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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警察+流氓》(《警察故事》续集)1-29 by烟狗(11/16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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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18 00:25| 字数 11,6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声明:
1 实际上……文章名字还没完全想好,先这么凑合用吧;
2 本文开放转载,要拿的拿走,不要问了,烟狗狗懒,懒得一一回复;
3 本文不会投稿不会藏结局,所以,如果有朝一日,您忽然在哪个生意兴隆的书摊子上发现了本文的纸书,那一定是D版,不用特意通知俺了;
4 烟狗狗懒,虽然保证会填坑,但是大家请一定谨慎跳坑,这年头……一定要保重身体啊保重身体!



《警察+流氓》


关爱国三岁那年改了姓,改成了王爱国。本来他爸爸看着不顺眼,嘀咕着要连名字一块儿改了的,被燕叔叔拦下了——燕叔叔说这名字满好,比他爸爸的好听多了。
于是,王爱国就顶着这么个‘满好’的名字长到了十八岁。
王爱国是被他爸爸和燕叔叔从福利院领养的,之前的事情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不过他对福利院的那个院长印象很深刻——这个被大家叫做‘包姐姐’的姐姐三不五时会过来视察一下,看看送出去的孩子有没有被虐待什么的,每次来都会带上点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来——关爱国最喜欢的就是那把看着不起眼实际上很了不得的万能钥匙,连王其实成天挂在屁股后面的手铐都开得不费吹灰之力。
忘了说,王其实就是王爱国他爸爸。
王其实是个警察,王家世代警察,解放前到现在已经好几代了,人人都吃这碗饭。不过王爱国大概不会继承父业,干这行没意思——燕叔叔说的。
燕叔叔曾经也是警察,后来当了老师,教的学生还是警察——一辈子跟警察打交道,怪不得会觉得没意思。燕叔叔希望王爱国能学医,中医西医都行,反正到什么时候都有人生病,不愁没饭吃。
王爱国自己也没主意,大人说什么就听什么,学医就学医吧,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就考上了中医学院,学针灸。
这一年王爱国十八岁,正好是介于半大小子和大小伙子之间的年纪。
……
王爱国有个堂哥,叫王文杰——这名字怪怪的,用包姐姐的话说是“怎么看都像是个叛徒的名字。”
王文杰自己也不喜欢这名字,这名字要是拆开来,叫‘王文’或者‘王杰’都还好,可是凑在一块儿就怎么那么别扭?就好象吃火锅就咖啡,怎么都不是味儿。
王文杰烦恼的不只是名字,还有辈分问题:论理他该管包姐姐叫‘姑姑’,可是包姐姐不让,二爸爸也不让——二爸爸是包姐姐的哥哥,按道理也就是王文杰的哥哥,可是他偏要当王文杰的‘二爸爸’。王文杰还有个‘大爸爸’,‘大爸爸’是王其实的哥哥,所以王文杰是王爱国的堂哥——您听明白了吗?
不明白也没关系,反正王文杰也是过了好几年的工夫才把这关系弄明白的。
……
王文杰和王爱国这哥儿俩算是一块儿长大的,王文杰比王爱国大四岁,到王家的时候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刚来就在警局大院的孩子堆里立了万儿,上房揭瓦下地掏洞打架斗蛐蛐往局长家泡菜坛子里扔屎壳郎……没家教啊没家教!
‘大爸爸’‘二爸爸’气得牙疼脸红脖子粗,天天拎着这小子给人家挨门赔礼道歉去,有时候恨上来了还动手——专业警察都是练家子,专挑那疼死人又伤不着的地方使劲,狠着呢。
打来打去打皮实了,王文杰后来成了赤裸裸的黑心资本家,全是小时候挨打挨出来的——撕去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温情算个P,钱才是最要紧的!
相比之下王爱国过的简直就是天堂的日子,他爸爸和燕叔叔从来不打他——就连他把燕叔叔教学用的骨骼标本拆下来吓唬班里的漂亮女生,燕叔叔也只是笑笑就罢了。
当然了王爱国干的坏事儿不只这一件,那时候他和王文杰这哥儿俩算是警局大院出了名儿的一对儿棒槌,谁提起来都头疼。
不过后来就不一样了,进了青春期以后王爱国忽然就老实了,不再在外面惹是生非了不说,就连说话的腔调也低了不少,鼻梁上架起了厚厚的眼镜,打架是断断乎没有了的——他离了眼镜就跟瞎子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说燕叔叔让他学中医也算专业对口——瞎子按摩瞎子按摩嘛。
王文杰那时候也早就不打架了,倒不是老实了,实在是附近的小流氓都绕着他走——其实在别人眼里,他才是流氓。
所以说啊同志们,孩子是打不得的,打成了流氓就不好办了。
基本上警局大院里的流氓都只有一个出路——上警校。警校是个好地方,流氓进去呆个几年,出来就是人民警察了——我可没说警察是流氓啊,这中间的区别大了去了,流氓都是不穿制服的,侬晓得伐?
……
没懂?
……
好吧好吧,为了读者朋友们不被我的叙述搞疯,咱们列个人物表吧:
王志文——大爸爸,警察,某局分管刑侦的领导,和包仁杰一起收养了王文杰。
包仁杰——二爸爸,警察,王志文的下属。
王文杰——原名关爱民,到了王家以后改了现在的名字。这个名字的来历很简单,大爸爸二爸爸一人贡献了一个字,就这样。
王其实——王志文的弟弟,还是警察。
燕飞——燕叔叔,以前是警察,王其实喜欢叫他‘燕子’。
王爱国——我们的主角,王其实和燕飞收养的儿子。
包娉婷——包仁杰的妹妹,某福利院院长,王文杰和王爱国就是该福利院出品的祖国花朵。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下面我们进入正题。
这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

1
小哥俩儿到王家的时候,是个春寒料峭的季节,很冷,风很大。王其实从车上跳下来,一手揪着一个往家拎,小哥俩儿很愤怒,不停地扑腾,就像刚从水里跳出来的胖头青蛙,四只脚乱挣,嘴巴张得很大,一个劲儿地乱蹦。
燕飞在后面扶着眼镜看了看,点了点头,行,身板还不错。
“听话!叔叔给你们洗澡,换身衣服!”王其实毫不在乎地对付着两只小青蛙,“我看见你们衣服上印的这字就不舒服!”
小哥俩儿的衣服是福利院发的,每件上面都印了大大的院名,还有编号——这让身为警察的王其实看着很不顺眼,的确,实在太太太像囚服了。
王其实就像给青蛙扒皮一样把小哥俩儿剥光了丢进了大大的浴缸,那浴缸很大,是双人的,能冲浪能按摩能打电话还能看电视——据说花了王其实两年的工资加奖金。
青蛙被扒皮当然是很疼的,有着一双大手的王其实的动作虽然算不上粗鲁,但也绝对说不上温柔,再加上两个小家伙挣扎得很厉害……所以,那两身福利院制服就这么成了两堆破布头。
两只青蛙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
“哇——哇——”两只青蛙放声大哭,把王其实吓了一大跳。
燕飞摇了摇头:“你继续,我出去走走。”
王其实咬了牙:“这家伙,还是那么不讲义气!”
两只剥了皮的青蛙被狠搓下一层泥,被烫得跟两只大烧虾一样,然后裹上了厚厚的鸭绒被子,丢到铺得厚厚的毛毯上之后,终于停止了声嘶力竭的哭闹,满腹委屈地、心有不甘地,抽泣着睡着了。
那一刻,小哥俩儿觉得,他们被包姐姐背叛了,被全世界抛弃了,很不幸地落到了两个装得很亲切实际很凶残的恶魔手里。
两个恶魔肩并肩站在床前,低头看着床上的两个小家伙,就像是在琢磨哪一只更好吃。
“明天就把大的那个送走!”王其实揉着手腕子,上面有一个深深的牙印。
燕飞耸了耸肩膀:“他们比你小时候可爱得多了。”
这就是小哥俩儿来到王家的第一天。
第二天,‘大的那个’果然就被送走了,从此改名叫王文杰。
小哥俩儿分开的时候还是哭得很凶,哭声在风中传递着,绕梁不绝。
“还行,肺活量满大。”燕飞这么评价着,当当当地剁案板包饺子,滚蛋饺子接风的面,茄子皮做馅,咬一口一嘴油。
王文杰吃得很香,吃完了就不哭了,老老实实地跟着大爸爸二爸爸走掉了。王爱国也不哭了,他已经明白了哭是没有用的,虽然他只有三岁。
“来,爸爸给你讲故事。”恶魔爸爸王其实笑眯眯地捧出了童话书,“从前哪,有一只小燕子……”
王爱国彻底安静了下来,他最喜欢听故事。
燕飞皱了皱眉,收拾了碗筷沏了一壶茶,随手打开了收音机,音乐声缓缓流淌出来——有一只燕子在空中流浪……
“爸爸,什么叫流浪?”王爱国举手提问。
王其实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扑到燕飞跟前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他在叫我爸爸!”
燕飞一脚踢破了王其实的踝子骨,“王其实,小心我的茶杯!”
……
夏天到来的时候,王文杰和王爱国,已经迅速适应了环境,成了警局大院的两大魔头。用燕飞的话来说,就是——在沙家浜扎下来了。
当王文杰带着一帮小魔头玩‘警察追小偷’,一脚踹翻了老局长家门口高高的一盆万年青,吓得一溜烟没了影儿,局长太太举着大扫帚出来骂街。王其实抱着儿子看热闹,摇头叹着气:“力气大是大,但是招式动作完全没有章法,比我小时候差远了。唉,我看那个王文杰没什么天赋,燕子你说呢?”口气里满是得意。
燕飞点点头:“没关系,你儿子长大了一定比你强。”
“燕子你说什么呢!这是咱儿子!咱!”王其实拍拍王爱国肉呼呼的屁股蛋,啪,手感不错。
燕飞没搭理他,摸摸耳朵要走,被局长太太拦住了:“赔钱!”
燕飞用大拇指往后指了指:“找他要。”
王其实赶紧开溜:“跟我没关系啊,您找我哥他们去!”
老太太气得直咬牙,悻悻地跺了跺脚打算收兵,却听见王其实怀里抱着的小屁孩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奶奶,你别跟大伯伯他们说,他们要打哥哥屁股的,给,我赔你!”
一张花花绿绿的钞票丢过来,准确地丢进了老太太的手心,100块。
王其实目瞪口呆地瞪着儿子的手,牛皮夹子张着大嘴,夹层里的全家福照片——王其实和燕飞抱着儿子笑得阳光灿烂——上面还滴答了一点口水。
“什么时候偷的?我怎么一点没感觉!”王其实很崩溃,自己可是警察啊,警察,专门抓小偷的警察!
燕飞回过头,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那个包娉婷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顺手还摸了摸口袋,还好,钱包还在,没丢。
局长太太吹了声口哨:“这孩子,好身手!”
燕飞点点头:“不错,比王其实小时候强多了。”
“燕子你瞎说什么呢!我小时候从来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王其实更加地崩溃。
局长太太撇了撇嘴,“哼,我家冬天晾在阳台上的香肠腊肉难道是狗吃的?”
王爱国眨着大眼睛:“爸爸,我真的比你强,我从来不偷香肠。”
王其实狠狠地夺回了皮夹子:“回头我就把皮夹子锁起来!”


2
王其实说到做到,果然就把皮夹子锁了起来。不过没两天他就发现这是没用的,钱包里钞票虽然似乎没动过,但是那张三人全家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模样——王其实被画上了两撇小胡子,戴了个黑框眼镜,最可气的是脑门上居然画了个小王八,小脑袋四条腿,惟妙惟肖。搞得王其实脸绿了好几天。
燕飞的脸也有点发绿,拿着照片研究了好几天,终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掏出半个月的工资给王爱国报了个幼儿绘画辅导班。
从那以后王其实就展开了游击战,像地下党藏密电码一样把皮夹子藏遍了家中每一个角落——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怎么也想不起来皮夹子的藏匿地点,正急得没着没落儿的时候,王爱国吸溜着奶油冰棒施施然回了家:“爸爸,我拿了你两块钱,买了两个冰棍,剩下的还放在米柜子里没动哦。”
王其实从那以后就不再藏钱包了。
好在王爱国从来不在别人的皮夹子上展示他的天赋,所以警察大院里各位同仁的私人财产都还比较安全——虽然小哥俩儿有时候会吹着一种白白的、透明的气球满院跑,搞得院子里的警察叔叔们的脸一个赛一个的绿——这东西的来历是个迷,因为王家用的都是粉红色带花纹的那种……您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东西了吗?
至于王文杰,这小子干的则都是些明火执仗的事,淘是淘,技术含量却不高,用王其实的话说——都是咱小时候玩剩下的!
可是大爸爸二爸爸实在不能这么想,要知道王文杰捅出来的娄子全得他们出面来收拾,这个对技术含量的要求就很高了——您以为警局大院里的老太太们是好对付的?
说起来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小孩子淘气也是难免的,再说了,小哥俩儿淘是淘,乖起来也真是乖,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的人前人后那叫一嘴甜——所以基本上同志们能忍也就忍了。
当然了也有那个别不能忍的——局长老大人就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
老局长退下来以后清闲了不少,种种花喂喂鸟打打太极拳,日子过得悠闲自在颇富情趣。按理说以老大人的生活和心理状态,也犯不上和孙子辈的小家伙一般见识,毕竟是年岁不饶人,老头的高血压是有年头的,真要是气出个好歹来谁也负不起这个责。
所以王志文和包仁杰上门赔礼道歉的时候,老头的态度还是不错的,嗯,至少表面上是不错的——虽然在谈判过程中他多次多次多多次提到了那盆万年青是当年同一个战壕里的老战友亲手栽培并慷慨相赠的……
包仁杰很想问问那个‘老战友’是不是姓包的,想了想终究还是没问出口,在他印象里,他爹那个人连自己都养不活,万年青到了他手里恐怕也只有枯死。
不过包仁杰终于还是借此机会把话题扯到了老包队长的身上,让老头不得不看在当年的情分高抬了贵手,摇摇脑袋不再追究。
王志文这时候已经快虚脱了,老局长退休后憋了一肚子的话想找个人念叨,他正好撞在了枪口上。老头从遗传学的角度深刻分析了王文杰的表现,很乐观地表示刑警世家香烟不断未来大有希望。
王志文和包仁杰谁也没敢提醒老头,王文杰遗传谁的基因也遗传不了他们俩的。他们只能必恭必敬点头哈腰——啊,对,对对,您老人家教训的是。
然后回过身来俩人就把儿子‘教训’了一顿——叫你给老子闯祸!
显然体罚是不能产生效果的,照样是上房揭瓦下地掏洞打架斗蛐蛐往泡菜坛子里扔屎壳郎……老头心疼得直抽凉气,从此看见这两只小棒槌就恨不打一处来。
这样两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混蛋实在是有点欠揍,所以也难怪大爸爸二爸爸那么生气,就连王其实和燕飞有时候也会恨得牙根痒痒,不过王其实他们俩远没有那么暴力——教育是要讲究方法的,燕飞说。
在王爱国成长的历史上,曾经有那么一个时期,不长的那么一个时期,小小年纪的他,也曾经非常非常地听话,非常非常地懂事,就和所有的乖孩子一样——甚至还要更乖一点。
这是和燕飞的教育分不开的。
……
燕飞找来了京剧音配像的VCD,摁着王爱国的肩膀一块儿听,一字一句掰开了揉碎了地讲解,直听得王爱国头皮发麻。
很古老的故事——《清风亭》,天雷打死张继保,因果报应,循环不爽。
无儿无女的一对老夫妇在大雪天捡了个孩子,取名张继保,含辛茹苦养大了,张继保中了状元不认爹娘……老两口一怒之下双双碰死在清风亭,天降神雷把个不肖子活活劈死。
这个故事的教育意义……实在是深远啊深远,小家伙脸色煞白。
王其实吭哧了半天,“燕子,他还小呢。”
“无所谓,反正我也就是戏瘾上来了找个人陪我过过瘾。”燕飞回答得很缺德。


3

……
…………
………………
王爱国忽然就认识到了一个问题——自己,是被收养的。
关怀福利院的孩子们都一样,打小就知道了‘收养’这个词,在他们的幼小的心灵深处,他们并没有觉得这个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他们以为,自己就是这样一种产品——专门被生产出来供别人收养的。
所以王爱国才会在王家呆得那么如鱼得水那么肆无忌惮那么百无禁忌那么没心没肺。
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他是被收养的。如果他不听话,如果他太淘气,如果他不小心把爸爸和燕叔叔气死了……那么,他一定一定,一定会被,天打五雷轰!
然后,随着思维的展开,他进一步认识到,原来,‘收养’这个词并不代表着永远,就像那些不小心生产出来的瑕疵品一样——被收养的孩子也是可以被退货的。就像那个张继保,老两口十三年来把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结果,人家亲妈找上门来,老两口狠狠心,就那么把孩子还了出去。
十三年的骨肉亲情,说到底,仍旧不能血肉相连。
十三岁的张继保,跟着那个陌生的亲娘离开,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怎么能不怕?不怨?不怒?不恨?
原来,收养来的关系,是很脆弱的,一天的‘爸爸’,并不是说,就可以是一辈子的‘爸爸’。
如果他不听话,如果他太淘气,如果他不小心把爸爸和燕叔叔气死了……不,用不着气死,只要是爸爸和叔叔生气了,他就有可能……不,是肯定,会被丢出去,丢回福利院,然后,等着下一次被收养。
原来,在某种意义上,‘收养’和‘收买’,没什么差别——虽然小爱国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没差别!凭什么会没差别!
他不明白。
他唯一明白的是——自己一定、必须、时刻,要很听话,要不淘气,要讨大人的欢心,要确保王爸爸和燕叔叔不会把他——退了货。
所以,那段时期,王爱国变得非常非常地听话,非常非常地懂事,就和所有的乖孩子一样——甚至还要更乖一点。
他会泡燕叔叔喜欢喝的菊花茶,加上甜甜的冰糖和枸杞;他会给王其实的大头皮鞋擦鞋油,擦得小脸蛋上沁着汗,黑黑的道子活像个小花猫;他会给花浇水,每天都浇,每盆都不落下;他会在下雨的时候给爸爸和燕叔叔送雨伞,虽然那伞比他都高得多得多……
他甚至差一点就学会了烧开水——若不是燕飞一把把他从凳子上扯下来抱出了厨房。没办法,他还太矮太小,只有站在凳子上才能够得着煤气阀门。
多可爱啊,是不是?
警局大院交口称赞,说是王其实家出了个小天使。王志文和包仁杰羡慕得一塌糊涂,三三三顾茅庐,上门来讨要那盘《清风亭》的VCD——咱老祖宗的东西就是好啊就是好,不服不行啊不服不行。
王其实黑着脸把他们轰了出去。
然后,王其实关上了门,冲燕飞开了火。
那是王爱国的印象里,王其实唯一一次冲燕飞发脾气,嗓门很高,很愤怒——那是一种真的愤怒,带着心痛。
那也是王爱国的印象里,燕飞唯一一次埋头认错,头埋得很低,越来越低,低得可以看见雪白的后脖梗子,一颗绿豆大的小痣,俏皮地长在发根上。
那盘《清风亭》的VCD,被砸成了碎片,丢进了垃圾箱。
那天晚上,王其实和燕飞,把王爱国抱上了床,睡在两个人中间。燕叔叔唱着歌,低低的,就像摇篮曲——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他的家,在这里。
王爱国很快就在爸爸的臂弯里睡得又香又甜。
从那一天起,恶魔归来。


4

恶魔归来。
王爱国拆了燕飞的骷髅衣架吓得幼儿园老师差点抽风,拿王其实的钱买了两块臭豆腐糊在暖气片上臭得幼儿园不得不提前放了寒假,在宿舍大门口埋伏下绊马索摔了楼下的张叔叔李叔叔两个大马趴……没家教啊没家教。
警局大院人人扼腕,王其实和燕飞恨得眼睛都红了。
可是,当夜晚来临,小家伙躺在两个人中间,睡得小脸蛋红扑扑,嘴角带着天使一般的笑,总让两个大男人,看得入了迷……
天使和恶魔,有时候只在一线之间。
或者,我们都曾经是——天使和恶魔的混合体,让爱我们的人,操碎了心。
偶尔燕飞也会心疼地念叨,那盘《清风亭》——那可是马连良的版本啊,可惜啊可惜……
没几天,王其实偷偷买了一盒新的塞进了燕飞的抽屉——被王爱国撞了个正着——不过,王爱国从来也没见燕叔叔拿出来听过。
《清风亭》是不再听了,别的戏倒是没断过。王爱国年纪小,听几次就能哼哼几句,学下来还能拿出去显摆,没几天,就连王文杰都学会了在挨板子的时候来一句拿腔拿调的念白——求您把那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听得王志文和包仁杰哭笑不得。
王文杰这时候已经上了小学,警局大院的孩子们都在隔壁那条街的实验小学上学,王文杰也不例外——虽然对他来说,上学的目的与其说是读书,倒不如说是打架。
小孩子打架是没有章法的,无非是撕衣服揪头发轮胳膊掰大腿,急了眼的时候还动嘴咬,逮哪儿咬哪儿,所以王文杰三天两头的,青一块紫一块地进家门。
王志文和包仁杰磨碎了嘴皮子,说服教育全不管用,一个字,打!
所以王文杰的童年是在笤帚疙瘩的阴影下度过的,经常的,他的惨叫声响彻大院上空,犹如空袭警报。可是怎么打也不长记性,经常是前脚刚挨了揍,后脚又跟后街的小流氓们干上了。
警局大院的老太太们看不下去了——孩子没妈就是不好管哪不好管。
几个当爹的也着了急,再要这么发展下去,难保不会一个流氓一个小偷。
“燕子,要不咱们,送孩子去看看心理医生?”
“扯淡!”,燕飞很恼火——没法不恼火,燕飞在学校就是兼职的心理辅导老师。
好在这俩混世魔王也不是完全地不可救药,他们也不是在任何人面前都敢这么无法无天的——这个特别的存在就是包娉婷。
全福利院的孩子们都喜欢包姐姐,王家这小哥俩儿也不例外。
包娉婷当上福利院院长的时候,还很年轻——这从孩子们对她的称呼就能看出来。包姐姐的口袋里经常有掏不完的糖果和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包姐姐会把每一个小朋友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包姐姐会做香喷喷的炸鸡腿和匹萨饼,包姐姐高兴了会带着大家跳空翻……包姐姐是超人!是奥克曼!是大力水手!是蜘蛛侠!——大家都这么说。
包娉婷是ET!是变态!是神经病!是恐怖分子!——王其实这么说。
王其实这么说是有道理的,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王爱国的盗窃行为是被包娉婷唆使的——那枚万能钥匙就是证据。
王其实坚信包娉婷把那枚钥匙送给他儿子的用意绝不仅仅是为了好玩,她这么做绝对是有险恶用心并且深具某种恶趣味的。按理说万能钥匙这东西应该是大大小小一大堆,开什么型号的锁就得用什么型号的钥匙。可是包娉婷偏偏就只给了王爱国这么一把,偏偏给的这一把就是用来开手铐的——王其实不得不回想起很久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他调回了档案科,有那么一次,偷了包仁杰的手铐去玩,偏偏忘记了连钥匙一块儿偷回去(参见《警察故事之SM篇》)……那一次搞得他很狼狈很狼狈——所以,他不得不怀疑,包娉婷是故意的!!!
当然了,怀疑归怀疑,这话无论如何也不好当着包仁杰的面说。毕竟,包娉婷是包仁杰的亲妹妹。当然了,包娉婷既然是包仁杰的亲妹妹,那也就跟自己的亲妹子没什么两样——虽然有这么个妹子实在是倒了八辈子霉。
对于王其实的理论,燕飞不予置评——即使他看上去似乎是很想踢王其实一跟头的样子。
虽然包娉婷在王家几位家长——包括包仁杰——的眼里,形象不是那么太好,可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在对付小孩子这方面,包娉婷是很有一套的。
在包姐姐面前,王文杰和王爱国这哥儿俩从来都是服服帖帖老老实实的,不打架不闹事不惹是生非,两只小哈巴狗儿一样摇着尾巴围坐包姐姐膝前。
包娉婷喝口香茶清清嗓子,开始说书。
注意啊,我说的是‘说书’,不是‘讲故事’。讲故事人人都会,没什么稀罕。想当初王其实在办收养手续之前,那也是做足了功课的——满满一柜子的故事书那叫一齐全,从白雪公主七个小矮人到三个臭皮匠一个诸葛亮,从格列佛游记到鲁滨逊漂流记,从孙悟空大闹天宫到花和尚醉打山门……这么说吧,如果一天讲一个,天天不重样,王其实起码也能对付到儿子小学毕业。
可是包娉婷说的,和他们不一样。
“话说,东风大桥边上,当年啊,有家小吃店,当年啊,有个警察啊,他姓包……”——包,‘人肉叉烧包’的包。
没错,这一回说的是‘刑警大队长智破人肉包子案’,一大两小三个人,人手一个三鲜馅的大包子,说得眉飞色舞,听得兴高采烈,吃得津津有味。
警局大院突现真空气压带,方圆数十米无人驻足、门可罗雀——连鬼都没有一只。
……
“六十六岁的刘老六每天都要出门遛一遛,话说那一天早上,他捡到了一包东西……”——这回书说的是‘继任大队长慧眼识碎尸’,冷冻碎尸案。
当然了,包娉婷说书也分主次繁略的,该详细的详细该省略的省略,案子的时间地点人物身份全都换掉。重点是破案的过程,具体那尸是怎么碎的包子是怎么蒸的就一笔略过了,不管怎么说这俩孩子也算是沾亲带故的,真要是吓出个好歹来也不好交代。
王志文正好路过,恰好听见两个小东西发表评论:“哇!包姐姐说的那个大队长好威风,比我们的爸爸强多了。”
王志文摸摸耳朵边的白头发,嗓子眼发甜——腥甜。
……
“那一年啊,咱们这个地方,就是咱们这个市哦……”小哥儿俩瞪亮了眼睛,终于轮到自己家长显身手了,心情不是不激动的。“我们这里啊?真的啊?”
“是的啊,那一年啊,下了好大好大的雨,河里涨了老高老高的水,河东出了一个大盗……”
“大盗!哈,我知道了,是不是采花大盗?”王文杰拍着大腿卖弄新词。
燕叔叔正好路过,一口菊花茶呛进了气管,咳得脸红脖子粗。
“不是哦,”包姐姐从善如流,“这个大盗只偷钱,不偷花。”
“哦——”两个小家伙明显地有点点失望。
包姐姐继续讲下去,大盗大盗好厉害,偷了局长偷市长,偷了贪官偷大款,市长大人包小蜜,照片撒了满大街……全市的警察都抓他不住。
“后来呢?后来呢?”小家伙们很沮丧,爸爸叔叔你们好没用啊好没用。
“没有后来了,抓到了,枪毙了。”包姐姐比了个瞄准的动作。
“哦哦哦——”松了一口气,抓到了的啊,还好,还不是太丢脸。
包姐姐笑眯眯,喝一口香茶,没有说出口的是——大盗伏法,老婆改嫁跑掉了,丢下个襁褓中的小婴儿,被人送到了福利院。
所以说,这回书的书目,其实是——‘遗传学’。


5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小小少年在长高。
王爱国也上了小学,和他哥一个学校。
按理说以王爱国的脑子,读个书认个字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可是偏不,小家伙的聪明劲儿就是用不对地方,刚读了俩月就给他爹抱了两个大鸭蛋回来。
直噎得王其实干瞪眼,那鸭蛋就好象卡在了嗓子眼,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差点就活活要了老命。
“燕子啊,我记得我小时候也不至于这么笨吧……”
燕飞看着卷子没抬头:“至少这孩子没作弊。”
王其实于是又噎了一下。
“咋办呢燕子?这刚一年级就得零蛋,以后怎么办?”
王爱国蹲在旁边摆多米诺骨牌,老气横秋地安慰了爸爸一句:“没关系,包姐姐说了,这说明我的进步空间很大。爸爸,什么叫进步空间?”
王其实一巴掌拍在儿子脑袋上:“玩!还玩!还不快念书去!再不好好学习我让你连生存空间都剩不下!!!”
“你吓唬孩子干什么?没考好就没考好呗,你小时候也不见得就比他强多少!”燕飞没好气地推开王其实,蹲下来帮王爱国调整高射炮的角度,“这次不行下次再来,这么聪明的小孩还能被那几张卷子难住了?”
王其实愣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来,看着蹲在地上玩得不亦乐乎的一大一小,也不知道怎么着,心底一揪,唉,算了吧,儿孙自有儿孙福。
‘轰’地一声,高射炮成功发射,骨牌‘哗’地倒下来,麦当劳叔叔咧着大嘴哈哈笑。
儿子不争气,老子就没脸。王其实一连好几天走路都抬不起头来,偏偏越不想见人就越惹人注意,一连好几天都有人拍他肩膀:“王其实,丢东西了?”
丢面子了……
人人都有幸灾乐祸的本能,最可恨的就是那个包仁杰,兴高采烈地跑来夸耀,说是他们家王文杰,期中考试考了个第32名,比上学期整整提升了11名。
这不是存心是什么!
王其实恨得牙痒痒,脸上还不能不带着笑——哈哈真是啊真是,教子有方啊教子有方。
客气了半天把包仁杰打发掉,回过头来发牢骚,不就是考了个30多名吗?至于乐成这样嘛。儿子,争口气,期末给我考好点!
“行啊,您说吧,要我考多少分?”王爱国吸溜着冰淇淋,点点头。
王其实说你当是自由市场买菜啊!说考多少就考多少?你要是有那本事我做梦都得笑醒了!你呀,期末考试争点气,我也不要求多了,及格就行,听见没有?!
听见了。王爱国继续吸溜冰淇淋。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喧嚣声,声音还满大,燕飞探出窗子看了看,叹了一口气:“王其实,准备赔医药费吧,包仁杰绊在绊马索上了。”
王其实一巴掌拍在儿子的肩膀上:“干得好!”
王爱国头也不抬,还在啃冰淇淋:“跟我没关系,不是我放的。”
“那就更好了!”王其实很欣慰,不用赔钱了。
燕飞撇了撇嘴:“有其父必有其子。”
……
当王爱国把期末考试的卷子拿回家的时候,王其实的心情很复杂——两张卷子都一样,不多不少,正好60分。
果然及格了。
可是……王其实不得不在心里头嘀咕,我要是不说‘及格’呢?我要是多要求一点呢?我要是……叫他考双百呢?
燕飞说你乐糊涂了是吧?
王其实把卷子翻过来掉过去地看,边看边琢磨,越琢磨越不是味儿,怎么就是60分呢?怎么就能60分呢?怎么就刚好60分呢?
“儿子,下次考双百,好不好?”王其实满怀期望地提出要求。
“不好。”王爱国很坚定地摇摇头,拒绝了。
真不给面子啊。
“为什么不好!考了双百爸爸带你去游乐园?”
“不去。”
收买不成功,失败啊失败。
“那你说吧!要什么?”王其实咬了牙。
“那你给我找个妈吧。”王爱国考虑了一下,开出了条件。
“滚!你爱考多少考多少,老子不管你了!”王其实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燕飞苦笑了一下,蹲下去问儿子:“怎么忽然想要个妈了?”
王爱国慢条斯理地回答:“没有啊,我只是拣了个他绝对做不到的事情来说。”
燕飞忍住笑,揉着王爱国的小脑袋瓜子,揉得小家伙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你爸爸也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王爱国对天翻了个白眼,“谁叫他一定要我做绝对做不到的事情来着?”
燕飞也对天翻了个白眼,王其实,你活该。
……
寒假到了,家家开始准备过年,大人们手忙脚乱不可开交,小哥儿俩就放了羊了。
王文杰已经是小学五年级高小文化程度,在王爱国面前基本上就算是领导了。王爱国天天跟在哥哥屁股后面跑,一口一声‘哥哥’叫得脆生生,真是比亲弟弟还要亲弟弟。
王文杰倒没把这个‘跟屁虫’当亲弟弟看,实际上他对有这么条小尾巴跟着感到十分地不耐烦——这可不比在福利院那会儿了,人家现在已经是‘高小’了。‘高小’侬晓得啵?那就是半拉高级知识分子了,有身份的人了,屁股后头成天跟个‘拖油瓶’算怎么档子事!
王爱国可不管那么多,他是个认死理的人,一天的哥哥就是一辈子的哥哥,谁也不可以反悔——或者说,在他的脑子里,压根也没有‘反悔’这个概念。所以他也压根就不知道王文杰其实很不耐烦,所以他心安理得地跟在哥哥屁股后头,就好象阿Q参加了革命党——同去!同去!
当然了,真革起命来的时候,王文杰就不把自己当知识分子了。王爱国也经常忘记了自己比人家小上好几岁的事实,经常是大吼一声,赤手空拳就冲上去了,帮着哥哥搞偷袭,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瞎折腾。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王爱国就是那不要命的。
一个寒假的时间不能算长,但是对这小哥儿俩来说已经足够了——足够他们闯下相当的名号了——“唉!王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两只小棒槌!”

[ Last edited by Judy on 2006-7-25 at 19:25 ]

[ 本帖最后由 Judy 于 2006-11-16 23:5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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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18 09:27| 字数 17 | 显示全部楼层
烟狗狗大的作品篇篇是精品啊~~~~
发表于 2006-7-23 00:16| 字数 38 | 显示全部楼层
熊抱~~~~~~~~~~~~~~~~~~~~~~``
打包拿走看啦~~~^0^
发表于 2006-10-31 12:17| 字数 30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哪万岁!!!我还以为她不写了呢~~~感谢转文来的大人,亲~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6 23:48| 字数 29,222 | 显示全部楼层
6
那一个寒假小哥儿俩打遍大院无敌手,好好的警局宿舍被折腾得乱七八糟,用局长老大人的话说——人嫌狗不待见!
有点常识的都知道,谁家的孩子要是落这么一个评价,那基本上就算是没救了——王家倒霉,一摊就摊上了俩。
好在倒霉的不只有王家,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人,偏偏就喜欢找倒霉。
东城区公安分局副局长王志文同志,当初是市刑警大队大队长,在本市警界也算是一号人物。王大队长办过不少刑事案,抓获过的犯罪分子得用箩筐装;王大队长铁面无私不徇私情公正廉明两袖清风;王大队长是警察的楷模;王大队长是犯罪分子的眼中钉……
总而言之,王志文四面树敌。
除夕那一天,王家俩小子蹦蹦跳跳上街买鞭炮,路边的长安面包车上忽然就跳下几个彪形大汉,不由分说就把他们抓上了车扬长而去。
小哥儿俩被铐在车门上,嘴里塞上了大大一团棉纱布,车子一路向郊外奔驰,几个匪徒凶神恶煞,说是要到山上挖个坑活埋,叫姓王的这辈子都过不好年!
两个小东西一开始还以为是开玩笑,后面看看形势不对大概是来真的了,登时就吓到了,小脸蛋憋得通红,眼泪花在眼睛里打转。小孩子家家不懂得阿弥陀佛上帝保佑那一套,只会在心里头喊救命。
说实在的,做人真的不能太贪心了。如果这帮亡命徒直接就拉着两个小家伙上了山,挖个大坑扔进去填了——我们的故事也就可以就这么结束了。
可是偏偏没有,几个人那么一合计,就这么不吭不哈地把人灭了,实在有点划不来——干脆,咱们敲姓王的一笔!
这就离倒霉不远了。
一个电话打进了局长办公室,开价二十万——小哥儿俩一人十万。
那王志文还能饶得了他们?
再人嫌狗不待见那也是儿子不是!
案情上报了市局,正好那一年市里搞严打,上面正愁没个大案子来充门面呢,猛一听说来了个绑架勒索的,市局激动得眼睛都红了。
大队人马紧急调动,各路英豪全副武装,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确保人质安全!不过大家心里头都有点打鼓,这年头,绑架撕票不是个新鲜事,各位公安干警见得多了。
几个当爹的整宿整宿地不睡觉,抱着电话机等消息,心急火燎地打听案情进展——偏偏上面死活不肯泄露内部消息,说是大家都是同行不能不晓得规矩,不要随意干涉办案工作好不好?
罢了罢了听天由命吧。
要说还是高科技这玩意儿管用,市局刑警大队好歹也是有着光荣历史和传统的一支队伍,跟歹徒周旋了几日就查出了对方电话的位置,饿狼似的一窝蜂扑了过去。
也该着那伙人倒霉,早不冒头晚不冒头偏偏等着大队人马刚埋伏好就冒了出来,刚把一个礼拜的干粮采购齐了,就被抓了个正着。
抓是抓着了,事情还没完,上上下下搜了好几遍愣就是没看见人质的影子。
同行的受害者家属们登时就红了眼,揪着人家脖领子歇斯底里地摇晃:“说!人呢!你们把人藏哪里去了?”
最后是在后山的一个小山沟里发现了奄奄一息小哥儿俩,浑身又脏又臭的活脱脱两只垃圾堆里的流浪狗。两个小家伙抱在一块堆儿,发着高烧一个劲儿打颤,冻得都快神志不清了。要不是搜的人心细发现得及时,再晚个一天半天大概也就只好收尸了。
小哥儿俩正抢救着的时候,那边的初步审讯结果也出来了。说起来也是够笨的,那伙人以为用手铐把人铐上就万无一失了,偏偏这俩小家伙开手铐是强项——所以,一个不留神,人质就跑了。问题是跑的不是地方,小哥儿俩也是慌不择路,光顾着不能叫人家追上,根本就没注意方向完全错误,稀里糊涂地就趴进了山沟沟了。
寒风裹挟着雪花,怒吼着打在两个孩子的身上,像是要把人活活地撕成两半。小哥儿俩紧紧地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互相鼓劲儿,一直到冻成两根冰棍。
王文杰把外衣解开,把弟弟搂进了怀里。王爱国的脸贴在哥哥的胸口,贪婪地汲取微薄的一点点温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雪一直一直地下,铺天盖地。厚厚地盖在两个人的身上,被风吹散,再盖下来,深深地埋成了一座雪的坟墓……
当孩子终于被找到,王志文和王其实一人抱一个,疯一样地往山下冲。火热的胸膛终于唤回了王爱国一点点的神志,他吃力地睁开眼睛,冲爸爸笑了一下:“跟大伯伯他们说,别打哥哥,我们不是故意的。”
“嗯!”王其实一边跑一边点头,热辣辣的眼泪顺着胸膛流在了王爱国的脸上。
救护车呼啸着冲向医院。
……
大院上下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孩子平安就好,王家上辈子积德啊。也有在背后议论的,说这个抱养的就是不如人家遗传的,想当年,老包队长那俩孩子,一样也是被绑架,人家就能毫发无伤自个儿跑回来……局长老大人说了——黄鼠狼下了窝兔子,一辈儿不如一辈儿。
甭管是黄鼠狼还是兔子,反正这俩小兔崽子经过这一次教训是老实了不少,整整半个多月没敢出门,听见敲门声都浑身激灵。一直等到新学期开学,都没再出什么大乱子。倒是外面早就嚷嚷开了,说是王家俩小子淘气淘出了圈儿,差点让人给撕了票——棒槌啊棒槌,两只小棒槌!
当家长的不得不负起教育孩子的重任,看起来不管严点还真是不行,好歹也是祖国的花朵啊,真要是夭折了岂不罪过。
新的一年万象更新,关了半个月禁闭的两个倒霉蛋儿再出现在大院的时候,显然是安分了许多,干坏事的频率明显降低,打架也不那么频繁了。尤其是当哥哥的王文杰,更是懂事了不少,处处维护着弟弟,看上去是显得耐心多了。以前是弟弟跟着哥哥跑,现在基本上是反过来了,谁要是敢欺负王爱国,当哥的能跟他拼命。
王爱国倒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这不都是应该的嘛,打小就是这样啊,你是哥哥我是弟弟,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就这样,一起吃一起睡,一起调皮捣蛋,一起慢慢长大。

7
王爱国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忽然脑子开了窍,学习成绩突飞猛进一路凯歌,期中考试居然拿了前三名,喜得他爹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开完家长会王其实差点没蹦到房梁上去,冲到小酒馆逮谁跟谁敬酒,灌了一肚子猫尿醉醺醺地回来,抱着儿子的脑袋一通乱啃:“说!想要啥奖励?爸爸砸锅卖铁也成全你!”
可见,文化水平不高的家长教育水平一定也高不了。
结果,期末考试的时候王爱国的成绩一出溜到底,我们不得不说,他爹‘砸锅卖铁成全他’的那台电脑,罪孽深重。
王爱国打起电脑游戏上瘾,简直就跟吸毒品一样。
悔得王其实肠子都青了。
掰开了揉碎了什么道理都讲过了,小家伙还是那样,见了电脑不要命,爹亲娘亲不如WINDOWS亲——何况本来也不是亲的。
这事儿要搁在王志文他们家,那就简单了,打呗。可是王其实不能,没等笤帚举起来呢,燕飞已经瞪了眼:“不许打孩子!”
燕飞买了套《大航海时代》,拿回来陪着王爱国一起打,从一代一直打到四代。爷儿俩吃完饭把嘴一抹,坐在电脑跟前就不动窝。没几天王文杰也加入了进来,三个人围着一台电脑转,买船造船挖宝藏打海盗投机倒把走私军火,神魂颠倒颠倒神魂。
两个月暑假飞一般地过去,小哥儿俩的地理、历史、生物和经济学知识都有了显著的提高,法国波尔多盛产葡萄酒,加拉帕戈斯群岛特产大象龟,武则天的坟叫乾陵,有一种鸟叫恐鸟……顺便的,他们能闭着眼睛画出一幅完整的世界地图来。
王其实顾不上夸儿子,先给臭小子配副眼镜要紧。要说这孩子也是不争气,同样是打电脑,人家王文杰俩眼睛就亮得跟电灯泡似的,你王爱国怎么就越打越瞎了呢?
王爱国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主动自觉地减少了游戏时间,收拾起书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成绩是恢复得不错,可惜的是视力一直没恢复,眼镜度数一年比一年深,到后来,那眼镜片厚得就跟酒瓶子底儿似的了。
相比之下,王文杰的表现可就差远了。小学差点毕不了业,好说歹说留了一级,勉强进了个流氓成堆的混混中学。一进校就打翻了几个高年级的老流氓,吓得老师都绕道走。
转眼到了中学毕业,当家长的王志文和包仁杰考虑了好半天,咬咬牙把儿子送进了警校——燕飞的班主任。
说实话,燕飞实在是不怎么想当这个班主任的,可是实在架不住包仁杰一天三遍地跟他磨唧——燕子燕飞燕大哥……
王文杰本人对当警察没什么兴趣,不过就他那点分数,不上警校也就只好失学了。好在警校管得虽然严了一点,倒不像中学那么乱七八糟的什么事儿都有,虽然免不了有时候也会干上一架,倒是也没捅过什么大娄子。要说还是燕老师会调教学生,时不时地搞出点名堂来折腾,一天下来累得半死,哪儿还有功夫来调皮捣蛋。
这让王志文和包仁杰放心了不少,毕竟都是打警校过来的,都知道警校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基本上也就跟进了保险箱差不了多少——更何况掌管这保险箱钥匙的人还是燕飞呢,这可是王其实拍着胸脯打了保票的头一号人物。
所以,当省厅刚下了文件,说是要注意缓解基层干警的精神压力,要尽量给警察同志们放放假啥的,王志文和包仁杰二话不说,请了公休假,就跑青藏高原看喇嘛去了。
最高兴的还数王爱国,自打哥哥上了中学以后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了,现在哥哥就在燕叔叔眼皮子底下,在一块儿的时候自然就多了。男孩子在一块儿总能找点乐子出来,就算是不打架不闹事也还有别的可干呢。
所以那段时间大家的心情都很好,每个人都很太平。
大概就是因为太平过头了,所以总得闹出点不太平的事情来。
趁着大人不在家没人管,弟兄俩就憋着要惹点什么乱子出来了——在警校打架不方便,憋得实在难受。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毕竟,上街抓小偷不能算坏事,对吧?
可是,把小偷揍成重伤到送医急救,自己也被请进派出所喝茶,这就不太好了。
所以说,当小偷也得要有点专业精神,不光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还得要有分析力,不能看谁好欺负就拿刀捅人家。王爱国小弟弟只是被刀划破了肋下,可是这一刀引起的后果实在叫人承担不起——王文杰小哥哥拼起命来不是好对付的。
三条肋骨、六颗牙、内脏出血,这就是那一刀的代价。
医疗费、处分、检查,外加燕老师长达三个钟头怒不可遏的批评和说教,这就是那次拼命的代价——尤其是最后这一项,王文杰长这么大,头一次哭得稀里哗啦,丢人啊丢人。
其实不是丢人,是后怕,后怕那一刀,如果再深点,如果再偏点……不敢往下想,不能往下想——所以我们也可以想见,燕飞这顿教训,好受不了。
唯一没受影响的是王爱国,包扎完伤口以后蹦蹦达达地下床,该吃吃该睡睡,学校开了表彰会——见义勇为赖宁式的好少年……
只是回家来一样不好受,王其实和燕飞一人一句轮番轰炸,小小年纪你逞什么能居然敢上街抓小偷你活得不耐烦了你那种人是好惹的吗就你那眼神怎么也没被人一刀捅死!
这以前王爱国从来不知道两位家长是这么能唠叨的人,也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以前干了那么多坏事他们都没当回事,这回好不容易学了回雷锋做了回好事,怎么就反倒被批成十恶不赦整个一反面典型了呢?
王爱国不知道,王其实背过身来,跟燕飞说了一句话——
“这他妈才是我儿子呢!”
燕法医亮出了解剖刀。



8
抓小偷事件发生以后,几个当家长的坐下来开了一个会。王志文和包仁杰刚打西藏回来,晒得又干又黑又亮,跟两颗伊拉克蜜枣似的,两只眼睛刷刷地放光——激动的,儿子长这么大头回有这么点出息,不容易,这儿子没白养。
当然了,这主要得归功于燕老师的英明指导悉心培养,大家关系不错就不说客气话了,总之,警校下学期的实习经费就算是落实了。
王其实‘忽然’想起来——“小包,西藏好玩吗?”
“好玩好玩!”包仁杰立刻上了套,手舞足蹈打开了话匣子,王志文拦了好几次,拦不住。
西藏双飞双人游的经费,于是,也落实了。
然后开始说正题,关于孩子的教育问题。
王文杰已经明确表态说他不想当警察,又苦又累又窝囊——王志文王副局长就是反面典型,在分局副局长的位置上一趴就是十几二十年没挪过窝,愣就连个鹌鹑都没孵出来过。
大不敬的一句话,别说,还有点道理。
其实这在燕飞和王其实眼里压根就不是个事儿,不愿意干警察就不干呗,干点啥不比这个强。可是王志文不这么想,刑警队长的后代当然得干刑警,而且还必须得是个出色的、卓越的、无与伦比的、舍我其谁的,好刑警。
连包仁杰都觉得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燕飞,你一定要劝劝这孩子,不能这么任性!不干警察他打算干什么?当一辈子小流氓?休想!”
王志文局长当久了,已经很有点官僚了——不干警察就只能当流氓,这是哪门子的晦气逻辑!
所以燕飞没搭理他。
其实官僚的不只是王志文一个,警局大院的官僚作风是有传统的,王志文也不过就是从局长老大人那里继承了一下下而已——老局长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经断言:“王家那两个小流氓,迟早有一天,我得亲手把他们抓进去!”当然了,这种题外话不说也罢,毕竟老头说这话的时候已经70挂零,老糊涂了。
“哥,我觉得吧……”王其实偷偷瞥一眼燕飞,吭吭哧哧发了言,“这个,这孩子的想法也不见得就没道理,既然他没有这个意愿,咱们是不是……”
事实证明,在官僚面前,即使是亲弟弟的话,也等于放P。
家长会就此圆满结束,王文杰同学就此被许下了一个未来——出色的、卓越的、无与伦比的、舍我其谁的,充满了光明和希望的,有如人 间 四 月 天。
可惜的是,就像大部分的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败家子一样,王文杰同学并不能充分领会到家长们的苦心孤诣。相反的,他很愤怒,很愤怒,对于如此封建专制独断专行听不得任何反面意见的家长,对于自己将要迎接的死板到极点的职业生涯……不仅愤怒,简直绝望。
所以,王文杰同学离家出走了。
王爱国二话没说,收拾收拾包袱,留下一张纸条,跟着他哥闯荡天涯去者。
燕飞看了纸条,点点头叹了口气:“很好,这就算把问题儿童该干的事情干齐了。”
王其实急得直揪头发,开着个破吉普满大街乱撞,跟个没头的苍蝇差不多,逮人就问“看见俩小孩没有?这么这么这么高,这么这么这么大,穿得这么这么这么样,长得这么这么这么样……”。连说带比画,活脱脱现代版祥林嫂。
王志文和包仁杰当然也着急,毕竟是一把屎一把尿亲手拉扯大的孩子,这么多年了多少也得有点感情,不能说是心肝好歹也算是宝贝不是?
一千张通缉令发出,各派出所奉命缉拿,两个小孩——这么这么这么高,这么这么这么大,穿得这么这么这么样,长得这么这么这么样……
所以说当警察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至少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不过对正在体验社会生活的王文杰和王爱国来说,这点好处就很让人讨厌了——旅馆是住不得的了,寻人启事的大照片清楚得连青春痘都一清二楚;火车站也去不得,候车大厅铁路警察目光如炬;网吧要登记身份证,通宵电影院倒是随便进,可是那气味实在让人受不了……
于是,只好流落街头了。
午夜的街头飘起了蒙蒙细雨,小风吹着头发,雨滴顺着发丝滑下来,从脖子流进胸口,很诗意的画面——如果不是初春的天气的话。
两个人坐在街边花园的亭子下躲雨,冻得浑身打颤,心里别提多懊恼了:原来离家出走需要的不光是勇气和钱,最最需要的是——家长不能是警察!
“咱们还有多少钱?”
“我看看……”王爱国低头翻了翻钱包,“人民币还有五千多,美圆有一千多,我爸和燕叔叔的工资卡两张,加在一起凑合凑合,大概也就几万块吧。”
“这么多!”王文杰很惊讶。
“是啊,我把我们家家底全掏空了,我爸这会儿八成正急得揪头发呢。”王爱国垂头丧气,“再多也没用,咱们连旅馆都住不了,TMD!”
“哟,二位大款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是吧?要不要跟我回家啊,我家房子大,随便你们住。”一个声音忽然插进来,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冒出来的,简直就是从天而降。
说话的人是个年轻小伙子,大概也就是二十郎当岁,个子很高,一件长长的黑风衣,两只手插在兜里,眯着眼睛笑嘻嘻地露出满口白牙。
王爱国立刻把钱包捂得死死的。
小伙子吹了声口哨:“哟呵,警惕性满高嘛,不就是几万块嘛,至于这么紧张吗?放心,我没打算抢你们的。”
王文杰把弟弟一把拉在了身后:“你是谁?”
“我?我姓林,”小伙子不笑了,摸了摸下巴,很严肃很正经地回答,“我家就住在前面,幸福大街26号A座1101,来不来?”
“不来!我警告你啊,赶紧走,不然我不客气!”王文杰凶巴巴举起了拳头。
“OK!”小伙子回答得很干脆,一秒钟都没耽误,转身就走。
“嗯?”王文杰愣在了原地,拳头举在胸前,忘记了收。
“这就走了?”王爱国探出头。
小伙子一边走一边打着手机:“王局吗?我东门派出所林烨,你们家公子这会儿正在幸福大街肿瘤医院外边的小花园里赏雨呢……对,俩都在,还有,你们家现金美圆存折卡也在,我说王副局长,您弟弟够有钱嘛,连儿子的零花钱都有好几万,别是有什么经济问题吧?”
“不好!快跑,老地方会合!”小哥儿俩训练有素地分头开跑。
刚跑出一条街去王爱国的胳膊就被死死揪住了:“跑?小子,哥哥我可是全国公安短跑第三!”
王副局长赶到的时候,王爱国正和林烨扭打得难舍难分,林烨的黑风衣被撕了个大口子,见面第一句话就是:“1600块,王局你得赔给我。”
“怎么就他一个?还有一个呢?”王志文很着急。
“跑了,”林烨一摊手,“我只抓有钱的这个,您别着急,反正没钱的那个要不了几天就得自动回来,是不是?”


9
没钱的那个‘果然’过了几天就自己回来了——浑身脏得像个猴儿,饿得两只眼睛都发绿,让人想起动物园里每天下午四点钟的狼。
两个当爹的是又气又恨又心疼,也顾不上说什么了,先把衣服扒了按进浴缸一顿猛刷,揪出来囫囵一擦,咣咣两脚踢进卧室,“去!把衣服换上出来吃饭!”
热腾腾的涮羊肉,新出炉的芝麻烧饼,白菜、豆腐、粉丝,蘸上撒了厚厚一层香菜的香喷喷的作料,王文杰放开肚子这一通海塞,直塞得肚子圆滚滚的像个大西瓜。
包仁杰掰着手指头数:“一斤肉,六个烧饼,一棵白菜,两块豆腐……你不怕撑死啊?”
王志文指了指柜子:“抽屉里有健胃消食片,吃了再睡觉。”
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睡醒了收拾书包上学去,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也没再提。只有一次王副局长喝醉了酒,对着杯子叹了口气:“唉,我做梦都没想到啊,我的儿子居然不愿意当警察。”
儿子的胸口咯噔了一下,抬头看见老头耳朵后面的白头发,又咯噔了一下。
好几年以后忽然想起来,好象就是从那次以后,再没挨过打。
不过那一次王爱国倒是差一点挨打,王其实连这话都说了——“燕子,你说……咱们现在向包娉婷退货的话,还来得及不?”
王爱国的脸刷地就白了,这么多年了,爸爸是第一次提到要退货的事情。
燕飞摇了摇头:“不行,过了保修期了。”
燕飞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平静,嘴角还带着一个小小的酒窝,可是王爱国不知道怎么着,心里头一阵阵地发虚。虽然燕叔叔从他被抓回来就没看过他一眼,可是王爱国宁愿他狠狠瞪上他一眼,或者,就像以前每一次做了错事的时候一样,噼里啪啦唠唠叨叨滔滔不绝地教训他一顿……
可是,燕叔叔就是不理他。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说,就连白眼也没斜过来一个,就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王爱国不傻,燕飞这个样子简直就是明摆着——生气了。
这么多年来燕叔叔从来没跟王爱国动过真气,每次犯了错误,燕飞该说说该骂骂,可是从来没有真的生气过——王爱国清楚地记得,那一次他玩鞭炮,把燕叔叔的骷髅衣架炸得四分五裂,燕飞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狠狠说了他一顿,说完了,照样带着他吃冰淇淋去。
王爱国不光不傻,他很聪明,也很识时务——这一点我们从前面的叙述里应该已经充分认识到了。
所以他老老实实认了错:“燕叔叔,我错了。”
燕叔叔坐在藤椅里看小说,连头都没抬,“错哪儿了?”
“我不该离家出走,让你们着急……”
燕飞站起来,阖上书走了出去,剩下王爱国站在原地发愣。
……
…………
………………
三天了,燕叔叔还是不理他,王爱国没了辙,偷偷给包姐姐打电话,结果包娉婷说——你该长大了,自己的事要自己处理。
问题是王爱国压根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燕叔叔,我错了,我不该偷拿家里的钱……”
燕飞看了他一眼,王爱国心里一阵激动,这么多天了,燕叔叔第一次正眼瞧他。
“还有呢?”
“还有……没有了。”
燕飞站起来,阖上书走了出去,剩下王爱国站在原地继续发愣。
……
…………
………………
王爱国终于忍不住向老爸求援了:“爸,燕叔叔到底为什么不理我?”
王其实也有点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啊。”
得,跟没问一样。
到后来连王其实也看不下去了,“燕子啊,差不多就行了啊,你整天不理孩子算怎么回事?杀人不过头点地嘛,小孩子也有自尊心的好不好?三番五次地向你认错你都不理人家,多伤孩子的自尊啊。”
燕飞站起来,阖上书走了出去,剩下王其实和王爱国一块儿站在原地发愣。
不过这一次燕飞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把钥匙递给了王其实:“拿着!”
“什么东西?”
“银行保险箱钥匙,密码123456,凭身份证开启。”燕飞停顿了一下,有意无意地瞥了眼王爱国,“必须本人亲自开启,别人就是有钥匙、密码和身份证,一样也进不去。”
王爱国的脸红得像猴屁股,燕叔叔这分明就是把他当贼防了。
“燕子你太过分了!”王其实差点没跳起来,“你你你……”
燕飞冷笑一声:“你忘了吃馒头夹泡菜的时候了?那时候你怎么说的?”
王其实摸摸鼻子:“随便说说而已……”
王其实真的只是随便说说,他当时说的是——“等把这孩子抓回来,我非把他剥光了衣服吊起来打!”
“馒头夹泡菜?怎么回事?”王爱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其实苦笑一声:“你小子把咱们家的钱全掏空了,我和你燕叔叔身上就剩百把块钱了,又要到处去找你,又不好意思跟别人借,只好吃稀饭馒头了呗。”
这就叫死要面子活受罪。
燕飞终于放下了书,走到了王爱国面前:“你还是不明白到底错在哪里了是吧?坐下,我告诉你。”
“那什么,你们聊,我去把水电费交了去。”王其实拍拍屁股,溜了。
……
…………
………………
良久的沉默,安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燕飞终于开了口:“离家出走,也算是成长的一种方式,这不能算什么大错。拿家里的钱,也没错,如果你一分钱没拿就跑了,那我们得更着急。可是,你知道你的行为有多过分吗?!”
过分?王爱国有点糊涂,不是没错吗?怎么又过分了?
“你把家里的钱全拿走了,这种行为叫什么?自私。你拿钱的时候,丝毫没有考虑到别人,没有想过家里要交水电费要还贷款还要吃饭,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从小到大,你犯过的很多错误都是可以原谅的,可是这一条,不能原谅。一个人,贪财也好胆小也好淘气也好什么都可以,惟独不能自私,不能只想着自己不考虑别人!”
燕飞开门走了出去,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好好想想吧,王爱国,我对你很失望。”
王爱国彻底愣住了。


10
燕飞第一次见到王爱国的时候,是在关怀福利院。
几十个天真浪漫的小孩子必恭必敬地、齐刷刷地、排山倒海地,喊着——“老爷爷好……”
燕飞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小孩——第四排,左起第三个,穿白色防寒服蓝毛衣黄色灯心绒裤子白袜子红皮鞋,头上扣个钢盔帽子。
冷冷的天,孩子的脸冻得红红的,有一点脏,还挂着一串清鼻涕。可是那双眼睛,黑漆漆的,又大又圆又亮,闪着好奇的光。
燕飞一下就喜欢上了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王爱国,当时的名字是关爱国。
那时候的关爱国很无私,吃个苹果都记得给哥哥留一半,燕飞觉得,这孩子长大了一定错不了。
所以,即使后来的王爱国再调皮捣蛋,燕飞都没当一回事,孩子嘛,淘点就淘点吧,心地好就行。
可是这一次,王爱国把他爸爸的钱包掏得连毛票都没剩下,害得王其实吃馒头吃得直上火,年纪一大把了还长了满脸的青春痘。
燕飞心疼之余,也开始反思,这孩子,怎么可以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难道真的是太纵容了太宠溺了太娇惯了太过于宽放了?
所以燕飞不理王爱国,他不知道该跟这孩子说什么,怎么说,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
最后燕飞决定,让王爱国自己“好好想想吧”。
王爱国于是就开始“好好想想”了。
当初翻开王其实的钱包的时候,他的确没考虑那么多,他光想着离家出走需要钱——越多越好。他知道他拿的是爸爸和燕叔叔的全部积蓄,可是他没想过后果,或者说,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的确很自私,燕叔叔说得没错。
燕飞的那句“我对你很失望”着实把他刺激得够戗,燕叔叔从来没用这么严肃的口气对他说过话,更从来没有对他“很失望”过——就连小学一年级抱俩鸭蛋回家那次都没有。
所以王爱国愣了很长时间。
在王爱国心里,燕叔叔是个很特别的人。燕叔叔疼他,是从心里疼到骨子里。虽然燕飞从一开始就不许王爱国管他叫爸爸,说是觉得别扭——可是王爱国知道,燕叔叔是不愿意他把他当成‘家长’,家长是一种权威,一种威压,一种天生来的强势力,孩子只有服从和被管教的份……就像王志文——在王志文的脑子里,家长和孩子,就是这么等级分明。
王爱国一直很庆幸,当初包姐姐把他分给了王其实和燕飞,比起哥哥来,自己的命真是好太多太多了,所以他一心一意地想着要对哥哥好一点,却忘记了爸爸和燕叔叔。
真是个混蛋!——王爱国给了自己一耳光。
啥也不说了,承认错误去!
好在燕叔叔也没难为他,看完了检讨书,笑着跟王其实说了句:“你儿子长大了。”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就这么着,几乎是一夜之间,王爱国真的长大了,再没有干过让大院里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头疼叹气的事儿,再没有打架斗殴起哄架秧子,没有让王其实的白头发继续增长下去。
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成长,是一种殊途同归的事情。就比如这俩小子,虽然从小受的管教方式天差地别,到最后,该长大的时候,一样是要长大的——就好象春天来了,种子要发芽一样。
王文杰从警校毕业那年,王爱国考上了中医学院。
在中医学院的日子没什么好说的,王爱国对自己的专业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有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似乎走错了方向,可是仔细想一想,好象也无所谓对错,就这么着吧,混一天是一天。
王文杰毕业以后分到了东门派出所,所长姓林,叫林烨。
这一年王文杰22岁,林所长比他大10岁,三十二。
32岁的林所长显得很年轻,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岁,高高的,瘦瘦的,笑起来眯着眼,一嘴的白牙。
王文杰的第一反应就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不过林所长似乎是根本不记得这个后生了,从王文杰报到的第一天起,林所长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跟他说过,就连打招呼也没有,最多是见了面点点头。
王文杰当然是巴不得林所长把以前的事情全都忘干净了才好,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谁都不愿意年少轻狂时候做过的那些傻事被人当把柄捏在手里,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的直接领导呢。
东门派出所在整个东城分局的几十个派出所里,基本属于落后单位——所长林烨应该要负上很大的责任。卫生检查他当耳旁风,警容风纪他不当一回事,上级派下来的各项评比各类活动他全懒得参加……要不是辖区治安不错,林所长早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所以林烨这个派出所所长一干就是好几年,升迁的机会从来轮不上,被刷下去也是迟早的事。
据说东门辖区内的治安也不是一直都不错的,至少在以前不是。据说林所长上任前这一片不是一般的乱,几乎天天都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一过了晚上八点就没人敢出门,连派出所的警车都被人偷了。
林烨来了以后情况好了不少,隔三岔五的就能收到街道老太太送来的锦旗。后来锦旗也没人送了,案子少了,谁没事老上派出所喝茶去?
所以新任片警王文杰过得很清闲很自在,高兴了骑个破摩托车下基层溜达溜达,不高兴了就躲进办公室看报纸,偶尔跟在前辈后面出去耍耍威风,调解两口子吵架等鸡毛蒜皮的事。日子过得很充实。
第一个月发工资的时候王文杰很兴奋——毕竟是头一次啊,很有纪念意义。所以王哥哥很是周密地计划了一番,要给弟弟买个mp3,要给大爸爸买瓶染发剂,要给二爸爸买双新皮鞋,要给自己买……
等工资拿到手王文杰傻了眼,对着工资条怎么算也对不上号,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向出纳打听:“好象……怎么……少了一点点?”
出纳阿姨笑眯眯地点点头:“林所长打了招呼,从你工资里扣出160元,连扣10个月,一共1600块,作为咱们所的活动经费。怎么,有意见吗?”
没……意见。

11
当天晚上全所的人换上便装,跑到百乐歌厅开了个包间,扯开嗓子唱了个痛快——所谓的‘活动经费’,就是干这个的。
王文杰很想提醒大家伙一声,不要太大声——上级有规定,警务人员不得出入娱乐场所。几次想开口,还是咽了回去。
林烨一直坐在角落里喝啤酒,没一会儿面前的茶几上就摆了一长溜空酒瓶子。大家也没在意,高高兴兴地点歌唱歌,破锣嗓子吼得鬼哭狼嚎一般——“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
王文杰看不下去了,“林……所长,别喝了,你喝得太多了。”
“没关系啦小王,林头儿出了名的千杯不醉!”坐在旁边的副所长笑呵呵地拍了拍桌子。
林烨放下酒杯,笑一笑,接过话筒点了一首歌。
“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当我离开他的时候,好象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很有新疆风情的旋律,显然是首老歌,王文杰不熟悉,只觉得很好听。
“这可是咱们林所长的保留节目,要么不唱,要么就是这一首。呵呵,好几年了,他也唱不腻。”副所长笑着打起了拍子。
“白杨树下住着我心爱的姑娘,当我与她分别后,好象那都它尔闲挂在墙上……”林烨面无表情地唱着,霓虹灯的灯光打在脸上,花花绿绿的,有点滑稽。
“瓜秧断了哈密瓜依然香甜,琴师回来都它尔还会再响。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象那雪崩飞滚万丈……”歌曲的旋律忽然变得激昂,声音忽然拔高,就好象雪崩一样,震得人心一阵阵激荡。
“啊亲爱的战友,我再不能看到你雄伟的身影和蔼的脸庞。啊亲爱的战友,你也再不能听我弹琴,听我歌唱……”砰!林烨重重地摔开了话筒,低头说了两个字:“收队。”
霓虹灯闪烁,林烨的脸上,有东西反着光,一点点,转瞬即逝。
已经十二点了,是该收队了。
……
周末回家,王文杰跟他爹汇报这一个月的工作情况。王副局长听得很认真很欣慰,就是在收到染发剂的时候,表情显得有点郁闷……
王文杰顺便跟他爹提起了林烨,没想到的是,王副局长对这个手下显然是不大满意的,甚至可以说是‘颇有微词’。
“没出息!”王志文这么说。
林家那小子本来是很‘有出息’的,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抓到大盗团伙,让全市的警察都狠狠丢了回脸。“那是几千年才出一个的天才啊!”大家都这么说。
“天才”同志本来是前程似锦一帆风顺的,在基层派出所锻炼了两年便调进了刑警队,没多久就升了官,带队负责缉毒组的大案子。刚开始的时候还很是破了几个大案子,立功授奖做报告,意气风发春风得意踏平坎坷成大道。偏偏一次大行动的时候出了岔子,暴露了目标,行动失败,毒贩子没抓着,还死了个自己人的卧底——其实那个岔子和林烨本人没多大关系,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可是林烨却把责任全揽了过来,背了个处分调回派出所当了所长。
“唉,牺牲的那个警察,也是棵好苗子啊,可惜了……”王副局长痛心疾首。
王文杰想起来,那天晚上,林烨的脸上,转瞬即逝的一点光。
“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象那雪崩飞滚万丈……”
雪崩在心头飞滚万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
不过王志文王副局长痛的可不是这个。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培养了两棵象点样的好苗子,本以为后继有人也算能给九泉之下的恩师一个交代,谁知道到了到了还是一场空。说起来王大队长的学生有出息的还真是不多——包仁杰不算,他是燕飞教出来的。牺牲的那个好歹也算是重于泰山死得其所,可林烨这样窝窝囊囊打退堂鼓的也就只配‘没出息’这三个字了。
“说起来……你们以前不是见过的?”王大家长终于想起了正经的。
“对,我离家出走那次。”儿子垂头丧气,回答得倒是爽快,栽在这么一个‘天才’手里,好象也不是那么丢脸的。
“对对,就是那次,然后没过几天缉毒组那次行动就开始了——我还记得那次林烨定的行动代号就叫‘出走’,”王志文苦笑了一下,“那小子那时候就爱开玩笑,没大没小的,一见我就伸手要钱……唉!谁知道那以后他会跟变了个人似的。”
敢情王副局长根本当那1600块是开玩笑。
“他现在也挺喜欢开玩笑的。”王文杰嘟囔着,想起那1600块钱,真TMD够玩笑……“不对啊!我记得他那时候不是已经调回了派出所了吗?他明明在电话里跟你说他是东门派出所的?”
“他那是说习惯了改不了口,其实他那时候早离开基层了,他从刚参加工作就在东门派出所干,感情很深。唉,那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感情,当不了好刑警啊,就跟你二爸爸一样……”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听书的包仁杰站起来,一摔门出去了。
然后?然后故事就结束了呗,说书人都追出去了,当然没的听了。
后来王文杰还听说了很多事,全是和林烨有关的:据说林烨是高干子弟,家里是当大官的;据说林烨很风流,女朋友一个班一个班地换;据说林烨很有钱,一件衣服好几千;据说林烨……
王文杰当然是不信的,真是高干子弟的话,他怎么可能只是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真有钱的话,怎么会把那么多年前的陈年老账还记得那么清楚?还有,从来就没见过林所长有什么女朋友……吹牛!
不过王文杰还是很好奇,所以就趁午休的时候抽空向当事人打听了一下:“林头儿,我听说……你家有人是当大官的?”
林烨低头啃着排骨,没抬头,回答得倒是很干脆:“有这事儿,不过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怎么,你打算拍拍马屁?”
“有多大啊?”王文杰厚着脸皮继续打听。
“差不多算是省部级吧,具体的我也没算过。他在广东那边当官的时候,倒是很干了点大事——虎门销烟你听说过吗?据说影响满大的……”
的确很大,直接引发了鸦片战争。
“林则徐……”王文杰终于反应过来林烨说的是谁了,有点尴尬,也不知道怎么的,一句话就出溜了出来,“这么说你们家是祖传的缉毒世家?那你不干那一行还真是可惜了哦……”
林烨终于抬了头,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王文杰,你爸爸没教过你么?少说话,多办事。”
王文杰赶紧接过林所长的饭盒洗碗去了。


王文杰开始习惯了当一个小警察——“其实这一行还有点意思。”他跟弟弟说,说的时候眼睛还一闪一闪的。
可是王志文不这么想,他辛辛苦苦养个儿子可不是用来当个小小的片儿警的,他要的是子承父业,光宗耀祖。在基层锻炼两年当然是必要的,但是绝对不能一辈子这么‘锻炼’下去——“可别像你们所长那么没出息啊。”王副局长说。
说这话的时候王志文正对着年终报告犯愁,东门派出所已经连续几年都排在倒数了,再这么下去林烨的乌纱帽想不摘都不行了。
“这个林烨啊,唉……”
“这个林烨啊,唉……”
“这个林烨啊,唉!” 王副局长很头疼。
……
…………
………………
思来想去,想去思来。
王副局长终究还是不忍心,或者说是不甘心,眼看着‘几千年才出一个的天才’就这么沉沦下去,不能物尽其用人尽其材。所以,他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儿子一个任务——用尽一切办法,争取把那个‘没出息’拉回到前程似锦光荣正确伟大的刑警队伍中来。
“你跟他说,只要他肯调回来,条件随便他提!工资,奖金,住房,对象,组织上都给他解决!”
王文杰觉得他爸大概是走火入魔了。
见过老电影里鬼子劝降的没有?“只要你肯缴枪投降,皇军保证你一辈子荣华富贵,金票大大的……”
王文杰就像电影里的翻译官一样把老爸的旨意传达了过去,林烨听了点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然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很明显,压根儿就没把顶头上司的指示放在心上。
就连副所长也说没关系,基本上每年评分考核的时候都会有这么一出,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王文杰也习惯了。
“其实这一行真的很有意思。”他跟弟弟说,说的时候眼睛刷刷地放光。
王爱国自打上了大学以后就难得跟他哥见上一次,说起来中医学院离城也不算远,王文杰的工作又清闲,可是当哥的愣就是一次都没来看过他。
王爱国倒也没往心里去,谁看谁不都一样嘛。反正交通也方便,坐公共汽车一个钟头就到了。再说了,哥哥虽然没来过,可是心里肯定也是惦记着这个弟弟的——那个MP3就是证据。
所以王爱国一有空就戴上耳机,坐上49路公交,哼着进行曲,东门派出所的开路。
不过去了几次王爱国就不爱去了,实在听腻了哥哥一口一个‘我们林所长如何如何……’
那口气,就跟包仁杰提起王志文一样一样一样的。
不就是个‘全国公安短跑第三’嘛,还至于搞个人崇拜了?王爱国想不通。
想不通的事情很多——比如一向谁都看不上的哥哥怎么会把‘林所长’三个字念经似地挂在嘴上;比如当年那个吹着口哨就把他逮了的家伙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比如被燕叔叔评价为‘没意思’的工作怎么就忽然有了意思而且还‘真的很有意思’……
想不通的事情多了,干脆就懒得想了。毕竟学校里还有功课,还要出早操,还要军训,还要和同学一起打牌喝酒泡舞厅……大家都是这么过的,王爱国自然不能例外。
青春就是用来挥霍的,人生就是这样,总是要浪费掉或者错过掉什么,才叫经历过了青春。
只是王爱国不知道,错过了的到底是什么。
男生宿舍每晚例行的卧谈会从来都是天马行空,中心思想只有一个,爱情。当然了,这是比较文雅或者说道貌岸然的提法,实际上的内容基本只有四个字——少儿不宜。
王爱国很少参加讨论,不过他从来都听得很认真并且津津有味。听着听着睡着了,梦里总会有一个大眼睛苹果脸,留着长长的流海梳着乌油油的大辫子的漂亮姑娘。
“你那美丽的麻花辫,缠呀缠住我心田。叫我日夜地想念,那段天真的童年……”
醒来以后王爱国感觉有点迷糊,自己的童年好象从来没有出现过女孩子,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还唱着这样的歌?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是跟哥哥俩一块混,从来也没觉得不耐烦过。现在想起来,还真是有那么一点点遗憾,自己好象就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幸福的笑容像糖那么甜’的女孩……不对,应该是有过的,可惜被骨头架子吓跑了。
偶尔王爱国会想到爸爸和燕叔叔,那样的爱情,应该也是一种幸福吧?王爱国不确定。父辈的感情对他来说,是个谜。
曾经有一次王爱国向燕叔叔问起过,燕飞难得地愣了神,到底也没说什么。倒是王其实,很干脆地丢下一句话:“幸福就是——我乐意!”
王爱国于是更加迷糊了。
迷糊到后来,王爱国觉得自己大概是应该交个女朋友了,中医学院的漂亮女孩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可是这年头的女孩子,留什么发型的都有,染黄毛的梳马尾的盘高髻的甚至还有剃秃瓢的——惟独!惟独没有麻花辫。
是谁解开了麻花辫?是谁违背了诺言?谁让不经事的脸,转眼沧桑的容颜……
一句话,春梦害人哪。
有时候王爱国甚至都打算随便交个女朋友算了,大家都有了,自己还没有,怎么说都有点没面子。可是不行,王其实说了——交女朋友可以,但是绝对不能随便凑合!绝对不能因为面子问题泡马子,只能找你真喜欢的,真有感觉的,不然你迟早得后悔,晓得不?
王其实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非常地痛心疾首,以至于当儿子的觉得,他爸爸八成在这方面曾经受过极大的刺激……
王其实受过的刺激八成还不只是这一项,不过王爱国已经懒得操心了,那是燕飞的事情——王其实会在燕飞睡觉的时候,呆子一样地守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就那么死盯着,一直盯到燕飞睡醒了睁开眼睛为止。有那么几次,王爱国甚至看见他爸爸小心翼翼地把手探到了燕飞的鼻子跟前,然后就像被烫到一样,又飞快地抽回去,苍白的脸上,大颗大颗的汗珠……
这……也能叫幸福?当儿子的觉得,这如果也叫幸福的话,爱情就纯属于——吃饱了撑的!
12
虽然没能搞明白什么叫爱情什么又叫幸福,可是王爱国还是打探到了一点别的东西——我们知道,王其实同志是个很称职的……搞档案的。
“我想想啊……对,有那么一个人,缉毒组的,叫林染——你听这名字取的,多艺术!林染,晓来谁染霜林醉,啧啧,又好听又有味道。唉,想当初,刚把你抱来的时候,我也打算照着这个路子给你取个好听点的名字,谁知道你燕叔叔不让……”
王爱国想了想,也觉得自己的名字是不怎么样,不过——“爸,你跑题了。”
“哦对对,说谁来着?哦,林染,和林烨一个姓,不过他们俩的关系好象也不怎么样啊……”王其实一边浇花一边回忆,很有点心不在焉。
“不会吧?我听哥说,他们的关系应该是很铁的。”
“很铁吗?我不清楚……呀,得喷点药了,长虫了。”王其实慌慌张张地进屋找打虫药,王爱国很有耐心地等着,没办法,那几盆茉莉花是这个家的宝贝。
打着药王其实继续唠叨:“那个小伙子,人不错,挺精神的,大家都叫他小林,只有林烨喜欢叫他小染。其实他比林烨还大个一两岁呢……”
“他叫小林?那你们管林烨叫什么?”
“就叫林烨啊,叫他小林的话……他会一翻白眼,指着林染说,‘小林在那边呢。’”王其实也翻了个白眼,“那时候他们看上去也不怎么铁啊,林烨那小子,八成是拿那件事情当借口,当所长多舒坦啊,油水又厚,傻子才去刑警队呢。”
说这话的这个傻子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个刑警。
王爱国能打听到的也就这些了,虽然他千方百计地想问清楚关于那次失败行动的内幕,可是王其实的嘴巴比蚌壳都紧——保密!这是纪律!
王爱国把这些情报原原本本地报告给了他哥。
林染……
王文杰想起来,林烨的办公室的墙上,挂着这么一幅画,画上是火红的枫叶,还题着这么几句话:晓来谁染霜林醉?点点滴滴,尽是离人泪!
王文杰若有所思地问了弟弟一句话:“你说,人是不是只有在失去了以后,才会懂得珍惜?”
王爱国觉得腮帮子一阵阵地发酸。
王文杰其实、本来,也不想这么酸的,他之所以这么说,是有原因的。
东门派出所离河边不远,这几年市政府整治母亲河颇显成效,杨柳岸,晓风残月,空气清新,景色优美,是个谈情说爱、锻炼身体、饭后散步、跳河自杀……等等的,好地方。
所以尽忠职守的派出所干警们,每天都得到河边溜达上几个来回,散心,顺带巡逻,保卫社会安全,打击违法犯罪,偶尔遇见个把想不开的,也得担负起惩前毖后批评教育甚至舍己救人的光荣任务。
不过再美的风景也架不住天天看天天看周而复始地看没完没了地看……所以,每天晚上到河边巡逻顺便欣赏夜景的光荣任务,就这么落到了新新巡逻警员王文杰的头上。
有的时候,尤其是夜晚,当我们走上河堤,会看见这样一种人——孤独地坐在岸边的草地上,面对着漆黑的江面,手里抓着个酒瓶子,酩酊大醉,泪流满面——只有风,江风,夜风,冷冷的寒风,倾听他醉中凄楚的呢喃……
我们可以当做什么也没看到,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也可以停留下来看看热闹,指点着说“看啊又一个失恋的……”——可是王文杰不能,作为一个警察,他有责任和义务,而且必须,走过去拍拍人家的肩膀,说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的P话……
“P话!”对方放下酒瓶子,不耐烦地抬起了头。
“林……所长!”王文杰喊了起来,充分暴露了作为一个新警察的缺乏锻炼和缺少经验。
“坐下,一块喝点儿。”林烨冲他点点头。
“哦。”王文杰就坐下了,随手从一地的啤酒罐里抓起一罐来打开,咕咚咚灌下去——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巡逻期间喝酒是性质多么多么严重的一个问题,他只知道,这是所长,林所长,顶头上司的——命令。
喝完了王文杰才看见面前摆着几根蜡烛,还有一堆纸钱。林烨用打火机把蜡烛点燃了,把纸送到火上一张张地烧,轻声说:“今天,是我一个朋友的忌日。”
王文杰很想说所长,你这样只能招一群孤魂野鬼过来。不过他只说了一个字——“哦。”
“他就是死在这条河里的……浑身被打成了筛子,然后绑上石头沉到河底,捞上来的时候,已经不成人样儿了。”
“哦。”王文杰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喜欢唱歌,他唱谭咏麟的歌,可以乱真……你听过么?”林烨忽然转过头盯着他。
“没听过。”所长不是号称千杯不醉的么?王文杰觉得有点头大。
“青春梦。”林烨轻轻地唱起来,“青春梦已老,青春梦已老,寂寞它无处可逃,失去你的我的世界,越来越小……”
“你听,说得多好啊,失去你的我的世界,越来越小……”林烨笑了起来,举起手中的啤酒罐,对着前方晃了晃——“干杯。”
王文杰咽了口唾沫,很认真地说了句:“所长,你还不老呢。”
可惜林烨没听见。
“岁月慢慢的变迁再也回不去从前,早该明了这一切渺渺走远。我的心,我的心,等你的心已经疲倦。忘记你的美,忘记你的脸,忘记你的改变……”林烨笑得乐不可支,“呵呵,你听这歌词多滑稽,忘记你的美,忘记你的脸,忘记你的改变……就好象相声里说的,想你想得都想不起来了。呵呵……”
王文杰下了决心,以后再看见类似的情况,宁可背个处分,一定也要和其他人一样——当做什么也没看到,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
那天晚上林烨烧完了蜡烛,烧光了纸钱,喝掉了所有的啤酒,拍拍下属的肩膀,下了命令——“这里就交给你了,打扫干净点。”
然后,就坐上出租车,走了。
王文杰愣了半天,林所长果然千杯不醉。
车子开动之前,林烨摇下车窗,探出头,问了王文杰一句话:“你说,人是不是只有在失去了以后,才会懂得珍惜?”
话还没说完,车子已经绝尘而去。
王文杰又愣了半天,终于明白——看起来,林烨还是喝醉了。


13
“燕叔叔,您说,人是不是只有在失去了以后,才会懂得珍惜?”——林烨甩给了王文杰、王文杰再甩给王爱国的这个问题,被王爱国同学原封不动地‘捧’给了燕老师。
燕飞正在看电视,听见这个问题连头都没回——“只有笨人才这样,聪明人都懂得,要珍惜自己目前所拥有的一切。”
说完了燕老师继续看电视,马连良、张君秋的《打渔杀家》。好戏不嫌多,这出戏燕飞听过不下几十遍了,从来就没有个听腻了的时候——“昨夜晚吃醉酒和衣而卧,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燕叔叔真的是个聪明人,王爱国暗暗点头。
王爱国把从燕叔叔那里讨教来的答案甩给了他哥,王文杰却没敢照样甩给林烨——毕竟人家大小是个领导,做下属的给领导留面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林烨却再没提起过那个问题,也再没有干过趁夜河边点火的事情,那首谭咏麟的《青春梦》,更是再也没唱过。
可是当下属的并不是永远都那么识趣的,尤其是王文杰这样从小就不怎么识趣的‘棒槌’,刚刚工作还没什么眼力价儿还不懂得天多高地多厚——“所长,您的那个朋友,是不是……林染?”
林烨抬起眼睛盯住他,脸上的表情很古怪,说不清是愤怒、是痛苦,还是厌恶。他就那么死死地盯着,一直盯得王文杰的后脊梁一股股地冒冷气……
“王文杰,怨不得全警局的人都说呢……”
“说什么?”不识趣的下属追问着。
“说你,很欠揍。”
林烨说这话的时候还顺便活动了一下手腕子,腕关节发出喀吧喀吧的脆响,很有威胁力的感觉。虽然王文杰从来就不怕打架,可是这一次,破天荒地,他临阵脱逃了,而且逃得很迅速很没有形象,简直就是落荒而逃溃不成军。
“当一个人让你感觉害怕的时候,基本上,你就没什么翻身的机会了。”
王其实啃着黄瓜,口齿不清地教训儿子,“就像我和你燕……不是,就像我哥和老队长。你大伯伯,就是太崇拜……再加上害怕——包仁杰他爸爸,结果,他这辈子就是使上吃奶的劲儿,也永远赶不上老队长!所以啊,千万不能害怕,不能输了气势,就是遇见再厉害的高手,也不能怯场,要勇敢!跟他斗,斗!”
王其实狠狠地挥舞着拳头,鼓励儿子参加学校派下来的任务,万人马拉松。不过显然,王其实的动员工作是按照武术比赛的路子来的——这不能怪他,他当年的长项是散打,跟长跑不沾边。
王爱国有点好笑地想着,如果燕叔叔刚好进来看见了这一幕的话,老爸还敢不敢这么嚣张?不过,我好象有点明白爱情是什么了。王爱国给了他爸爸一个甜甜的笑,谢谢。
王其实被电得晕了大半天——就跟所有没出息的老爹一样,孩子一个笑脸就能哄得他们把什么都忘记了。
所以王其实就忘记把拳头放下来了。
所以燕飞就‘刚好进来看见了这一幕’——用力挥舞着拳头笑得很白痴的王其实。
燕飞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把手里的一块凤梨酥丢进了王其实的嘴巴,冲王爱国点点头,把另一只手里的那一块塞给了他,又转身出去了。
王其实于是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嚼着点心干自己的事去了。
整个动作配合得默契而自然,没有个几十年是磨和不出来的。——这,就是幸福了吧?王爱国忽然有点羡慕。
万人马拉松开赛的那一天,王文杰来到了赛场边——不是给弟弟加油,是工作任务,维持赛场秩序。这次比赛是市里举办的,声势搞得很浩大,说是万人迎接世界和平年(汗,不得不插个花——本来想写‘迎接2008’的,但是算算日子2008应该早过去了,也不知道该叫他们迎接啥了,就算是世界和平吧……)。
王爱国在场边做准备活动,这次参加比赛的人真多,简直是人山人海。王爱国暗暗祈祷,千万别是最后一名……呀,哥!
“哥!哥!王文杰!我在这儿呢!”王爱国扬起胳膊拼命地挥动,连蹦带跳,连呼带叫,成功地把王文杰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你要跑马拉松?怎么没跟我说过!”王文杰很惊讶,“你跑得下来吗你?”
“我也不知道啊,从来没练过,学校说了,参加了的毕业鉴定加10分呢,所以大家都报了。哥,一会儿你陪我跑好不好?跑完了我请你吃火锅!”
当哥的显得有点为难,考虑了一下,点点头,“你等我一下啊,我去跟我们头儿说说。”
“你们头儿?那不就是那个姓林的?喂,等等……”
王文杰已经跑远了。
过了一会儿就看见王文杰带了个人过来,“嘿,这就是我们林所长!”
林烨笑眯眯地拍了拍王爱国的脑袋:“哟,几年不见,小家伙长大了,还认得我不?”
“认得!”王爱国没好气地哼了声,“冤家路窄……”
林烨吹了声口哨,“嘘,这路可不窄,一会儿枪一响,这路上要跑好几百人呢。”
“几百人?所长,不是说‘万人’马拉松吗?”
“没见识!”林烨‘啪’地拍一下弟弟的脑袋,教训着哥哥,“谁告诉你这一万人都是要跑步的了?当观众的不算人哪?重要的是参与!”
林烨今天的心情显然不错,王文杰赶紧趁机会提要求:“所长,我能不能告个假?我弟弟从来没跑过,我有点担心……”
“不行!”林烨一口回绝,顺手又拍了一下,终于把王爱国拍火了,一把把他扒拉开:“喂!再拍我跟你急!”
林烨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人手不够不许请假,赶快过去,该集合了,咱们的人都在那边儿等着了。”
回过头来又冲王爱国笑了下,“小家伙,好好跑啊,跑不下来别硬撑哦。”
“谁说我跑不下来!滚!”
林烨大笑着走开了,王文杰跟着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转回来嘱咐弟弟:“我就在太平桥那一段,那地方离终点不远,回头我带你跑后面的。”
“不用!我自己能跑!”王爱国愤怒地挥了挥拳头。
大喇叭响起来,运动员进行曲,同志们集合进场,市领导致开幕辞,主持人念比赛规则,发令抢举起来——预备,砰!
人群如泻洪一般,开了闸,王爱国撒丫子跑了出去。


14
奔跑是一种很好的运动,可以放松精神,可以发泄愤怒,可以调节心情……还可以获得名次获得奖金获得很多很多的东西。
奔跑的时候,就像鸟儿在飞翔。
王爱国飞不起来,他喘得像头牛——蜗牛。
“我身上背着重重的壳呀,努力地往上爬,却永永远远跟不上,飞涨的房价……”主席台上的工作人员绝对绝对是故意的,居然放这首歌!
不过愤怒带来了力量,所以他跑得还算快,远远地超在了大部队的前面。风在耳边呼啸,人潮在两边涌动,大家像看野生动物一样观看着运动员们的奔跑和飞翔。
“喂!小家伙!跑慢点啦,后面还有好几万米呢,你跑这么快会死得很年轻很年轻的哦……”一个声音插进了王爱国的耳朵,刺激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阴魂不散!王爱国很不耐烦地瞪了林烨一眼,“离我远点!”
“哟!”林烨掏了掏耳朵,“你舌头上不是安了个扩音器吧?怎么这么大嗓门啊你……喂!那边那个,退到线外边去!没见运动员跑过来了吗?说你呢,动作麻利点,退出去!”
“你……你,为什么,不,不退出去!”王爱国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表示着对身边这个家伙的反感。
“我为什么要退出去?”林烨显得很惊异,“我还惦记着那三千大洋呢,还有那个漓江游,到时候要不要我带你去?”
冠军的奖金——三千人民币,外加漓江七日双人游。
“你就,吹,吹吧你……懒得理你!”王爱国瞥了一眼,这才看见林烨胸前代表参赛运动员的号码牌。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呵呵,小家伙……”林烨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跟你说哦,我不光是公安系统短跑第三,当初读中学的时候,我还拿过市里的长跑第二名呢。”
“哼,有什么了不起?”王爱国的胸口拉起了风箱,不行了,先站一会儿再说……王爱国站住了,弯下腰大口地呼、呼、呼!“不、不就是个第二么?还是中学时候的事情,廉颇老……矣,尚能饭、饭否?”
“饭不饭的倒真是不好说,不过肯定比你强,呵呵。”林烨转了个身,面对着王爱国向后跑,一脸得意的笑,“跑不动了吧?要不要哥哥背你啊?别逞强哦。”
“呸!”王爱国强撑着振作起来接着跑,“你再能干不也只是第二名吗?有本事跟得第一的那个比去!”
“得第一的那个?”林烨愣了一下,脚上绊了个石头,一个趔趄差点摔到,“他,哎呀,他今天没来。要不我这么肯定,那三千大洋是我的了呢,哈哈!”
林烨的笑声明显地有点僵,看起来也有点撑不住了,王爱国不禁窃喜,哈哈,“是哦,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你就狂吧你。有本事那个第一来了你再说这个话?哼!”
“他?他来不了啦。他那个速度……我这辈子都追不上。”林烨又拍了拍王爱国的头,打着官腔教育小家伙,“所以啦,技不如人的时候就要勇敢地承认,逞能是没有好处滴,小鬼!别一个劲儿的傻跑,脚步要配合呼吸的频率,不然不出五千米你就得挂了。我到终点抱着奖金等你哦,你要是能跑到底,奖金分你一半,哈哈……”
“滚!我不稀罕!”王爱国愤怒地冲着林烨的背影呸了一口。
阳光下,林烨越跑越远,金色的光慢慢地包围了他的背影,王爱国擦擦额头上的汗,摘下了碍事的眼镜。
“我才不是小鬼!”王爱国在心里嘟囔着,放缓了脚步,配合呼吸调整着节奏,别说,感觉的确轻松多了。
陆续有人从身边超了过去,王爱国也懒得逞能了,自己的确不是长跑的料,慢慢跑吧,坚持就是胜利!林烨早已经跑得没了影儿,看起来他好象不是在吹牛,真TMD想不到,这老家伙还有这一手——怨不得老哥一提起他来就两眼放光……王爱国心里酸溜溜的。
王爱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酸溜溜’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看那个林烨就这么不顺眼,或许是因为那次离家出走事件?有生以来唯一一次被燕叔叔教训,想起燕飞用那种冷得让人浑身哆嗦的口吻说‘我对你,很失望。’……真是让人非常非常非常不好受的回忆。
‘做人不能太自私了。’燕飞说。
好吧,既然哥哥喜欢那个‘林所长’,那么,王爱国决定,努力地,尝试着,去和那个姓林的家伙——和平共处。
就这么跑跑走走停停想想,两边的观众稀稀拉拉地喊着‘加油’,声音里满是怜悯——造孽哦,80多里地哦,都能从北京跑到天津了。
忽然一支麦克风直冲冲地挡在了眼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女主持人兴高采烈地对着后面的摄象机说:“现在,我们来随机采访一下参加比赛的运动员们,这位同学,你感觉怎么样?”
“还行。”王爱国赶紧调整了下姿态,冲着镜头点点头。
“有信心坚持下来吗?”美女笑得甜蜜蜜,王爱国发现了新大陆——麻花辫,美女编着麻花辫,长长的黑黑的亮亮的……
“没信心。”
美女立刻收起话筒走人了。
如果不是实在没了力气,王爱国一定会大声唱出来——几番风雨吹断了姻缘的线,人已去梦已遥远……唉!
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麻花辫子,小小少年对爱情的朦胧的憧憬,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却完全完全地没有丝毫的感觉。王爱国这才发现——梦想和现实的差距,原来就如同这仿佛永远跑不到头的马拉松,简直让人绝望。
这才明白燕叔叔的话,如果不能知道你要的是什么,至少你该知道,不要的是什么。
原来,要的不是麻花辫,爱情不是麻花辫,不是可以随便编一编就算的东西——这,也算是这次长跑的一个收获吧,王爱国苦笑了一下。
远远的看见了路标,下一路段:太平桥。
王爱国甩甩头,加快了步伐,开始冲刺——不是向着终点,是向着,守侯在那里的那个人。
‘那个人’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老远就迎了过来,焦急的口吻半是宠溺半是抱怨——“你属乌龟的啊?我都等成化石了!”

王爱国已经没力气跟他哥斗嘴斗气了,脚一软,就直接扑了过去!
扑进了王文杰的怀里——你不是成化石了么?有本事别动!
王文杰就真的像化石一样,直础础地站成了一根木头桩子,支撑着弟弟——“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累了你最了不起了你看还有一点点就要到终点了我陪你跑过去!”
喘了老半天,王爱国终于有力气说话了:“没……没事,其实,不、不是太累。”
“走!我搀着你!”
王文杰搀扶着弟弟慢慢往前爬,倒也没人过来指责他们犯规,毕竟能坚持到现在的人实在不多,所以裁判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了。
大喇叭里开始公布名次,已经有一百多人跑到了终点,王爱国仔细听,前三十名里都没听到林烨的名字。
“那个林烨呢?他不是早跑到前头去了吗?呵呵,”王爱国幸灾乐祸地问,“他还说他能拿冠军呢,哼,吹牛不上税!”
“我们所长?没看到啊,”王文杰愣了一下,“我一直都在那儿盯着呢,他根本就没跑过来!”


15
王爱国拿到了第141名,是为数不多的,最终坚持到了终点的,选手中的一个。
这‘为数不多’里,没有林烨的名字。
第二天报纸登出了新闻,大赛组办方缺少经验,准备不足,救护工作不到位,参加比赛的选手们有多人发生了身体严重不适的情况,其中有个别人的情况很严重,正在住院治疗。
慢慢地传出消息,比赛过程中,某校有两名学生发生了休克,其中一个在一名警察的及时救援下经抢救脱离的危险,另一名则不幸身亡。
据说救人的警察也是参赛选手,并且显然很有经验,在发现休克的学生后他迅速采取了正确得当的施救,并且及时送医治疗,把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以上都是小道消息,没见报的。不过大家都知道,一般小道消息都不是空穴来风,所谓‘无风不起浪’,就是这个意思。
王爱国在得知这一消息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打电话给他哥——果不其然,有这么档子事,救人的那个就是东门派出所人民警察,林烨。
“你怎么直接叫他名字啊?好歹人家大你10多岁呢,你得叫他林大哥。”王文杰在电话里教育着弟弟。
“我这辈子就只有一个哥,他的名字叫王文杰!”王爱国‘啪!’地扣了电话。
王文杰被扣得浑身一个激灵,这个弟弟,岁数不大,脾气见涨啊。难道是在学校受了气了?或者是跑步累到了?王文杰摸出钱包数了数,打算好好犒劳弟弟一顿。
林烨正好进来,看见钞票眼睛一亮,然后立刻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王文杰追出去喊:“头儿,奖金没了没关系,我请你吃火锅!”
“免了!”林烨没回头。
远远的传来了林烨的歌声,“人的心在江湖容易老,也许梦想失去得太早。又有身不由己的苦恼,旧情难忘当夜雨潇潇……”
副所长在身后笑着说:“林所长最近好象开朗多了,嗯,看来跑跑马拉松还是有好处的哦。”
王文杰没答腔。
周末回家的时候,王志文又提起了那个老话题——林烨啊林烨,唉,这个林烨啊!
王文杰不耐烦地说你有完没完?到底谁才是你儿子!
说完了连自己也愣了一下,长这么大头一次跟他爹用这种口气说话。
忽然就觉得很混乱,乱了乱了不得了了,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很糟糕……乱糟糟,乱七八糟。
“爸,对不起。”
当爹的看着儿子,皱着眉头摆摆手。茫茫然想起年轻时候,风华正茂仪表堂堂满怀雄心壮志的大队长,忽然有一天,遇到了一个笨手笨脚的笨东西,把一切的一切都搅得一塌糊涂——然后就,万劫不复了……王志文于是就又叹了一口气。
“这个林烨啊……”
王副局长这一次的叹气和以往不同,如果说以往只是惋惜一个‘几千年才出一个的天才’,遗憾林家老祖宗林则徐老先生未竟的剿毒革命事业,那么,这一次,其中私人成分的比例显然要多得多得多……
王副局长后悔了,后悔没有早点把林烨解决掉,后悔把儿子送到东门,不但没学回来半点有用的东西,反倒搞得稀里糊涂乱七八糟——这个林烨啊!王志文几乎已经咬牙切齿了。
没过几天分局年中总结评比大会,东门派出所被点了名。分局长在主席台上慷慨陈词,对后进单位要大刀阔斧毫不留情,然后当众宣布,撤了东门派出所负责人的职。
连王文杰都没想到他爹能下手这么快这么狠。
开完会林烨的脸黑得能拧出水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撤职,这个脸丢得还真不是一般地大。回头看见王文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歪了歪眉毛,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唉,你爹可坑苦了我了……”
“所长,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不是,都是我爸不好。”
林烨轰苍蝇一样挥了挥手:“得了,不干你的事,是我自找的。”
局长助理包仁杰过意不去,追出来想要说两句好听的,没张嘴就被林烨堵了回去:“包仁杰,你该干吗干吗去,放心,我不会想不开报复你儿子的,我没他爹那么小心眼。”
包仁杰红着脸回去了。
王文杰跟他爸爸吵了一架,没吵赢。王志文当了几十年的领导了,官腔打起来一点磕巴都没有,听得儿子直犯晕。
也是,谁叫你不好好工作偏要当落后分子拉全分局的后腿呢?撤职还不是应该的嘛。王文杰想了半天,也没觉得这个逻辑有什么问题。
回到所里,林烨一纸辞呈递上去,扒掉警服回家了,走得又干脆又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辖区街道居委会的大爷大妈们联名信递了好几张,再三挽留不住,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唉,小林所长啊,怎么就……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话粗理不粗,充分说明了王副局长的不得人心。
王副局长果然就不得人心到底了,大笔一挥,林烨的辞职报告,居然就——批了!也是,这年头,谁离了谁活不了啊?就算你是‘几千年才出一个的天才’又怎么样?地球照样转!
谁离了谁活不了啊?——这话是林烨说的。林烨办完交接手续那天,大家伙又去了百乐歌厅,林烨照例是唱了那首《怀念战友》,不过这次唱完,他说的不是‘收队’,而是上面那句话。
王文杰心里一酸,轻轻答了一句:“活得了又怎样?怕的是活不好。”
失去你的我的世界,越来越小……
林烨看了他一眼:“王文杰,你喝高了。”


16
“头儿,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王文杰眼睛盯着大屏幕,问的却是旁边的那个人。
“打算?”林烨考虑了一下,没回话。
“头儿,说说看嘛,你不是……埋怨我了吧?整你的是我爸爸,跟我没关系,咱不带株连九族的好不好?”
“对哦,那个家伙是你爹。”林烨点点头,喝一口啤酒,“你怎么摊上这么个爹?”
王文杰被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腔,也是,这种问题搁谁也答不好。
林烨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告诉王文杰:“我打算……开个小店,自己当老板。”
“哦?”这个答案还真是让人有点出乎意料,不过王文杰还是很客套地说好啊好啊到时候我一定常来光顾林老板要给我打折哦……
林烨哈哈大笑,“放心,我保证,免费都行!”
散伙饭在‘啊朋友再见!’的大合唱中圆满结束,那天晚上,大家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你一定把我来埋葬!”
多年以后想起来,依然会热泪盈眶。
……
没过几天,林老板的小店开张了,就在河边王文杰巡逻的必经之路上——‘流金岁月’成人情趣用品专卖店。
王文杰好险没背过气去,想起那天说要打折的时候,林烨一脸的坏笑,欠揍!
王志文也好险没背过气去,林烨这绝对是故意的,不把整个东城分局的脸丢光了他不算完!更欠揍!
王文杰当然没好意思揍人家,毕竟林烨大了他一大截呢,又曾经是个领导;王志文当然也没下得了手,好歹是个后辈,而且从小就闯出了名头不是个省油的灯……
林烨啊林烨,唉,这个林烨啊!——这回轮到老子儿子一块叹气了。
叹完气王副局长问儿子,有没有打算换个环境?在基层派出所呆着有点憋屈了吧?
儿子回答得倒是爽快,不憋屈,就是有点堵心,你凭什么非得把林所长逼走?!
王志文两手一摊说我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他小子敢递辞呈!我怎么能知道他小子敢赖皮到这个地步!我怎么能知道他小子敢在林染死的地方开情趣用品专卖店!
一句话,一声雷,震得人五内俱焚。
……
…………
………………
爸,给我说说林染的事吧……
林染……
王志文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可是这个故事——关于林染的故事,他讲得很用心。
在王志文还是市局刑警大队长的时候,东城分局发生过一场地震——一场经济案风波,从上到下大大小小的官员一撸到底,七七八八倒得差不多了。分局刑警支队也由此遭受重创,元气大伤。
现在的这支队伍,是王志文上任以后,花了大力气重建起来的,这是个力气活,不比重建世贸大厦轻松。每一个队员都是他亲自考核挑选精心培养的——林染就是其中的一个。
林染是科班出身,警队里少有的高学历。性格有点内向,不过一点不傲气,见了谁都客客气气的。人勤快,学东西也上心,最重要的是肯吃苦——干刑警这行不容易,危险不说,忙起来好几天不能闭眼也是常事,不能吃苦可不行。再加上他有学历,理论知识丰富——是棵好苗子啊,王志文说。
“那……林烨呢?”
林烨?哦,林烨,林烨也是棵好苗子……不对,他算不得苗子,他根本就是个人精。
林烨也算是警察世家,不过和王家可不一样,林烨不是从警局大院里出来的野孩子,人家是正经的高干子弟。
“高干?他家真是当大官的?”王文杰很惊异。
王副局长愣了一下,那什么……林烨的那个店叫什么名字来着?
“流金岁月。爸,不能说就直说,你这种转移话题的方式很蹩脚。”儿子一点没客气。
王志文一点不尴尬,行,我接着说。
林林从小就聪明,聪明得过了头。四岁的时候,一个人跑出去玩,被人贩子卖了,好几年才回来——你还记得你们小时候在楼底下放绊马索,有个摔了大跟头胳膊摔折了的张叔叔不?林林——就是林烨啊,就是他给解救回来的。(广告:没看过《警察张同志出差记》的同志们,请补课啊请补课啊补课……)
“张叔叔?不记得了。”儿子努力想了想,“那时候被我们摔成残疾的有一堆呢,我就记得有个李叔叔最夸张,脑袋破了一点皮都住院,他老婆天天给他炖鸡汤,他全给我们喝了,味道不错。”
“熬鸡汤的就是张叔叔啊,李叔叔没老婆!”——王志文越说越乱,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插花:应广大读者要求,特请张打非同志偕同家属出来客串展览一把,与本文内容实在有点风马牛不相及,各位看官原谅则个……)
“被拐卖了还能叫聪明?”王文杰很怀疑,老爹还没到老糊涂的岁数吧。
11岁就能单枪匹马把市局挂头牌的盗窃团伙干掉的小孩,不叫聪明叫什么?所以大家才说他是天才啊!——王副局长的口气满是艳羡,同样是养儿子,怎么人家就能养出个天才自己养出来的就是个棒槌呢?果然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养儿子需要的是天赋,不服气不行。
王文杰没话说了,看看人家,想想自己——人家是专门为人民服务的,自己是专门搞破坏的。
林烨和林染可不一样,聪明是聪明,就是不爱读书,早早地进了警校,早早地工作,干什么都顺手。所以他特看不上林染,动不动就给他使绊子——提起当年来,王志文依然头疼,当初那两个手下真是没少叫他操心,王副局长的满头白发有一半是被儿子搞出来的,另一半就是这班手下的功劳。
那时候林烨和林染的关系真是不怎么样,林染越不搭理他,他就越要招惹人家……唉,我倒是情愿那坏小子一直那样,至少有干劲有精神,不像现在,阴阳怪气的叫人生气!
“他怎么招惹人家的?”王文杰觉得心里闷闷的。
别看林染比他大,他非仗着自己资格老,管人家叫‘小染’,嘴里还老是不三不四的——搞得林染天天骂他……
骂他什么?
唉,臭流氓!

(再插花:这一节的口水话、废话明显过多,不好意思,过气人物友情客串,没什么正式情节给他们,也就只好当当布景了……不喜欢的请忽略。)

17
林烨和林染在一块儿合作过几次,效果不怎么样,总是会出点岔子——“如果我早点引起重视,把他们俩分开的话,也许……”王志文摇了摇头,唉,“可是分不开啊,分开了岔子更多——林烨出状况也就罢了,林染也给我捅娄子,有几次气得我都想下手揍人了,这对儿混蛋!”
王文杰是没少挨过他爹的揍,不过从来也没被骂过‘混蛋’——可见王副局长实在被气得不轻。
虽然气得不轻,王副局长的原则性没有丢,不该说的一句不说——那次失败的行动,还有林染的死。
不过王志文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唉,可惜啊,他老婆那时候还怀着孩子呢。”
老婆?孩子?老婆!孩子!
王文杰差点蹦上了天花板,林染结婚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都快三十了,长得又不错,学历又高,找个老婆还不是捎带手的事儿!
王文杰愣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想想好象也没什么不对劲的?是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是,就是奇怪啊,那林烨呢?
林烨,这个关林烨什么事?那小子女朋友比天上星星都多,分局门口天天下班都有漂亮丫头站岗,一个礼拜换一个不带重样的。
王文杰懵了,就好象挨了一闷棍,原来原来原来!原来原来原来……这就好象排了半天队买了张电影票,以为是《东绝西毒》,开场才发现是《东成西就》——主角还是那帮人,制片导演也没换,内容却完全风马牛不相及,配对全TMD乱了套了!
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了,既然张国荣可以既是颓废派的欧阳锋又是偶像派的黄药师,林烨当然也可以从天才变成现在这副德行。
只是——欧阳锋和黄药师,都不是真实的张国荣;而林烨,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林烨?
“那,林染的孩子呢?”
孩子?王副局长又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转身喝茶去了。很明显,故事讲完了,不想讲的问也是问不出来。
临出门的时候,王志文犹犹豫豫地叫住了儿子:“林烨的那个店,你以后,多关照着点,别让人家觉得,人一走,茶就凉……”
“这还用得着吩咐吗?我知道!”王文杰点点头要走,又被叫住了。
“关照是关照,你可别动不动就往那儿跑啊,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别跟林烨那小子学坏了!”
儿子翻了个白眼,走了。
老子在门后,再次叹气。
……
河边依然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空气清新,景色优美,谈情说爱、锻炼身体、饭后散步、跳河自杀……等等的,好去处。
王文杰顺着河堤巡逻,草地上,老人在打太极拳,小孩在放风筝,青年男女勾肩搭背旁若无人,警察同志目光如炬,保卫社会安全。
一群老太太在拐角的空地上跳老年迪斯科,录音机里放着音乐——曾经是对你说过这是个无言的结局,随着那岁月淡淡而去。我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脸上不再有泪滴……也许我会忘记,也许会更想你,也许,已没有也许……TNND!走过头了。
王文杰掉个头往回走,林烨的小店就在拐角后面。
小店显得很冷清,没什么人,林烨拖了把竹躺椅在门口晒太阳,王文杰走过去,刚想开口又闭了嘴——林烨睡着了。
黄昏的太阳安静地晒在他的脸上,使得脸色平添了几分红润,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射出阴影,高高的鼻子平缓地呼吸,嘴角一个浅浅的酒窝。
可是为什么,明明有个酒窝,这张脸看上去却依然不快乐?
林烨睡得并不安稳,紧锁双眉,两只手无意识地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忽然‘啊!’地一声,林烨一下坐了起来。
“头儿,是我。”王文杰上前打招呼。
林烨点点头,“哦,是你啊,坐!”
左右看了看——“没椅子,你进去自己找一把吧……哦,不用找了,唯一的一把我坐着呢,要不,你进去扯张报纸,坐地上?”
王文杰说算了我还是站着吧。
“随你的便。”林烨又躺了回去。
“头儿,生意好象……不太好?”
“时候没到呢,晚上客人才上门呢,大白天谁好意思上这儿来,又不是缺心眼儿——啊,别脸红,我没说你。”
王文杰咳嗽了一声,掏出手绢擦了擦鼻子。
“对了,你弟弟上次跑马拉松,成绩怎么样?”林烨忽然想起来。
“跑完全程了。”
“哟,不错嘛。”林烨吹了声口哨,“没看出来那小家伙还挺有劲儿,有意思。”
王文杰很得意:“是啊,我一开始还以为他跑不下来呢,没想到跑得挺带劲儿,够争气!”
“你弟弟喜欢你。”林烨微笑着打断了王文杰的自吹自擂。
“什……么?头儿,您刚才……说什么?”王文杰吓了一跳。
“没什么。”林烨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要不要进来看看?我上次不是答应过你,要免费的么。对了,你要哪个型号的?大号?还是小号?好象小号比较合适……”
说着话,林烨的眼光已经往下方扫了过来。


以下为花絮花絮:



除夕那天放鞭炮的时候,后街的二胖一炮仗吓哭了邻居家二组长的掌上明珠。小丫头哭得很凄惨,王家俩小子一挽袖子就冲上去了——一个夺过冒着烟的炮仗丢手榴弹一样丢回去,一个叉着腰指着人家鼻子骂你眼睛瞎啦连我们院儿的人都敢欺负今天不教训教训你都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然后就是一通混战,直打得天地暗鬼神愁警局大院升起蘑菇云,二胖鬼哭狼嚎夹着尾巴逃跑了,两个大英雄得意洋洋班师还朝。小丫头早被吓跑了,王其实站在街口瞪着他们:“笨!有你们这么英雄救美的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没听歌里头怎么唱的——年老的年少的在后方,多打些粮食也是抗战!王爱国你小小个子逞什么能啊你,这个时候你就应该在后方安慰受害者,让你哥哥在前面打就行了呗!”
明摆着是谁的儿子谁心疼。
小哥儿俩拍拍屁股,接着放鞭炮去,冲天炮嗖地一声飞上了天。王其实对着天空感叹了一句:“今年最后一架啊,唉!”
晚上全家人热气腾腾地围坐一桌吃年夜饭,王家二老坐在上首,俩孙子一边一个,爷爷奶奶的叫个不停,老两口乐得都找不着北了。
燕飞煮了水煮牛肉,辣得两个小家伙吐着舌头直哈气,灌了一肚子的饺子汤。饺子也是燕飞包的,三鲜馅,香得冲鼻子。400个饺子8个人吃,每个人的口味还不一样,这个要吃热的那个要吃凉的,这个口重喜欢咸那个口轻喜欢淡,全TMD支使着这一个劳动力——还是老太太说得对,王志文和王其实这哥儿俩,就是一对‘吃货’!
包仁杰围着锅台转圈,馋得直流哈喇子,翻箱倒柜地找饭盒,说是要给值夜班的王志文端一份去,燕飞敲敲锅沿:“想往外端是吧?我连你那份一起扔下水道去!”
包仁杰显得很委屈,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燕子燕飞燕大哥对谁都客客气气,偏偏就是看王志文不顺眼?好歹也算亲戚嘛不是。
王其实过来打圆场,把话题往外扯:“燕子啊,别忘了包硬币啊。”
“晚了,都已经下锅了。”燕飞冷冷地盯着锅,一肚子无名火。
“那怎么行!等着等着,等我找硬币去。”王其实风风火火地叫儿子,“儿子,我皮夹子呢?”
燕飞拦住了他:“别找了,不包也罢。”
包仁杰点点头:“就是就是,封建迷信不可取,我爸爸就从来不信这一套。”
王其实摇摇头:“小包啊你太不了解燕子了,他的意思是说啊,我们现在已经很知足了,包不包硬币的也都无所谓啦。燕子,我说得对不?哈哈。”
燕飞说:“王其实,闭嘴。”
电视机里锣鼓喧阗,春节晚会开始了。
……
过完了年王爱国开始赶作业,一天写了二十多篇小字,有如鬼画桃符,王其实刷刷刷,全给撕了,重写!
王爱国不答应,小嘴一瘪去跟燕叔叔告状。燕飞捡起作业本翻了翻,手一指王其实:“你怎么能撕孩子的作业呢?去,把本子用透明胶带补好了。”
翻过手来再一指王爱国:“去,重写!”
于是重写。
这一回写得慢多了,字迹也工整了不少。燕飞把补好的作业本收进了箱子,说是等孩子长大了叫他自己认认,看看能认出几个字来。
然后是做算术题。
一共100道加减法,王爱国错了30道。

上面这段是俩孩子小时候的事情,当时写了以后觉得太罗嗦,就删了没用的。姑且做个花絮吧,我没在别的地方贴,如果有喜欢的想转的话,请一定写清楚这个是‘作废’的,花絮,谢谢!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6 23:53| 字数 27,759 | 显示全部楼层
18
下班以后王文杰给弟弟打了个电话,经林烨的提醒,当哥的终于想起来他还有个弟弟。
弟弟说,我没空。
我没空。我没空。我没空。
吃饭,我没空。看电影,我没空。逛大街,我没空。回家,我没空。没空没空没空没空……时间是牙膏,没错,可是没空去挤它,没空就是没空。
哥哥说,出来吧,我想你了。
王爱国在电话那头笑起来,对哦,我还欠你一顿火锅。
放下电话王爱国就不笑了,我想你了,我想你了?这句话随便说说还真是好容易。
哥儿俩在学校门口碰了头,王文杰说想吃什么说话哥哥我请客,王爱国说答应了我请的咱说话算话。
于是就在高高的校门下面你推我让好不客气,路过的都在说,瞧这弟兄俩感情真好啊真真是兄友弟恭团结友爱互相帮助尊老爱幼一团和气他们家大人真是有福气啊有福气!
推来让去,让去推来——犹如二十四式太极拳。
弟弟忽然收了手,这是怎么了?哥,你告诉我。
什么怎么了?当哥的很不解,什么怎么了?明明没怎么啊。
没怎么就没怎么吧,你请客就你请客吧,我要吃喜来登的自助餐。
王文杰一头冷汗地翻了翻钱包,行,等我再取点钱去!
哥哥转身进了银行,弟弟在外面五味杂陈。曾经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以为是永远不会变的事情,你是哥哥我是弟弟,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怎么就一点征兆也没有的,变了,连吃顿饭都要客气半天了。是不是因为长大了,就注定要有各自的天空,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了?
王文杰扬着钱包匆匆跑过来,等急了吧?走!
出租车屁股后面扬起一大片烟尘。
坐在五星饭店高雅明亮宽敞而富有情调的餐厅里,不知道埋在哪个角落里的音响一首接一首地放着老歌,王文杰跟着音乐轻声唱起来:“人的心在江湖容易老,也许梦想失去得太早。又有身不由己的苦恼,旧情难忘当夜雨潇潇。有些爱在流光中变了,想起几分当年他的好。无声无息岁月已过了,人在风尘中何处能寻找……”——这是林烨唱过的歌。
“什么歌?”王爱国安静地听。
“谭咏麟的《杨花》,很老的歌了。我们头儿喜欢唱,听着听着就学会了。”
“有些爱在流光中变了……”王爱国有点发怔,“爱,真的是会变的么?这么老的歌,那个林烨也爱听,真是!”
“有点礼貌好不好?林大哥。”
“林烨。”
“林大哥!”
“林烨!”
“好吧,林烨。”王文杰投了降,“林烨说,你喜欢我。”
“他胡说八道,”王爱国表现得很平静,“我很确定我喜欢的是女孩子。”
“你确定?”王文杰有点怀疑。
“我确定。”王爱国依然很平静。
“可是,我,已经不确定了……”当哥的显得很沮丧很茫然很无助很迷惑很有点吃多了撑了的样子。
“是吗?我对同性恋没有偏见,不过,”弟弟靠在沙发里,眼睛盯着窗外的栏杆,“那个林烨,不适合你。”
“为什么?!”王文杰一下抬起了头。
“有的时候,崇拜是可以转变成爱的——比如二伯伯对大伯伯。可是,在更多的时候,崇拜就是崇拜,和爱永远扯不上关系——比如大伯伯对二伯伯他爸爸。”
“听起来好象绕口令。”王文杰低着头嘟囔。
王爱国笑了,“是很像,这是燕叔叔说的。”
“燕叔叔?他怎么说起这个来了……”王文杰一直一直地皱眉头,基本上,王志文每次提起燕飞差不多也就是这个表情。
“因为我问他,什么是爱情。他一开始不搭理我,后来就说了一大堆的话,可惜我没一句听得懂——除了这个绕口令。”王爱国耸了耸肩膀。
王爱国在撒谎,其实他听懂了,燕叔叔表达的意思很直白很简单——你不会真的以为你爱上你那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货哥哥了吧?
“哦,燕叔叔还说什么了?”蠢货哥哥洗耳恭听。
“他还说……我们还没长大,他们却已经老了。”
“他们?他们是谁?”
“你说呢?”王爱国叹了气,“燕叔叔说,他们那个时候,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可是我们,永远搞不懂自己想要什么——还真TMD一针见血。”
王文杰对此不以为然:“他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谁会像他那么死心眼,认准了就不撒手?王八咬人还有松嘴的时候呢。”
“那也有的人强点,一会儿喜欢这个,一会儿又觉得那个好。人不是狗熊,不能只想着玉米棒子。”王爱国微笑着喝了一口饮料,“小时候,我爸给我讲故事,《狗熊掰玉米》,就是这么说的,我到现在还没忘。”
“《狗熊掰玉米》?没听过,我那俩爹从来不给我讲故事。”
“其实,我爸也就会那么几个故事,翻来覆去地讲,没意思透了。我还记得他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是《快乐王子》,我问他,那只燕子为什么会宁肯冻死也要陪着那个王子的?他叫我自己想。我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出来了,兴高采烈地跑去跟他说,那燕子肯定是把脑袋冻坏了。结果我爸那张脸啊,黑得跟锅底似的……”
哥哥哈哈大笑,“哈哈,知足吧你就,有人肯给你讲故事就不错了……”
“是啊,我知足,我一直都知足。”弟弟很认真地点头,“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想,我该知足了,爸爸和燕叔叔对我多好啊。可是……我是不能不去想,如果那个时候,包姐姐把我给了大伯伯他们,把你给了燕叔叔他们,你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挨那么多打了?”
“啊,这个……不会吧?”当哥的摸着后脑勺想了想,摇摇头,“我还是喜欢我们家那俩,你那个燕叔叔啊,还是给你留着比较好。”


19
哥俩儿在喜来登门口分了手,弟弟回学校上课,哥哥坐公交车回家探望二老高堂——不是孝顺,根本是没钱了,一顿饭吃掉了小半月工资,只好回家蹭老头的了。
王志文没在家,说是在省厅开会,也不知道是什么会,明明就在本市也不让回家,好几天了连电话也没有一个,神神秘秘的不晓得有什么名堂。
包仁杰倒是在,见了儿子很是高兴,张罗着要包饺子,结果儿子说:“我从来就不爱吃饺子!”
包仁杰搓搓手,扔过来一张外卖单:“想吃什么自己叫吧,顺便给我要个盖浇饭!”
儿子拿起电话要了两份盖浇饭,不一会儿东西送来了,儿子说:“爹,付帐!”
爹说:“儿子,给钱!”
送外卖的说:“你们俩到底有钱没有?”
最后还是当爹的掏的钱,100元大钞找回来90,儿子当仁不让地接过来就揣进了腰包。包仁杰摇摇头叹叹气:“又没钱了是吧?再拿500给你吧,省着点花啊。”
儿是冤家,女是债。
吃完饭已经是晚上了,爷俩儿打开电视机看球赛,这算是老子和儿子唯一的共同爱好了。可惜的是一个是国际的球迷另一个却是米兰的铁杆,今儿个正好是米兰德比,爷儿两个于是很有默契地谁也不说话。国际进球的时候,当爹的摸摸儿子的脑袋以示安慰;AC进球的时候,儿子拍拍老爹的肩膀以示报复。
一晚上下来,包仁杰的肩膀被拍了两次,王文杰的脑袋被摸了两次。
然后就洗一洗,睡了。
关灯前儿子大声问隔壁的包仁杰:“我爸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不知道!”包仁杰大声喊回去,“你要是真关心他就听他的话,趁早调到分局来,窝在那个小派出所能有什么出息?别跟那个林烨学,就知道惹他生气!”
“你不也一样老惹他生气!”儿子再大声喊过来,“你们俩是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强!”
包仁杰嘟囔了几句,无话可说。
儿子睁大了眼睛瞪着天花板,睡不着。
“那个林烨,不适合你。”
“我很确定我喜欢的是女孩子。”
“我们还没长大,他们却已经老了。”
“跟大伯伯他们说,别打哥哥,我们不是故意的。”
“你弟弟喜欢你。”
“你弟弟喜欢你。”
“你弟弟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排山倒海一般的声音涌过来,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啊!”王文杰大喊一声睁开了眼,天已经亮了。
包仁杰指着桌子说只有方便面你吃不吃?要不你去燕叔叔家蹭点?
王文杰说算了我还是在路上买点吃的吧,我得早点赶回所里去。
包仁杰在后面喊你不是下午才上班吗这么着急干什么!可是王文杰已经跑下了楼。
儿大不由爹啊。当爹的于是又摇了一次头叹了一口气。
刚出院门就看见小汽车上下来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说着电话,直冲冲地就过来了,王文杰赶紧往旁边一让,堆着笑叫了一声“爸,回来了?”
王志文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对着手机小声发着脾气:“……我告诉你!关也得关不关也得关,这是命令!你看着办,别以为我治不了你!想当初连你爷爷我都不买帐,你小子再敢叫板,看我不把你扔护城河里喂王八去!”
这句话又一次证明了王副局长之官僚主义作风的严重程度——护城河里早就没王八了,别说王八,连水耗子都难得看见一条。
王文杰他很好奇,究竟是何方神怪能把老头气成这个德行?连粗话都骂出来了。可是老头明显正在气头上,所以还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好。
踏上出租车的时候一回头,老头已经打完了电话,冲着这边急急地大声嚷嚷:“怎么这么早就走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多待一会儿!”
儿子装做没听见,急急地冲司机小声吩咐:“师傅,快,开车!”
忽然就想起了一句话,是谁说过的来着?“你怎么摊上这么个爹?”
唉,几天不见,老头的白头发又添了一大截。
东门派出所自打换了所长以后风气就好了不少,新官上任三把火,总结经验教训奋起迎头赶上,争上游争先进争奖金争表扬——总之,要努力改变分局领导对东门派出所的不良印象,知耻而后勇,踏上新台阶!
新任所长按区域划分了责任区,每人各管一摊,王文杰专门负责河堤那一片儿。要说还是年轻人有精神有活力责任心强干劲十足,王家哥哥基本上就是‘在沙家浜扎下来了’!一天数十遍地巡逻,来回在那条路上溜达,从这头到那头是5285步,从那头到这头也是5285步——如果中间不出什么岔子的话。一路上散步下棋打牌遛鸟的人民群众们对此深受感动,联名表扬小警察,说是‘这样的警察不当先进人民群众都不答应!’
正好新所长也正嘀咕着要拍拍局长的马屁,于是乎,年终的先进个人名单就这么报上去了。
可惜的是,虽然‘人民群众’都已经答应了,偏偏就有人打定了主意要跟‘人民群众’对着干——王副局长大笔一挥,就把儿子从光荣榜上刷下来了。
王文杰倒也没往心里去,他知道老头的那个臭脾气,讲起原则来连天王老子的帐都不买的,要不然怎么会在副局长的位置上一趴就是这么多年的。
从这头到那头是5285步,从那头到这头也是5285步。
其实王文杰更喜欢在晚上巡逻,人少,清净,脑子也清楚一点。远远的可以看见林烨的那家店,一入夜就会挂起一盏红灯,很亮,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王文杰知道,林烨等待的是什么——包姐姐曾经讲过,那是引魂灯,是用来招引逝去亲人的魂魄的。
红红的灯,就好象热切盼望的眼,一直盼到两眼望穿。
红红的引魂灯,有着诡异的魔力,总是吸引人不由自主地被招引过去。那红色的灯光,会一直从胸口扎进心里去,就像一把刀,生疼。
其实王文杰也并不太相信,他感觉林烨不可能是这样迷信的人,那盏灯,也许只是用来照明的罢了,毕竟这条路上的路灯不多,还坏了好几个,一到晚上总觉得有点黑。王文杰给市政打过好几次电话,反映路灯的问题,人家总说有空就来有空就来,眼看着到年底了,还没来。
王文杰拐了个弯,向着灯光走过去。
与其说是‘走’过去,不如说是被‘牵’过去,就像提线木偶,线的一头在他的脚踝,另一头,在那个人的手心。
“头儿,生意还好吗?”王文杰推开了店门。
林烨正站在柜台后面招呼客人,手里是一个花花绿绿的盒子,柜台前站着一个年轻人,低着脑袋看货,一看见警察进来,立马推开东西跑掉了。
林烨一个深呼吸,瞪了王文杰一眼:“不好!”


20
“对不起……头儿,打扰你做生意了。”王文杰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赶紧道歉。
“算了。”林烨低头按着计算器,“那小子还是个学生呢,我本来就不太想做这笔买卖。”
“头儿,我爸他……”王文杰吞吞吐吐地吭哧了半天,小心地问起来,“他是不是难为你了?”
“你爸?哦,王局啊,他难为我干什么,我和他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的。”林烨回答得滴水不漏。
“没有啊?哦,好,没有就好。”王文杰擦擦汗,说来奇怪,大冬天的屋里也没生炉子,可怎么就直冒汗呢?“那天我听见他打电话,我还以为……好,不是就好。”
林烨警觉地抬起了头,“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我也没听清楚,就知道他满生气的,我琢磨着,能把他气成那样儿的,除了我也就是你了。”
“得了吧,我什么时候气过他了?”林烨紧锁着额头,半真半假地抱怨,“他见了我从来就只三个字——没出息。我又不是他儿子,有没有出息的也轮不到他操心啊。”
不知道为什么,王文杰感觉,林烨有事瞒着他。这个感觉让他很难受,难受得不得了,就好象有一万只蚂蚁在胸口爬,痒痒的叫人直想扒开胸口把心窝子掏出来!
只是……就怕掏出来,对面的那个人也是瞧也懒得瞧一眼。
“头儿……”
“别叫我头儿!”林烨打断了王文杰的话,“你再这么穿着警服进来叫个几声,我这店有多少生意也得被你搅黄了!”
“那……林大哥……”
“什么林大哥!听着就别扭。你还是就叫我名字算了,反正我也不比你大多少。”
“是!林烨!”王文杰大声回答,林烨被吓了一跳。
“小点声!”
“哦……好。”王文杰赶紧压低了嗓子。
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声儿还挺大,乒里乓隆跟打仗似的,好象是自行车摔了,听这动静,摔得不轻。
王文杰拔腿要出去看看,还没动腿呢就听见一声尖叫——来人啊!抢劫!抓强盗!
就听见一声大喊,王文杰被重重地推倒在地上,摔得两只眼睛一阵阵发黑,一团一团地冒金星,晕晕乎乎地半天爬不起来。好不容易清醒了一点,定睛一看,原来是林烨从柜台后面跳出来,一把推开他冲出去了。
王文杰赶紧摸出警棍跟着冲出去,老远地就看见路灯下面几个人扭在一起,撕扯声、哀求声、打斗声掺杂起来,乱哄哄的活象是打擂台。不过没等王文杰到跟前,这一切就结束了——林烨已经很利索地把两个骑着摩托车抢包的家伙铐在了一起,威风凛凛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许动!我是警察!”
被抢的是个骑自行车的中年妇女,吓得瘫在地上筛糠,哆嗦着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谢……谢谢……警……警察同志……”
“行了行了你快起来吧,跟他去所里做个笔录。”林烨一指王文杰,拍拍满身的灰,转身就走了。
王文杰把人交到值班的同事手里,忙活了半天把事情交代清楚,再回到河边,已经是后半夜了。远远的,看见那盏红灯还高高地挂在那儿,王文杰于是又像木偶一样,被‘牵’了过去。
林烨果然还没打佯,懒懒地歪在柜台旁边打瞌睡,听见有人进来抬了一下头,一看是王文杰,又歪了回去。
“头儿……”
“我说了别叫我头儿。”林烨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擦了把脸,明显地清醒了不少,这才接着说下去。
“你们怎么当的警察?我这才离开几天啊,居然连劫道的都跑出来了!再这么混下去,我看哪,要不了多久,这条街就没人敢来了,我这店还怎么开?!”
“对不起,头儿,我……”
“叫我林烨!我现在只是你管辖范围里的一个小老百姓,你用不着这么客气!”林烨没好气地纠正了王文杰的说法。
“不!头儿!”王文杰重重地摇了摇头,“在我心里,你还是我们的头儿。”
林烨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吗?刚才,就是你抓住那两个家伙的时候,你说了什么?”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啊。”林烨忽然有些慌乱,很明显,他已经意识到王文杰要说什么了。
“你说——不许动,我是警察。”
“我……嗐!我当什么事呢,不就是说错了么,你这么一本正经的,我还当天塌下来了呢。”林烨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就好象想要轰苍蝇一样把这个没眼色的警察给一起轰了。
“不,你没有说错。在你心里,其实……还是把自己当成一个警察的吧?”王文杰摸了摸后脑勺,拦住想开口说话的林烨,“头儿,何必呢?何必要意气用事,辞职开这么个破店,有意思吗?”
“关你什么事?”林烨有点不耐烦了,从兜里掏出烟来要抽。
“当然关我的事,别忘了,那个撤你职的老头——他是我爹。”王文杰苦笑着凑过去给林烨点火。
“对哦,他是你爹。你怎么摊上这么个爹?”林烨狠狠吸了一口烟。
这是林烨第二次说这话了,王文杰仍然是只好当没听见,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
“我爹曾经说过,你很重感情——当初你离开东门去了分局,都好几年了也改不了口,你对咱们所的感情,不是一天两天的。就好象刚才,你抓那两个小蟊贼的时候,那声喊,真的是不小心喊错了么?难道就没有别的一点什么?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狠得下这个心来,说不干就不干了呢?这其中一定有缘故,究竟是什么缘故,我想不出来。不过……”王文杰深吸了一口气,“头儿,回来吧,你天生注定就是当警察的。”
林烨沉默了。
两个人,一盏灯,守着一条源源不断的河,看那河水流,听那河风响。
过了许久,林烨抽完了烟,站起来打了个呵欠,“你还不走啊?我要打烊了。”
“头儿……”
“什么头儿不头儿的,你呀,跟你爹一个德行,别的能耐没有,胡思乱想的本事倒是比谁都强!行了,你也是好心,我知道,不过嘛,人各有志,我这个小老板当得好好的,你就别把我往那贼船上拉了。”林烨乒乒乓乓地下板子,看来是真的要赶人了。
“这怎么是‘贼船’呢?咱们明明是抓贼的嘛……好好好我马上走马上走,头儿你别扫了别扫了,你看这一屋子灰!”王文杰狼狈地逃了出去。
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一件事,赶紧折回去砸门:“开门!开门!”
林烨怒冲冲地拉开店门:“你又来干什么!”
“头儿……”王文杰胆怯地咽了口唾沫。
“林烨!”
“好吧,林烨。”王文杰忽然一个立正,啪地敬了个礼,很严肃地掏出证件晃了晃,“林烨,你涉嫌非法持有警用器械,按照规定,公安机关有权对你处以十五日以下拘留或警告,并处违法所得五倍以下的罚款;构成犯罪的,将依法追究刑事责任。请你配合我的工作,跟我到所里接受调查。”
“你睡迷糊了是吧?赶紧给我滚蛋!我怎么非法持有警用器械了我?”
王文杰眨了眨眼睛,“林烨,你那副手铐……现在还在那俩家伙的手腕上铐着呢。”


21
王文杰没有冤枉林烨,那副手铐,的的确确,是——警用器械。
手铐这东西不比枪支弹药管理得那么严,交接的时候漏下一个半个也是有的,何况林烨好歹也干了好几年的所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偏偏小王同志认了真,还真是不给人留面子。
两个人面面相觑,互相瞪了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
最后是王文杰投了降,摸摸脑袋嗫嚅着说了句‘好吧好吧现在太晚了,你白天再到所里来吧……’
然后,就很不争气地,跑掉了。
林烨瞪着王文杰的背影,一直瞪到他没了影儿,摇摇头,笑着拉下了卷帘门。
王文杰一口气跑回了所里,值班的同事一见他就伸出了手:“钥匙呢?拿来!”
“什么钥匙?”
“嘿!你发呓症了?不是叫你找林所长要钥匙去么,手铐钥匙!”
“哦,忘了……”王文杰一拍脑门,“别着急别着急,我有办法,有办法。”
王文杰拿出个挖耳勺似的东西,连捅带钻捣鼓了好半天,成功地把手铐分解开来,同事在旁边看得眼睛都大了:“哟,你小子还有这一手呢?真没看出来!”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是我弟弟在的话,要不了一分钟。”王文杰擦擦汗,找地方睡觉去。
“喂!我说,”同事在伸后嘀咕,“你既然能打开,刚才就直接开了不好么?干吗还再跑一趟啊,累不累啊。”
王文杰没说话,闭上眼睛,睡了。
……
王爱国这会儿也正在睡觉——通常这个点儿大家都在睡觉。
天快亮了,可是还没亮,睡觉的人们在这个点儿通常都在做梦——美梦,或者噩梦。
王爱国梦见了小时候的自己,独自坐在福利院的角落里哭鼻子。那个时候的他很爱哭鼻子,包姐姐说男子汉不能哭鼻子,他点头,说我知道我不哭了,可是眼泪还是往下掉。
爱民哥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脚尖碰了碰他的腿,丢下一块巧克力,转身走了。
是被大胖抢去的那一块,他刚咬了一口就被抢走了,他去追,却被大胖一把推倒在地上。
包姐姐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关爱民!你怎么又跟大胖打架了?我要罚你背他去医务室看医生!”
他于是又哭了。
然后画面变了,变到了几年前,燕叔叔严肃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一个人,贪财也好胆小也好淘气也好什么都可以,惟独不能自私,不能只想着自己不考虑别人!”
不能自私!不能自私!不能自私……
王爱国就在这念经一样的梦魇中醒了过来,天还是墨一样地黑,宿舍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磨牙声,还有说梦话的声音——对面上铺的老六在念诗,山映斜阳天接水,水里有个大水鬼……
王爱国笑着想起了哥哥王文杰——梦里的爱民哥哥,也总是喜欢说梦话,最爱说的是:“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
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水里有个大水鬼!哈哈!
笑完打个呵欠,翻个身,又睡了。
窗外,冷风刮起来,天色更加的昏黑,风越刮越猛,渐渐地,落起了雪花,一片,两片……
好冷!恍惚中又回到了从前,那恐怖的一幕重演——黑洞洞的大山,黑洞洞的大风,就连那大片大片的雪花也是黑洞洞的。那么黑,那么黑!黑得仿佛是饿兽的血盆大口,吞噬着天,吞噬着地,吞噬着两个慌不择路的孩子……
跑啊,跑啊,拼命地,没命地,奔跑!奔逃!那么冷,那么冷,风在耳边呼啸,呼啸着要把耳朵割下来!冷得浑身都僵住了,心里满是恐惧,远远的传来恶人追赶的声音,于是就更加地慌乱,脚下跌跌撞撞,一个恍惚,就滑了下去……哥哥冲过来拉住了手,可是不行,两个人一起摔了下去,太滑了,这该死的雪!
一直滑到了山沟底下,好疼,身上到处是划破的伤痕,哥哥说:“不许哭!”
弟弟点点头,果然没有哭,虽然泪水已经冲到了眼底。
哥哥解开大衣,把弟弟搂进了怀里:“别怕!爸爸他们会来救咱们的,一定会来的!”
“嗯!我不怕!”弟弟重重地点头。
风,继续呼啸着。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渐渐被雪吞没……
醒来的时候,头很晕,嗓子疼,眼睛涩涩的,很难受。
老六打了个大喷嚏:“啊……嚏!TNND,下雪了,怪不得这么冷!惨了,第一堂是老蒯的课,不能逃。喂,王爱国,快起来,再不起来就迟到了!”
宿舍里一片哀鸣,喷嚏声一声接一声,看来感冒的不只王爱国一个人。
雪下得铺天盖地,冬天说来就来了。
强撑着洗了脸漱了口,胃里一阵阵地犯恶心,早饭也没吃就匆匆地往教室跑。老蒯是班主任,迟到了要扣分的。
铃声一响,老蒯走进来,脸色青青地擤鼻涕:“对不住了各位,今天我感冒了讲不了课,大家做个小测验吧。两个小时做完,成绩要算到期末总分的。”
同桌的老六趴在桌子上,低低骂了声“不得好死的老家伙!”
王爱国也是一脸的官司,恨恨地跟着骂了句“断子绝孙的臭老头!”,没留神声音大了点,被老蒯听了个正着,眼光转过来,滴溜溜地打了个旋,王爱国登时毛骨悚然。
老蒯其实不姓蒯,不过大家都这么叫,他也不纠正,时间长了大家连他的本名都忘了。刚进校的新生不知道,懵懵懂懂地给个尊称,叫他‘蒯老师’,他也不在意,点点头就罢了。
老蒯其实也不老,只是有点不修边幅,不爱打扮,胡子拉渣的显得老。偶尔哪天高兴了把胡子刮干净,再穿件好一点的衣服,居然也能算个帅哥——上次学校开运动会,老蒯参加拔河比赛,穿了身运动装,高度近视的系主任愣把他排到学生组里,他也不分辨,跟着大家一块拔。结果学生组拿了冠军,分奖品的时候才发现多了个人,于是只好重新来过。
老蒯的课讲得不错,要求也严,不准迟到不准早退不准旷课逃学不准这个不准那个,学生都有点怕他——这一次,王爱国算是撞到枪口上了。
老蒯一指王爱国:“你,站起来!”
王爱国战战兢兢,活象贾宝玉见他爹,低着脑袋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凑过去。
老蒯说:“你,把卷子给我发下去。”

22
还好老蒯没有太难为人,卷子发出去也就算了,也没再多说,大概是感冒了嗓子难受.。不过王爱国可没那么好的待遇——同人不同命,一样是感冒,老师可以趴桌子正大光明偷懒睡觉,学生就只能强撑着答卷子。
王爱国自然是答得一败涂地一塌糊涂一蹶不振一脑门子官司,昏昏沉沉答了些什么都不知道,连卷子都是老六帮着交上去的。老蒯收卷子的时候皱了下额头,大概是说现在的学生越来越懒了吧。
后面两节课王爱国逃掉了,回到宿舍喝了点热水,找出感冒药吃了,扯开被子蒙住头睡了个人事不知。
这一次倒没有做梦,一觉睡到了下午,睁开眼睛已经是三点了。头有点疼,嗓子也疼,其他的倒还好,就是肚子很饿——这当然是正常现象,搁谁也架不住两顿不吃饭。
桌子上有哥们儿从食堂打来的午饭——回锅肉和米饭,已经凉得透透的了,实在叫人提不起胃口来,可是这个点儿食堂和饭馆都已经关了门,难不成吃泡面?
王爱国给他哥打了个电话。
“哥,你能来一趟吗?我……”
“不行啊,我忙死了,林烨不见了,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他,对了你有没有见到过他?”
“没有啊,你那么着急干什么?他那么大的人了丢不了!我……”
“那你要是见到他给我来个电话啊,一定记住别忘了。好了好了不聊了我忙完了再找你,就这样。”啪,电话挂了。
“……生病了。”王爱国怔怔地对着话筒说,滴,滴,滴,断线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很空洞。
窗外又下起了雪,好大的雪,像是谁家扯碎了棉絮,铺天盖地。忽然鼻子一酸,好难受,王爱国揉了揉眼睛。
房门忽然被推开,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哭了?”
“没有!”王爱国赶紧抬起头,笑着打招呼,“燕叔叔,你怎么来了?”
“你们同学给王其实打电话,说你生病了,他忙不开,就让我来了。”燕飞走过来摸了摸王爱国的头,“有点发烧,怎么不去医院?”
“没事……”
“行了别说了,把衣服披上,我送你看病去。”燕飞利索地收拾起东西,“雪大,穿厚实点,你爸爸给你买的那件皮衣呢?找出来穿上。”
“燕叔叔,能……先给我做点吃的么?我要饿死了。”
燕飞显得有点为难,这学生宿舍里要什么没什么,再有能耐的大师傅也变不出什么好吃的来。他低头想了想,对王爱国微笑了一下,“别急,等我想想办法。”
“唉,现在的学生啊……”看着狼吞虎咽的王爱国,燕飞唠叨着的脸上满是宠溺,“我读书那会儿,宿舍里什么都有,油盐酱醋,锅碗瓢盆,还有电炉子,藏在床底下,周末拿出来打牙祭。你们倒好,什么都没有,馋了就下馆子,唉!慢点吃,别噎着!你们门卫值班老师多好说话啊,我跟他一说,他马上就把炉子借出来了,还给了我两个鸡蛋,回头记得要去谢谢人家啊。可惜没有面粉,不能擀面条,这种干挂面煮出来的味道要差得多……”
“行了行了这就挺好!真的燕叔叔,我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热汤面了!”王爱国大口喝着热乎乎的面汤,满头大汗。
热乎乎的热汤面果然是好东西,那辣乎乎的胡椒面刺激得头发根儿都湿了,量一量体温,烧已经退了。王爱国感觉舒服了很多,嗓子不疼了,头也轻松了许多,推开碗要说话,却看见燕飞正盯着窗外的大雪出神。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每当下大雪的时候,燕飞就喜欢哼这段‘夜奔’,很苍凉悲切的调子,让人听着想落泪。王其实很不愿意燕飞唱这一段,他总是说燕子咱们不唱这个好不好?燕子咱们换个别的唱好不好?燕子不如咱们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好不好?燕子燕子燕子……好不好?
燕飞就笑一笑,说,好。
每当这个时候,王爱国就觉得,爸爸和燕叔叔的故事,远没有那么简单;爸爸和燕叔叔的感情,也没有那么简单——虽然王其实说得很简单,我乐意!可是,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是一句‘乐意’就能解决的;更多的时候,我们都只是在一相情愿。
一相情愿……一相情愿……一相情愿……原来一切都只是,一相情愿。
当脑子里只剩下这么一个词语反反复复,整个人都傻了。
燕叔叔说,傻孩子,别哭。
王爱国用袖子擦擦脸,我没哭,是风,风迷了眼睛。
就是那样一个下着大雪的下午,终于明白,所谓幸福,其实应该是‘两’相情愿的事情;可是很多事情,都只是一相情愿。
燕叔叔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还太年轻,路还长着呢。幸福远没有这么简单,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一切其实都还在你手里,清晰得就像掌纹一样,只是你没注意罢了。
真的?
真的。燕叔叔笑着点头,不过你现在最好把这些东西都抛到脑子外面去,穿上大衣,咱们去医院!
那样一个下午果然很快就被远远地抛在了记忆之外,就好象曾经过去的无数个下午一样。王爱国偶尔想起来,还会为那碗热汤面流哈喇子,还记得燕叔叔带自己上医院,甚至连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夫脸上的美人痣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其他的,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而王文杰对那个下午的印象却是惊人地深刻——因为,林烨,就是在这一天,失踪了。
说‘失踪’其实严重了点,林烨只是不见了,王文杰找了很多地方,怎么也找不到他。一夜之间,那间‘流金岁月’换了店主,装潢没变,可已经物是人非。那盏红灯还高高地挂在门外,却已经没人去点亮它。那把被王文杰撬开的手铐还在他兜里,拿钥匙的那个人却不知道哪儿去了。
王文杰甚至想到了报案,可是不行,他算是林烨什么人呢?报案,怎么也轮不到他。
好不容易通过王志文联系到了林烨的家人,人家说,林烨出门旅游了,怎么,还得向你汇报么?
王文杰尴尬得脸通红。
王副局长倒是显得很高兴——儿子啊,现在你总该去分局了吧?那个小小的派出所,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没有,的确没有了。
儿子说,好吧,您看我什么时候去报到?


说点题外话,关于‘老蒯’的,因为有读者在问这个字:
熟悉烟狗的文的朋友晓得的,俺‘相当’不会取名字55555555可是,俺‘相当’知道,对一部耽美小说来说,主角的名字是‘相当’重要——所以,俺‘相当’苦恼5555555555555
和朋友聊起这个话题,被笑话了一场。朋友说给主角取名字是最容易的,尤其是耽美小说,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取个复姓,司马司徒司空司寇、东方西门南宫北宫、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停!说走嘴了5555555555
俺说这容易,当年读书的时候没事干,专门搜集复姓玩,搜罗了足有100多,随便揪几个就玩得转了。然后俺就打算把老王家照独孤求败那路子改一改,包仁杰改成‘轩辕拯’……
改了一会儿俺发现不行,这不是警察故事,整个一武林世家——这么发展下去,王爱国肯定是继承他亲爹的本事,飞檐走壁妙手空空,然后老王家就成了六扇门,大义灭亲把儿子逐出山门,各大门派再跳出来主持正义……这份乱喏!
朋友于是接着教俺,说没关系,你可以这样——给主角取个特有学问的名字,最好是10个人有8个都不敢认的,生怕不小心读错了让人笑话的,这样就显得你特有学问,谁敢说你取得不好谁就跌份!对对对,就得让读者读你的文的时候,手里捧着本大字典,《新华字典》都嫌不够用,至少得是《辞海》《辞源》,最好是《康熙字典》!跟编辑建议下,出一本耽美搭配一本字典,保证赚钱……我们的口号是:不取最好的,就取最难的!
俺想了一下,于是就小心翼翼写了个‘蒯’字给他,“您老看看,这个字,中不?”
“中!嗯,咋念?不是念‘荆’的吧?”
“当然不是,这个字念kuai,三声。来,跟我念:科呜矮——蒯!”
“好!就用这个!”
本来到这里也就皆大欢喜了,偏偏俺得意忘形,接着冒犯了几句:“其实这个字很简单啦,俺小时候住在北京的胡同,邻居二大妈一提起她老伴儿就说‘我们家那老蒯’如何如何,其实就是说‘我们家那老东西’啦。老蒯,就是老头老太太称呼家里人啦,一点都不雅……喂,你脸怎么绿了?”
朋友给了俺一个‘古色古香’的评价:朽木不可雕也!
好了,现在你知道这个字怎么念了?来,跟我念:科呜矮——蒯……


23
要说官当久了确实不一样,老谋深算的王副局长当然不可能把儿子安排到自己的手底下来——这当中的弯弯绕绕,如你我等俗人是轻易参不透的。
王文杰到西城分局报到的那天,正好是上级领导下来视察工作,高档车排满了停车场——场面壮观,气势如洪。分局大门口挂着长长的大红条幅:热烈欢迎省厅市局各位领导前来视察工作!金光灿烂的大字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西城分局的张局长说起来也不是外人,当初在警局大院里,没少被小哥儿俩折腾——至今仍然咬牙切齿,对同僚王志文‘好好锻炼锻炼’的请求答应得很干脆:“放心!你儿子到了我手里,就是块生铁我也能给他熬熟喽!”
几乎是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是一团火。
所以,王文杰的心情,不是不忐忑的。
在人事科报了到,手续还没办完呢那边已经过来催了:“你!对,叫你呢新来的那个,赶紧的跟着跑一趟,刑警队缺人手,快!车在门口等着呢!”
一趟车拉出去,呼啸颠簸着,西城分局刑警支队新任警员王文杰的刑警生涯,就此展开。
其实王文杰这会儿的身份还不明确,上面也没定下来他的具体工作。一切都是机缘巧合,正好出了个大案子,刑警队人手不够过来拉壮丁,偏偏大家都去迎接上级领导了,王文杰就这么被拉过来了。
虽然从小在警察堆里长大,大大小小的案子听也听得耳朵生了茧子,可是,这么亲自参与大案子的侦破,还真是第一次。
所以,虽然一路上颠颠簸簸警笛凄厉,虽然烂泥潭一样的羊肠路把好好的警车变成了海盗船,虽然人人脑袋都被车子顶棚撞出了一个个青疙瘩,虽然虽然虽然……王文杰的心情,仍然不可逆转地,由忐忑不安变成了豪情万丈——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开车的刘队长黑着脸扔过来两个字:“闭嘴。”
刘队长显然不是李克勤的歌迷,显然不熟悉《红日》,显然不知道这么一首积极向上充满斗志的歌曲其实很能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更显然——他一点也看不上这个靠着老爸的关系混进来的毛头小伙子。
其实说起来刘队长也不是外人,二十多年前他刚从警校出来的时候,就是在时任市局刑警大队长的王志文手底下实习的——王志文给他的实习鉴定打了五个优加一个叹号,并且预言该刘同学有朝一日必将是一颗璀璨耀眼的警界新星……可惜的是这个预言是如此的错误,刘同学在二十年里兢兢业业却官运平平——也就难怪他对王文杰是如此如此地不感冒了。
当然了这只是王文杰单方面的想法,他单纯地以为刘队长对他只是‘迁怒’——想当年王志文当刑警大队长的时候,上上下下的人物几乎都得罪光了,他手下的几个得力干将无一例外全都被打入冷宫,其中最冤枉的就属这颗倒了血霉的‘警界新星’,仅仅因为一份实习鉴定就被认定为铁杆‘王家军’,从此一蹶不振二十年不得翻身。所以刘队长才会对他不假辞色的吧?王文杰这么想。
一路上胡思乱想,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七星水库。
七星水库是个半荒废的水库,位于城乡结合部,虽然离市区不远,可是因为交通极其不方便,所以十分地偏僻,也所以,经常被一些不法分子当做天然的犯罪乐园。
水库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附近派出所的警员以及当地的老百姓。刘队长下了车,冲后面一挥手:“带上来!”
后面的车上下来了几个人,中间夹了个戴手铐的小个子,面如死灰,被两边的警察架着,瘫成一堆烂泥。
“哼!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当初杀人的时候你胆子怎么就那么大呢?起来,说!抛尸地点在哪儿?”刘队长狠狠踢了小个子一脚。
小个子连眼睛都不敢睁,耷拉着双手胡乱指了指水边的大柳树:“就……就、就是从那棵树的边上扔下去的。”
“行,通知水库放水了没有?叫他们再快点!”刘队长指挥派出所的人维持现场秩序,然后开始点名,“你,你,还有你,新来的说你呢别东张西望的有什么可看的!你们几个赶紧做准备,下水捞人!”
王文杰觉得头有点疼,什么下水捞人?明明是下水捞‘尸’……唉,当初在东门派出所可没干过这差使,整个辖区最大的一次案子也不过是两口子吵架跳楼的,王文杰忽然强烈地怀念起林烨来。
水很快就放得差不多了,刘队长穿上了胶皮衣小心地探了下去,不耐烦地招呼着后面:“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王文杰硬着头皮跟了下去。
死者是个风尘女,因为嫖资的问题被嫖客——那个小个子——杀人,并且碎尸。尸体被碎得很彻底,一块一块的,被丢进了水库。刑警们在大柳树下发现了一些烟头,据说是凶手蹲在树下一边抽烟一边‘干活’留下来的。
水库的水没有完全放干,水底很浑浊,烂河泥的味道直冲脑门,臭到要死。大家小心地在水下摸索,没人说话,只管低头干活,偶尔摸出点东西,便小心地送上岸,然后再回去接着摸。
王文杰跟在刘队长后面,埋着脑袋一声不吭地干着,他很想摸出点什么东西来,给这个姓刘的家伙看看。可是脑袋里却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当初,包仁杰初到市局刑警大队,王大队长是不是也是那副嘴脸?
其实这是没有可比性的,当年王大队是一心指望老包队长能后继有人,所以对包仁杰的态度其实还是很和蔼的;而如今这个刘队长根本就是瞧不上他,毕竟西城分局的干部子弟比耗子都多,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金玉其外那什么其中的……啊!
摸……到……了,王文杰目瞪口呆地盯着手里的东西,除了一个‘啊!’字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叫唤什么?有什么可叫的!”刘队长回头看了一眼,转身冲岸上喊,“把家伙拿过来,找到头了!”
女尸的头,纠结的乱发,肮脏冰冷,眼睛已经没了,是两个黑洞。王文杰屏住呼吸,小心地把东西送上了岸。
然后回来,继续摸。
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终于摸得差不多了,刘队长终于宣布收队,王文杰这才感觉腰已经酸得直不起来了。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累得够戗,懒得说话,刘队长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打开了CD机放起了音乐——“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典型的靡靡之音。王文杰觉得刘队长有点心理变态。
回到了分局下了车,刘队长终于说了话:“喂,到刑警队来吧,我们人手不够。”
“如果人手够了你是不是说啥也不会要我?其实你要不要我都无所谓,上面安排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坚决服从组织安排。”王文杰打着官腔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刘队长的脸更黑了。


24
王文杰就这么成为了一名刑警,虽然距离某人所要求的——“出色的、卓越的、无与伦比的、舍我其谁的,好刑警”——还很遥远,可是毕竟,这就算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步。
王志文这会儿就算是‘死也瞑目’了。
王文杰倒没觉得怎么样,他对这个行当实在提不起兴趣来,毕竟是在警察大院里长大的,从小到大,看得太多太多了。刑警这个行当,在电影电视小说报告里,威风八面无限风光,要多拽有多拽要多帅有多帅要多有面子就多有面子……可是!
你见过晕血的刑警吗?你见过跪搓衣板的刑警吗?你见过犯了错误通宵写检查的刑警吗?见,过,吗?
王文杰是见过的。不光如此,他还见过更多一些别的。所以,他没什么可说的。
不过呢,王文杰对自己的新行当虽然谈不上热爱,倒也没觉得有多排斥,谁让自己落在了警察世家呢,简直就是命中注定要干这一行的——从这一点来说,他和当初他的二爸爸包仁杰的处境几乎是一样一样一样的。当然了我们说的是‘几乎’,这也就是说,他和包仁杰是不同的,他对自己的工作能力还是有自信的。
读警校那会儿,王文杰的理论课虽然不怎么样,综合成绩倒还不错。从小打架锻炼出来的身板儿,能跑能跳能踢能踹,回回运动会都能拿个名次回来。当刑警嘛……自然是不成问题。
王文杰甚至觉得有点‘大材小用’,他感觉自己应该是进市局的材料。
可是刘队长就是不把他当块‘材料’!干活的时候少不了他,表扬的时候就没他的事儿,总结经验教训的时候倒总不忘捎带着点拨他几句——就连队里的‘老四川’都看不下去了,指着队长的鼻子问:“摔摆人唆?”
王文杰也觉得队长在‘摔摆’他,虽然他并不是太懂‘摔摆’是什么意思,可是至少他看出来,姓刘的绝对是挟私报复没安好心,打从心底里头瞧不上他。
王文杰越来越觉得这一行没意思了。
“真的!没劲透了!” 他跟弟弟说,说的时候还一直一直地皱眉,脸苦得像晒蔫了的茄子。
王文杰是在大众剧场附近碰见王爱国的,完全是碰巧,他正拿着手机跟他弟弟说着话——剧场的广告牌上打着大字,北京来的名角儿大腕,要演《兵圣孙武》,他记得弟弟很喜欢这出戏。
然后,他就听见墙那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行啊,我没空,正上课呢,这几天都没空,算了吧反正以后有得是机会。谢谢啊哥,哥……”
前面一个‘哥’是对着手机说的,后面一个‘哥’是王爱国转过墙角迎面撞上了王文杰。
然后就没了话,王爱国的脸红得能煎鸡蛋。
王文杰也很尴尬,不过他很快调整了情绪,微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看不看?”
王爱国红着脸点了下头。
王文杰跑到售票口买了两张票,再跑回来,王爱国的脸已经不红了。“哥,是今天晚上的?”
“是,先找个地方聊聊吧。”
两个人找了间清吧,要了一壶碧螺春,坐了下来。店里没什么人,很安静,连背景音乐也没有。
桌子上点着小小的红蜡烛,小小的火苗,小小的光。
“说吧,为什么骗我?”王文杰拿出了审案的架势。
“我骗你什么了?”王爱国端起茶杯啜了一小口,“这茶……味儿不正,至少是一年以前的陈茶了,水也不好,像是自来水。”
王文杰也端起茶杯啜了一小口,什么也没尝出来,就觉得味道还不错。
“先不管那些,我问你,为什么骗我说你在上课?”
王爱国又啜了一口茶,“嗯,我说我在上课?有么?嗯……茶倒是特级茶,可惜就是陈了点,碧螺春最好用泉水泡,桶装水也行,怎么能用自来水呢?真是瞎糟蹋东西!”
“别打岔儿!说,为什么骗我!”
王爱国放下杯子,无可奈何地揉了揉太阳穴,“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我逃课了,OK?”
“哦,是这么回事儿啊,那就算了,以后不许逃课了啊。”
王爱国笑了,笑得他哥心里发毛。
“你笑什么?”
“没什么。”王爱国摇了摇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啥?你说啥?”王文杰没听懂,“别咬文嚼字行不行?你哥这点墨水你又不是不知道。”
“行,那我说明白点儿——关你P事,明白了?”
王文杰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噎回老家去。
这是弟弟第一次这样顶撞他,真的是第一次,对王文杰来说,这是个很沉重的打击,其破坏力不亚于美国鬼子扔给小日本的那两颗原子弹。
王爱国笑着招了招手,“服务员,掺茶。”
王文杰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弟弟就好象换了一个人,变得陌生了,变得成熟了,变得让人不认识了,变得不像他印象中那个听话聪明活泼可爱的小弟弟了。
原来,每个人都是会成长的,只是,不是每个人的成长都会被注意到的。
“弟,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别怪我,我是真的忙……”
“忙?西城分局到我们学校只要20分钟,再忙也不至于连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来吧。”弟弟哼了一声,还是笑。
“我说,你别笑了成不?怪糁的,行了,算哥哥错了,我认罚,行不?”
“罚什么啊,谁让你是我哥呢。”王爱国不笑了,“时间差不多了,戏要开场了,咱们走吧。”
出了门慢慢地走,远远地听见剧场的大喇叭已经开始播放开场前的预备音乐了,大概是配合晚上演出的内容吧,放的不是流行歌曲,全是京剧曲牌。
“《夜深沉》。”弟弟说。
王文杰叹了气,他压根听不懂。
“唉,你倒是把燕叔叔那点爱好继承得完完整整。”
“谁说的?”王爱国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根糖葫芦来,一边走一边吃,含含混混地回答,“我可不喜欢听戏,我只是喜欢听这出戏。”
“这出戏?《兵圣孙武》,为什么?”
王爱国咽下去一颗山里红,眯着眼睛想了想:“词写得好吧?我也说不清楚。”
王文杰是不爱听戏的,他纯粹是‘陪太子攻书’,基本上,所有的戏曲对他来说,都只有催眠的作用。
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睡得很香,一直到王爱国把他推醒。
“醒醒嘿,马上就散场了。”
台上已经是开始拉幕布了,闭幕曲响起来,老生孤独地唱着:
“……
自古多情伤离别,一别就此成永诀。
人已去恨未竭,心撕裂痛难歇。
生为人杰,死也壮烈,
伤心欲绝,谁与冤魂昭雪?
文章一卷传千古,大路朝天人孤独。
惆怅情怀向谁诉,留一部天书后人读。
………………”
王文杰听呆了。


25
一直到曲终人散过了很久,王文杰还是呆呆地定在座位上,咀嚼回味着那几句词——人已去恨未竭,心撕裂痛难歇。生为人杰,死也壮烈,伤心欲绝,谁与冤魂昭雪……
忽然就胸口发疼心如刀绞。那盏高高挂起的红灯,终究还是引不来那个逝去的魂。
“哥你到底睡醒了没有?走不走?你不是打算在这儿过夜了吧?”王爱国递过来一根香烟。
王文杰接过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再深深地吐出去:“唉,走吧。”
走出去一条街去才想起来:“你怎么能抽烟呢?你还是个学生呢!”
“那烟不是我的。”王爱国摇摇头,“再说了,谁说学生就不能抽烟?你怎么什么都要管。”
“管管你怎么了?我是你哥。”哥哥有点恼火了。
“对,你是我哥。”弟弟点点头,“可你不是我妈。”
王文杰一口烟呛进了肺,咳嗽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差点没翘辫子,这才明白广东人那句‘顶你个肺!’有够多么恶毒。
咳完了王文杰想起来一件事:“刚才那个戏……明天还演么?”
王爱国叹了一口气,“刑警的工资有这么高么?花200块钱进去睡一觉,还嫌不过瘾?早知道我也去读警校了。”
“你可千万别去!没劲,真的!没劲透了!”王文杰苦了脸。
“哈,你这话可千万别给大伯伯听到,他会气出脑溢血的。”王爱国吐了下舌头,“对了,老头体检查出‘三高’,你知道不?”
“什么‘三高’?”王文杰有点愣神。
“血脂高,血糖高,血压高,大夫说要注意,不然这样下去不得了。”
“哦?我说呢,我上次回去,老头吃饭前吃了几颗药,连酒都戒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肯说,。”
“他不说你就不管了?怨不得燕叔叔说你是个白眼狼呢。”
“燕叔叔?我招他惹他了这么说我!”王文杰很愤怒,“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啊……”王爱国学燕飞的样子耸了耸肩,“如果当初包姐姐把你分给他的话,他肯定比大伯伯他们下手还要狠,肯定是把你往死里揍,因为你欠揍。”王爱国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先揍死你!”王文杰终于反应过来弟弟在寻他的开心,两个人笑闹追逐着在街头追打……
“大半夜的严禁喧哗!你们两个,把证件拿出来!”正好路过的巡逻警大声喝令。
大水冲了龙王庙——把证件交出去的时候,王文杰这么想。
巡警同志态度不错,一看是同行立刻就换了副笑脸,随口还搭讪着扯了几句闲篇:“哟,你们是哥儿俩啊?嗯,长得挺像的。”
巡警同志走开以后,弟弟冲着人家悄声说了句:“这警察八成有夜盲症。”
哥哥不乐意了:“别瞎说,我看人家眼光不错,咱俩长得是挺像的嘛。”
“我看你也有夜盲症。”弟弟说。
俩人叫了辆出租车一块儿走,先送弟弟回学校,然后王文杰再回分局宿舍,反正离得不远,走路也才20分钟,坐车也就几分钟就到了。
在车上弟弟塞过来一个东西:“拿着。”
是个很精致的MP3,看上去还蛮新的,王文杰认识这东西,这是他用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给弟弟的礼物。没想到好几年了,还跟新的一样。
“给我这个干什么?哦对,这个功能太少了,该换一个了是不是?我那时候不是没钱嘛,说吧,想要个什么?我给你买。”
“你给我买?”王爱国发了脾气,“我想要月亮,你买得起吗!”
出租车司机不失时机地放起了音乐——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王文杰说你等着吧,等我存够了钱,一定把月亮买给你!
王爱国笑了,笑得很甜。“行,我等着,多久我都等。那个MP3里头有刚才那出戏的选段,于魁智唱的,唱词也有,你要是想听就拿着听吧。”
“哦?”王文杰迫不及待地戴上了耳机。
激昂悲壮的音乐响起来,人已去恨未竭,心撕裂痛难歇……从来没想到,原来,戏曲能有这样强的感染力,能让唱的人心痛,听的人心碎。
“生为人杰,死也壮烈……这词,好象林染。”王文杰喃喃地说,眼睛涩涩的。
王爱国沉默着,握了下哥哥的手,轻轻的,再握了一下,重重的。
“有林烨的消息么?”
“没有,”王文杰摇摇头,张开胳膊把弟弟揽进了怀里,“我到处都打听遍了,没有,什么消息也没有。”
“你何必舍近求远呢,大伯伯肯定知道的,你怎么不问问他?”王爱国靠在哥哥怀里,扯过一边耳机来一起听。
“我当然找过了,软的硬的都使了,老头就是不吃我那一套。”王文杰很郁闷,他连绝食斗争都搞出来了,王志文可倒好,一句话就把他打发回来了——
“你以为你是包仁杰啊?”
王爱国听得哈哈笑。
“也是,你又不是二伯伯,饿一顿能叫他心疼死。”
“唉,老头那个原则性啊……”王文杰苦笑着叹气,“能得罪的人都被他得罪完了。”
“对,剩下的都被咱们俩得罪完了。”王爱国回忆起小时候那些事,实在是捣蛋到了头,“你们那个张局长,咱们小时候玩火把他家大门烧了个窟窿的那个,他这些日子没少折腾你吧?”
“他倒没折腾我……”王文杰嘀咕着看了看表,“就是那个姓刘的,处处针对我,我看哪,八成是他以前实习的时候被我爸得罪了,所以成天找我的茬儿。”
“你可别这么说,”王爱国坐直了身子,转过脸看着他哥,“我听说,你们刘队长这辈子最服的人就是王志文,你爸爸,我大伯伯。”
“是……吗?”王文杰有点吃惊,还想再问下去,司机却刹了车。
“我到了,哥你回去吧,再见!”王爱国匆匆下了车,挥了挥胳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昏暗的路灯下,孤独地挥着胳膊的大男孩,目送着车子慢慢开远。
这场景永远地留在了王文杰的脑子里,就像一幅褪色的油画。


26
王爱国哼着歌儿进了学校——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夜已经很深了,宿舍楼早已上了锁,虽然寝室远在三楼,可是这难不住王爱国——爬水管是他的强项,是遗传,是天赋。
“啐!啐!”王爱国向手心啐了两口,摩拳擦掌,准备开练。
“爬得上去么?小心别掉下来。”身后一人轻声提醒。
“没问题……”王爱国没回头,可是也没有继续动作,他觉得背脊发凉——这是一种预知危险的第六感,一样是遗传,是天赋。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王爱国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一个姿势:两只手抱住水管,一只脚撑住墙,另一只脚撑着地——就像那部很著名的电影里面那个很著名的角色……
“你这样子,很像《地雷战》里面那个偷地雷的。”身后的那个人说。
王爱国放下手脚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叫了声‘蒯老师’,他有点吃惊,老蒯是从来不跟学生开玩笑的。
老蒯显然已经习惯了学生这么称呼他,点点头,目测了一下高度:“咱们学校的宿舍楼层高都是三米,三楼是六米,再加上窗户的高度是一米,一共是七米,你一般要爬几分钟?”
“爬得慢的话,五分钟;爬得快也就不到一分钟吧。”
“怎么会相差这么多的?”老蒯掏出香烟,啪地打燃了火。
“速度取决于有没有人中途打扰。”王爱国也掏出了烟,“借个火,行吗?”
老蒯的打火机是ZIPPO的,上面刻着一个狼头,看上去很帅气,火苗窜得很高,在夜风中屹立不倒,险些燎到王爱国的眉毛。
“你的意思是说我打扰你了?”老蒯像是炫耀似的反复开关着那个可怜的狼头,啪,啪啪!
“不是不是!”王爱国赶紧解释,“蒯老师您……找我有事?”
“今天下午的答疑,全班就你一个人没到。”老蒯开始说正题。
“下午没课,我出去办点事,没人通知我要开会。”王爱国很镇定。
“那是因为你不接电话。”老蒯终于收起了打火机。
“我手机没电了。”王爱国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嗯……这个,也是遗传。
“什么事办到现在才回来?”老蒯刨根问底,还亮了亮手表。
“我爸病了,我去医院,可以么?”王爱国硬着头皮继续扯谎,虽然他很想像下午对待他哥那样,温文尔雅地、斯文有礼地,来一句“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或者,干脆地、粗鲁地,来一句“关你P事!”
“可以啊,不过……哪家医院?”
王爱国有点招架不住了,嗯……
“是不是大众剧场啊?”老蒯吐了个烟圈。
王爱国感觉今天大概是撞了鬼了。
“我也去看了,是出好戏。”老蒯点点头,叹了一口气,“下午的答疑是关于期末考试的,我上个礼拜就通知过。你上次测验不及格,期末要是考不好,就得补考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拿前程开玩笑!看戏?儿戏!”
王爱国被训得一愣一愣的,不光愣,还困——要知道这会儿已经是半夜了。真不知道老蒯的精力怎么就这么好,有什么话就不能明天说嘛!
“算了,唉,明天下午4点带上课本和笔记到我办公室来,我把重点再给你划一遍,再敢不到的话就准备直接补考吧!”老蒯低头看了看手表,转身要走。
“蒯老师,我可以抄抄同学的笔记就行了,不、不用麻烦您……好,我记得了,我明天下午一定来!老师再见!”王爱国改口改得很快,因为老蒯的脸色已经不是能用‘难看’两个字形容的了。
“站住!”老蒯忽然又叫住了王爱国,“不许爬水管,你等着,我帮你叫门去。”
王爱国已经不敢再发表意见了,虽然他觉得爬楼梯比爬水管累多了。
老蒯很快叫醒了值班老头:“对不起啊,我们班上这个同学生病了,刚从医院打完吊针回来,麻烦您开一下门。”
王爱国赶紧配合着低下脑袋咳嗽两声。
其实很想笑,原来老蒯撒起谎来一样是连眼睛都不带眨的,天赋啊天赋!
轻手轻脚地回了宿舍,虽然动作已经不能再轻了,还是把几个哥们儿吵醒了,老六迷迷糊糊地抱怨:“你小子吃了豹子胆了,连老蒯的答疑都敢逃,他都快把你的手机打爆了!”
王爱国没说话,匆匆地洗脸洗脚爬上了床,躺下来以后才开口:“哪个叛徒把我去看戏的事情捅出去的?趁早坦白交代,不然别怪小爷我翻脸不认人啊!”
宿舍里立即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在瞬间进入了一级休眠状态。
王爱国笑了笑,翻了个身,睡了。
月亮在窗外悄悄唱歌,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爱你有几分?我的心不变,我的情不移,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想要月亮,你买得起吗!”
“你等着吧,等我存够了钱,一定把月亮买给你!”
“行,我等着,多久我都等。”
……
下午四点,王爱国准时站在了老蒯的办公室门前,门上着锁,那种非常非常古老的,大铜锁。
等了半个钟头,王爱国开始给老蒯打电话。
不在服务区不在服务区……稍候再拨啊稍候再拨……
王爱国没敢抱怨,老蒯明摆着是故意的。
就在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老蒯来了,第一句话是——你先把办公室打扫一下,我还有点事,一会儿再来。
王爱国很想说补考就补考老子豁出去了怎么着吧!没敢说,他豁不出去,5门补考就没学位了,他丢不起这个人。
擦完了桌子扫完了地,刚坐下歇了一会儿,老蒯回来了,扔过来一个肯德鸡外带包:“吃吧,吃饱了再看书。”
王爱国狼吞虎咽地吃完,刚打开课本打算干正事,老蒯说:“先把饭钱付了,一共是二十八!”
王爱国一点没心疼,笑眯眯地掏出钱包:“老师,三十块,不用找了。”
真的,他真的一点都不心疼,这三十块花得太TMD值了,期末考试的卷子就在老蒯的办公桌里锁着呢。


27
王爱国知道自己的身世,很早就知道了。七岁那年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他刚从床上爬起来,王其实过来给他穿衣服,新衣服,很贵的那种。王其实说一会儿要带他报名去——“以后上了学可不许欺负同学啊。”王其实说。
王其实忘了嘱咐儿子,不光不许欺负同学,也不许欺负老师,还有邻居。
儿子点点头,扯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爸爸,我亲爸爸是不是包姐姐说的那个大盗,偷了好多东西的那个?”
王其实愣了一下,然后说,什么大盗,是小偷。
小偷就小偷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能把这一行干得这么出色的,不多。——燕叔叔说。
所以王爱国一点也没觉得自卑,有个当小偷的爸爸和有个当警察的爸爸,同样光荣。也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在这一方面有着出色的遗传和天赋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既然老天给他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不充分利用实在是暴殄天物。
所以,那次期末考试,王爱国他们宿舍的几个哥们儿,全都拿了高分。
可是,王爱国却只拿了个总评60分,刚刚及格。
老蒯说,你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其他的,我就不说了,你也别问了。真问出点什么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王爱国只好什么都不问了。
倒是老六看出点门道来,我说,老蒯八成是知道你上次考试发烧的事情,这次卖个面子给你,算是扯平了?
王爱国说别跟我提那次发烧的事,丢死人了,全班最后一名,TNND!
老六说你这回也是最后一名啊哥们儿,节哀顺便。
老大也搭了腔,对,丢啊丢的就习惯了。
回家跟燕叔叔一说,燕飞摸摸他的脑袋,没关系,你小时候还考过零蛋呢。不过……那一次你可没作弊。
王爱国说我知道错了,回头我就找老蒯认错去!
燕叔叔说你们老师脾气够好的,哪个学生敢叫我‘老燕’的话,我非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放假前开了个班会,主题是‘新时代青年的成材方向’,系里交代下来的任务。
老蒯借了系里的会议室,带着大家念了几篇报纸,算是走了个过场。然后宣布,下学期开学,每人要交一份关于这个所谓‘成材方向’的思想汇报,不少于一万字。
顿时哀号一片,老蒯你太狠了。
“别怪我,这是系里布置的,我也没辙。”老蒯黑着脸抱怨,“我比你们还累呢,我得写三万字的教学总结。对了,我不管你们是抄也好,编也好,从网上下载也好,总之,给我完成了,OK?别让系里挑毛病,就这样,散会!”
王爱国倒是胸有成竹,他爸那儿有的是失足青年思想报告,随便拣一篇抄抄就能应付过去。
真正不好应付的,是老蒯。
等其他人都散了,王爱国磨磨蹭蹭地走到老蒯跟前,“蒯老师,我……我是来承认错误的。”
老蒯的两只眼睛盯着他,一直盯得王爱国低下了头。
“行了,你也别道歉了,其实我知道你的水平,即使不作弊,也一样能通过的。”老蒯显得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不过,不要有下一次,我是不可能给你第二次机会的,明白?”
王爱国松了一口气,“谢谢老师!”
“别谢我!”老蒯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拉上了会议室的门。
临下楼的时候老蒯忽然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问了句:“那天晚上看戏,坐你旁边打呼噜的那个……是你哥哥?”
“啊?啊是。”王爱国没提防,老蒯怎么冷不丁地问起了这个?
“他叫王文杰?”
“啊是,老师您认识他?”
老蒯摇摇头,“我认识他同事。”
“哦,是吗?呵呵,老师再见。”王爱国有意磨蹭了几步,拐弯进了男厕所,他可不想跟老蒯一块儿下楼。
“我本是一穷儒太烈性,冒犯了老太师府门庭……”,王爱国一进厕所就扯开了嗓子,庆祝自己成功过关。
这段《打棍出箱》是燕飞一字一句地教给他的,说句良心话,唱得不怎么样。不是燕飞教得不好,戏曲这东西也得靠天赋。
一个学生刚要进来,捂着耳朵又撤了出去。
“不懂艺术!”王爱国摇了摇头,掏出手机给他哥拨了个电话。
王文杰很爽快地答应请客,他正好即将拿到一笔奖金,迫不及待地想跟弟弟吹嘘一下自己的英雄事迹。
“那家伙死定了!四个人啊,他切菜一样地就给切了,真TMD杀人不眨眼!”哥哥嘴里嚼着涮羊肉,挥舞着筷子模拟切菜的动作,满头都是汗——“唔,好吃,真香!TNND,好几天没吃顿象样的了,我饿得能直接塞进去一头羊!”
事实上,如果不是穿着警服,别人很难分辨得出来王文杰正在形容的那个‘杀人不眨眼’不是他本人——刑警王同志此刻的形象实在是太糟糕了:脏得不成样子的警服;几天没梳洗已经感毡成一片一片的头发;胡子倒是刮了一下,可是明显地没刮干净,一道一道的;眼睛里满是红丝,血红血红的,十分骇人。总之,活象一个正在躲避公安干警追查的在逃杀人犯。
“我们两个人——TNND刘黑脸,居然只派给我们两个人!——就蹲在他那个姨妈家对面,他是他姨妈养大的,我们准知道他肯定,得投奔他姨妈去!我们就在对面的楼上,架个望远镜,轮流监视,一分钟都不能放过。那楼是个烂尾楼,没水没电,连洗脸都没法洗。饿了就啃面包,渴了就喝矿泉水,累了就在地上躺一会儿……”
弟弟心疼地夹了一筷子肉,“哥,你慢点说,吃肉,多吃点。”
“嗯!”哥哥咽下一大口肉,烫得哈了一口气,赶紧端起啤酒桶咕咚咚灌下去,“这会儿还在审呢,好家伙,四条人命!我抓到他的时候,他屁股上还别着把菜刀,磨得那叫一锃明瓦亮,简直就是吹毛断发啊!你看我这袖子,就碰了那么一下,你看你看,这么长一道口子,连里面的毛衣都破了!”王文杰扬着胳膊给他弟弟献宝,满脸的得意。
王爱国凑过去仔细观察,火锅的热汽迅速模糊了厚厚的眼镜片,王爱国干脆直接把哥哥的胳膊扯过来。
很整齐的刀口,茬口平整,切割得很漂亮,看来王文杰一点没夸张。
弟弟心疼得眼泪差点没飙出来。
“没关系啦,警服可以再领,这件毛衣反正也旧了,我都不心疼你心疼啥?”哥哥大大咧咧地说,又一筷子肉夹进了嘴里。
王爱国没说话。
“这次破案奖金怎么都该有我的份了,哈哈!你可不知道那个刘黑脸有多抠门,奖金从来不发给我,TNND!不过这回他总赖不掉了,那小子是我亲手抓住的呀,呀呀哈哈!”王文杰学起了京剧花脸的豪放大笑,恨不得来上一句‘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我与那众贤弟叙一叙衷肠……’。
“好弟弟你等着!要不了多久,哥哥准能把月亮给你买回来!哈哈!”
很显然,王文杰已经喝高了,不过王爱国还是被那句‘好弟弟’搞得心里热乎乎的。


28
王爱国把哥哥架回了宿舍。
宿舍里的哥儿们一到了放假,一个个飞得比鸟还快——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和他哥吃这顿涮羊肉,王爱国应该是第一个飞出去的。
王文杰还剩下一点点意识,他用这仅剩的意识分辨出了床的位置,然后用吃奶的力气扑了上去。
架着他的王爱国被一起扑了过去,鼻子撞在床板上,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浓浓的酒臭伴随着王文杰的呼吸一块被抽进了王爱国的嘴里,恶心得他差点没吐出来,“喂,让我起来!”
“不!”王文杰很霸道地死死压住他弟弟,“说!你哥是不是很厉害?说,不说不让你起来!”
“是是是!你最厉害你最棒你英雄你伟大你了不起!让我起来!”
哥哥满意地点点头,睡着了。
王爱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抽出了身子,打了盆热水,给王文杰擦了脸洗了脚,扒掉了外衣外裤,扯开被子给他盖好。吁——累死了!
王文杰打起了呼噜,声音被枕头捂着,显得很闷。
“那天晚上看戏,坐你旁边打呼噜的那个……是你哥哥?”
老蒯那天到底是坐在哪里的,怎么连老哥打呼噜他都听得见?王爱国摇了摇头,拉开被子铺床。
暖瓶已经空了,无奈之下用冷水冲了个‘战斗澡’,冻得哆哆嗦嗦的浑身鸡皮疙瘩,抱着电手炉钻进被窝,啊嚏!赶紧又爬起来找出了感冒药吃了下去。
忽然想起老六曾经说过,喝了酒以后吃感冒药,效果等于春药……王爱国红着脸熄了灯。
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去食堂打了早点,回来看见王文杰正坐在床上愁眉苦脸地抱脑袋。
“怎么了?不舒服?”
“嗯,简直就有一万个锤子在敲我的头。”
“谁叫你喝那么多的?自作自受。”
“高兴嘛。”王文杰苦着脸跳下床,摇摇晃晃地去了水房。
王爱国找出碗筷,开始分配早餐,稀饭、咸菜、馒头、鸡蛋,还有两根火腿肠。水房传来五音不全的歌声,完完全全地不着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王爱国想了一想,又看了一看,把两根火腿肠都放进了他哥的碗里。
吃完饭王文杰接着睡,王爱国收拾东西准备打包回家,就在这个时候王志文来了电话——王副局长到西城开会,顺便过来接俩孩子回家。
看来王志文已经知道了儿子立功的事情并且乐得不轻,要知道王副局长的座驾是从来不给儿子沾光的。
王志文的确是乐得不轻,亲自进了王爱国的宿舍,一看儿子在睡觉,赶紧悄悄摆摆手:“让他睡,别吵他,等他睡醒了咱们再走。”顺手还给儿子掖了掖被角。
看王志文那架势,如果儿子小个几岁,他能唱出几段催眠曲来听听。
王爱国点点头,继续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无非就是个小箱子。可是,如果停了手,就只能和大伯伯一块儿坐着大眼看小眼了。
“你们,喝酒了?”大伯伯忽然发问。
“嗯。”王爱国点点头,意识到老头这会儿正背对着自己看不见这个动作,于是赶紧又补充了一句,“也没喝多少,就几瓶啤酒,他昨天高兴……”
“没关系。”老头摆了摆手,“小刘都跟我说了,这次他干得不赖,唉,干完活也不知道回家换身衣服,瞧这脏的……”
王爱国觉得,大伯伯这会儿一点也不像个堂堂副局长,完完全全是溺爱孩子的罗嗦小老头。
“小刘,就是那个刘黑……队长吧?”王爱国差点没咬了舌头。
“对,刘黑脸。”王志文点点头,吓得王爱国真的咬到了舌头,“这小子怎么给人家乱取外号啊,唉!小刘那张脸哪里黑了?真是,叫我说你什么好!”
最后这一句是对着正在打呼噜的王文杰说的,不过,语气很温和,甚至还带着点儿笑音。
“大伯伯……”趁着老头心情好,王爱国犹豫地问了一句话,“您,真的不知道林烨到哪儿去了么?”
大伯伯显然地愣了一下,虽然王爱国看不见他的表情,“谁?林烨?不知道,听说是出去旅游了,大概是去了欧洲吧。”
好家伙,一句话就把人踢到地球那头儿去了。
“那,林烨真的辞职了么?”王爱国不死心,接着问。
“什么真的假的,这还能有假的了!”王志文不耐烦地看了看手表,“这孩子怎么睡得这么死?都该吃中饭了!”
“有的人天生注定就该是警察。”王爱国没搭茬,慢悠悠自顾自地说下去,“就像老包爷爷,就像您,就像……林烨。”
王志文就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跳起来,使劲推醒了儿子,“别睡了别睡了!我下午还有事呢,快起来,回家了!”
王文杰砰地跳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那家伙来了?我就来我就来!TNND看我怎么收拾这混蛋,四条人命啊……啊啊,爸,您来了?”
王志文忍不住开怀大笑,哈哈这小子,你啊你啊……行了行了,别撒酒疯了,咱们回家!
回去的路上王文杰没忘了嘱咐他爹:“跟刘队长那儿打个招呼啊,这次奖金可不能落了我了!”
结果王志文说,我已经跟你们局长打过招呼了,奖金就算了,你刚进刑警队,还在学习阶段,影响不好。不就是抓了个杀人犯嘛,这种事多着呢,没啥大不了的,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说了,咱家也不缺那几个钱……
王文杰此刻,手上如果有把菜刀——那种锃明瓦亮的,吹毛断发的,杀人不眨眼的——当然了,笔者是说‘如果’,只是‘如果’……
王爱国拽了拽他哥的袖子,小声说:“别管那些了,你把大伯伯盯紧了,他准知道林烨的下落!”

PS:凡是认为俩兄弟喝醉了以后会发生点什么不CJ关系的朋友,请跟俺面壁去……
俺承认俺差点就那么写了,可是啊可是……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啊不!多那个……俗啊……


29
“一个人,贪财也好胆小也好淘气也好什么都可以,惟独不能自私,不能只想着自己不考虑别人!”
燕叔叔说过的这句话,一直一直留在王爱国的内心深处,从来也没有被遗忘过。甚至,随着岁月的流逝,这句话的影响力越来越深刻,简直就是刻骨铭心。
刻骨铭心。
这是一种痛,用刀子一笔一画地在心头刻下,不管会不会流血,不管会不会受伤,不管还能留有多少余地……这句话如同魔咒,总在最不经意的时刻跳进脑子里,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因为这句话,他进了中医学院;因为这句话,他再没有做过那些调皮捣蛋的事情;也因为这句话,他对他哥说——“你把大伯伯盯紧了,他准知道林烨的下落!”
因为燕叔叔希望他学医,因为王其实希望他安分长大,因为王文杰找那个林烨找得快要发了疯。
那天晚上,王文杰趴在宿舍的床上,除了打呼噜,嘴里口口声声是一个名字——林烨。
林烨林烨林烨林烨林烨林烨林烨林烨林烨林烨林烨林烨林烨林烨林烨……
王爱国听了一夜,再这么下去,即使他哥没疯,他也得先疯掉了。
“爸,再给我讲讲林染的事吧。”不知道为什么,王爱国觉得,要想知道林烨的下落,还是得从林染那里打开突破口。
“林染?哦,那个林染啊……”王其实正在数钞票,嘴里还唱着不三不四的自编的小曲——请到天涯海角来,有位姑娘要跳海。说了一声咕得白,扑通一下跳进海……
趁着燕飞放了寒假,两口子打算带上儿子去一趟海南岛,所以王其实此刻心情很舒畅。
也所以,他很愿意回答儿子的问题。
“那个林染啊……唉,儿子啊,不是爹不想说,实在是爹知道的全说了啊。”王其实挠了挠头发,显得有点为难。
“林染到底是怎么死的?”王爱国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爹。
王其实继续挠头发。
“林染,到底,是,怎么,死的?!”王爱国步步紧逼,“你是搞档案的,你肯定知道!”
王其实吹了声口哨:“儿子啊,不错,你爹是搞档案的,可是,难道你以为你爹这几年的先进奖金是白得的?去,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收拾你的东西去,明天咱们去海南!”
“好吧,至少告诉我,林染的孩子,现在在哪里?”
“什么孩子?林染哪儿来的孩子?你胡说什么呢!”王其实抖抖手里的钞票,“瞧!又数错了!”
王爱国瞟了一眼王其实手里的钞票,不耐烦地说:“别数了,一共是八千七!说,林染的孩子在哪儿?!”
王其实不敢置信地低下头,把手指放进嘴巴里舔了一下,飞快地又数了一遍钞票,得意地笑起来:“哼,明明是八千六,真是的,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有特异功能呢。”
“地上还有一张,你刚才掉的。”王爱国用手指了指,“这可不是特异功能,这是遗传,听说优秀的大盗都能看一眼就知道有多少钱,所以很早以前我就开始练习了……说吧,林染的孩子,在哪里?”
“林染没孩子!”王其实也不耐烦了,趴在床底下撅着屁股把掉在地上的那张钞票捞出来,不再搭理儿子。
王爱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托腮想了想:“会不会……我哥就是林染的儿子?”
王其实吓得趴在了床底下,手忙脚乱地退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冲儿子发了火:“你什么脑子啊!算清楚,林染要是活着,也就是30出头,他能有个20多岁的儿子吗!再说了,林染死的时候,他那孩子还在他娘肚子里呢!呃……”王其实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地闭了口。
“呃?呃什么呃?”王爱国慢条斯理地爬起来,拍了拍屁股,“说吧,那个孩子,在哪儿?”
王其实叹了一口气:“唉,好了好了我说!反正这个跟那个案子的关系不大,说出来也没关系,TNND!你一定要知道?”
王爱国点点头。
“唉!”王其实又叹了一口气,“林染的孩子……压根就没出生,他老婆把他的后事料理完,抚恤金一领到手,立刻就去把孩子做了。”
“做了?”王爱国一愣。
“对,堕胎,手术,人工流产,明白?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多领点抚恤金,她可能早就把手术做了!”
原来,这,就是大家都不愿意提到那个孩子的原因。他,根本就没有来过这个世上。
王爱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再要带个孩子,想往前走一步都难。再说了,养活孩子不容易,一个女人家家,要工作,还要带孩子……林染也没留下点积蓄,就那点抚恤金,够干啥的?林染家里又穷,挣得不多,还得供弟弟念书……”王其实唉声叹气,与其说在宽慰儿子,不如说是宽慰自己。
“真的,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事情太多了,咱们市哪年不得死几个警察?有几个遇到这种情况会把孩子生下来的?唉!”
王爱国沉默了,的确,从小在警察堆里长大,这种事情,他听得太多了。
“你燕叔叔不愿意你干警察,也就是因为这个。”王其实继续说下去,“干这行,真的,没什么意思……”
“爸,您别说了,我懂。”王爱国拦住了他爹,“我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去吧,早点回来,顺便去趟你哥那儿,把他们都叫过来,晚上燕飞要做炸酱面,叫他们一块儿过来吃。”
王爱国点点头,拉开了门。
外面很冷,刮着大风,天黑沉沉的,看起来要下雪。
几个穿着花花绿绿的小伙子在院子里摆酷,长长的头发破破烂烂的牛仔服,几把音色极其漂亮的吉他,旁若无人地大声歌唱。
风吹着落叶,吹得到处是灰,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让风吹,多少年少轻狂的梦。是谁和谁在风中松开的手?是真情,谁在乎天长地久?是梦境,怨只怨不能回头……”
燕飞拎着菜篮子从外面走进来,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了一句:“这年头流行复古么?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小阿飞们干的事啊。爱国你干吗呢?”
王爱国没听见燕叔叔的话,他正低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是谁和谁在风中松开的手?是谁和谁?谁和谁?
是林染?还是林烨?是王文杰?还是自己?
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掉进了满地的尘土里,没留下丝毫痕迹。
发表于 2007-1-24 14:24| 字数 30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呀呀Judy大人,我爱死烟狗了也爱死您了呢~~~~~献吻~
发表于 2007-9-22 01:03| 字数 39 | 显示全部楼层
烟狗大的文是一定要支持的
不知道这篇文什么时候能完结啊
追得我都快忘记之前讲什么了
发表于 2008-8-5 23:25| 字数 28 | 显示全部楼层
原来还有续集,惊喜中...... 存起来看,很爱这篇文呢!
发表于 2009-5-12 11:06| 字数 37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啊,烟大的文啊~
想当年看警察故事的时候就对“管杀不管埋”的燕子特别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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