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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是一个细雪漫天的冬天。拉比歪过头,朝窗外望去。黑发少年在离他几呎远的树林进行著每天的晨间练剑。和发同色的发带随著凌利的招式飘动。少年缠著绷带的胸膛左边有时间的利刃。刀光未见,周围数十枝枯枝应声断裂。突然长长的木刀被丢到一边。神田背靠著树干狼狈地滑坐下来。地上是一个星期的积雪,木刀和人落下时都毫无声响。
拉比手中的咖啡还冒著烟,他看见那个冷酷的年轻驱魔师对著雪地上方才复杂步伐留下的脚印发呆。半晌,裸露在雪花下的手肘和手腕微微动了起来。拉比以为他要捡起木刀,却被修长食指下方的一个名字吸引了注意力。神田放下冻得麻木的手,垂下头。战战兢兢地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念出什麽,最後吐出好几口白烟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咬咬牙揪住自己左边胸口的绷带,表情是窒息般的痛楚。Allen·Walker。那个名字被神田修长的食指深深刻在雪地上。
绵绵直下的雪很快就将稍早的一切覆盖。在那之前拉比轻声念出了那个名字。他凝视窗外的雪地很久,没有注意到神田离去时的脚下的凹陷都已经被雪填满了。手里是半杯凉掉的黑咖啡。他说。
好冷啊。
两个年头过去,战争依然时缓时急地进行著。以两个神的名义的战争。伯爵心急了。教团只剩下七名驱魔师。今天下午,只剩下六名驱魔师。
科学班班长瑞巴不知道几天没有刮胡子,胡渣长满半张脸。他身上的科学班制服皱巴巴。Kanda Yuu。他念出任务死亡名单。下面是长长一串殉职的搜索部队英文姓名。印著五十个姓名的纸和他的衣服一样皱。貌似久违的大量屠杀。科穆伊神色凝重地摘下了帽子弯下腰,久久没有动。久到拉比以为他和他的妹妹一样在哭。而科穆伊只是把捏皱了的帽子戴回头上,嘴唇抿成一条刚烈的线。午夜过後,把他们火化吧。他直视前方。清晰又带沉痛的声音回盪在排放五十具棺材的礼堂。死亡天使唱起歌。过了一会瑞巴才僵硬地点点头。死亡是无情的。天使是怜悯的。他们的顶头上司究竟是怎样的。
神田优的个性不容易与人亲近,可想而知目前在礼堂悼念他的人很少。拉比环顾了一下四周,书人说要回书房整理资料先离开,科穆伊脚上套著兔子拖鞋也回到办公室,瑞巴忙著安慰已殉职的探索部队的友人。柯洛利说自己难以接受这种场面把自己关在房里。白发少年和米兰达两天前出任务尚未归来。他调整头带,把身体倚向最近的石柱。他不难过。任何人的死亡都在意料之中。
利娜莉站在一具棺木前面。像当年在船上为了亚连落泪一样,侧脸是一道安静的泪。神田优清秀的脸上被人擦去了血迹,齐眉的刘海和未扎起的黑色长发。即使看不见棺木内的驱魔师,拉比也可以轻易想像共同奋战多年的友人长眠时依旧傲然的面容。利娜莉是这次任务唯一的生还者。对於神田的死她不愿多做说明。认识神田的人都晓得要在他正面腹部造成伤口比娶利娜莉还难,虽然这不是他的死因。听说教团里与神田最亲近的就是利娜莉。因此拉比猜想失去喜欢的人也许真的让她那麽难过。她只是站在那。直到夕阳爬上白色棺木晕成红与紫的斑痕。大腿上的伤耗尽了力气,女孩瘫软倒下,拉比将她抱回她的房间。
一周未启的门内摆设简单,窗户旁的书桌上摆的书覆著一层薄薄的灰尘。十坪大的房间有女性淡淡的馨香。不知道怎麽拉比很不习惯。将利娜莉安置在床上後便起身离开。
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角。等等。
从回来到现在她首次开口。她说等等,神田的事我想跟你说。他回过头看见利娜莉原本漂亮的眼睛周围红肿,未乾的眼泪沾湿了浓密的睫毛。
拉比觉得回头看著女孩的姿势让脖子很酸。「你很累了,现在应该要休息。有事明天再说吧?」他安抚似地微笑。
「……不行……不行。他们午夜就要火化了。」
「那……我叫科穆伊去来。」扯著衣角的力道很小,拉比想把女孩纤细的手拉开。可是那力道突然猛烈增大。「哥哥他不了解的。一定要和你说。」
这下伤脑筋了。拉比一向避免麻烦事,可是现下的情况不容许他拒绝。尤其当对方是个大腿受伤的柔弱少女。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他缓缓坐到床沿。「到底发生什麽事?」
「那个时候恶魔已经剩不到十只了,神田去做了前锋,我在後面掩护。」女孩吞了口口水,声音微弱冷静。
「当神田冲出去的时候,突然冒出了五十只的等级三恶魔,我们发现是陷阱已经太晚了。原来他们埋伏在附近整整一周,等我们的消耗体力。神田他累归累,还是破坏了将近一半数量。我则是在他的东边破坏了十五只。直到东边已经没有恶魔的踪迹,我看向他。他捂著胸口,六幻在他脚边解除了发动状态。我朝他奔去,踢坏最後一只恶魔。他的腹部不停冒血,伤口不深,不会致命,但是他喘著气好像连呼吸都很困难。拉比,你知道神田胸前的咒印吧……」
光线暗下,窗外传来雷闷哼似的嘶鸣。
「……嗯。」
「执行任务前哥哥明明帮神田计算过了,明明还有时间的……」女孩让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听得出压抑和疲累。
「神田咳出了一口血,他说利娜莉。他从来没有这样跟我说话,那麽轻那麽柔。他接著说,腹部这个伤口他可以避开的,只是一瞬间他想起了一个人。光是想那个人就耗尽他所有的气力,连一步都动不得。我注意到他的伤口没有愈合的迹象,血流到我扶著他的手。我才明白那个伤是计算外的。他想到的那个人是计算外的。他闭上眼睛说,他想到那个人,就想即使没有得到胜利,这样结束也无所谓了。」
雨从空中倾盆而下,像冲破了灰色的纸张。拉比发现他的衣角仍被握在女孩手里。
「………拉比……」
他感到有阵阵颤抖顺著衣角传来。
「我觉得神田想到的那个人就是你。」
天大的误会。这五个字在他脑海里自动放大十倍。
室内昏暗一片,利娜莉的眼睛异常明亮。不知道对方看不看得清楚,拉比只能尴尬地笑笑。「不是的。」
他使力把女孩捏住衣角的手拔开。手腕很细。很冷。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喜欢阿优吗?」
利娜莉愣了一下,明确无比地摇摇头。「那不是喜欢。我十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他一个人来,我成了他第一个朋友。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这麽认为。」
「那你喜欢谁呢?」
美丽的头低下,黑发遮住表情。「……不知道。这种事情……我不明白啊……」
「你会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你希望阿优说的那个人是我。也害怕阿优说的人不是我。」
斗大的水珠砸在落地窗上,像有人在激烈拍打。
「都到这种地步了,害怕是没有必要的呀。趁还活著,坦白一些才不会造成遗憾。虽然这麽说很抱歉,但你害怕的事情是真的。我跟阿优的想法很像。甚至一模一样。那个人。让我忘记世界的人、让阿优耗尽最後气力的人。」
「阿优就是太别扭了,在那个时候才坦白。所以遗憾还是造成了啊。不过他最後还是说出口了。你可以不用自责。他死的时候,并不痛苦。」
叹了一口气,抓抓红色的乱发。摸到自己的头带时啊地叫出一声。
「那个……利娜莉。你有捡到阿优的发带吗?他被送回来的时候头发是散开的。」
此刻除了雨声和雷声,仅有发问的尾音。女孩闷不吭声。
「耶……没有呀?那我就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吧。」床上的被单快要被绞出个洞。拉比站起来,前脚才刚踏出,衣角又被扯住。这次他确信不回头是对的决定。有个东西塞进左手。
房间很暗,看不出是什麽东西。他走到门口,没有开灯。转开门把之前,他听到女孩啜泣的声音。
「利娜莉。阿优很勇敢却不够坦白。你很坦白却不够勇敢。我在书上看过一句话。如果爱上谁,就大声地,立刻地说出来……那个时刻,错过了就不会再来。」
掩上门。墙上的钟敲响了七下,他想到自己还没吃晚餐。利娜莉在礼堂是为了好友神田的死而哭,那麽现在她又在哭什麽。是不是为了还没归来的人。
让女孩哭泣的人。
让神田计算错误的人
让他遗忘世界的人。
低头看著左手。他不知道自己干麻握那麽紧。从指缝间露出的绿底黑色条纹。
然後忍不住地自我嘲笑。拉比,你不够勇敢也不够坦白。
2.
拉比漫无目的地在教团里走著。经过食堂的时候觉得不怎麽饿,也就没有停留。入夜的建筑有潮湿的味道。缺乏光线的走廊上被天闪电劈得亮到他眯起眼睛,他踩过一滩水,发现年久失修的窗户未被阖起。雨透过半大的空隙争先恐後打在窗沿,顺著暗色的砖墙流到他脚下。
他用力拉扯窗框上的把手。老旧的窗框发出嘎叽嘎叽令人发毛的声音。努力一分钟後空隙没有变小,只有那层厚厚的锈被磨掉了一些,两只袖子从手腕湿到臂膀。他无奈想教团也真是破旧过头了,连个窗户都关不起来。在那扇窗前脸颊也被雨水打湿了,他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看见窗外平时神田练剑的树林。被神田砍掉的树枝都长回来了。他怔了怔,转头走向楼梯,心里突然有了想看友人最後一眼的念头。
礼堂的门虚掩。有什麽从中流泄出来。拉比的脚步不由的放轻,空旷的川堂留下湿亮的鞋印。他知道那是亚连·沃克。一排延伸到摆放棺木的礼堂未乾的水渍勾勒出的鞋印比自己的小很多。所以更小心翼翼地追起那些湿润的记号。
拉比在距离五公尺处停下,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少年的表情,他在阴影里放慢呼吸。少年白色的头发被雨水淋得湿透,纠成几撮像透明的丝绸黏在脸上。他倾身。拉比能够很清楚的看到亚连细长的白色眼睫上沾了晶亮的水珠,液体在侧脸划开一道绵绵长长的冰冷的伤疤。冰冷的,不是眼泪。是外头幽凉的雨水。顺著姣好的脸部线条一路滑到少年有点圆润的下巴,落下时的声音被雨声吞噬。
冬天的雨。雨很大,声音也大。也许是今天死了人,所以连老天也来哭一场吧。拉比扯紧自己身上稍嫌单薄的外衣,在心里犯嘀咕。距离他五公尺的白发少年在那里站了很久,於是他也看著他很久。这个时候,原本吵得要命的雨突然温顺地宁静起来。
亚连·沃克就站在几个小时前利娜莉站的位置上,在那五十具泛著暗晦腐味的木制棺材空出的走道中间,动也不动。像一座看不出悲伤还是怜悯的石像。细微的光凋落在他暗色的衣折与肩上,如同雪地里孤冷的白蔷薇。黑色的团服下襬滴著水,在他脚边围成一个圈。谁也没靠近那个圈,好像再踏近一步,里面的花就会随著吐出的气息飘散蒸发。
英国的气候向来是湿冷的。雪或雨。或是什麽都没有。四季都带著水气的凉意。下雪的日子不怎麽明亮,有时是略大的风雪,有时飘著绵绵的雪。虽然很冷,冷到手都冻得通红。却冷得温柔倾心。然而拉比最喜欢的是下雨前的天空。问他也一时说不上来为什麽。下雨前天空总是灰蒙蒙,阴霾的,不断累积,没有日光也分不清月,只有一片铺天盖地的灰白。然後过了半个钟头,便下起了哭号般夹带雷吼的暴雨。拉比常想,那样的天空和什麽很像呢。
十二点的钟声响了。亚连·沃克转过身,快步走出教堂似乎没有看见拉比。後者抬脚跟了出去。雨声又开始变得吵杂。
少年走到教团与教堂中间的中庭,没有遮雨的地方。他仰头,斗大的雨滴狠狠打在他的面颊,成了很多道绵延不绝细小的水流。他也不躲。那肯定是疼痛的。半乾的团服满上又吸了水变得沉重。拉比走到他身後,让雨也浇了一身。两个人之间是淅冽的雨。他们任由又冷又大的雨在身上打得生疼,也不作声。拉比知道自己应该把外套脱下来披在面前少年的肩上,挡不了雨但是可以让他知道。至少可以让他知道。但是他没有这麽做。
一具一具的棺材被抬出来,抬的人撑开黑色的伞,在雨中,像开得诡异的黑紫色罂粟。从他们身边经过。一排长长的,生冷的,雨中的罂粟。拉比看著那幽凉的雨水从伞骨上滑落,打在砖地上也溅起小小水晶色的花。
五十具棺木烧起来,火有两层楼那麽高。下这麽大雨还能火葬,教团果然不可思议。亚连仰头的姿势没有变,拉比在他身後不知道他是闭著眼淋雨还是睁著眼观火。等到火熄灭已过凌晨一点,黑伞一朵一朵阖上消失。他们姿态依然,淋了一个多小时的雨拉比觉得头昏昏沉沉。昏昏沉沉中,他听见少年混杂著微弱的雨声,细细蒙蒙的声音。
谢谢你。拉比。
神田优死的那天,拉比因为淋雨而感冒了。往後连续两天他都只能窝在床上吸著鼻子听足两天书人的训话。你个臭小子在冬天给我淋雨是不是头壳坏了啊。两天内利娜莉拿著一锅粥来探病。还有很多人都来看他。他吃著热得烫嘴的粥,看著窗外开始飘起绵绵的雪。他们都误会了,其实神田优死了对他来说根本没什麽的。
关於那天他脑中有的都是些零碎的片段。他用难得的两天病假把那些片段拼凑起来。比自己小的湿润鞋印。雨中黑紫色的罂粟。地上溅起的幽凉的小小水晶花。两层楼高的火。一下吵一下静的雨。混杂著雨,细蒙模糊的稚嫩嗓音。才发现有个人,从那天後都没出现过。其他人连提都没提过。
。拉比。
拉比坐在床上,背後垫了三个鹅毛枕。手上的手札记满了在他脑中浮现过的所有事情。思索中他咬断了第三只羽毛笔杆。少量墨汁喷洒在手札上,晕开。他写不出,那个人究竟说了什麽。
3.
这次的感冒实在是有点严重。拉比替自己不太通并且擦到麻痛泛红的鼻子感到心疼。
说放了两天的假,其实到了第三天,他还是觉得四肢酸疼无力,脑袋像是灌了铅被人摇晃似的难受。集中注意力阅读或想事情都有些困难,谈何砍恶魔与耍锤。要知道优秀的书人继承人拉比是被教团一人当作两人用的。於是在人力短缺的情况下书翁和利娜莉接了一份任务到印度去了。
不到十个小时前吵闹的十坪小卧房就只剩下床上的重感冒病患与堆叠在各个墙角不算整齐的书和一室的寂静。
他坐在床上想写些什麽打发时间,伸出手想拿茶几上的手札发现旁边的三只羽毛笔全断了。他皱眉。怎麽会断掉的呢。把羽毛笔写到断掉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再说断的是笔杆不是笔尖。勤奋如他也不可能的吧。他翻开手札,想说反正没笔可用也没事情做,难道自己真梦游把笔给写断了。
里面有他无聊时画的涂鸦。他在以前曾想当个画家。前面几张是很久以前的神田,表情多半是一副要杀人的狰狞,也有打盹时眉头微松的样子,他看著嘴角不自主地向上扬,勾出一个复杂的笑。
就在三天前。
阿优死了呢。
神田优一生的事情都已经被记录下来。右边墙角一叠书的最上方那本。有著日籍驱魔师神田优二十年的事迹。才刚纪录完成,最後一笔写上的时候书翁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乾净的深色封面没有灰尘。和黑发少年本人一样俐落。
但是那本书里并没有纪录神田优的别扭。
他只喜欢吃荞麦面跟天妇罗。不苟言笑。
有著标准东方人的黄皮肤。深海水色的眼睛和及腰的长发。
讨厌肢体接触。喜欢安静。喜欢独自练剑。
表面上很嫌恶其实并不讨厌亚连·沃克。
这些事情等到认识神田优的人死了以後也会跟著死去。只有满满的,条列式的,神田优,在某年某月,在某地,与某人,杀了几个恶魔,收了某个IINNOCENCE。
在拉比身边的人。到了最终都会以这种方式被悼念。
刚开始他很不习惯,常常趁书翁没注意把死去的人的纪录偷偷拿出来做注解。再有閒就画一张简单的人物素描夹在里面。他想这样就不会忘记了。看到这本纪录的人可以知道这个人是怎麽样在这世上活过。这个人就不会被忘记。
可是有一天,拉比不再写注解也不把素描往纪录里夹了。
那是在冬天。忘记是不是个下雪的日子。
接续神田的素描後是几张利娜莉。她是个温柔体贴的女孩。总像花开似的。清纯美丽的笑容令多少男人倾心。只不过利娜莉很久不曾那样笑了。因为大家一个接著一个走了。除了千年伯爵。也许女孩也是恨著驱魔师这个身分的。
拉比边翻边摇头晃脑想我画的利娜莉还真是多啊果然我对美丽的女性就是没辄。
突然往下翻的手停住了。
拉比碧色的眼睛落在某一页上。静静凝视了一会。
他像从梦中惊醒一般跳下床,起身的时候被滑至地板的棉被绊了一跤。他在已经乾了的团服口袋里摸索,两边掏了半天只找到十英磅的零钱。拉开房间内所有的抽屉打开所有的柜子。
拉比有些慌。利娜莉拿给他的领结不见了。
不对。
应该说他忘记把领结摆到哪了。
而成为书翁的卖点就是记性好到连神田头发几公分长都一清二楚。
他爬回床上抄起手札。急切地往後翻。映入眼廉密密麻麻关於那天晚上的只字片语让他想起羽毛笔断掉的原因。
拉比这才意识到究竟哪里不对了。
扔下手札。他抓起外套冲出房间。
空旷的走廊回荡著自己的脚步声。啪答啪答。踩到积水时溅湿了裤管。
一口气从四楼爬到一楼,拉比的脑袋又不住地开始发晕。
亚连·沃克的房间在离餐厅很近的地方……吧。
拉比为自己的迟疑感到恐惧。然後越跑越快。好像一停下来,就会忘了要往哪里走。
终於他停在过了餐厅的第一个走廊。一排都是仓库只有一间被拿来作了房间。脚踝传来裤管的湿黏。他缓缓往前,踱到一道门前。
那气氛有些熟悉。
冬日的早晨透过正对著的窗户在木制的旧门板和布满铜锈的门框上投下一片微凉的阳光。身上全是冷汗。把刚才穿上的外套浸湿。他背靠著旁边的砖墙大口喘气。低头注意到鞋子穿错脚了。为自己狼狈的样子自嘲地乾笑一声。调整好呼吸後他把手伸向门把。手有些抖。绝对是突来的过激奔跑害的。门把凉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手抖得更厉害。
他咽了口口水。如果亚连不在里面的话。
4
推门进去的时候。身後的光窜进狭小的房间。一下子亮得睁不开眼睛。咻。一个枕头精准无比地打在脸上。
「进来怎麽不敲门啊啊──」
「啊、抱歉抱歉。」拉比赶紧护住头把脚步退回门外,当作没看到满脸通红、光著上身只穿著一件长裤的少年。
冬天的早晨也不是冷得难以忍受。拉比忍不住在门後笑了起来。真好呐。亚连很有精神的样子。
「……咳嗯。可以进来了。」
亚连站在床边,床上的被褥已经摺叠整齐。黑色的衬衫把他整个人衬得有些虚幻起来。门外的阳光正好洒在他身上。以一个正常人的标准来说亚连实在太过白皙了。皮肤和头发都是。有种非人的错觉。
拉比回神发现亚连正在看他,於是想开口说些什麽,又不知道该说什麽好。喉咙一阵乾涩。说些什麽吧。例如,我病了两天。没见到你来探望呐。
「……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嗯。是吧。」亚连歪过头,眯眼想了一下。「大概六个多月没见呢。也没办法,任务的时间都错开了嘛。」
爽朗的声调。亚连坐到床沿轻轻地笑。拉比感到隐隐的不安。
有六个月……这麽久吗。不。才六个月吗。
他走过去,又不敢靠得太近。
亚连的头发长了。不像神田那种刚硬的直。而是柔软地像小动物一样,碰到肩膀的地方卷起些微的弧度。个子也高了。脸也瘦了。三天前的夜晚,还觉得圆润的下巴不知不觉脱离了稚气。多了少年特有的分明线条。
在拉比接触不到的地方。亚连变得令他越来越不熟悉。
但是有种清冷的美。像……冬天的雪。在雪地上绵绵化开。
沉默在房里绽开。亚连对於拉比的注视有些疑惑。
「拉比,怎麽了?」
气氛转为尴尬。拉比觉得今天他的喉咙总有什麽哽著。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那个,头发长长了。」
「啊。真的。」闻言抓起一撮头发。没多加考虑就站起身到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剪掉好了。」
对著镜子量好长度。刀锋接触到头发的那瞬拉比冲上前拉住亚连拿著剪刀的手。「欸、拉比?」
「别剪。」
有几根发丝断裂掉到地上。闪著柔白色的光。「这样也很好看。」
才说完就意识到这句话再配合这种气氛实在很怪。拉比放开亚连马上挂起笑容。「但是亚连不喜欢的话,要剪掉留短发也是很帅的啦……」背地里冷汗直流。
亚连很快从惊愕中恢复。随即明白地微笑。
「如果要留长,那要有绑头发的发带才行啊。」
发带。手伸进口袋。触碰到某样东西。他把利娜莉给他的那条领结给拿出来放到亚连手上。
「这不是……?」
少年有些惊讶。「我还以为很久之前就不见了。谢谢你帮我找回来。」
「不是我找到的。是阿、……是利娜莉交给我的。」
「这样啊……利娜莉真体贴。」亚连转身对著镜子扎了个简便的马尾。
拉比茫然了。看向少年的背影。
对於这条领结。究竟是神田的遗物。
以拉比对神田的了解,一直认为像神田这种人,肯定是战争结束二话不说马上打包回日本,再者就是什麽也不交代什麽也不留地死於战场。结局是乾净俐落的风格。他连六幻都没留下。单单只有曾经属於亚连的领结。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神田。至死都一直带著他的领结。
那好。反正自己本来就不勇敢。更不坦白。
「呐……拉比。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吗?」
亚连看著镜子里拉比望著窗外的侧脸。小声地开口问。
青年面向的窗户由於是被光的方向并没有带进太多的光线。房门没有关。一群科学班的成员正好经过。阻挡门外大半的光。房间暗下来。五秒。影子一个一个映在地板。喧闹声朝食堂远去。
「知道啊。今天是圣诞节。怎麽,亚连想开了要和我出去喝一杯庆祝一下吗?」
「不了。」亚连很明显地依然守著克劳斯元帅爱的禁酒令。脸色甚至微微发青。
拉比身了个懒腰。笑著一把缆过亚连的肩膀。「啊──肚子好饿。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也许是亚连·沃克隐藏得太好。也许是从拉比的角度无法看到。
镜子的倒影。看著拉比回答时的脸。亚连用留长的浏海遮住伤痛的眼角。
「果然。」
「你什麽都不知道。」
「所以对不起了。」
走廊的窗外是大片空旷的苍白。
食堂传来模糊的圣诞歌声。带上房门。亚连不著痕迹地顺著拉比搭在肩膀上的臂膀靠近。拉比也顺势将手圈得更紧。马尾末端扫在手背上。传来微凉的触感。
其实。五秒的喧闹里。
拉比很用力地思考除了基督诞生12月25日还有什麽涵义。
然而只能抓到一片空白。还有。
已经。确实的失去什麽了的感觉。
5
因为失去的。怎麽也找不回来。
再来就好了。新的开始。
拉比抱著这样的想法转开室长室的门把。
「科穆伊,帮个忙。」
「好说好说。喝杯红茶吧。」
「…………」
「怎麽了拉比。趁热喝啊。」
「科穆伊。」
「请说。」
「这蓝色的液体是什麽东西?」
「哈?我在红茶里面加了两滴新研发的营养剂啦哈哈哈……」
於是拉比无限怀念起神田还在的时候教团整天刀光剑影的日子。
「让我跟亚连一起吧。」
「一起?做什麽?」
「出任务。」
「真是的,亏我还想说让你下次跟利娜莉到非洲出任务呢。」
「这麽好的福利?难道你也想把利娜莉嫁掉啦?」
「不闹了……为什麽突然这样说?」
「啊啦。少了神田可以闹我好无聊好寂寞呐,而且我也好久没跟亚连一起行动了。不用担心,反正我也不会把亚连吃掉什麽的,当然也没想过把他拐去赌场赌几把啦…….」
「拉比。」
科穆伊不笑了。
拉比放下杯子。蓝色的液体溅出杯口向他的指缝钻入。左眼像是平静的湖面等待一片波澜。
「你很聪明。」
「你是Bookman。你明白的。」
「你说的我可以答应你。」
科穆伊逆著光看向他,背後的稀薄冬日攀上眼镜的金属框架。拉比垂下头不去正视上司镜片後参杂无奈与沉痛的黑色眼睛。
「但是我们什麽也改变不了。」
我不知道!
该死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拉比向科穆伊道了谢後微笑走出室长室。原本平静的步伐转为激烈的奔跑。穿越长长的走廊跨出门卫的看守逃离黑教团。一路跑一路无声地这样吼著。他不能在黑教团多待一刻以免克制不了想要冲进书室把所有纸片撕个粉碎再放一把火烧掉。烧出呛鼻的浓烟和焦黑的墨水。为了那些珍贵的资料他正作出极大的牺牲。
当翻开自己的手札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正在遗忘,很多很重要的事情没有一点留恋地从他的耳边掠过,他连那些事情曾经发生过都找不出头绪。拉比终於体尝书翁在他成为继承人之前的告诫。
但是为什麽却是从亚连·沃克开始。
[失去自己。没有选择。]
[你的记忆里心脏里血液里完完全全没有任何人。]
[那麽你就成为真正的Bookman。]
[所以你别去喜欢上任何人。]
Just write.
在市镇转角停下脚步撞上了一个人。个子不高。身材细瘦。体味好闻并且熟悉。一阵银色晃眼。
「亚连?」
「好疼啊……」
拉比扶起亚连,伸手替他拍掉衣服上的尘土。
「你怎麽在这啊?」
「哦。利娜莉不在,所以我帮杰利出来买点食材。」
拉比低下头看见地上满是滚动的马铃薯……我们的主食不是小麦麽。
「只有马铃薯?没有别的?」
「杰利说让我想吃什麽自己挑嘛。」亚连无辜地动手捡起地上丰富的淀粉类,小心翼翼地装回被撞得皱巴巴的牛皮纸袋。
「亚连真是贤慧呐。不过,买这麽多到底要花多少钱……」
「我可是克劳斯师傅的徒弟。这方面不精明点不行。」
拉比的脑海里顿时出现亚连围著围裙拖著菜篮用微笑和市场的卖菜大婶杀价[阿姨你看我站在这里给你做活招牌就给我个半价吧]的谜样画面。
「啊……简直就是家庭主妇。不如嫁给我好啦。」
「敢这麽想你就死定了。」
「哈哈哈……」
接近夜晚行人渐渐散了去。暮色在砖路上朝他们匍匐而近。少年低著头,整个人从肩膀温柔地被浸在夕阳里,前发被风吹起的模样拉比觉得好像在哪见过。那是他怎麽也无法形容的美好。
手札有一页是未完成的速写,一个少年在芒草原里张开瘦瘦的手臂,仰头沐浴温暖的光线。
那是一个任务结束的夏末傍晚。天空像打翻的澄汁的桌面透过玻璃杯折射出绮丽的色彩。自称青春洋溢花样年华年满十八好青年的拉比坐在少年身後的一棵树下画下了这样的一个画面。
亚连当时十五岁。头发只留到耳下。还是退不去稚气的娃娃脸。他向拉比走过去,团服的下摆和芒草摩擦出乾燥的声响。
[呐,你在画我吗?]
[嗯。不介意吧。]
[根据肖像权法我可以向你收取费用。]
[……你从哪学来这东西。]
[你书室里的世界法律百科。]
拉比转过头看亚连。对方倾斜身体带著笑意打量他膝盖上手札的画。
少年低著头,整个人从肩膀温柔地被浸在夕阳里,前发被风吹起一点弧度。
他可以清楚的嗅到少年身上的馨香和草香。呼吸缠绕在一起。肌肤与肌肤之间是暧昧的距离。
如果可以就这样到永远。
如此无限美好深深地刻在全身的每一处。
那张图并没有被完成。黑发青年迎面走来低低地说差不多该回去了。
他们同时转头。看见那个人侧过身的背影。
夏末的风响有些沧桑。又或者是当时神田的声音混在里面的原因。
他伸手拍抚亚连的头。微笑。
[走吧,回去画好再拿给你看。]
[好。]
直到今天早上拉比吸著鼻子翻阅手札。无限美好的画面才再次重见天日。
6
也許很多事情可以再開始。
但是沒有再一個十八歲與十五歲。再沒有一個與神田優共同執勤的夏末傍晚。
那個十五歲的亞連·沃克無知飄蕩的背影,在他腦海中也不是那麼肯定了。
他的世界崩毀,就是從那一刻。
是愛瓦解了他的回憶。
他從很多地方,書上,亞連和馬納身上,吸血鬼柯洛利與惡魔艾莉蒂身上,更多的惡魔證明愛是一切罪惡的根源,愛的反面就是毀滅。
但是脆弱如人類,自私如人類。怎麼能夠沒有這樣東西呢。
而人類,僅有的不就是這樣東西麼。
馬鈴薯全數裝回紙袋後亞連站起來,笑著說還要先去一個地方。拉比你先回去吧。還是去書店幫我挑一本書?
拉比隨即也拍拍身子站直身體,注意到腳邊一束簡單包裝起來的花,撿起來遞給亞連。亞連輕聲說謝謝。
那是一小把粉色的日本扶桑。隨著少年的動作晃動著花瓣,幾滴水珠滴落。
「你想看什麼書?」
「選一本你喜歡的就行了。」
分頭之後,拉比聽出了亞連想要獨處的念頭,沒有什麼書是教團裡書人專用書室沒有的,踏入了很久沒光顧的小酒館。褐色磚牆壁上掛了一個搖搖欲墜的木製招牌,上面的漆色掉了大半,隱隱約約是一個D開頭的古英文。
推開門撲面而來的是濃烈的琴酒與啤酒味,加上前幾天大雨的潮濕木頭味道。沒有保持清潔的玻璃窗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遮蔽住外頭來往的人群。能看見模模糊糊的身形。陳舊頹敗的空氣瀰漫。
酒館的老板叫喬,一頭金髮一雙棕眼。他朝拉比吆喝一聲,老樣子?
他搖搖頭找了個座位。馬丁尼就好。
他被一個坐在門口抽雪茄的男子吐出的煙霧給燻得瞇起了眼。
「今天怎麼了?」喬只花了三十秒就將酒調好推到拉比面前,回身擦拭著酒杯。
「沒什麼。」
「對了,今天有個孩子到這來。」
「孩子?」
「大概十七、八歲吧。白色的頭髮和銀色的眼睛。」
「…………」
「讓我想起第一次來這裡的你呢。不過他溫文儒雅,又很有禮貌。他問你是不是常來。我說我一個多月沒見到你了。」
「……嗯。」
「我問他要不要點你常喝的,他說不要。點了另一種。」
拉比舉起杯子。「他點了什麼。」
「日出東方。」
老舊的唱片機在含糊地歌詞中加入了嘎滋的聲響,搖擺不穩的輕顫。突然開始下起雨了。拉比將酒一飲而盡,擺上錢沒等喬發問就離開了酒館。
很久以前在教團食堂傑利特調了一杯深水炸彈對拉比說保證沒有喝過,身旁的亞連正吃著兩盤烤布丁說著關於自己被師匠禁酒的事情,亞連露出好奇的眼神看著拉比遲遲未放進大杯子中的小玻璃杯子,他拍拍他的頭說亞連你還是小孩子嘛。
他微微揚起嘴角,看著亞連·沃克青澀細緻的臉。
他想你不知道。不知道大人為什麼要喝酒。那是因為喝了酒後你就會忘了你忘了什麼。什麼也不用多想。
當他把手中裝著高粱的小杯子放進一大杯純麥啤酒的時候,那迸出的泡沫足以淹沒他眼前的一切。他灌下那杯初次嘗試的烈酒,用力皺了眉往後一倒暈死過去。
他聽到亞連緊張地喊拉比你沒事吧?先是一陣猛烈搖晃,大概本來還想甩個兩巴掌讓他清醒點但好像不太對,費力地把他扶起來兩手架著。
眼角瞥到神田正好用餐完畢把筷子放在碗上從座位上站起來。神田朝慌張的亞連看了一眼,輕蔑地指著亞連手上的自己說。這傢伙不會喝混酒,還嫩著呢。黑髮甩著凌冽的線條消失在走廊的陰影裡。
神田大笨蛋!亞連雙手握成喇叭狀對著走廊大喊。而忽略了手上半昏迷的拉比應聲敲地。
其實也不是太嚴重,就是高粱與啤酒的混和太過有衝擊性了一些。拉比躺在床上看著手拿解酒液和銀湯匙的亞連,一臉擔憂地走向他,不禁有了內疚的感覺。
「利娜莉給我的,說是科穆依常喝,很有效。」
「對不起啊亞連。」
「對不起什麼?」
「老說你是小孩子。」
「哦……我沒有介意。」
天還很亮,床是靠窗的,亞連坐在另一邊。明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拉比記得亞連當時鼓起雙頰,太陽和雪的反光編織了他明媚的輪廓,在晶亮的白色眼睫下投落影子。
白髮少年嘆口氣。酒果然不是好東西吶。尾音像雪似的融化了。
7
拉比離開酒館,邁開大步跑了起來,冒著雨繞了市區整整一圈才在廣場西南口的盡頭墓園不遠處找到亞連·沃克。少年背對著城鎮的方向,站在離墓園約十呎的地方。如同神田優火葬的那個晚上溼漉漉地佇立著。像訴說某個悲傷的故事。
拉比走近他。看見少年前面立著一塊小小的墓碑。白色墓碑上什麼也沒寫。那束扶桑被安安穩穩地放在墓碑前的位置上。水珠不斷地從花瓣滑落。裝有馬鈴薯的紙袋蓋了件亞連的外衣,擱在一旁。
而少年只是站著。讓四周落下的雨水都有了他淺淡的體香。紮著馬尾的髮帶溫順地垂著,閃著陰柔白光的髮絲中像羽翼被浸溼的綠色蝴蝶。
這裡只有我和神田會來。
感覺到拉比的靠近後,少年啟唇輕輕地說。
「吶。拉比。拉比你一定知道的吧。」
「神田他。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少年垂著頭,用手指著簡陋的白色墓碑。
「這條狗是神田找到的。」
「三年前九月的回收INNOCENCE任務,我們到了目的地已經晚了。整個城市都毀了。破壞一些擋路的惡魔後神田發現牠被壓在倒塌房屋的瓦礫中嗚嗚地叫。神田將這條狗從瓦礫中拉出來,我們搜索一陣就準備離開。牠路上一直跟著我們。渾身髒兮兮,可是我知道牠的毛是白色的。」
「神田說不要管牠。到時候牠自己就會離開。」
「一直到回到這裡,牠依然跟在我們身後。」
「神田他就在這裡,他就站在這裡蹲下來,拍了拍那條狗的頭頂。他說:『豆芽菜會照顧你的。』,然後扔下我跟狗自己先回教團。」
少年藏著表情,卻在聲音裡透露出嫩芽似的笑意。
「當時我很不高興啊。覺得他根本就是不想管才丟給我的。狗不能帶回教團,便把他放在這裡。只要我一有空,就會帶些食物來給牠。奇怪的是牠從來沒有離開這個鎮上過。我曾見過神田來看牠。可他不再摸牠。嘛,神田這個人本來就對很多事情有莫名的堅持。」
「後來那條狗不見了。大概是我執行任務花了太久時間,牠跑去別的地方找食物。牠本來就很老了,可能找不到回來的路。再也沒見到牠。所以我只能幫牠做了這個。一年了。」
亞連回過頭來,苦澀地勾起嘴角。
「然後神田也死了。」
「亞連……」
拉比安撫地喊少年的名字。對方搖搖頭。笑得乾淨柔軟。
「我不會再來這裡了。」
亞連·沃克看見拉比湖水色的眼睛映著絢目的紫紅晚霞和自己蒼白的面容。
他在腦海裡搜索著所有的回憶,關於這事他有著強烈的印象。他知道那條狗去哪了。那條狗死了。衰老而死了。他和神田任務結束歸回帶著一大包狗餅乾順道來探望時看見牠橫躺在現在這個位置上。一動也不動。神田沒有表現出多餘的感傷。他將牠火化,骨灰被灑向腳下的這一小塊土。神田叫他什麼也別對少年說。他說那個豆芽菜會哭的。
拉比沒問為什麼。黑髮青年背對他站了好一會,只在拉比的記憶中留下一個有些疲憊與壓抑的背影。
他知道墓碑上之所以什麼也沒寫是因為那條狗沒有名字。他也知道沒有名字的原因是叫了名字便會對牠產生感情。
就像神田優從來都不喊白髮少年的名字。
(神田放下凍得麻木的手,垂下頭。戰戰兢兢地張了張嘴似乎是想唸出什麼,最後吐出好幾口白煙也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他咬咬牙揪住自己左邊胸口的繃帶,表情是窒息般的痛楚。Allen·Walker。那個名字被神田修長的食指深深刻在雪地上。)
感冒尚未完全痊癒的拉比又成功地被拖回床上養病。科穆伊逆光露出猙獰的面貌威脅若不好好養病就讓他吃下李氏私人研發的補品。末了加上一句利娜莉跟書人都不在我讓亞連照顧你這下你開心了吧等你病好了你給我做牛做馬!
這回亞連·沃克帶著寫滿歉意的表情照顧著猛咳嗽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的他。房間裡正對著門的落地窗向室內投入充裕的陽光。雨後的天空中有群飛的鳥。不同於外頭腥潮的未乾雨水,房內有著墨水鉛字的悠遠香氣。為數成萬的書凌亂地被堆放在各個角落,書架上的空格因長時間沒有放置書而鋪上一層灰。亞連一邊陪著拉比一邊動手整理起很久不曾打掃過的房間。
「對不起吶,讓你陪我一起淋雨。」
「不要緊的,咳……」
「不是叫你先回去了嗎?幹什麼還來找我?」
只要一開口就不停咳嗽。亞連走過來把水杯遞給拉比。轉身抱起一疊書彎下腰放進最低的書架隔板。
「咳、咳……我只是很想見你。」
「回到教團不就見得到麼。真是的……還站在那裡聽我說故事,病人就應該用繩子綁在床上才對……」
「你是不是又看了什麼S還是M的奇怪東西?」
「以前師父都……呃、這些美女姊姊的等身海報可以扔掉嗎?」
「亞連。」
拉比放下杯子,抹掉嘴角的水漬。
少年聞聲回過頭,帶有銀灰濕潤的眼神。褪不去的天真仍舊駐足在他陶瓷般幼白的臉上。他薄薄的嘴唇閉著,僅用鼻音發出疑問。
「嗯?」
「我是不是會失去你。」
雙手單調地擺在被單,拉比俊逸的唇拉扯著熟練的笑容。眼底流動著不安的潮水,設想著亞連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少年放下手邊的東西走到床邊。冰涼的手覆上拉比的。
「說這樣的話,書人爺爺會生氣哦。」
亞連是喜歡神田的吧。是吧。
拉比有些落寞地想。
憑著毅力他想起了很多事情,但他還是有某些片段沒能想起。
在一個下雪的日子裡,兩人躺在拉比的房間四公尺高的書架前的地板上。亞連抱著厚厚的最新一期JUMP月刊突然有感而發地說。神田是一個很好的人。
[哦?那麼你喜歡他?]
拉比正在給面前的亞連畫速寫,抬起頭調侃地問。
[嗯。]
亞連將臉埋入月刊裡。
[…………]
拿筆的手停了下來。什麼蠢問題啊真是個白痴。拉比覺得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被刺了一下,很疼很疼。
[我喜歡神田,喜歡利娜莉,喜歡科洛利,喜歡大家……可是拉比,你不一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歡你。]
從月刊裡傳出少年的聲音悶悶的。有一種無措的焦躁。
書人繼承人拉比自此不再畫人物素描。
從前他畫素描的目的是在人死後留下一點溫馨的表象。而如今他開始害怕有一天必須親手將亞連·沃克的素描夾進一本紀錄著日期與事蹟的冰冷的書裡。
8
我發現好像有很多人誤會了深雪的時間背景與行進方式。「」←是現在,[]←是過去。
而所謂的現在,是兩年後,拉比二十歲,神田二十歲,利娜莉十八歲,亞連十七歲,以此類推。
過去,則是不固定的時間,大多是拉比的記憶片段。拉比自從神田死後見到亞連,想起了很多。
不過有些事情拉比並沒有想起來。例如深雪7裡兩人在書室裡亞連抱著JUMP的那段。
關於書人的”遺忘”,只是我瞎掰的(被踹)。更是深雪主軸。不過遺忘的情況不一定。拉比所遺忘的事情,是有關於亞連的。漸漸想起的事情,則是有神田與亞連同時有關聯的。就像key word=”神田”+”亞連”。
深雪7後面,雖然有提及神田,但是這段回憶的key word,仍然是”亞連”。
因此,拉比目前沒有想起[僅僅是拉比與亞連之間的事情]。
在這裡我要說聲抱歉,深雪7裡神田撿到狗的時間,應該是見到拉比之前的兩年前九月,請無視那個”三年前的九月”。
今天更新的深雪8,前半部是以亞連視角進行。因為有人說深雪已經連酨了一年,亞連的心境與感情太神祕些。這次就有說明了這個部份。
然後也簡單點出了拉比開始遺忘的契機。
為了不混淆,深雪8全篇都是過去式。算是插敘。
亞連·沃克的世界總是在下著雪。雪地上他在自己的周圍用枯枝畫出一個圈,他愛圈外所有的人,可是他們不被容許跨進圈內一步。神田說豆芽菜你別自以為是了。利娜莉說哭著說亞連我是你的夥伴。他雙手抱膝,埋首沉默。他的圈內只要有馬那就夠了。這片雪不會有消融的一天。這個圈也會永遠存在。因為愛一個人然後失去的傷痛,他已不願再觸碰。
而書人繼承人拉比以一種曖昧的姿態出現在亞連的生命裡。他笑著靠近那個圈,踩在邊界上。接著不前進也不後退。他高瘦的身軀擋住了撲打在男孩臉上的雪。白色的圍巾拖得長長地,長到可以再纏繞一個人的脖子。他輕輕地喊。亞連。
男孩抬起頭。望見青年紅地張狂的髮色和湖水色的眼睛。下垂的眼角。馬丁尼一樣純烈的嗓音。青年笑得如此溫柔。亞連。
他的世界被撼動。
拉比像個哥哥。是戰友。是知心朋友。
他常常告訴亞連一些不知道一個未成年孩子該不該知道的事情。例如利娜莉·李的三圍。例如神田優穿的內褲花色。例如科穆伊自行開發的眼鏡有透視功能。例如科學班班長瑞巴跟料理長傑利有一腿。再例如神田其實在日本有個娘子並且有孩子。
什麼?真的嗎拉比?
亞連。這麼容易相信別人的話不好哦。
…………
啊呀。別擔心。來,乖,拉比哥哥會保護你的。
嗯……拉比,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哦哦,亞連也到了這個年齡了啊……你想問什麼我都明白的。不用不好意思。來吧,你喜歡日系的還是西洋的?我這裡都是無碼的哦。
…………
咦?亞連是在害羞嗎?真可愛~
亞連──你一個人在禮堂門口做什麼啊?會冷吧?來,圍巾。我幫你圍上。
這條圍巾……不是你的嗎?那拉比你呢?
我沒關係的哦。看到亞連我就一點也不冷了~
不要騙人了。
哈哈。生日快樂!
這算是哪門子的禮物啊、欸?你怎麼……
我一直都知道啊,你生日是聖誕節。我沒有什麼能夠給你……於是我一直想,至少,在這一天給你一份溫暖。
拉比,你後悔做bookman嗎?
一點也不。這樣的生活很適合我,繼承這個世界上最龐大的記憶庫,是我的目標。雖然我必須犧牲人格和感情,甚至一部份的記憶,任何會干擾紀錄和客觀的東西。
難道你不害怕?忘記自己?忘記你珍惜的東西?
當然會啊。
拉比說完,露出有點憂傷的表情看著男孩。
珍惜的東西。
亞連。
嗯?
別把每件事都怪到自己頭上。
什麼……?
你不是一個人,你有我啊。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雖然你不說,可是我看到了。你的表情經常是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
拉比,為什麼你什麼都知道呢?為什麼不戳破我呢?
在你的心裡,我算什麼呢?
這種不明確的態度。微熱。微寒。微痛。
亞連感到很困惑。很不安。很無措。很焦躁。
有一天,青年托起他的下巴。很仔細地瞧。
男孩微慍。
[幹什麼?]
[我要看清楚你的臉。]
[What for? ]
[因為……]
[我總是以為任何事情自己都看得很清楚……可是我想多看看亞連。好像,我明天就會忘了亞連一樣。]
亞連睜大眼睛。大片陽光趁隙刺了進去。
男孩緩緩拿開青年的手。用力仰頭。眼淚卻還是不可抑制地流了滿面。
那隻被拿開的手連同另一隻又不屈不撓地伸過來。拉比捧起亞連的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遮住刺痛他眼睛的太陽。亞連感覺臉頰被長了繭的拇指指腹給磨疼。
[別哭。亞連。]
他的淚被拭去,停留在拉比乾燥的指尖。
[我是bookman嘛。我已經有覺悟了。即使是以後會遺忘自己……]
[很久以前你對我說過……]
[如果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你會把我的一切都記起來,一輩子記得我這個人。]
面前拉比的上身挺拔堅毅,逆光中湖水般的眼睛有微小的流火跳動。
[我很高興遇見你,亞連。縱然要遺忘這個世界,都無所謂了。]
天光大黯。
亞連閉上眼睛。
他終於懂了。
冰。
雪。
消。
融。
他想。拉比。謝謝你。忘了我也沒關係。
因為這樣就足夠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阻止要降下的雪。
在滿十七歲前的六個月,原本一直和拉比行動的亞連被派去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執行長期任務。米蘭達做為支援。
任務內容,機密。
[拉比,我很抱歉。這是大元帥直接下的命令。]
拉比從科穆伊那裡只問出這些。然後有一種很感強烈的感覺。
他無法停止地感到恐懼。
卻只能擺出[亞連是個孩子長大了總要獨立]的無奈笑容。
[這是你跟書人的任務。一路平安。早去早回。]
科穆伊輕描淡寫地說著,遞給他一份厚厚的資料。
只是保護城鎮的中等任務,拉比前前後後接了不下二十個。他很快注意到這只是書人與科穆伊有意將他支離教團。似乎瞞著他在進行某些事情。
當他寫好任務完結報告書送去給科穆伊時,未掩上的門縫傳出年輕室長焦急的嗓音。
[交涉中斷?!搜索部隊被殲滅?怎麼可能,二十五人全部都……]
[亞連呢?他沒事吧?]
[這樣……那就好。謝謝你,米蘭達。辛苦了,照原訂計劃前進吧。]
[我會另外派人去處理的。]
喀搭。電話掛線。
拉比拍門而入。科穆伊沒有回頭。又撥通了電話。
[科穆伊!讓我──]
[神田、利娜莉,資料你們之前都看過了。帶著第三跟第四小隊去支援米蘭達。]
簡短的通話結束。
[科穆伊!你剛才說的交涉是什麼意思?是跟諾亞嗎?還是千年伯爵?]
黑髮男人背對著拉比深深地呼吸。他摘下眼鏡。
[拉比,我真的很抱歉。你進教團時就已經有過協議。你是書人,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拉比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的。他無力地倒在床上,床腳盡是散亂的書。
書人走了進來。帶著讓人看不懂的表情。濃濃的眼妝被漸暗的天色照得異常陰沉。
[拉比,你陷得太深了。事情總會在我們不能控制的情況走下去。]
[時候到了。]
接著他昏睡過去。
他以為他看見了亞連。他試著笑,嘴角卻狠狠抽痛了他的神經。他失去微笑的力氣。
意識迷離之中白髮少年模糊的身影一點點遠了去。遠了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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