。
下午5点,双方终告偃旗息鼓。
林查对杨说:“提醒我永远不要以你为敌。”
雇佣兵头目的玩世不恭中渗着一丝肃然。

他们决定接受玄教团的求和,只求安然撤离,并不想纠缠。就要谈成的时候,站在调停的玄教团司教面前的杨,突然感到锋利的刀刃自身后搭上颈侧。
“‘地库’被毁,你们已无后顾之忧。但你们主教要找的东西也不复存在,我有副本。”
多伊冰冷的声音从杨身后传来,
“还有这家伙,我也给他带来,换我活路。”
变节者握着那柄长刀转到自己正面。杨漆黑的眼瞳端详着对方,看不出是愤怒、惊讶还是怜悯。

营地众人大惊失色,亮出武器,但又不敢靠近劫持者和被劫持的指挥官,咒骂连连。
杨喃喃道:“……那些跟随你的修女们……”
女子一手扯下兜帽,脸上是未曾见的桀骜不驯的艳丽,竟朗声大笑:
“伟大的事业总需要牺牲,我想您也同意。”
多伊架着杨,跨过圣女团的尸体,后者血液已经冻结,踩上去发出噼啪的碎裂声,溅开粉红色的冰晶,落在死者散落于冰原上的各色长发间,
“她们得神召唤,死得其所。”
那音色空灵,就像真的在正为死者祈福。对方靠近前来,好架住他另一条胳膊,转瞬换了又一副面孔,简直是精妙绝伦的演技。
杨侧过头来端详对方,欲言又止:“……嬷嬷……”
对方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往前推了他一把,凶狠地说:“走。”
杨沉默片刻,再度出声,要他的追随者冷静,不要管自己尽快撤离。众人哪肯,最后折中,高尼夫、奇斯里、林查缴械被搜了身,被玄教团同意陪同。尤里安大喊着想跟来,好几个成年人才把他按回去。


43          

俘虏们被押回大圣堂,宗教狂热者们正在庆祝清剿异教徒的最后胜利。
杨看得那巨大的异教神像又完成了一大半,全然覆盖在青教团时期明艳到有些恶俗的壁画上。周边还在开凿巨大的看似八爪鱼触手般的雕像。黑色岩石蜿蜒在昔日笔直繁复的立柱、飞檐、画梁之间。延伸到天顶的尽头,复数的硕大眼珠初现雏形,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似乎在低头俯视众生,恐怖又神圣。
杨被带到德古斯比面前。
多伊点开那原本应是存有德古斯比所需情报的数据终端,没想到,里面竟是一段德古斯比滥用药物、与特殊业者滥交的视频。
有个十秒钟左右,大圣堂内鸦雀无声,直到终于有人艰难地发声:
“这是什么意思?!”
多伊清悦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
“你们都看见了,你们的主教不过是费沙的傀儡。你们这位天降的神的使者也不过是资本的走狗罢了。我的主子许诺他,他若推翻了旧教廷,就将教廷昔日敛财的布库转交与他,让他控制地球和附近边境星域的教团,再向更广阔的领域发展。”
这下,连一旁原本怒目相向、杨的随行者们都愣住了。波利斯大惊失色地看向杨,对方似乎早就看穿了一切,只是满脸焦虑。
“本教才不会染指恶臭的金钱与纷争!”
“不要天真了,你们手中的武器自何而来?帝国朝廷为何视而不见?什么严正戒律,清心寡欲,都是骗你们这些下层了色的!”
大圣堂再度沉寂,接着沸反盈天:
“主教大人,是不是这样?!”
也有教徒还不能接受现实:“这下贱的妖女,一定是骗人的!一定是巫术!”
“这是假的!”
德古斯比辩解道:“这是……这是你们费沙人陷害我的阴谋!我被你们下的药!我已经惩罚自己,我已经服过苦行了!”
但是并没有人听。
多伊款款上前,笑声如银铃,不合时宜地别有风情:
“呵,我的主教大人啊,如果您真蒙您的神庇护,他降下您来恩泽世间,又怎会舍得让您落入陷阱、破坏戒律、困于凡尘!?”
“你……你竟然背叛你自己的主人?这和我们最初计划的……”
“我不属于任何人。他将我扔在此地作豺狼的饵食,我欠他的恩情已经还清,我的忠心也已经不属于他了。”
她又转头向信众,
“你们不信还可以问他!你们的神啊!不过是一部西元的幻想小说里,用作者爱吃的海产拼凑的怪物!”
空旷的山洞被惨叫和骂声充满了。一些是冲着多伊去的,一些也冲着他们的主教来了:
“叛徒!你这个叛教者!!”
他们不敢僭越的神格登临顶峰、又崩塌溃缩,竟只是数月之内的事。

众人怒吼着,推搡着,二人成为骚动的黑洞中央。
那中心多伊冷眼旁观这野兽派的惨剧。德古斯比想要穿过愤怒的人群抓住罪魁祸首,突然间黑色瘦长到脱形的影子猛然一抖,停了下来。
他回头,正看到自己的一个狂信者从自己的腰椎抽出刀子。
“去死吧!叛教者!!”
那咒骂声淹没在人声鼎沸中,受害者捂住后腰,双眼大睁,血管暴突,挣扎着向多伊走去:
“我只想……只想救苍生……我分给他们土地,我让他们远离堕落……有什么不对…………”
嬷嬷淡淡地笑,声音温婉宛如又换了一个人,低声朗诵睡前的弥撒: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啊,主教大人,在命运的尽头被自己所养的蛊、被供奉自己的信徒们所吞噬,这样的结局对我们这种冒充神名的凡胎刚刚好啊。”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们……三千世界,阿萨托斯向你们降下诅咒,三千世界,吾等誓将屠尽汝等不信者……”
德古斯比终于倒下,盯着多伊,接着盯着杨,在自己的血泊里,恐怖而扭曲地笑起来,
“我已经看到了……阿萨托斯显灵……Lasciate ogne speranza, voi ch'intrate。”
“什么……?”
“凡走入此门者,捐弃一切希望。凡走入此门者,捐弃一切希望……”
对方话音未落,一身枪响,多伊终结了他的痛苦。
她低眉垂怜,悼念死去的自己的镜像。

杨这时候终于挣脱手上的绳索,想要靠近混乱的中心,被波利斯拉了回去。
教宗的支持者发出凄厉的惨叫,跪下痛哭流涕,一些人愤怒地朝多伊扑了过去——其中甚至包括刚才手刃教宗的狂热分子。
“我们这样无私地爱着他啊!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哈哈,无私?!”
杨听见被人群包围的多伊大声嘲讽,近乎咆哮,
“你们只是把自私奉献给了可以供逃避的神像。谁要是敢侵犯或阻碍神像大放光芒,你们会将其当作损害自身利益的挡路者一般按死,就算是神本身。这算哪门子无私?!”
“嬷嬷……”
杨甩掉波利斯终于挤到对方身边,奇斯里也跟了上来,杨对他使了个眼色,奇斯里正要护着那女人,对方奋力推开他们,对杨怒道:
“让我说!以前我应该说的时候我装聋作哑,最后覆水难收,这次我不能再做哑巴!”
杨惘然,不知对方所指为何。
多伊转身面对芸芸众人:
“你们这些只专注于自有领地的自私者,把自有领地的范围无限扩大,肆意入侵公共舆论领域。如果舆论无用,那就动用暴力剿灭所有异教徒。还不是一回事!”
“就算是神背叛自己的造像,你们也会第一个反扑、打倒他。等神的肉身死了,给你们造神的人会用神的脸雕一个塑像,将那抽象的神像延续下去。神已经死了,神永生不死。大约就是这么回事……
“醒醒吧!不要再作一个傀儡,醒过来吧!!”
“闭嘴,闭嘴!!”狂信者们围上来。
“以雪山女神帕尔瓦蒂之名……”
女子将经幢插在面前雪地上,取下背上的枪,上膛,摆开架势,竟然诵读起她不信的神名了。
“阿萨陀思,三千世界,永生不死!”
朝他冲去的护教团也呼喊着自己的,冲了上去。


44          

费沙,元老院广场。
6月22日,纪念“自杀”的皮耶尔后援团团长并为女伶祈福的群体与纪念被后援团网路暴力而自杀的受害人的群体,同时在此地进行悼念活动,就像相约决斗,在广场两端都堆起黄花和白烛,打起擂台。
广场上烛火汇聚,照亮堂皇华丽的元老院建筑。立面连片壁画里第一代民垦团开辟新航路、建立通商贸易的史诗传奇在幽光里闪烁,就像陵墓陪葬的壁画上人物借尸还魂。

十年前这些参与者的前辈曾在这里反抗帝国的不平等协约,而与费沙警备队真枪实刀地干仗;现在这一辈年轻人却为了虚拟的偶像和与他们一样的普通人骂街。成年人们啧啧称奇,百思不得其解。大多数费沙人或许无法想象,那扑朔迷离的明星命案还未半年,竟然发酵到此等地步了。还深陷领主弹劾、元老院混战的执政当局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处理此等闹剧。在元老院门前和几个出入口待命的警卫队也是同样的迷茫。

关于皮耶尔的争论不再局限于简单的资本霸权把持娱乐界或极端影迷侵占公共领域。随着越来越多的资本关系被披露与波及,争论的焦点竟转移到帝国资本如何挤压费沙的商业空间了。
——娱乐界泥沙俱下,成为洗钱和金融犯罪的帮凶,成为帝国势力控制舆论的帮凶!
这样的论调,竟然取代原本单纯的群体现象讨论,上升了又一个层级。
皮耶尔与各路帝国背景的资本的关系,成为她被进一步口诛笔伐的原罪。

扒了身上夜行的卫衣,二人进入广场,接过偶像支持团体赠送的T恤,往身上一套,和示威者无异,霎时间就融入这哀悼的大群中,化入洪流湮灭不见。遥远就见广场边缘,那也是在兜帽之下样貌模糊的追击者被人流阻住,左右环顾,失去了目标,往人群里挤。
眼看着追兵将近,菲列特利加急中生智,操起老本行,一分钟组装好设备,随便抓了个满面稚气的年轻人,真采访起来了。
对方看她身上支持偶像的的T恤,颇有不满,抬起下巴:
“我们抗议的是,我们所有的情感和寄托,竟成为那些大公司数据库里的一位信息,打上标签,进行统计和计算,然后再被他们人工智能推演出的、最受欢迎的模式制造的快餐文化、那些人造的猪饲料堵住说话的嘴。如果有人不吃,有小众领域挡了他们的财路,就要被踢到一边。”
他这大义凛然,吸引对方阵营上来抢话筒,一个年纪更小的少年——当然穿着印有皮耶尔头像的T恤——也冲到他们的摄像设备前来了:
“你说得了那么多大道理,就为搞死一个弱女子,很光荣吗?”
“喝!弱女子,你们那位多米妮克小姐,如日中天的时候谁敢说她个不好,就要被挖出个人信息,学校里甚至有因为不买应援商品被同窗霸凌,究竟是哪里弱了?”
“那又不是她干的!”
“她明明出声阻止不理智的影迷的那些暴行就可,她可曾说话?”
“她工作室遭受袭击,同事都已经死了,本人说不定已经遇害,她说了又还有什么用?你还要她干什么?”
“她的团队倒是前赴后继,死完之后新人补上,辟谣诉讼威胁恐吓纪念募资可一样没少。她下落如何,警察还没公布的事,你就知道?还说她逃走出家了呢!再说这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你们后援团内部霸凌,也逼死过人,她都当没看见,早前在干嘛?”
双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二人对线变成众人骂战。
“不理智的有那么多人,她怎么都管得住?”
“她以前只要表态不赞成不理智的行动,至少能有所遏制。她从来没说过,为了保护人气,看着你们走火入魔!”
“你怎么可以随便揣测,她本是个单纯的…… “
“单纯?对啊,就真是个单纯的虚拟人物!你们喜欢的不过是厂商计算而出专门贴合这些心理的最受欢迎的故事,随便安在一个人身上,再动用几乎垄断的行业地位,发起铺天盖地的宣传,天天念经一样塞给你们的罢了!”
“没错。什么都是公司说了算,她自己有什么决定权?”
“她有没有决定权我们不知道,我在这里反对的是这一整套做法,反对一手遮天的机制,不反对也不想搞死她个人。她个人和她在这个利维坦中是什么角色,我们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们骂她的时候,可没那么礼貌!巴不得她化成灰!”
“我不像你这么喜欢用集合名词。我今天在这里说话,只代表我自己,独立的个别的人。我不服从任何一个旗帜,也不听任何号召。单纯就为了让自己心中的公道,恰好在这里碰头了。到了睡觉时间,各回各家!”
“你们不敢直接反抗那些帝国殖民者控制的大公司、那些公司养的老爷们,就专对一个女人下手,恬不知耻!只会搞费沙人,不敢去冲贝尔塞底?”
因为大财团多是帝国权贵资本背景,反对者竟引申到宗主国以金钱强行实展霸权的层面。有激进者宣称,这些大公司和帝国的独裁者沆瀣一气,将他强权也强加于费沙的文化领域。而稍微谨慎的,则小心绕开这个问题,高呼当局保护法律权威,对其关联方在金融领域的违规问题进行调查和惩治。
“你辩不过,就少给我们扣高帽子!为虎作伥,伥鬼就打不得?”
这里的争论聚拢了越来越多的人,竟开始抢菲列特利加手里的话筒。
余光里,那些追击者试图挤过人群往这儿来了。二人目不斜视,做出一副被卷入纷争无可奈何抢不回话筒的模样。追踪者们仅撇了一眼这些稚子互相骂街,就从他们身后鱼贯而过。
他们正以为躲过一劫,却见另一边“救国会”不知怎么追到了她的踪影。
“格林希尔小姐……”
她心中痛骂,这些蠢材!还直呼大名。
这么一折腾,才走远的第一波人注意力又被吸引回来。
亚典波罗急中生智,对“救国会”的人低声道:
“看到那些戴兜帽的没有,他们要绑架格林希尔小姐!”
对方一听,哪知有诈,立刻堵了上去,他们立刻从另一个方向开溜,留下身后一口爆裂的油锅。

在怀念自由的探险者心中,这里已失昔日的肆意和勇敢;在眷恋故国的人眼里,又日益离经叛道数典忘祖。费沙这同盟和帝国杂交生出的怪物,被加诸宗主国端庄又逼仄的筋骨,却也喝其敌国的自由又混沌的泉水。这水油交融的一锅,一旦临近沸点就炸开一片,要冲破这墓穴的圆顶。
这里边的年轻人被挤压在困顿的经济、僵化的阶层之间。一边用虚像对抗既定的未来,一边用幻境对抗既定的现在。双方都没发现,他们是为共同的根源制造的矛盾在狭窄的墓室里同室操戈。

他们退到远处地球教在费沙最大的圣堂所在的高地。黑夜里的宗教圣地一片宁静,远处烛光通天的广场也看着像温和的一轮光晕。
“这下你真的把‘救国会’得罪得不轻了。”亚典波罗苦笑道。
“无妨。我从来不能认同他们的行事风格……不如这么说,这个组织所期望的道路,很让我忧虑。他们想像下边那些蠢货一样把我放在神坛上,给他们扯大旗,门都没有!尽管放马过来吧!”
“但是,这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皮耶尔控制的‘社会情报分析科’会突然对你感兴趣,并且把你的情报卖给‘救国会’?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他们找到你的下落后,皮耶尔就突然被软禁并逃脱……以及到底什么人盯上了他们……”
“皮耶尔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那位盖塞林格则在佛尔根出差,鲁宾斯基在元老院的严密监视下应付弹劾程序,我们这不是只能去问露克雷鲁了。无论这是不是开局者的本意,他们已经将洪流引向一片更广阔的战场了。”
“你觉得她还活着吗?”
“活着还是死了,已经不重要。‘多米妮克•尚•皮耶尔’作为一个符号的使命,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无论是对于热爱她的人还是痛恨她的人,都已经结束了。”


45          

“我觉得我这次演得不错。”
血从她嘴角源源不断地涌出,教袍的青黑色更为沉郁。那修女笔挺地坐自大圣堂“天阶”射入的阳光尽头、崩塌的祭坛边缘,面对圣堂顶端洞开的窟窿,沐浴在蓝天之中,正是一副万里晴空的宗教画。
“一开始连您也没看出来,可是费了我好大力气。”
杨徒劳地为她背上的伤口止血。他的同伴们则在后面抵抗从下方赶来增援的玄教护教团。
“多伊嬷嬷……一起走吧。”
“多米妮克•尚•皮耶尔——大多数人是这么叫我的。”
对方见杨毫无反应,竟然笑了,
“太可惜了,你曝料给费沙的娱乐记者,大概可以换个五位数——只要你有命花……”
对方艰难地咳嗽了一会儿,
“到头来,除了‘多米妮克•尚•皮耶尔’,我到底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角色呢?
“我只是在‘多米妮克’这个角色里出不来了。我这位友人和我一点都不一样,光芒万丈,完美无瑕。我那么崇拜和喜爱她,我的灵魂再也没有位置给其他的角色了……我以为这样她就能活过来,结果……却把她毁了。”
演出者才是他们塑造的角色最虔诚的信徒,以至于要用自己的灵魂当祭品。
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又好似知道她在说什么,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我本十恶不做。但之前死在我手上的,大多数也不无辜。
“我却还……用她的名义,由着、帮着那些傀儡师把喜欢‘多米妮克•尚•皮耶尔’的无辜的人做成了傀儡、做成伥鬼……”
“但是,‘多伊’嬷嬷宅心仁厚,营地的人们是这么说的。”
杨自知回天无力,终止了止血的努力,
“在我看来,所有人都有很多角色。恶与善的,每一个都分走我们一部分的灵魂,他们也会融回我们的灵魂,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从来都不是分离的人。”
“您真是位温柔的人呐。那,历史学者杨威利……老师你,是哪位已死的、被耽搁在浅滩的神祗的一部分?”
杨茫然,一时间不明白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到头来,她们我谁都没能护得周全。
对方慢慢摸着膝头长枪发烫的枪管,留下遗言,
“逃吧。有故人要来了,让我做个了断。若救得了你们,帕尔瓦蒂能否让我在浅滩上再看她们一眼呢……”


最终,多米妮克•让•皮耶尔的风波以一种异常戏剧化的方式淡出人们的视野。
一场闹剧必然由另一场更为荒诞的闹剧终结,直到两股看似无关的洪流汇为一支。
经过近半年的动荡后,她的后台老板,费沙某传媒巨头某期债券的受托人发布警示公告,一个小时后被撤回。连带相关所有企业债券到期收益率大幅攀升、债券价格跳水,甚至蔓延到帝国政府相关固定收益产品波动——或者只是一个爆发口罢了。

同夜,费沙信贷固定收益部发布策略报告,对整个帝国金融系统和信用风险发出警示,并明确表达对评级机构的不信任,当晚该投行首席策略分析师被解职。接着传来消息,费沙各大投资银行收到总部警示,不得在面对客户的文书中提及帝国“信用风险”、“系统性风险”的字眼。市场都相信这是帝国方面施压的结果。
这种做法当然无法遏制事态,加上帝国失去伊谢尔伦要塞、卡斯特罗普负罪自裁、边境混乱的消息得到确认,费沙利率市场骤然崩溃,继而波及整个金融市场,核熔炉的链式反应开始了。

6月底,费沙金融审慎管理局越过市场监督机构,直接发布公告,要求司法机构调查相关问题。紧接着一直缄默的媒体突然挨个发声,爆出皮耶尔背后的财团黑金丑闻,引来税务部门、廉政、检察机关的调查,最终成为一场危机的导火索。

这期间,菲列特利加和亚典波罗蹲守在露克雷鲁会所附近。这个秘密会客点奇怪地藏在破乱的厂房管道之间,他们就在那会所百米开外的大型通风管平台上守株待兔。
这里是费沙社会食物链的最底层,流浪汉们就像深海中面目狰狞的水族颓唐麻木地流连着,似乎一时还感受不到大海海面的波涛汹涌。

第二个礼拜,那无人的地方终于亮起了灯光。无尽管道纠缠的暗处。透明顶棚下,正是觥筹交错。
“哦,这不是元老院和民垦团纪念基金会的老熟人们吗……”
“哗,这些人物您竟全部记得?”
“嘘。”对方做了个动作,要他闭嘴。
“那是谁?”
“鲁宾斯基……和他的‘大帐房’露克雷鲁……黑狐不提,‘灰狐’月初以来音信全无,我还以为他真的病危?!”
室内的争吵变得激烈,突然间,一道强光炸裂,闪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室内红光交织刚刚褪去,整面幕墙碎裂,地上尸横遍野。
他们绕路下去查看。黑暗的室内鲁宾斯基不见了,露克雷鲁和其他与会者躺在一片血泊里。

还未回过神来,他们在黑暗里又遭到袭击。她愣是扛下两招,最后还是被放倒在地。等她恢复意识,只见室内昏暗的灯光中,亚典波罗竟也是不敌,同样被捆在角落里。两个人都是被擦手巾堵住了嘴,一个身形高大的人拿枪指着他们,冷声问:
“是你们干的?”
亚典波罗扭扭头,让对方将那擦手巾拽出来,抬头示意那一屋子的尸体,将一个狗仔队混混的腔调学得惟妙惟肖:
“这位爷,您也太看得起我们了。我们有这能耐能被您逮着?”

此时,房间一角的小声啜泣打断了他们。
“露克雷鲁先生,这……究竟是谁干的?”
“和你……没关系,别掺和……”
“求求您了,求您告诉我,KA到底是谁,”
有个黑色长袍兜帽的女子握着露克雷鲁满是血的手,哀求道,
“他们把装了‘鹦鹉螺’的战舰分给我弟弟了,求求您,一定要告诉我,我们需要他写的底层代码……”
“卡特……”
过了许久,将死者终于发出声音,
“卡特丽奴。他们习惯叫她凯特,听着像叫猫,那又……”
女子闻言似乎大为惊讶,整个上半身都往后仰了一些:
“那、那您知道她把‘鹦鹉螺’的底层代码放在哪里了,您知道吗?”
“为了那玩意,我妹妹死了,那混小子还不死心,要护着那鬼玩意,带孩子东躲西藏。我上哪儿知道……”
“杨先生的父亲……不是为了逃债吗?”
“他不想连累我们,可是你看看……”
老者意识不清,点死人的名字:
“……你看看卡特丽奴,看看那小子,看看她那个叫什么阿尔伯特的后辈,看看我……谁逃过了?别干了,别干了……那是诅咒,为了阿利,为了你弟弟,为了你们……我就不该让你去读那个书……
“Lasciate ogne speranza, voi ch'intrate.”
“您说什么……”
“凡走入此门者,捐弃一切希望。快逃吧,快逃吧……凡走入此门者,捐弃一切希望。”

尾声

Eqilogue

6月27日,莱因哈特的舰队千里奔袭,终于抵达佛尔根即旧太阳系的第三行星地球。
黑色舰群簇拥白色旗舰从天而降,舰身锐利的流线型轮廓反射耀眼日光,如白昼繁星。
困于地面西元式战场的人们抬头仰望,宇宙时代的文明神迹簌簌落下,仿若两个世代。
舰群发动机喷射的热量之下,本行将冰封的湖面化作碧波万里,银浪千重,涌向冰碛湖的冰坝,奔流而下,又急冻成百丈冰棱,丛丛聚木成林。
湖岸边的战场遗迹,半没于一夜风雪中,渗出下边断壁残骸影影绰绰的焦黑血红,晶莹剔透得恐怖又瑰丽。

正规部队以绝对武力制止冲突,玄教本部早已陷入内讧,几乎无须强力,所有地面参战人员就已缴械投降。
幸存的信徒尽是匍匐在地——无论是玄教还是青教。有神甫额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地,念着经文里的最后一章,因那里边末世降临的预言应验而激动得抖如筛糠:
“末世已已,神兵降临……”
余光中,无数漆黑的军靴整齐踏过面前的雪地,发出清脆的碾压声,降临者从他们面前疾行而过。

不久,舰队的先头侦查回报,在冰湖西侧悬崖下的一个低台山坳里,发现大群避难的幸存者,多是老弱妇孺。
莱因哈特带人赶往,远远看到那群人里亚麻色头发的孩子,悬着的心一半落了地。他丢下侍从快跑而去,快到跟前却脚步踌躇,左右环顾,没在人群里发现要寻的人,心又吊到嗓子口,冲那孩子喊:
“他在哪里?”
他冲到跟前,单膝跪下,攒着那孩子的肩膀:“杨在哪儿?”
孩子睁大眼睛低头看他,眼里闪着水花,摇摇头:
“为了掩护我们,杨老师和……杨老师留在‘大圣堂’……”
对方他看着边上的马利涅斯克和他的伙计们:
“他还活着吗?他还活着吗?!”
“我们还是联系不上……”
莱因哈特随着他们的视线,远处昔日那巍峨的山峰塌了已近一半,浓烟滚滚从那空洞里汩汩涌出。

紧握的手露出斗篷,缺乏血色的骨节更加惨白,白过高原的雪。
他们的指挥官阵前发号施令也是气势凛然,但都不似现在这般。
“继续找。”
烈日中眉弓落下的阴影更加深邃,浓密的金色睫毛拢着冰蓝双眼,阴云滚滚,藏着雷霆万钧,
“就算是夷平这山头,挖穿这湖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是碎骨,是烧成灰,都要给我找出来。”
幕僚不敢言他,只得领命。


临近黄昏,搜救还在继续,还是没有那被带入“大圣堂”的一队人的消息。
莱因哈特站在湖畔等候,一动不动。
湖面雾起,斜阳透射,便是一团橙红缭绕,在发紫的天际线间燃烧得炽烈,更照得最前头的背影发亮。灰黑的外氅衣袂翻飞,金发末梢霞辉流转。
获救的营地民众聚拢过来,本想致谢,只觉眼前圣景不敢亵渎,真的神使下凡,都不敢迈出一步。
只有个叫列特麦耶的画师坚持要求拜谒。
梅克林格闻名不由大惊,他久仰列特麦耶的大名。这当代画坛巨匠去年突然隐退,不知所踪,竟是跑这儿来求道了。

“在此地难得遇见有缘人,本打算白送他。”
衣服上满是补丁的老人被引到莱因哈特身边,放下那未裱的画作。后者只是盯着逐渐平静下来的湖面,和这人一样,隐隐要再度冻上。
石板上的作品画风格古老到有些怪异。和此地天空一般纯粹的靛紫背景下,圣徒的身形几乎没有色彩,全靠对比强烈、粗砺刚劲的黑白笔触勾勒,修长到扭曲,重重叠叠,组成滂沱的大群,再看却有着肃穆优美的神圣感。
欧特麦耶竟不觉得被冒犯,知对方是真的说不出话来,倒觉得这眼前的人,这优美的白色战舰,和战舰侧舷画风突兀的张牙舞爪、意气风发的豪猪的图腾,都和这画很相称:
“他这么挂念您,送您也是一样,也当我补过了。”
帝国将官获赐新舰,循例都要预订名家画作给主持仪式的典礼省官员当贺礼。伯伦希尔最初被安排给米肯贝尔加时,后者僚属曾找他预订画作。欧特麦耶心高气傲,不喜攀附,硬是回绝,这下却还是补了这一道。

“对不起,我应该拦住他。”
终于,夜幕渐起,身后少年这一声呼唤才叫对方回到人间来。
尤里安搬起莱因哈特脚边的薄石板画,知道这用蛋清调颜料的仿古作怕潮气,覆上毛毡。
“怎么能怪你。”
过了一会儿,莱因哈特抬才起手来,没有转过头,只摸了摸尤里安毛茸茸的脑袋,
“他真想做什么,这世间没人拦得住他。”
少年心中难过,正是心神动摇,被这一拍没站稳,带着手里的画框也是一晃,竟发出“咯哒”一声。

画框里有什么东西,划开薄石板背面支撑用的木框上蒙的帆布,一张样式熟悉的卡片落入掌心。
莱因哈特看着那上面的字,竟在最后一缕晚霞里笑了:
“这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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